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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九:海外中文写作和我自己

2017-01-10 陈九 新三届文苑

        作者简介

        大学时名陈志军,现用名陈九。北京人,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工经系,1986年赴美,先后就读于俄亥俄大学国际事务系和纽约石溪大学信息管理系,获双硕士学位。现就职于纽约市政府,主任数据师,居纽约。


        作者也是海外颇具影响的华文作家,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花城》《江南》《上海文学》《小说月报原创版》及《散文》等主流刊物。其主要著作有:小说选《纽约有个田翠莲》《挫指柔》,散文选《车窗里的哈迪逊河》,随笔集《域外随笔》《纽约第三只眼》,以及诗集《偶然》《漂泊有时很美》等。陈九的作品《挫指柔》荣获第4届《长江文艺》完美文学奖,另一部小说《老史与海》则荣获第14届百花奖文学奖。陈九现任纽约华文作家协会副会长,美国《侨报》专栏作家。



本文作者陈九。

 

        我很羡慕国内专业作家的美妙人生。他们故事编得好,文字有个性,每每读他们的作品都让我惭愧到自杀边缘。但不光这些,更重要是他们潇洒自如的作家风范,到哪儿采个风啊,请个创作假啊,不干别的也能养家糊口呀,肃然起敬的社会地位呀,等等。这种生活是我的天堂,我的理想国,只有神仙才能这么活着。

 

        海外写作根本没这个好命,非常尴尬,周边人把你当二百五。生活本身是坚硬的,不挣银子就没饭吃。海外华文报纸的副刊,千字顶多二十美元,一万字给你两百块,一万字哪那么容易写呀,写了人家还未必登。仅靠写作,怎么能活?要怎么说海外作家女士多呢,不打工也没人怪,闲也闲着,能当作家何乐而不为呢。男人不同,男人按说是家里的顶梁柱,一家老小靠你养活,你倒当作家了,纯粹“找抽型”。

 

        有个作家朋友,跟太太定居纽约。头几年见面还递名片,作家某某。他一递名片太太就翻白眼儿,后来还是离了。他让我介绍对象,我一提男方是作家女方就急,去你的,你还嫌我命不够苦吗?当作家不行,媳妇都说不上。

  

        这么一说就清楚了,在海外坚持中文写作得有荣辱不惊的气度。有一次我们校友聚会,我在人大是学经济的,同学中不少在金融界或做生意,他们凑一块儿最爱聊股票、养生,要么高尔夫球、滑雪,他们说滑雪不要冬天去,得五月份,去科罗拉多或瑞士,那时的雪质最好,滑雪分几档,绿的、兰的,最高级是黑的,人家专玩儿黑的,跳着芭蕾就下来了。我没这经验,插不上嘴,一口一口地喝茶。过半天有人问,九兄,还写着呢?听着就像还劳教着似的。

 

        且不说像国内作家那般潇洒,海外写手连作家之名都难以承受。无论你写得如何,出门遇见生人,最好别用作家介绍自己。如有人问,你是作家陈九?我得赶紧声明,喜欢,只是喜欢。


        海外中文写作的业余状态,很大程度上左右着海外写手的心态,写作毕竟不当饭吃,不当饭的事儿都算业余。业余就什么都不算,业余京剧演员叫票友,不算演员,业余作家也只是爱好者,不算作家。这不仅是我个人的自嘲,现实生活也是如此。


        海外华人的行当很多,行当以挣钱为准。国内的作家能养家,所以算个行当。而在纽约,作家靠人养,就不是行当,连当地领事馆举办宴会,国庆啊,春节啊,请当地华人代表大吃一顿,有工商界的,金融界的,开超市开餐馆的,连算命的都有,就没作家。


        本来么,美国是英语国家,你的中文作品给谁看哪,没人看你算个什么作家,美国人知道你吗?主流英文媒体承认你吗?你得过诺贝尔文学奖吗?没有,去去去,边儿待着去。

 

        不光在海外不算作家,回国更不算。国内是中文之正统,是一条五千年不断流的汉文化大河,我回国就觉得自己是受气的媳妇回娘家,不敢吭声。


        文字这东西看似形而上,其实它像韭菜、大葱一样,是从土壤里拱出来的。海外中文写作远离母语环境本来就先天不足,既缺乏比较又难有借鉴,文字是在碰撞中发展丰富的,孤芳自赏很难出精品,很难成大家。


        顺便插一句,有些海外中文写手,故意回避与国内文学界接轨,装看不见,一问三不知。其结果只能是重复稚嫩,错过继承,写出的文字只是文字而非文学。


        对海外写手来说,与其忙着当作家,不如抽点时间多关注国内文学界的发展变化,让文字感觉连着国内的脉搏,这才是越写越好的捷径。国内的好作家、好作品太多了,像打喷嚏一样,哈嘁一片,哈嘁又一片,不必都看但不能不看,中文的根在国内,瓜儿离不开秧。

 

        既没面子也没里子,在海外坚持中文写作确实很不容易。为了写下去,我必须努力工作,让妻子儿女有体面的生活。在美国我读过两个硕士专业,第一个是国际事务,这个专业未能让我找到工作,只好接着读。第二个是信息系统管理,这个硕士给了我养家糊口的本钱,成为一名公共部门的主任数据师。


        该工作好坏参半,坏的是责任大,数据系统出问题会影响整个系统和无数用户的使用,须慎之又慎。好的是责任大而工作相对稳定,收入也相对合理,小康生活不必赊账,妻子能安静地画她的画,她是一位画家,儿女能用上爱帕或黑莓手机。


        这样我的长夜就安宁了,我可以当之无愧地躲进角落,不接电话,别人叫我我敢装听不见。我怕被打搅,尤其在我施展变身术的时候。我在偷偷将自己变成故事中的主角,随情节一同飞翔,乘着想象的翅膀在无边的自我中飞翔,把从小到大的恩爱情仇,把所有通过阅读和道听途说获取的信息符号,浸在情感里,再像撒尿和泥一样重组,一个光屁股小男孩在残阳如诉的绚烂中纯净地玩乐。别让漂泊的恭卑暗淡我生命的意义,别让逼仄的文化氛围刺伤我的自尊,让一切孤零零的感觉滚开,把所有赞美和轻蔑置之度外。

 

        我的内心是我的梦,是五彩云霞空中飘,天上飞来金丝鸟。


        或许这就是我当下的写作状态,一个幽灵,在纽约徘徊。我在纽约从事中文写作20余年,经历过很多写手走了来、来了走,潮涨潮消的过程。但无论如何,仍然有不少人执著行走在这条无助的寂寞之路上,包括我自己。


        有人说文学的本性是功利的,语不惊人死不休,我看未必。我的感觉恰恰相反,海外中文写作虽说不伦不类,没皮没脸,但起码有一利,我们写作的动机是纯粹的,因为热爱,为构筑生命而记录情感,能发表固然好,即便无人欣赏,只贴在自己的博客上,还会继续写下去,这正是海外中文写作经久不衰、愈演愈烈的原动力。


        你可以理解为这是对孤独的逃避,一种内敛自省的苦渡,清风明月的独白,是无边无际的安静与放手,是为保持内心平衡、不被平庸的漂泊生活逼得去偷情或到大街上放枪,而给自己创造的宗教。


        我觉得自己是一部蒸汽机车,所有煤炭都已填进炉膛里,就这一锅了。一槽儿烂,能烧多久烧多久,能跑多远跑多远。把所有滚烫的世俗抛开,天地悠悠长风激荡,让我的多情和丰富在内心开花结果,然后腐烂。

 

        如果说我是荡起双桨的小船,心底绝无“小船儿推开波浪”的浪漫轻松。只愿孤舟苦渡,早日成为伟大中华文化的沧海一粟。


        (选自《天高人大——七七八八集续编》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2年出版)



附:陈九近作

来纽约为了相遇

        旅居纽约二十多年,我终于明白一个道理。当你刻意去某地做某事,好像一切顺理成章,事后却发现,忙活半天不过是个背景而已,真正的目的另有所属,恍如冥冥之上早有安排,其意义超越你最初的打算。


        我来纽约从留学到定居的过程正如是。因厌倦官场根深蒂固的人身依附而出走海外,拟通过自我放逐寻找丢失的个性,渴望自由自在没人管,没人给我使坏,还能学本事拿学位,再把英语说利索了。在国内时我老有“英语过关”的情结,不过关算什么有学问呀,得说成串儿连成句,老一个个崩字儿多难堪啊?总之,这些都是我当年出国的动机。
        到了纽约渐渐发现不那么简单。上学也就两三年的事,拿个硕士行了,不能永远当学生吧?再说自由,这俩字几乎成天堂同义语了,到纽约才明白,自由很简单,就是万事没人管,全靠自己奔。没人告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即便合法权益,你连知道都不知道怎么争取啊,越自由越惶恐。


        看过电影《海上钢琴师》吗?那个在船上长大的钢琴师为何不肯下船?下了船他不知该怎么活,他受不了那种迷失无助的孤独,他害怕,宁愿与船同归于尽。每每看到这儿我都热泪盈眶,情不自禁,觉得自己正替他走下船,在雾蒙蒙的自由里奔吃奔喝奔生活。背后的大船已离我远去,再没“老大”罩着我,我开始不可逆转的独行。


        至于英语过关,后来才醒悟,过关是指中国人关起门来自己比。在美国你过什么关呀,永远过不了关,够用就得了,别再把中文忘干净就不错。而这一切都是自己当年的选择,如果那也算选择的话,说不出道不出的。
        庆幸的是,我来的是纽约,纽约耶,事情便因此不同起来。
        纽约是座独特的城市,我一直想用一句话比喻她,大码头,大货场,大影院,大博物馆,大时装秀,大饭馆,反正得有个大字,以示杰出。纽约的确是座杰出的城市,什么都体现着日积月累的身价,可以说是座海纳百川的“世家城市”。它的历史虽无法同万里长城相比,但它从不折腾自虐,而是珍惜每一滴历史荣耀,并带着荣耀一路前行。没有自尊便不懂珍惜,没有珍惜就没有积淀,没有积淀何谈文明的份量呢?


        文明的地位与历史长短关系不大,而取决于文化的自 信度。纽约是靠水滴石穿攒下的自信,使她成为巨大的文化参照系,像个大舞台,没错,大舞台。这才恰如其分体现出纽约的魅力,一切成功或伟大在此最好别装,最好以本性状态表演,纽约是个容易穿帮的地方,搞不好闹笑话,离开真诚,任何“伟大”都会因虚荣而一败涂地。
        说纽约是舞台,是因为有太多人来此展示,这正是舞台的致命诱惑。如果说好莱坞是美国大片的舞台,纽约正儿八经就是世界的舞台。无论哪行哪业,最优秀的代表者必在纽约有一席之地,这几乎是约定成俗的规矩。


        华尔街自不必说,当年美国“镀金时代”的代表者是费城,那里发现了人类历史上第一桶石油,是美国工业革命的结晶。纽约却利用水陆码头的天然优势,把金融证券操在手中。结果呢,算你狠,握住石油可以当富翁,而控制金融的则成为世界统治者,像今天的高盛,摩根,这些名字都是百多年积淀的结果,如果说金融是经济血浆,纽约当仁不让是世界的心脏。


        还有房产业,都知道迪拜的楼宇堆金砌银,全加上也不抵半个曼哈顿。世贸大厦坍塌后为何非要原地重建?那是纽约房产业,以至美国经济的信心象征。纽约二大道地铁线修了八十年尚未竣工,说资金不足,而重建世贸大厦的投资可修五条地铁,瞬间拔地而起,因为它是纽约霸主地位的权杖,就像当年成吉思汗的长鞭一样。下围棋的都懂得“叫吃”,类似象棋的将军,世贸大厦就是面对“叫吃”长出的一口气,一口气就是一片天下。
        既然是世界经济中心,文化必相得益彰。经济是啥,人来人往嘛,哪儿的人都到这儿来,日久天长便形成纽约文化独特的一面,那就是多元性和包容性,堪称典范。有个统计数字说,联合国在册的世界语言共195种,纽约就存在149种之多。


        这么多不同文明的人生活在同一屋檐下,惟有当年盛唐才发生过。从碎叶城下长安,李白父亲牵着五岁的小李白风尘仆仆,走得是丝绸之路。纽约却用金钱铺路,资本铺路,以至后来教育铺路,文化铺路,把众多精英汇聚旗下,形成巨大的“文化虹吸”现象,使纽约自然成为美国文明的旗舰。从爱伦坡,霍桑,惠特曼,欧亨利,到海明威,福克纳,梅勒,以及“垮掉的一代”,比如刚获诺贝尔文学奖的鲍勃迪伦,无论其桑梓何处,都与纽约有不解之缘。


        好莱坞大多明星,像史蒂夫斯皮尔博格,小李子,汤姆布鲁斯,均在纽约拥有宅邸,时不时便出现在曼哈顿某个角落,几乎每个纽约人都有巧遇名人的经历,不稀罕。至于那些短暂停留的骚人墨客更数不胜数,很像当年的“下扬州”,未经过“瓜洲夜泊”的文人虽说也是文人,终怀有一份“思悠悠恨悠悠”的遗憾,看看,纽约还没去过耶!
        洋人如是,华人亦如是。从某种意义上说,自曾国藩派出第一批旅美幼童始,中国近代史就与纽约难解难分,几乎成为“我们的一部分”。这种关系颇似抒情散文中的删节号,啊……中国是啊,后面的归纽约。


        无论前清遗老,退役封疆,还是世家子弟,演艺名流,多少步履打此踱过,留下传说或湮没人海,在浩淼的时间长河里隐现着。这么说不仅是一种陈述,更是丰富的感觉,像空气一样环绕着你。我曾在《夏志清印象》中这样写道:“不久前我去一家叫“白珠”的餐馆吃饭,都说那里风沙鸡做得好,发现隔壁有位老太太举止不凡,上前一聊,竟是冯玉祥家人。还有一次我在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下面有位年长女士风采夺目,经介绍方知是郁达夫的儿媳。还有民国外交家顾维钧的遗孀,爱新觉罗氏的金王爷,青海马步芳的后人,笕桥航校的少将教官,前国民党中央金库驻纽约襄理,中国近代史真是离不开纽约。”


        常说纽约是座五彩缤纷的城市,何谓五彩缤纷?不是大都会博物馆,不是百老汇舞台剧,也不是时报广场,自由女神。从根本上讲,纽约的丰富是人,形形色色的人。如果纽约真是座舞台,那么这些人来此不光为居住或闯荡,更为参加一场“人文演出”,在这座世界文化舞台上充任角色,彰显个性。
        刚来纽约时心浮气躁,灵魂落在故里尚未带来,只知道走马观花,意识不到纽约的真正魅力。漂泊最怕找不着北,无所适从,老觉得自己是过路者,潜意识里不认同此地是你安身立命的另一次故乡。混在他乡只有随遇而安落地生根,才会以本地人的自觉心态关注周边环境,像新媳妇过门儿,生下头胎才知道婆家是怎么回事。一个人影一声响动都会留意,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你只有属于纽约时,纽约才属于你,才会把自己的身世通过各种机会涓涓向你倾吐。


        比如在餐馆吃早餐时遇到胡因梦,过去只在电影中见过她,怎么突然竟从银屏上走下,走到我身边,坐在我对面呢?还有著名学者董鼎山先生,他是中国改革开放初期的重要启蒙者,对我们这代人影响巨大,是我们高山仰止的偶像,怎会在一次诗歌朗诵会后走上前对我说:“我叫董鼎山,非常喜欢你的朗诵”,像一位朴实慈祥的邻家阿伯。


        再比如著名散文家王鼎钧先生,我曾如醉如痴读他的《左心房旋涡》,揣摩他是怎样一个人,竟有如此超凡脱俗潇洒飘逸的智慧情怀?可就在纽约作家的聚会上,当我走向他介绍自己时,他竟先用山东方言对我调侃道,“呀,九爷,这不是陈九爷吗?”搞得我无地自容,心中踌躇顷刻消散,充满无限的敬意。
        这一切看似偶然,可这种偶然会发生在其他地方吗?我想不会,不会的。对我个人来说或许偶然,对纽约而言却是本性流露,必然发生的。


        纽约的本质是啥?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演不完的历史剧。我们在其他地方认为结束了的,在纽约却依然穿越着,从未中断。这种感觉来源于生活的真实,再没什么比生活本身富更戏剧性了。


        第一次在纽约遇到我从未谋面,九十三岁高龄的二舅爷,他是当年国民党中央金库派驻纽约的代表,曾组织过“美国医药援华会”,与陈纳德联名向马歇尔呼吁支援中国的抗战。抗战对我这代人来说早已结束,是过眼云烟。可当我面对他时,他说的语言,涉及的人物事件,仍充满浓郁的二战气息,让我瞠目结舌恍如隔世。


        在曼哈顿的“华美协进社”朗诵诗歌时,“华美协进社”这几个字为胡适亲笔所书,是他和杜威教授用当年“庚子赔款”的部分返还,创办了这个以促进中美文化交流为目的的非盈利组织。仰望依然如新的匾额,历史仿佛回到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也许就在我朗诵的位置上,曾闪过梅兰芳,刘半农,赛珍珠,和老舍的身影?


        俗话说物是人非,“人非”是没办法,无法阻挡,可“物是”也不得了呀,睹物思人历史才不会虚无,人们毕竟容易相信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纽约的每寸历史都不是虚无的,这里没有刻意的破坏,疯狂的拆迁,和自我贬低。你只要在意纽约,心存敬畏,就已经徜徉在历史之中了,历史只属于懂得自尊自爱的国家民族。
        居纽约二十余载,有太多“偶然”春风扑面。什么东西都这样,一经启动便刹不住车,渐成模式。你只要注意对方,对方必注意你,有点像谈恋爱,你老盯着姑娘看,人家铁定蓦然回首,看是否还在灯火阑珊处?常有这样的质疑,你怎么老遇名人,咋就这么幸运呢?答案还是上面那句话,只要心用到,芝麻芝麻开门来,纽约的文化宝藏自然会向你敞开,尤以那些活灵活现的人们为最。


        都说纽约藏龙卧虎,如何理解?哦,满大街的龙王爷大老虎,手舞足蹈?不对。藏龙卧虎不假,关键是“藏卧”二字,这些龙虎都是以返璞归真的人生状态行走于纽约,洗尽铅华水落石出,三界之外不在五行,那才是人生最美妙的境界,最可爱的呈现。


        当年著名的“唐夏论战”,唐德刚说中国小说好,夏志清非说西方小说妙,争执不下气氛凝重。可我见到的唐夏二人是在餐桌上,他们像孩子一样彼此调侃,酒酣胆热口无遮拦,让我感动。


        还有京剧名家杨春霞,梅花奖得主,过去只在银幕上见过,可此时此刻她竟向我伸出手说,“来,拉您一把”,把我拉上台跟她一起反串现代戏《智斗》,原来她的手也出汗,她的汗也是湿的。名人不光是灿烂的,也是平凡的,只有平凡才真实可信,让你明白,原来每个人都可以活得精彩。
        原以为来纽约只为自由自在,可自由自在并不等于有滋有味,丰富多彩。尤其当生活僵化成谋生手段时,就更原形毕露了,从前有座山里有个庙,像老和尚念经,什么东西只要简单重复,每天上班连踩哪块石头都预先想到,那是多么麻木的情形,我始终认为麻木是死亡的一种。是纽约的多姿多彩拯救了生活,把漂泊变成相遇,与历史的相遇,与各色人物的相遇,仿佛冥冥之上自有主宰,为我落户纽约锁定归宿。


        为此,我不得不重新审视漂泊呀,他乡呀,这些婉约派字眼,什么“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还有“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这些情怀肯定有,但绝不是全部。真实的纽约生活没这么酸楚,反倒蛮有味道,是独自一路。你必须主动走近她热情追求,她会反身一把将你拦腰抱住,让你醉得喘不过气来。
        2016年11月5日纽约随波斋


        (原载新浪博客“纽约陈九空间”,本号获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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