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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杰:一条铁路与三国领袖

2017-01-06 侯杰 新三届文苑

        作者简介:

        侯杰,1983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新闻系。曾任职北京日报社,现从事纪录片制作


坦赞铁路总局大堂内,三幅领袖像:从左至右为尼雷尔、毛泽东、卡翁达。


上篇  无私国度


        我们循着前人的脚步而来,虽然时间相隔了40年。他们用8年时间,在非洲大陆兴起一股中国浪潮,留下一个中国印迹。今天,它成为我们镜头要对准的目标。

 

        这是对一条铁路40年既往的追寻之旅。它横亘在坦桑尼亚南部,延伸到赞比亚腹地,全程1860.5公里。它诞生于独立浪潮之中,却在民主浪潮里衰落。在上个世纪70年代的中国,这条铁路家喻户晓,它就是坦赞铁路。

 

        坦赞铁路起自坦桑尼亚,但我的故事要从赞比亚说起。

 

        7月是南部非洲的旱季,淹没在花海里的卢萨卡,三角梅、木棉花到处绽放,我们的车子穿过浓荫遮蔽的街道,驶向郊外。赞比亚高原一望无际,地平线被连绵不绝的白云围绕,白云下,一片金黄色中点缀着点点绿色。旱季的赞比亚,体表感觉更像春城昆明。

 

        车行30分钟,在一扇大门前停下。大门开启,我们走进一个被阳光铺满的宽敞院落。空旷的院子里,我们和汽车都显得微不足道,院心是一组单层房子的组合群落。它的起脊式屋顶沐浴在中南部非洲强烈的阳光下。

 

        大院的主人叫肯尼思·戴维·卡翁达,非洲独立运动领袖,一个有着赞比亚国父之称,曾连续执政27年的传奇人物。

 

        卡翁达这个名字几乎是我儿时记忆的一部分,在那个信息匮乏的时代,这个名字和另一个叫尼雷尔的,以极高频率出现在报纸上、广播里。

 

        穿着深灰色短袖衬衣的管家站在廊厦下迎接我们。我们走上台阶,跟着他穿过廊厦,穿过过道,来到客厅。

 

        客厅里,摆着一圈欧式沙发,主人位后面,壁炉上方,摆放着独立时期身着军装的卡翁达标准照,旁边是一个妇人的肖像画,向导告诉我那是卡翁达的夫人。而在另一侧的一个台子上,摆放着一个穿花衬衣,棕色皮肤,有着一头花白卷发的中年人。那就是另一位独立领袖——坦桑尼亚国父朱丽叶斯·尼雷尔。

 

        管家和我们交流了采访程序和注意事项,然后离开。不大会儿,一个弓腰驼背的老人被搀扶着缓步走进客厅。他的腰是弯的,已经不能完全直立,但是,微笑的脸依然沉稳自信,目光炯炯,这就是曾经叱咤风云的卡翁达。


 90高龄的前赞比亚总统卡翁达。


        卡翁达幽默诙谐,思维敏捷,完全不似一个90岁的老人。他手里摆弄着一方白色方巾,那是他的标志性道具,回顾起他和尼雷尔几次到中国访问的经历,回忆中国领导人对坦、赞两国的支持,说到动情处,他用方巾轻拭眼角,气氛立时变得庄严凝重。

 

        上世纪60年代,非洲掀起独立潮,英属殖民地坦桑尼亚和赞比亚成为独立的前线国家。

 

        铜矿储量世界第三的赞比亚,国家经济严重依赖铜出口,以前是通过南部铁路到南非开普敦,赞比亚独立后,南部接壤的南罗德西亚(即津巴布韦)白人政权关闭了两国边界。能否找到新的出海口,成为维护国家独立的关键,于是,修建一条从赞比亚横穿坦桑尼亚,抵达达累斯萨拉姆港口的铁路的设想被提出。


        这个设想先后提交给世界银行、英国和苏联,但是,经评估,被认为货运量无法满足运力而否决。而且,因为要跨越东非大裂谷,难度太大。坦赞两国在求助无门的情况下,想到了中国。

 

        这是个令人费解的问题,为什么会想到中国这样一个并不富裕的国家:16年前,刚刚建国,15年前,因为武力对抗联合国而遭受制裁,3年前,刚刚结束几千万人死亡的大饥荒。

 

        卡翁达回忆说,中国勒紧裤腰带支援兄弟国家反帝斗争的无私精神,当时已经深入人心。

 

        中国做了什么,吸引了坦赞两国?

 

        我查到2011年中国国务院新闻办发表的《中国的对外援助》白皮书,白皮书说,中国对外援助始自1950年,截至2009年底,中国累计对外提供援助金额达2562.9亿元人民币。

 

        从1950年到1964年底,中国对外援助金额达人民币108亿元。甚至在1959年至1961年,中国3000万人饿毙的情况下,中国依然将大批粮食源源不断地援助给友好国家。1960年,运往几内亚大米1万吨,运往阿尔巴尼亚小麦15000吨。(《三年饥荒时期中国援外百亿赠几万吨粮食》来源: 中国新闻网2008-12-31)。

 

        中国领袖们那种伟大的忘我的国际主义精神,深深感动着非洲国家领袖。

 

        如果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来解读,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早期外援,其实就是国共内战的延续。1949年之前,国共的战场在国内,形式是军事对抗,争取的是国内生存空间,1949之后,国共的战场在境外,形式是比着花钱,争取的是国际生存空间。


        卡翁达说,对于中国能否接受他们的请求,他们心里并没有底。


 列车通过东非大裂谷。


        1965年,中国国民收入仅1387亿元,人均年收入仅141元,这个处于复苏的国家有没有能力帮助这两个非洲国家?是个未知数。

 

        对于坦赞两国的请求,中国内部意见也有分歧。主持过越南战后铁路重建的外经委主任方毅认为,修建这样一条铁路,预算要超过10亿人民币,如果设备也由中国提供,十几亿也顶不住,他认为,“恐怕国力吃不住”。

 

        周恩来认为,“坦赞铁路对坦桑尼亚和赞比亚来说,不仅具有经济上的意义,更重要的是还具有军事上和政治上的意义。”

 

        卡翁达记得毛泽东的表态:我们宁愿自己不建铁路,也一定要帮助你们建成。

 

        1967年9月,中、坦、赞三国在北京签订协议,中国将提供9.88亿无息贷款。从1970年开始,中国每年拿出全年GDP的5%用于建设这条铁路。但当年铁路建设指挥部的人对我说,最终实际支出超过了10亿。

 

        坦赞铁路1969年勘探,1970年动工,1975年建成试运营,1976年正式移交。中国出动了5万人次,最多时有1.5万人在现场。

 

        中国援建坦赞铁路的信息惊动了西方,媒体纷纷揣测中国的意图,资源掠夺说,意识形态侵略说,变相殖民说纷纷出台,他们称坦赞铁路是“中国伸向非洲的钢铁巨臂”。但是,中国的意图直到多年之后,西方才渐渐看清。

 

        卡翁达说,毛泽东和他的一次谈话中提到了第三世界。这也是毛泽东第一次对外国领导人提出第三世界这个概念。毛泽东还同他就三个世界的划分交流了看法。

 

        1971年,阿尔巴尼亚和阿尔及利亚在联合国大会提交恢复中华人民共和国在联合国合法席位的提案,提案国之一阿尔巴尼亚是中国最大的受援国。曾任中国驻阿大使的耿飙在回忆录中说:“从1954年以来,我们给阿的经济、军事援助将近90亿元人民币,阿总人口才200万,平均每人达4000多元。”

 

        坦桑尼亚、赞比亚参等23个国家参与签名。中华人民共和国取代中华民国成为联合国常任理事国。

 

        联合国常任理事国席位,是中华民国用8年对日作战、牺牲320万将士的代价换来的,中华人民共和国以外援,兵不血刃取代。

 

        毛泽东称:是黑兄弟把我们抬进了联合国。


坦赞铁路西部端点新卡皮里姆波西。


下篇  领袖世界


        卡翁达是独立浪潮的领袖,坦赞铁路是独立浪潮的产物,但是,当1990年代民主浪潮来临时,卡翁达失落了,1991年,他在大选中败北,并一度被软禁。坦赞铁路也衰落了。1990年代初,南非实现民主化,南方铁路对赞比亚开放,良好的管理和低廉的运费,使得人们更愿意选择南方铁路。

 

        卢萨卡向北100多公里,就是坦赞铁路的西部端点新卡皮里姆波希,从这里再向北50公里,就是世界储量第三的铜带省。

 

        在车站货场,我们看到刚卸车的货物外包装上,写着,中国义乌。据说黑非洲60%以上的日用品、小商品来自中国。在非洲有个新词汇叫chino,意为中国制造廉价品。

 

        坦赞铁路设计运力是年200万吨,铁路建成后的1980年代末,达到最高峰值年120万吨,现在年运量维持在20万吨左右。

 

        没有了卡翁达的坦赞铁路,不仅经济衰落,政治价值也在贬值。在赞比亚,除了铁路沿线的人,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坦赞铁路。曾经被作为自由和友谊象征的坦赞铁路,对于赞比亚人来说,已经是过去。

 

        1990年代末期中国企业纷纷进入赞比亚,民间的交流日益增多。1998年,中国有色收购谦比西矿,但是,经营并不顺利。独立后的赞比亚继承了英国的司法体系,包括非常健全的劳工保护法律条款。强大的工会组织每年都会与资方进行工资谈判,这对于国企基因的中国企业经营者来说压力山大,劳资矛盾引发的罢工不时发生。2005年的一场大爆炸,46名当地人丧命,引发了一场抗议浪潮。2013年,还发生了要求涨薪的大罢工。

 

        与中国人接触得过多,也使他们接受了中国亚文化价值观,即官本位,他们只把尊重给予那些有职位的中国人。总体来说,整个非洲普遍表现为:对中国政府有好感,对中国人无好感。

 

        当代领袖们也迎合了民间的这种情绪,2011年赞比亚大选时,后来的当选总统萨塔喊出的口号竟然是:中国人滚回去!

 

        坦赞铁路的衰败是全方位的。

 

        拜访卡翁达之前,我们曾经到坦赞铁路建设时期的前进基地——坦桑尼亚的曼古拉车站,站长给我们展示了调度台控制板,指示灯大部分是黑的,就是说电子调度系统报废。报废的原因很多,有年久失修问题,更多的是沿线农民的偷盗。

 

        盗窃沿线设备,从坦赞铁路建成的那天起就开始了。铁路沿线的村民热爱坦赞铁路的一草一木,看什么都稀奇,见什么都喜欢,所以也就什么都拆,什么都卸,信号灯、电线杆、甚至是固定铁轨的铆钉。他们同时认为坦赞铁路沿线资产属于中国人,所以,一旦被查出来,他们也理直气壮:“这都是中国人的东西。”

 

        既然中控台失灵,沿线设施丢失,那么,靠什么来调度和联系运行中的列车呢?站长拿出三个手机放在桌上,说,整个沿线车站同列车的联系,主要就是靠手机。但那么为什么要用三个手机呢?


 深夜在车站等候列车的当地小贩。


        站长解释说,坦桑尼亚的移动通信信号不好,一个手机不能保证随时畅通,所以,多备几个,一旦一个手机联系不上,马上更换一个手机。三个手机,总有一个适合你。

 

        还有更惊悚的,他拿出一个号志灯,熟悉样板戏《红灯记》的,对那种道具不会陌生。这个二战时期伪满洲国铁路工人李玉和使用的调度工具,今天依然是坦赞铁路的标配。

 

        对于坦赞铁路的现状,卡翁达十分清楚,他殷切希望中国能像毛泽东帮助第三世界一样,继续帮助坦赞铁路。其实,坦赞铁路移交后40年,中国对坦赞铁路的输血一直没有停止。

 

        在新卡皮里姆波希车站的一个中转平台,我们看到了一辆标牌写着戚墅堰机车车辆厂的崭新机车。那是刚刚运抵这里中国援助的九辆机车中的一辆。

 

        坦赞铁路移交后,坦赞铁路的故事并没有完,此后的40年,中国政府一直以无偿输血形式提供机车和维修服务,输血数额超过当初援建数额,直到今天依然继续。

 

        现任坦赞铁路中国专家组组长介绍说,坦赞铁路移交时,中方留下102台机车,今天尚有6辆在运行,1990年代,又提供了31台机车,至今有12辆在运行。也就是说,今天的坦赞铁路有18辆机车可以运行。

 

        车破,轨烂,设备残缺,坦赞铁路已经是残疾。

 

        我们搭乘列车沿坦赞铁路做了半程之旅。这是一次惊心动魄之旅,列车启动不久,车子就开始剧烈地晃动,并很快由晃动变为上下跳跃,没错,列车在跳跃,这不是轨道列车,这是船,或者是马。

 

        列车车速大约始终维持在30到50迈.超过50迈,列车就会抖动厉害,可能出现危险。


 铁路沿线售卖水果饮料的当地农民。


        曾经荒无人烟的奇隆贝罗河谷,今天沿线10几个万人小镇,点缀在铁路沿线。那是铁路建成后,坦桑尼亚推行乌贾马社会主义农场运动的成果,大量人口被强行迁徙到铁路沿线。到了1990年代,乌贾马社会主义农场运动失败了,农场和渔场没能使人生活更好,铁路沿线经济却让沿线居民尝到生活的美好。

 

        深夜的河谷,每一个小站都是人声熙攘,妇女、男人头上顶着各色塑料盆,往来车窗下,高声叫卖,那大盆里放着水、香蕉、木瓜等。非洲荒野是安静的,奇隆贝罗河谷是不夜的。

 

        这种小商品交易,一是针对旅客的食品饮料交易,一是农产品和日用品的贩运生意。货物的大致流向是,西部城镇的农产品流向达累斯萨拉姆,达累斯萨拉姆的工业日用品流向西部各镇。而那些日用品大部分来自中国。

 

        中资企业在非洲的大举进入,渗透进各个行业,通信、工程、采矿,当代中国领导人的援外战略,有了比毛泽东时代更强大的经济后盾。

 

        2008年,北京奥运圣火传递来到达累斯萨拉姆,这也是圣火传递在非洲的唯一一站。起点是坦赞铁路达累斯萨拉姆火车站,终点是尚未建成的坦桑尼亚国家体育场,而火炬传递的主角是中国人,原因很简单,在建中的国家体育场也是中国援建的。

 

        拥有10条跑道,完全数字化控制的国家体育场,是坦桑尼亚的骄傲,也是非洲的顶级之作。

 

        如果说毛泽东时代的援外是与蒋政府博弈并在两个超级大国中间寻求突破的话,那么,今天,作为世界第二大经济体的中国拥有了更多展示世界领袖风范的资本和机遇。虽然中国人不必勒紧裤腰带援外了,但是先人后己的传统依然没有改变。

 

        中国援外“撒向世界都是爱”。


卡翁达总统站在廊厦下与我们告别。


        采访结束,卡翁达坚持要送我们到门口,他随我们走出房门,走过走廊,走下无障碍坡道,一直走到院子里。在与我们一起合影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意外的动作,突然加快脚步,弯着腰,沿着回廊坡道,向别墅正门的廊厦下一路小跑。管家在后面紧紧跟随,却始终追不上。

 

        他一直跑到廊厦高台上的栏杆处才停下来,然后,掏出那方白色方巾,向我们挥动起来。

 

        我们挥手致意,向停车处走去,忽然,一阵浑厚雄壮的歌声从廊厦那里传来,90高龄的卡翁达前总统在引吭高歌。向导告诉我们,他唱的是一支赞比亚独立时期的歌曲。

 

        直到我们的车子开出别墅的大门,他还站在栏杆那里,挥动手帕,向我们致意。

 

        当我们为卡翁达真情而感动时,向导低声告诉我们:这是卡翁达总统会见客人的固定程式。几年前,他作为向导带中国领导人会见卡翁达,那天的情景和今天几乎是一样的,合影后,小跑上台阶,挥动白色手帕,唱独立时期歌曲。

 

        哦,所以说,政治家都是演员!

 

        2017年1月

 

【文图由老侯说话(微信号jayhou16)提供,小号获作者许可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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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逆编辑、工圣审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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