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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丨刘晓阳:敢与周恩来拼酒的女将——俞志英阿姨二三事

2017-06-05 刘晓阳 新三届
作者简介

        刘晓阳,生于北京,中学毕业后到内蒙古插队8年,1982年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贸易经济系商品学专业。1984年留学美国,现居美国波士顿。

大学时期的刘晓阳。


原题:

曾任毛泽东周恩来英文翻译

——俞志英阿姨二三事


俞志英1938年南京金陵女子大学毕业照。1939年秘密加入中共地下党,后公费留英。1949年后历任上海总工会劳动保险部副部长、世界工联亚澳联络局副秘书长、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七局局长等。1998年去世。 


大花园里的紧邻

        俞志英阿姨毕业于金陵女子大学,英文极好。在她大学毕业的前一年适逢抗战爆发南京陷落,女大无法开课,便借助上海圣约翰大学读最后一学年。而我妈妈正是圣约翰大学的学生,但她入校时,俞志英阿姨已经毕业了。

        1950年代中期俞志英阿姨和我妈妈是世界工联亚澳联络局的同事。那时亚澳联络局的宿舍就在北京东城朝内真武庙胡同1号的大花园里。我们两家同住在大花园的东配院。俞志英阿姨家住北房,我们家住西房,两家距离只有十步之遥,近得不能再近了。


        那时候我家是守寡的大姑在料理家务。俞志英阿姨家是婆婆在料理家务。由于两家来往密切,婆婆又非常会哄小孩子,我特别喜欢她。婆婆很会打麻将,每每在打完麻将之后她会给我表演绝招,她不看麻将牌,只用中指一摸抓起来的牌面,就知道是什么牌,屡试不爽。

        我也学着她的动作去摸牌面,却无论如何也感觉不出牌面那微小的凹凸是什么牌。后来我又发现我的外婆也会此术,再后来才知道,许多上海的麻将老手都会此道,而我始终没有学会。

        婆婆后来给我织了一件粉色的毛线背心,不但针法细密均匀,而且还织出了拧麻花式的盘旋花纹。

        婆婆是俞志英阿姨的父亲续娶的小夫人。她有自己的儿子,偶然来看她,我们叫他舅舅,其实是很年轻的小伙子。俞志英阿姨长得比较高大。婆婆却很娇小,不但勤快能干,很会说话,而且看得出来年轻时肯定非常漂亮。

        我们两家的相似之处是妈妈和俞志英阿姨都是英文极好的南方人,而我爸爸和俞志英阿姨的先生老黄伯伯都是北方人。因俞志英阿姨家掌勺的婆婆是南方人,所以她们家的饭菜都是南方
;而我们家掌勺的是我大姑,饭菜自然都是北方味。

        老黄伯伯爱吃羊肉饺子,但他们家不做,于是每到过大年,我们家包好了羊肉饺子,一定会请老黄伯伯过来尝鲜。

        俞志英阿姨过去出入上层社会,不但和妈妈一样爱抽烟,而且酒量极大。我爸爸也好杯中物,故不管两家谁有了好酒,必定把对方请来共享。俞志英阿姨就成了我爸爸的酒友。

        等我上了大学以后才知道,酒量其实并不是练出来的,而是天生的。只要肝脏里的乙醛脱氢酶分泌得足够多和足够快,该人的酒量就大,否则酒量就小。但酒量大的人未必都好酒,而好酒之道却是练出来的。


玉渊潭公园里的散步

        后来俞志英阿姨调动工作到中联部,家也搬走了。大约两年后,我家也搬到西单附近,两家又开始了频繁来往。

        俞志英阿姨的两个孩子都比我大,她的大女儿我们称昌玮姐姐,小儿子我们称毛头哥哥。有一次我们全家去俞志英阿姨家玩,两家人一起在护城河边散步,昌玮姐姐问我妈妈:“林阿姨也快调进中联部了吧?”

        妈妈问:“你怎么想起这个问题?”

        昌玮姐姐说:“我妈原来老往中联部跑,后来就调来了。林阿姨最近也老往中联部跑,大概也快调来了。”

        妈妈直夸昌纬姐姐聪明。俞志英阿姨也说无意中发现昌玮姐姐的英文长进很快。

        不久,昌玮姐姐就考上了北大无线电电子系,后来在北大改教英文,直到退休。

        有一年夏天,我们两家一起到玉渊潭公园散步。那时候的玉渊潭还很荒凉,游人不多。两家大人坐在公园的石头桌子旁的凳子上聊天时,俞志英阿姨无意间发现我穿着凉鞋的脚是平足。妈妈以前没有注意到,就让我抬起脚来细看。一瞧,果然。俞志英阿姨便建议妈妈去给我定做矫形鞋垫。

        后来妈妈找到了假肢厂,便带我去定做了一双中间凸起的整形脚垫。我穿了许多年。

        最近我女儿在美国波士顿芭蕾舞蹈学校的老师也说她平足。我便很有经验地带她去买了副整形脚垫,看来平足也有遗传。

        两家来往,吃羊肉饺子,喝好酒,饭后到玉渊潭公园散步,聊些非常有趣的话题。我在旁边听着,大长见识,并至今令我怀念童年的这段时光。

        后来开始“反修”,各国共产党正在中苏两党之间划线站队。我从《人民日报》头版看到毛主席接见新西兰共产党总书记威尔科克斯的
,一旁担任翻译的,正是俞志英阿姨。

        不久来了“文化大革 命”。一开始妈妈和俞志英阿姨还都对运动做正面理解。俞志英阿姨到我家来聊天时,还夸毛头哥哥参加海军体能训练时学的种种本事,并未对运动有所微词。但随着运动深入,忽然一天清晨,也不是星期天,爸爸和妈妈还都没起床呢,俞志英就一个人匆匆赶到我家。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在和妈妈闭门说话时,俞志英阿姨的声调一反平日的快乐豪爽,显得很有情绪。而我的父母由于尚未受到冲击,仍对运动做正面理解,故他们也只是和颜安慰。

        那之后就再没见到俞志英阿姨,也没听到任何有关她的消息。一年多以后,妈妈也受到冲击。她在被机关群众组织“革造”私设公堂,非法关押逼供时,拒不承认给她捏造的罪名,愤而自杀了。



1964年2月7日,邓小平在人民大会堂福建厅会见新西兰共产党总书记威尔科克斯。左起:邓小平、俞志英、蔡畅、威尔科克斯、威尔科克斯夫人。 


“文化大革命”后的重聚

        等到整个“文化大革 命”结束,我们两家才又取得了联系。俞志英阿姨到我家来看爸爸,两个老酒友又喝了几杯。俞志英阿姨说她患有脑血管疾病。爸爸没敢劝酒。

        我经过地老天荒的插队,已经不复少年郎,便也在席间和大人聊了起来。我下乡后喝了不少奶子酒和马奶酒,大概出于遗传,也很能喝酒,才回想起当年其实俞志英阿姨的酒量比我爸爸还大。


        既然在酒桌上,俞志英阿姨又是爸爸的老酒友,我便自然问起俞志英阿姨可曾喝醉过,俞志英阿姨告诉我说,她喝醉过,便讲起她曾经有过一次的喝醉经历。

        那是在随同周恩来总理一起出国访问的代表团里,大概是去某个前社会主义国家。由于对方属“修正主义”,过去曾是兄弟国家,周总理和对方首脑谈判十分费力,而且非常不愉快,心情郁闷。

        工作人员知道周总理需要休息,但总理是个工作狂,而且不听劝。于是他们找到俞志英阿姨,跟她讲,听说你很能喝酒,请你想办法请总理喝多点酒,好让他得以休息。

        俞志英阿姨说,行,但我手上的工作怎么办?

        工作人员说,你手里的工作我们再找别人帮你干。

        于是俞志英阿姨找到周总理,跟他讲:听说总理很能喝酒,我也能喝酒,我想和你比酒。你喝一杯,我喝两杯,怎么样?


        周总理酒量出奇地大,当年重庆谈判时,他挡在毛主席前面,拦截了无数敬酒。总理听了俞志英阿姨的话,舒开紧皱的眉头,惊讶地问:两杯拼一杯?还是女同志!

        俞志英阿姨反问说:怎么样?敢不敢比?

        总理听罢,就让工作人员拿酒来。

        俞志英阿姨说,那次她是真喝多了,事后睡了一整天才醒。总理赢了,当然也因此得以好好睡了一大觉。

        在我所亲历的人中,不管男女,也不管同辈还是长辈,俞志英阿姨的酒量最大。

        俞志英阿姨自从“文化大革 命”遭到冲击之后,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的工作岗位,一度调到
教协会去工作。在一对老酒友重叙时,俞志英阿姨感慨地抱怨没有工作可做。爸爸便劝她: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操那份心了。

        俞志英阿姨在西安做地下工作时,距离蒋介石最近时就在隔壁一间屋里。“文革”前她参与过许多不为人知的重要工作。1966年以后受到群众运动冲击,即使“解放”了,也因时过境迁,再也没有当年那种叱咤风云却又秘而不宣的工作可做了。

        我从俞志英阿姨的言谈眉宇之间,才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老却英雄似等闲”。

平生最佩服的人

        我后来出国留学,这期间有长达13年的时间没有回国探过亲。等我第一次回国时,特地到俞志英阿姨家去看她。“文化大革命”前,俞志英阿姨家的家具都是硬木的,很讲究,“文化大革命”以后,这些就都不在了。

        这时,我也已人到中年,俞志英阿姨比我爸爸年龄还大,不但满头白发,而且由于患脑血管疾病,已经步履蹒跚,行动迟缓了,但头脑仍极清楚敏捷,老黄伯伯年过九十,行动却一如既往地矫健。

        俞志英阿姨看到我,便又触动感情和我谈起了妈妈。她比妈妈大12岁,两个人却是最要好的同事和朋友。她曾不止一次说过:“要是那时候有一瓶安眠药,我早就与林北铭在一起了。”

        我从小就知道俞志英阿姨不但是个酒量极大的女将,而且有过许多传奇经历,便问她,是否有写回忆录的打算。

        俞志英阿姨坚定地摇摇头,慢慢地说:“干我们这行的,不写回忆录。”


        于是我转换话题问她,平生所遇最佩服谁?

        她吃力地竖起两个手指,慢慢地说:“我这一生中接触过的人里,从各方面综合起来讲,最让我佩服的有两个人。一个是周总理。”这我能想象得出来。她停顿了一下,收起一个指头,然后缓缓地说:“另一个是……宋庆龄。”

        古语感叹人生苦短,有“美人迟暮,将军白头”之说,俞志英阿姨两者得兼。

        那天晚上,我告辞回家。俞志英阿姨费力地挪动脚步把我送出门外。

简单的后事

        第二年我再次回国,还想去看俞志英阿姨时,爸爸说,前几天接到毛头哥哥电话,他妈妈已经去世了。


        爸爸说,他听到消息以后惊问毛头哥哥为什么不早告诉他,以便还能再见上老酒友一面。


        毛头哥哥说,他妈妈不让告诉任何人。只让他在简单处理完后事以后,再通知最近的几个老朋友。爸爸是俞志英阿姨的老酒友,也在通知之列。


        爸爸对俞志英阿姨处理自己后事的方式非常钦佩和感慨。


        我这才知道,再也见不到俞志英阿姨了!


(原载《南方周末》,本号获作者许可推送,图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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