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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丨郝寒冰：“913”后遗症，惊心动魄的日子
郝寒冰，1954年9月出生于宁夏，1969年底下乡，1970年底当工人，1978年秋考入大学，当过教师、编辑、警察，二级警监警衔，政法机关公务员，现已退休。系宁夏作协、美协会员，曾长期担任宁夏党校、社会主义学院客座教授。
作者：郝寒冰
国庆22周年的前一天晚上，我所在的拖拉机配件厂全体职工在银川“东方红电影院”观看朝鲜影片《看不见的战线》。那时，正是“文革”高峰时期，尽管广播和报纸上一天到晚反复说“形势大好”，但实际上谁都知道其实是内外交困，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双匮乏。当时电影市场一片败落，平头百姓除了几个“样板戏”和“老三战”之外，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友好国家”的影片可以看到，民间因此就有了“朝鲜的哭哭笑笑，越南的飞机大炮，罗马尼亚的搂搂抱抱，阿尔巴尼亚的打打闹闹，中国的新闻简报”之说。
当然，外国电影进入中国市场，给原本乏味的中国电影市场多多少少添加了几分异域元素。但实事求是的说，这几个国家的艺术同样充满公式化、概念化和个人崇拜，不过总比看“样板戏”电影强。再加上《看不见的战线》听名字就是反特故事，对大家很有吸引力。拖拉机厂是个大厂，有近千号人，正好包一个专场把“东方红电影院”填满。
8时整，电影准时开演。先是老一套：放加演《新闻简报》，我们把它叫做“假演”。好半天“真演”才开始，起初情节有些拖拉，提不起观众兴趣。演到美国派遣特务“老狐狸”与隐蔽在朝鲜内部的反革命分子接头的时候大家才入了戏。
就听见一声怪叫：“什么、日—尼—麻！”原来是师弟“三条腿”又在搞怪了，就地引起满堂哄笑！
谁知恰在此时，放映机突然停止运转，原本漆黑的影院内灯光大作，扩音器宣布：电影到此结束，厂军管会限令全体职工30分钟之内返回工厂召开紧急会议传达上级重要指示！
唉，只好走呗，谁也不说话，低着头只是走路····
拖拉机分轱辘式和履带式两种类型，因此从理论上讲，一但发生战争，只要稍加改造，履带式拖拉机就能够变成坦克！所以“文革”伊始，经过上级研究决定，我们这家民营工厂便被“军管”了。但如此一来，整个厂子变为准军事化组织，被叫成“武装营”，车间被叫成“连”，班组被叫成“排”，工人都变成了“战士”。相互间见面要先敬礼，和师傅说话也要先说：“报告班长”！一开始大家还不适应，感到别扭，慢慢的也就习惯了，好在我们在学校时已经习惯了这种管理模式，非但不觉得别扭，还跟着起哄，谁知一不小心还捅了点乱子，后面会提到，暂且不表。
回到了厂里，已是晚上9点多钟。大家统一集中在篮球场上，驻厂首席军代表王营长跨着盒子枪，威风凛凛的宣布：为了防止苏联社会帝国主义的入侵，根据中央紧急决定——从现在起全国进入一级战备状态。全场40岁以下的工人不分男女，统一编为武装民兵，佩发枪支弹药，24小时值班站岗，包括在附近一带夜间巡逻。明天的假也不放了，今天晚上，就要挖防空洞，大家不要回家，马上领取武器和洋镐，到各个车间指定地方去挖，明天一早就验收，哪个车间完不成按照军法处置。一番话把车间书记、主任给吓住了，二话不说乖乖带着各自的人马领导枪领锹，开始干活。
那就只好干呗，一晚上的好情绪就地被破坏了。但是光有力气不行，怎么挖？车间外面尽是石头铁削，一锹铲下去连一捧土都挖不出来。经过仔细勘测，在靠近厕所的地方到是有一处长满野草的地方土质松软能够挖动。车间主任老买当机立断，靠着茅坑臭就臭着去吧，反正又不是谁的家，除了到紧要三关之际临时钻一下，平时没人来，就是它了。说是防空洞，其实就是挖一道“弓”字型的战壕，一米多深，每隔两米左右，掏两个对应的窟窿，能钻进去五六个人就行。挖到后半夜，勉强算是挖成了，人也累得半死。
说不上为什么，大家总觉得有一种诡异的气氛在夜空中弥漫着，其他的人都走了，我们几个开始练单、双杠。边练边聊，都说有点不对劲：1969年发生珍宝岛事件，眼看就要打起来了最终也没打，这两年国际形势似已经有所缓和，苏联真的还会发动战争吗？会不会是国内出啥问题了？去年刚刚揪出了个陈伯达，还热火着那，再还能发生什么大事情？
那时我们都才十七八岁，但是一则文化大革命中各自的家庭都不同程度受到冲击，形势迫你早熟；二来毕竟参加工作一年多了，等于也算是浪迹江湖的边缘上了吧，所以每个人都很敏感。尽管说来说去也没个结果，但是人的心头都沉甸甸的，冥冥中总觉得似乎要出点什么事情····
早晨上班，师兄“老驴”日急慌忙的来到了车间，脸色苍白，头发朝天竖扎。大家突然反映过来：这个货昨晚怎么没有露面啊？于是就拿他开涮：操，你昨晚逃避劳动，是不是找对象去了？平时这家伙嘴特能溜，谁知今天他眼珠子乱转悠，嘴张的像个棉裤腰，欲说又止，似乎考虑着什么。
过了好半天，实在憋不住了，把我们几个平时最要好的哥们叫到他开的那台磨床边，借着“咔嚓、咔嚓”的进刀声，首先要我们“向毛主席保证不往外传”后，告诉我们一个“小道消息”——“中央出了个叛徒”，并且挥手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大家就问是谁？“老驴”说“不能说啊不能说！”我一想，中央？现在的中央其实就是四个人——九大选出的常委是毛泽东、林彪、周恩来、陈伯达、康生五个人，陈已被打倒，那么就剩下三个！
“康生”？我到是非常希望是他，因为这家伙文革中上蹿下跳、兴风作浪，信口开河，1967年直接下令驻宁支左部队62师在青铜峡开枪，打死打伤无辜群众数百人，制造了骇人听闻的“8·28”流血惨案，宁夏人民恨死他了！一直以来就盼着有那么一天将这个里外流坏水的奸佞酷吏打翻在地再踏上一只脚，让他永世不得翻身！但是“老驴”却说“不是他……”
周是大大的忠臣，绝对不可能！剩下就只有……我的浑身肌肉开始发颤了。我问“老驴”：“你是说L ……”这个货都快哭了，连说“操，你不要逼我、不要逼我！”我明白了，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眼睛一黑，情不自禁的发出“啊——”的一声惨叫，把车间的人吓坏了！“老驴”赶紧堵住我的嘴，外人还以为我们在打架，气的车工组组长东北汉子何师傅怒骂道“你俩给我立马从车间滚了出去！”
我们这一代人对林元帅那是相当的敬佩，从小就知道他指挥的百万四野大军从东北一直打到海南岛，解放了大半个中国，九大选他作接班人并且明文写进党章也都认为是理所应当，坚决拥护。当然，也不乏听到民间有人拿他那张白脸说事：“白脸奸臣”，许多人因此把小命给丢了。
前不久，车间组织我们学习《参考消息》上连载的美国记者斯诺和毛主席谈话的文章，里面曾意外的提到毛主席非常反感称呼自己是“四个伟大”，把人还吓了一跳：谁不知道这“四个伟大”出自于谁之手？！难道他们之间也有矛盾？我们不敢往下想、也真心不希望他们之间产生矛盾。原本一个好端端的国家经过一场文化大革命打倒了以刘、邓为正副司令、彭罗陆杨为干将的一大批党政军开国功臣，令人痛心疾首，好容易形势有所稳定，最高统帅身边尚有忠勇的一文一武辅佐，真是不幸中的万幸，千万千万不敢再出事，否则将是我们这个民族最大的悲剧！
“老驴”的爷爷是个十一级高干，这小子从他爷爷那儿听来的小道消息十有八回都被后来发生的事实印证，所以他敢造这个谣吗？答案是肯定的：不敢！因为这是杀头之罪啊！无风不起浪，这么一想，我就又一次感到脊背发凉、双腿发颤！
可是一会儿报纸来了，头版头条仍然刊登的是毛主席和林副主席的合影照，下方同时刊登了朝鲜、越南、阿尔巴尼亚和罗马尼亚党和国家领导人致毛、林、周“三驾马车”的贺电，与往年并无差别。咦，这就怪了，我拿着报纸去找“老驴”，他一看立马失口否认刚才说过的话，还猪八戒倒打一耙说是我在散布谣言，气的我骂道“我怕是x你妈了吧！”
然而，诡异的事情开始出现了——一直以来，驻厂军代表王营长作为当年四野的一名战士对他的老上级林副主席那是必恭必敬，佩服得五体投地，按照当时流行的做法，每逢开会，全体人员都要雷打不动地手拿小红书，“共同敬祝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敬祝毛主席的亲密战友林副主席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可是，国庆之后一次全厂大会上，当主持人领着大家祝福毛主席时，王营长一本正经地跟着喊，可是，当祝福到林副主席时，不早不晚，王营长“啊—涕”、“啊—涕”、“啊—涕”连打三个喷嚏，恰恰就把“身体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给错过去了，不知道别人注意到了没有，反正我是注意到了。这就奇了怪啦，以往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呵！偶然？巧合？
严重的问题是之后连续召开的几个会议上他都是如此，要么继续打喷嚏，要么假装低头拣东西，再不就喝水吃药，总之他是铁了心回避对副统帅的祝福了！
这个王营长可不是省油的灯，"左"得要命，这几年，他把拖拉机厂变成了独立王国，唯我独尊，谁给他提意见他就整谁，把老人差不多全得罪了不说，还老和我们过不去，为什么哪？因为既然是军事化管理，我们就要去寻找属于学徒工的乐趣，还是像在中学那样，互起外号，比方我最要好的师兄弟M因为长得精干被称为“老梅豆元帅”，L因为练气功是“大毛刺中将”，还有什么“秃头老王大校”“瓮腾少尉”“小油子下士”等等的。
按说，这也没啥了不起的，可王营长认真了，在全厂大会上当着近千号人发威：“什么鸡巴元帅、中将、大校、少尉？还有下士？上等兵？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充分反映了资产阶级的名利思想对青年一代的腐蚀已经到了何种严重地步——大家都知道嘛，中国人民解放军早在1965年就取消了军衔，现在是‘一颗红星头上戴，革命红旗挂两边’，因为军衔制那一套是和美帝苏修学的，绝对是反对政治挂帅的，只会给人带来攀比思想，有百害而无一利！毛主席英明伟大，一针见血的看到了这一点，所以坚决废除了军衔制。可是你们几个小神碎鬼把那破名词烂玩意成天挂在嘴上，想翻天吗？”
这一通上纲上线着实是把人吓坏了，我们在中学时不也如此，但是没人管啊？怎么工厂就不行？最后算是明白了：关键是学校由工宣队坐庄，而工厂却又由军人坐庄，乱七八糟的，这都什么世道？是不是学生是“娃娃”，可以由着性子来？学徒就是“大人”了，必须严格约束言行？哥几个在一起探讨了半天，也不得要领……最后一拍掌：好汉不吃眼前亏，先假装认个错吧。
于是我们给王营长再三解释是闹着玩，仅仅是过个嘴瘾而已，可王营长贵贱是不干，一口咬定这是牛鬼蛇神和无产阶级争夺接班人的具体体现，必须“揪出黑后台”，紧忙乎了一气，实在揪不出什么“黑后台”来，于是又查我们几个学徒工的家庭背景，所幸我等皆是“孙猴子的屁股——自来红”，没有小辫子可抓，这才躲过一劫。
但王营长绝对不是好惹的，他算是把我们几个死死的盯上了，有事没事就话里有话的甩上几句，叫你浑身不舒服，用他私下对熟人说的话说，这叫“熟皮子”。
可是突然之间王营长再见了我们仿佛不认识一般，“皮子”也不“熟”了，这就愈发让人看出他心事重重，乱了方寸！而且我还注意到短短几天工夫，王营长一下子腰弯背驼，目光游离，明显苍老了几分。事情已经再明显不过了：他最最佩服的那个人肯定是出事了！
我每天都翻看报纸，企图从中发现蛛丝马迹。国庆之后报纸上几乎天天都有周总理活动的新闻报导，却一直没有出现林彪活动的消息，到是在一篇反映上海市总工会批判陈伯达“先验论”的文章中首次出现了“刘少奇一类骗子”的提法——什么意思？文革中每一种政治术语都不是随便提的，就像党的八届十二中全会之前，“中国的赫鲁晓夫”专指刘少奇，那么现在的“刘少奇一类骗子”是谁？！
但是过了几天，厂里再次包场电影，是新拍摄的样板戏《沙家浜》。“真演”开始前仍然是“假演”——《毛主席接见罗马尼亚贵宾》，就是前不久的事情，里面依然有林的镜头，而且解说员一如既往、热情扬溢的说“伟大领袖毛主席和他的亲密战友林彪副主席……”让我当场受惊，几乎从座椅上弹了起来，立马引起民愤，遭到一片指责！散场后师兄弟凑到一搭里都说“别林彪活活的，‘老驴’这回算是把乱子給捅下了——不过说是说哪，为朋友两肋插刀，如果上面追究下来，再咋我们也不能出卖他！”
然而，第二天的广播里说毛主席亲切接见了来华访问的埃塞俄比亚皇帝海尔·塞拉西一行，陪同接见的只有周总理，而无副帅！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我们都糊涂得找不清方向了。我再次去找“老驴”，这个货此刻却又牛逼的眼仁子乱翻，亲切地拍着我的肩膀，像老同志教训年轻人似的说到：“小伙子，你还年轻，再跟我学上两年，大烟也会抽了，到那时……哈哈！”
我的父亲原来在公安机关工作，“文革”被打倒，后来落实政策被批发到连降四级，到中蒙边境地区新划给宁夏的阿拉善左旗的一个苏木（公社）任副书记（副科级）。车间有个叫宋大侃的师傅早年曾经在公安局干过几天，后来不知道出了点啥事被下放到工厂当钻工。此人说话一贯喜欢胡吹冒撂，经常跟我说他认识我老爸，但我问过我老爸，他却对宋却没有什么印象。这天宋师傅突然告诉我他又碰见我爸了，还跟他聊了半天，让他好好关照我。
我一听就知道他又在喧了，就问他在哪里？他说在交际处——当年宁夏最好的宾馆，自治区所有重要会议全在哪儿开。我心说可笑，因为我清楚的知道父亲眼下仅仅是一介九品虱子官，这一级的干部用卡车拉一拉一大堆，根本就不值钱，“一把手”开会压根儿根本就轮不上他们。但是说不上是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驱使下，下了班我却鬼使神差的跑到交际处门口窥测了一番，当然没找到我父亲，但是发现里面戒备森严，停满了各式各样的小吉普，从牌照上不难分辫出是来自于全区各市县旗。许多人进进出出，个个步履匆匆、面部表情严肃冷峻，好像是正在密谋搞政变似的。显然是在开会——莫不是传达中央重要精神？！
我回到家，打开收音机却听见正在播放一首耳熟能详的歌曲：“以林副主席为榜样，永远忠于伟大的毛主席；以林副主席为榜样，永远忠于伟大的毛泽东思想！”我就地傻了眼，这他妈的到底是怎么回事？咋也想不明白，恍惚间又回到1966年冬天，我参加大串联在北京西郊机场受到领袖接见时，亲眼看见林彪身穿55式黄呢子军大衣，手里不停的挥动着小语录的情景，怎么一下子又变成为一具骷髅，把我吓得一个激灵就醒了，头开始往死里疼！
就这样，真真假假、云里雾里、真假难分、似是而非、把人的神经都快搞错乱了。我敢说当时全中国绝大多数人都是在同样一种状况下愁眉苦脸、忧心忡忡、苟延残喘、度日如年。人们一方面好像都在期盼着什么，另一方面又好像都在希冀着这种期盼落空，充满了矛盾。相互见了面既希望从对方嘴里打探到一丝有价值的信息，却都又极力回避问题的核心所在，绕山绕水、难吐真言，你套我，我套你，半天说不到正点子上，末了，对视一笑，什么都不说了，啪根萝卜切只（田）鸡，喝他妈的B！
终于，11月13日，按照中央统一部署，在“9·13”事件发生整整两个月之后，拖拉机配件厂正式向党团员传达《中发［1971］57号文件》：“中共中央正式通知：林彪于一九七一年九月十三日仓惶出逃，狼狈投敌，叛党叛国，自取灭亡！”
刚念到这里，就听见“咩——”的一声惨叫，坐在我前面的拉料工莫增仁师傅因受到强烈刺激，犯了羊羔疯，口吐白沫，黄金入库，臭不可闻，却并不影响其他人屏住呼吸，耐住性子继续往下听。
老莫后来清醒了，颠三倒四，胡言乱语，逢人就喧：“知道啵——林彪一群，坐着三驾拖拉机，挂着四档，到蒙古洗温泉出了一身汗，热死了；临走呢还偷了别马克思一件大衣披在身上！唉，你说坏不坏……
202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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