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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 | 陆耀文:我在社办企业公关送礼跑供销

陆耀文 新三届 2021-04-24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陆耀文,1952年上海出生,江苏省溧水县柘塘乡艾园村插队九年半,1978年考入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做中学教师当校长至2012年退休。


原题

我在社办企业跑供销





作者: 陆耀文

 


推销水泥期货

1973年春的一天,我蹲在门口,一边吃饭,一边和几个邻居聊天。有个邻居叫谢嗣德,在公社农机站工作,他看到我手上拿着我叔叔的来信,信封是合肥市硬质合金研究所的,问我:“你叔叔在这个单位工作吗?能不能请他给公社农机厂买一点刀头?”

我和谢嗣德去了合肥,买回了20公斤硬质合金。按照当地的土政策,我进了公社农机厂当徒工。

在农机厂上班没半年,我又被调到公社工业办公室,帮公社筹建水泥厂和造纸厂。

一开始,副主任万玉带着我,到上海为新建水泥厂筹款。就是用半年以后可能出产的水泥产品,卖给需要水泥的单位。客户提前支付的水泥货款,就被我们用作了建设水泥厂的费用。那个时候,各类物资都非常紧张,需要水泥的地方很多很多,我们这种筹款方式还是有可行性的。

万玉是我们村里的复员军人、大队副书记。1969年2月,我从上海到江苏溧水柘塘公社插队,就是落户在万玉的村子上,属于投亲靠友。

说投亲靠友有点假。我外祖父是上海畜产公司的退休工人,到这里给大队办了个皮毛加工厂。利用外祖父的手艺和在上海的关系,万玉把皮毛厂办得红红火火。我是68届初中生,这一届在上海是一片红,全部分往边疆地区。我呢,利用了投亲靠友的政策,靠万玉弄了点假材料,回“祖籍”到外祖父身边插队务农。

1970年“一打三反”运动中,外祖父被原单位上海畜产公司抓走,村里办的皮毛厂很快也被县里接收了。公社成立工业办公室,办工业有经验的万玉当了副主任。

我和万玉带着石灰岩的成分分析报告、水泥厂设计图和借款合同,直奔上海我三叔的公司。三叔在上海生产资料公司工作,那时候,所有的上海出产的生产资料都要通过生资公司分配出去,全国各地都有专门的人员常驻在生资公司里,协调配额。他们肯定知道哪些单位急需水泥。

三叔拿出通讯录,写了两张纸条,说:“这一张上面三个人,我曾经听说过他们单位需要水泥,你们去试试。下面两个人是跟我关系比较好的地方代表,路子非常广,肯定知道哪里需要水泥,去找他们。”

我和万玉在上海呆了一个多月,见了无数个人,回答了无数个问题,一套说辞锤炼得炉火纯青。我们的旅馆渐渐地成了接待站,需要水泥的采购人员都跑来套磁、探底、讨价还价。

东海舰队的一个政委,他的家乡需要水泥,我和万玉在军港边上转了转,在政委的苏式小楼里吃了饭,喝了茅台,但是什么都没谈成。政委既借不出钱,又想要调拨价。

上海有个大单位需要的水泥量很大,也愿意借款,但表示要去我们那里考察。之前,有很多人都想去考察,我们都以各种借口拒绝了。我们那边是见不得人的,尽管工地上已经热火朝天了,但离成型还差得好远,根本无从判断半年以后能不能出水泥。但这家要的水泥量太大,谈成这一家,水泥厂的建设费用就用不完,公社决定接待他们。由万玉陪他们去,留我一人继续在上海谈借款业务。

万玉带的上海大单位那笔生意没有谈成,我却幸运地谈成了一个两万元的借款供货合同,等万玉回到上海的时候,公社来电话说,款子已经汇到账户了。

有了第一笔,下面就好办多了。那张借款供货合同动不动就被我们拿出来作样板,给正在犹豫的客户看。

签第一笔合同的时候,我多了一个心眼,我给客户的水泥价格是低于市场价十元一吨的,酒桌上,我非常诚恳地请客户替我签一张假合同,上面的水泥价格完全按市场价,再在背面写上“作废”二字,签上我的名字。这样,我给后来的客户看的是一张按市场价签的借款供货合同,我再给他一个稍低一点的价格作为优惠,对方心里就非常舒服,认为拿到了最低价,谈判就顺利得多。

我和万玉离开上海的时候,是带着五十几万借款供货合同走的,超额完成了任务。


精怪老葛

水泥厂正式投产了,虽然运转还不是那么顺畅,但是每天生产出来的那么多水泥,都是可以换成真金白银和各种物质的。公社白书记和万玉就想去推动柘塘公社工业发展的第二步,建一个造纸厂。思路还是跟办水泥厂差不多,利用本地丰富的廉价资源加工成工业制品出售。我们有遍地的稻草,稻草就是制成初级纸制品的最佳原料。我跟着采购员老葛前往上海,肩负着购买整套造纸设备、聘请技术工人的重任。

这事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了,动员了许多力量寻找造纸厂的线索。有个上海造纸八厂的青年工人,老家在我们相邻公社,他弟弟在那儿插队,很苦,他说他们厂有一套造纸设备淘汰下来了要卖。在他的引荐下,我们见了他们的副厂长、设备处长,洽谈比较顺利。唯独有个难题,出售大型设备要经过上海造纸总公司批准,而我们一点路数也没有。

老葛什么负担也没有,说“走”,我们就到了江西中路的上海造纸总公司。进不去,说购买东西要通过上海生资公司转介绍信。老葛就说是革委会副主任的老乡,那位管设备的副主任正好也姓葛,我们就进去了。到了葛主任的办公室,葛主任正和几个人在开小会,没人理我们,我们就在外面转了一圈,再进去他们还在开会。老葛走上前,跟主持会议的人说:“我们走了,明天再来,你们忙,你们忙。”边说,边鞠着躬往后退,退到门口,就出来了。

老葛长相猥琐,不到1米6,一天到晚穿一件白府绸衬衫,里面的背心满是窟窿。他是无锡那边的人,爱人的娘家在我们公社。公社为了发展工业,在社会上广招人才,老葛原来就是干供销的,被公社干部所感动,答应来帮一段时间的忙。

第二天,葛主任不在,办公室的人说,到闵行去了。我们在外面吃了午饭,下午又去。葛主任还没有回来。

晚上,我对老葛说:“总公司这里这么难办,明天到八厂去,看看他们那边还有什么关系,还好?”

老葛说:“小伙子,别急,明天去再见不到葛主任更好。人心都是肉做的,他三次不见我们,心里就有愧,他有愧,我们就有戏。要是一开始就接触葛主任,反而容易一句话就打回来了。”

第三天一去,葛主任又在开会,我们往外走的时候,葛主任说:“这位老同志,稍等一会,我们马上就好。”

那天,我们拿到了葛主任写给造纸八厂设备处长的一张批条,上面意思是可以出售给我们一些厂里淘汰的设备,压榨机、烘干机、卷纸机等都可以,就是蒸球不能出售。

蒸球是造纸厂的最重要的设备,是蒸煮稻草用的,是一个直径有三四米的钢球。稻草和蒸煮药液加进去,通入高温高压蒸汽,经过一段时间的蒸煮,出来的稻草就软化了,便于提取纤维质。

葛主任说,蒸球是高温高压设备,第一要考察我们厂的条件和技术力量,第二他的权限不够,要和其他头头一起开会决定。

我对老葛说:“蒸球没有买到,还是没用。”

老葛说:“小伙子,我看你这个脾气不能当采购员。我跟你说,今天只要他能卖给我们几根压辊、几条毛毯,就是成功了。只要能开这个口子,只要有继续接触的可能,我们就有机会。讲老实话,我还嫌葛主任今天太爽快了呢。下面好好抓住几次机会,问题能解决。”

我跟了老葛好长时间,走东串西。他很少回家,晚上就在旅馆里拖住我陪他喝酒,喝多了就吹,我只好忍着。老葛倒是言传身教,可是我学不会他那一套,腰弯不下来没办法。

加强公关力度

老葛走了,留我一个人在上海,盯着上海造纸总公司。

造纸厂的设备多数已经到位,现在独缺蒸球。要是蒸球能进厂,造纸厂就可以进入全面安装调试。但是葛副主任死活就是不松口,公社白书记很急,我也并不是没有努力过,三日两头跑造纸总公司,不知道去过几次了,还把几个不抽烟的亲戚家里的香烟票搜罗了,送给了葛副主任。

我跟白书记说:“这根骨头我恐怕啃不下来。” 白书记说:“还有哪个能干这事?全公社的人随你挑,看中哪个,就跟你走,女同志也行。小陆啊,不要碰到困难就往回躲。

“工办最近做出了个决议,就是要加强与各界人士交朋友的力度。我们没有什么可以给人家,只有弯下腰以诚待人,送点小礼物加强联系。老话说:‘张口莫骂赔礼者,伸手不打笑脸人。’你的功夫没有到家啊。”

打退堂鼓的念头,在白书记那里碰了钉子,我只好一边做一些事务性的跑腿任务,看货、办手续、交款、运输、聘请人员等等,一边继续盯着造纸总公司,盯着葛副主任。

白书记说的,所谓加强交朋友的力度,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大力攻关。那个时候能够送出的礼,就是一些农村土特产品。一开始的鱼、肉、鸡、大米、黄豆,慢慢的,向精细、稀缺方向发展,像螃蟹、黄鳝、蜂蜜、野鸡、野鸭,都颇受上海人喜欢。

还有种倾向也在慢慢浮现,原来担任采购员都是男人,后来采购员身边往往带着一个漂亮能干的女孩。现在想来,当时白书记话中的“女同志”,大概就有这个意思。我那个时候社会阅历少,模模糊糊地感到好像是这样,又对自己说“不会吧?”

我觉得这日子很难受。主要任务完不成,都是在忙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没有以前那种成功的感觉。每次回公社往上海拿礼品,都感到心虚,感到憋屈。学着人家求人办事的样子,身上好烟不断,人家请吃饭,喝的都是我从上海带来的上海白酒。慢慢的,就有人请我在上海代买好烟好酒,农机厂的女工让我带白糖、肥皂,还有那种不要布票的化纤布料,不过我买来的布料花式,没有一次是她们满意的。

我成了公社里稀缺商品的供应者。直到有一次,在无锡十八弯的公路检查站被检查拦截,戛然而止。村里有两个好朋友过年时候要结婚,托我带烟。烟倒是不好,就是很容易买到的飞马,但是太多了,有四十几条。到了派出所,我讲的全是实话,加上我是知青的身份,民警没有为难我,烟被没收,给了一张没收凭证,就放我走了。我损失不小,但是可以不再做这些麻烦事,倒也欣然承受。

一次反向公关,我觉得很成功,就是送了几个公社干部每人一条毛毯。上海造纸八厂的几个人拿了我不少礼品,一次我去拖设备的时候,往车上扔了一条淘汰下来的造纸毛毯,没有记账。那毛毯有十来米长,两米多宽,纯白色,质量非常好,做衣服嫌厚,但剪一块下来,四周用绸布包起边来做毯子,非常暖和。我把这条毛毯拿回家,裁开了,请家里人包好边,带了七八条回公社,悄悄地给几个干部分分,没有一个不喜出望外的。给自己留了一条,一直用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

吃肉吃刁 前后一刀

工办杀了一头猪,拉了一网鱼,东西早上已经出发,送到公社的上海联络站上海知青小龚家,要我去拿一份去送给造纸总公司的葛副主任。

小龚是一个大队干部的亲戚,父亲不是官,也没有什么钱,但为人非常热情好客,人再多也不嫌麻烦,家里成了这个大队的上海接待站,后来又成了公社的接待站。慢慢地把江西插队的女儿调到了柘塘。女儿调来后,就在水泥厂工作,后来就常驻上海了。我跟他们不是一条线的,她家我只去过几次,但无论什么时候去总有饭吃。她家附近的小旅馆也很便宜,永远留房间给她家。

我得到消息的时候,人还在乡下。到了上海,马上到龚文捷家拿礼品,但是迟了,留给我的只有一块槽头肉和两条鱼。

我知道,槽头肉在乡下是好货,柘塘有句话叫做“吃肉吃刁,前后一刀”,意思是猪两个地方的肉最好,一个是最后一刀,就是坐臀,一个是最前一刀,就是槽头肉,认为猪脖子上的第一刀肉肉质板扎,有咬劲,有饱足感。但那个时候上海人就已经嫌弃了槽头肉,认为那里有好多淋巴腺体,一般人家里是不会买来吃的,否则剩下的也不会是槽头肉了。近年来,槽头肉被韩国烧烤平反了,说它肉脂如雪花般均匀分布,入喉爽口滑顺,真是莫衷一是。但是葛副主任不好说话,这肉送过去肯定讨不了好。

实际上,这事也不难处理。把槽头肉拿回家,自己到菜场重新去买块肉送去,问题就解决了。但是,那时我听到了大学要恢复高考的消息,我心有点动。人到了上海,心思还在怎么参加高考的事情上。去菜场换肉的念头只是在脑子里闪了一下,就被“也许他没有那么讲究”的想法撇到一边去了。

晚上,我照过去拿到的地址,到葛副主任家里去。东西是放在一个包里的,葛副主任出来客气了几句,我就走了。

第二天,我到了造纸总公司。葛副主任见了我,给了我一支烟,说:“我们两个说,你们乡下人是不是不懂事啊,送东西怎么送槽头肉?”

我一听知道大事不妙,忙说:“啊呀,这事要怪我,我疏忽了。不过,槽头肉在我们乡下是最好的肉,专门拿来给葛主任的。”

“拿我当什么,瘪三啊。”葛主任不听我的,只顾自己出气。

“没有的事,葛主任你别生气。这事是做得不好,以后我一定注意。”

我连连道歉,葛主任还是不罢休,直到我走的时候,气氛也挽回不过来。

我不敢耽搁,立即买票回了柘塘,向白书记汇报。

白书记非常生气,说:“送东西还送出冤家来了。上海的干部都什么素质?”不过,他还是冷静了下来,让我看看市场上有没有鸡买,买两只鸡连夜回上海,给葛副主任送去。要是市场上没有,就明天早上到上海买。

第二天晚上,我拎了两只鸡又到了葛副主任家。他不收,我也生气了,说:“这是个误会,你何必为难我这个跑腿的人呢。”

最后,他还是收下了鸡。

还好,没有多少时间,全面清理“四人帮”中,这人下台了。新上来的老干部,没打几次交道,把蒸球批给我了。

把蒸球运到柘塘是个大难题。蒸球是超高物件,连平板车一起有五米多高,沿途的电线好多都要临时处理。这就需要一辆供电局的事故处理车开路,遇到电线就用挑竿把电线顶起来。柘塘没有大型的起重设备,还要借一辆吊车跟着。好容易把这些设备都借到了,柘塘那边做好了接应工作,三辆车才浩浩荡荡从上海开到了柘塘。

造纸厂调试过程很复杂,到我去上大学以后才投产。后几年,在稻草池子里毒气毒死了几个人,废水又造成了很大污染,最后关停了。这是后话。
 
社办工厂的供销工作,真的,桩桩件件都离不开找关系、送礼品,有时还要带点骗。但是,这些行为都是给逼出来的。主体不怎么合法,市场经济还是异端,社队企业要生存发展,只有在计划经济的夹缝中横冲直撞。现在回忆起来,讲老实话,我没有多少罪恶感。

我们在检讨中国模式的时候,常常指责国人没有规则意识。但实际上,中国的重大发展,哪一步不是在突破规则之后才取得的?规则严重落后或者不合时宜,打破规则就有了一定的合法性。

可惜的是,我以后的生活没有接续这段经历,获得的经验教训,没有在我后来的生涯里体现出多大的实际价值。庆幸的是,我也没有被这个污浊的社会洪流浸染熏倒,我敢这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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