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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工 | 黄为忻:乱坟冈上化肥厂,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黄为忻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简历
本文作者

黄为忻,银行家及金融学者。上海财大硕士, 日本国际大学硕士,荷兰Erasmus 博士。1969年赴云南,后转安徽插队落户, 1975年进厂,1978年考大学。1986年负笈荷兰,攻读博士,1990年代初起在荷兰任职于荷兰银行,有金融专著数本在海外及国内出版。另有多篇文学散文、译文发表在各种文学杂志。


原题

乱坟冈上的南陵化肥厂





作者:黄为忻



安徽南陵化肥厂是我人生中一道重要的风景线。

我告别了农村的日晒雨淋,从每年农村分口粮,到每月吃配额的“皇粮”, 从农村户口到城镇户口, 在那个年代, 这是足以让我手舞足蹈,欢欣鼓舞的事。

化肥厂在南陵县的“五里冈”。当年,为了发展县城建设,安徽的县城开始兴办小化肥,小钢铁,小农机,小水泥。这就给了我们离开农村的机会。

我们后来听人说起,化肥厂是建在一个据说原是乱坟冈,即埋葬无主尸体的地方,离县城约五里地, 所以叫做“五里冈”。

但我们已经顾不得这些了。

我的青春不做主,能够完成“农” 转“ 非农”,已经是非常庆幸的事情,哪怕去地质队,精神病院,甚至殡仪馆工作,也会有人趋之若鹜,就怕挤不上那班车。


当我们知青一行,从县城各个乡村,挑着行李到五里冈报到时,这个化肥厂已经建起并运作几年了。我们是作为新学徒被招收进厂。

报到办公室里听到的是知青叽叽喳喳的雀跃,看到的是新工人不加掩饰的兴奋。

厂党委书记宣布工作分配名单,我被分到机修车间钳工班。一位老工人是我的师傅。说老工人,其实只是工龄“老”,早进厂而已。我们一组四人,主修的是化肥厂的锅炉。

我的新生活于是开始了。我禁不住舒了一口气:终于,我仿佛看到一条平整的路在我眼前展开。

我们初到化肥厂的时候,厂里是没有什么单身宿舍的。新工人住的都是集体宿舍。那些已经结婚成家的,就住在用芦席搭起来的”宿舍”里。那个所谓“宿舍”,也就是一个芦席隔开的空间。毗邻的两间屋子,可以相互听到另外一间屋子的动静:争吵, 打呼噜等等。芦席,无非是“放屁也可以听到的”生活遮羞布。

这一切, 却没有妨碍年轻人的追梦。

有人说,生活不是我们活过的日子,而是我们记住的日子,是我们为了讲述而在回忆中重现的日子。

化肥厂的生活是二十四小时运作的:早班、中班和晚班。我的工作是钳工,所以还是正常生活。钳工的好处是,一般不用上夜班,只是有时会要跟随夜班工人值班,配合上夜班的人修理一些部件,处理临时发生的机器故障,使生产能够正常进行。

每天早上时间一到,厂里的广播室就开始广播新闻,像军营里嘟嘟的起床号。我后来住到广播室旁边,嘟嘟的起床号就格外响亮了。 这个北京传来的声音是一天的开始。

工人们陆陆续续地从家里走出来,伸伸懒腰,去食堂打饭。上夜班的,睡眼朦胧, 也参加到食堂买早餐的队伍。

到了那时节,食堂的窗口就飘来饭菜的芳香,传出里面和外面的对话,以及碗盆碰撞的交响乐。有时,半路上,好心的大嫂会兴冲冲地告诉你,今天食堂有什么新东西,你要赶快,免得错过。最热闹的是食堂卖“粉蒸肉”,是厂里用化肥与农民换来的肉。食堂每个窗口就人山人海,老远就听到熙熙攘攘的喧闹声,就像过节一样。

吃到“粉蒸肉”的幸福,现在似乎完全不可思议,因为今天吃“粉蒸肉”是减肥的大忌。我想,此一时彼一时,幸福其实真的是有时间效应的。但人生如果没有那些当时当地的幸福,还剩下什么呢?

化肥厂是一个小小的生活区,上班和下班都在一起。吃饭是一个食堂,喝开水是一个锅炉房,打冷水则是同一口井,生病有医务室,婴儿有托儿所,吵架有工会调停,就是缺一个图书馆。不过,那时候,就是有图书馆,又有什么书可以看呢?

化肥厂钳工的工作,比起操作工来,是轻松不少,主要是不要日夜颠倒,半夜十二点就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去上夜班。但锅炉的钳工,还有一些辛苦的事要做。比方说,为了不因停机而影响生产,常常要抢修锅炉。也就是说,一旦锅炉有问题, 只有一个晚上的冷却,修理工就得往炉子里面钻。那锅炉里面的温度是可想而知的。 

风萧萧兮易水寒,我们把棉大衣用冷水淋得透透,张望一下,就穿着爬进锅炉里面去,顶着锅炉里的酷热,把里面损坏的部件赶快拿出来换掉,再开工。出来的时候,里里外外都是锅炉的炉灰碎渣,连你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

在我的眼里,换锅炉的液位器也是一件非常辛苦的工作。你要沿着锅炉上面专门的小扶梯爬到锅炉顶上去。尽管你披的是像日本鬼子一样的防尘帽,锅炉旁边小窗里的灰尘和风还是会无情地呼呼的对你吹。你要很快的把旧的液位计换下来,装上新的液位管, 配上涂油的石棉线,然后试运行。

因为锅炉房工作的辛苦,会有一些额外的收入。比方说,因为吸入灰尘,我们有营养费。因为高温,夏天我们有锅炉的高温费。在那个年代,固定的微薄的收入之外的收入,都是很有吸引力的。

那时,发工资发的是现金,花花的票子放在办公室的桌子上,令人心往神驰。你领的营养费,高温费,同事们会投来闪闪发光的眼神。是,你也许会沾沾自喜。不过,即便还在青春的我们,也朦胧地懂得,所有命运馈赠的礼物,其实都已经在暗中标好了价格。江湖上混,欠下的是迟早要还的。后来年岁渐长,被拉单收拾,生病不幸早逝的故事,就传出不少。 

当工人,最好会抽烟,或者说,工厂里抽烟很普遍。“抽烟”  是工厂里一种交流媒介。其实,抽烟,让烟,都是工厂文化的一部分。关系好的见面,不用说话,一支烟飞过来,车间里划过一条美丽的抛物线,对方随手接了。两个点上烟,深深吸一口,半天才说话,这是哥们了。要是两人见面不说话,各自抽烟,一定是话不投机,或者心里有疙瘩。如果你看到有什么人在那里,见人就递烟,哈着腰,给人点烟,那一定是有求人家。抽烟的人,明明会抽,却拒接别人的烟, 那是一个明显的态度了。

工厂的公共厕所, 或者叫“茅厕”,是肩并肩的炕位,里面气味恶劣,常常传出有人大便不畅的声音,隐隐约约却很用力,阵风吹过,满天臭气就会传到外面来。因为茅厕不大,有时就有“满座” 之虑。友好的会急急“让座”,事不关己的,只有让人在外面静候,或者一路慌跑,奔向其他厕所,另找出路。这时候,你会体会到“进门三步急,出门一身轻”的境界。这是当今的“土豪”从来没有得到过的幸福。

最有趣的是融资:当一个人需要用钱,他会邀请自己班组的人一起来“摇会”。 就是积少成多,每人出一份钱,不多,但十几个人凑在一起,就是一笔大数。这笔大数到手,可以帮到邀请入会的人,让他先用上这笔钱,解决燃眉之急,然后每月付还,是“整取零存”的意思。其他人抽签决定领钱顺序,依次收回他的钱。 这其实隐含现代银行的原理:信用基础上的互通有无。

工作之余,除了在宿舍里聊天喝酒,好像没有什么消遣。如果哪家窗口传出肉汤的香味, 一定是来了什么客人。 县城里上了什么电影,化肥厂工会有时给大家买了票·。同事们会成群结队到县里去看电影。


我们看电影夜晚回来,化肥厂周围的农村一片漆黑,而化肥厂灯光熠熠,有时夹杂着造气车间的排气呜鸣,就像停泊在大海上的一艘游轮,我们会不由自主的唱起歌来。 一场电影在县城上映,电影的插曲,会在厂区回荡好几天。电影里有趣的对话, 也会被模仿好几天。

后来,化肥厂里买了一台电视,人们就奔走相告,还确实使工厂生活徒添光彩。

每到重要节目播放的时候,家家户户从屋子里拿了小板凳放在工厂大礼堂,占一个位置。等到电视开起来,按照各家板凳位置入座,倒也童叟无欺。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请领导先坐” 的风气·。 电视上已经有一些武打电影,相声,歌唱等。

夏天的时候,家家户户会把家里的凉床搬到外面乘凉。还有把蚊帐也在外面挂起来,因为在屋子小,里面太热了。这是一个非常热闹的场景。后来新建的宿舍好了,住宿条件有些改善,但天气太热的时候,还是有人把家里的竹凉床放在外面。

夏夜里乘凉,月色皎洁,常常是张家长李家短的八卦时间。有时,会看到那随风飘逝的蓝绿火星,好心的大嫂会告诫年轻的爸爸,把睡熟的宝宝抱回屋里去,说是男人阳气旺,可以压倒鬼火的邪气。这时候,人们会提起化肥厂的过往,提到“五里冈”, 提到厂里几起无端的死亡。但“鬼” 是一个不可以证其有,也很难证其无的题目,只是饭后茶余的一个谈资而已。

我在化肥厂是从学徒开始。

我知道,自己肯定不是一个好的学徒:我锯开的钢板,常常线条歪歪斜斜,锉刀锉出的铁片不平坦,锅炉换液位器,我常常不能装得笔直,都要我的师傅重新爬上去返工。

我师傅是个性格极和缓的人,总是咪咪笑着,鼓励我,不要紧,慢慢来。有时候返工多次,听到他轻轻叹息,我有一些沮丧。

但我是努力的。
 
我特意从上海买了小化肥装修手册,希望通过阅读来提高技术。我知道钳工有八级,八级是很有本事的人,但眼见这八级的光辉,却知道自己差得很远。不知哪年可以达到标准。

有一次,也发生过意外。那一次昏迷是因为抢修一个阀门,正轮我值夜班, 一个氨气阀门漏气了。

因为没有事先做好准备,我打开阀门垫子的时候,氨气从里面喷出,我又急于把螺栓上上去,吸入大量的氨气而倒在地上,只看到高压线悬在头顶的天空上。那时候, 那个“死”字会一闪而过。旁边的工人看见了,急急忙忙背起我,把我送到医务室抢救。

岁月,在那呼吸间流淌,一如身心在日落日出间耗转。不咸不淡,一天一天的日子就这样窸窸窣窣、真真切切地过得飞快,而外面的世界却在悄悄地变化。 

那一年,我们几个搭乘化肥厂的厂车,免费回上海探亲,兴高采烈。不到两天,化肥厂发电报把我们几个上海工人连夜紧急召回:伟大领袖与世长辞,我们必须赶到厂里参加追悼会。 

那是一个明月当空的夜晚,我们在厂车的油布下和几盒轴承配件混装在一起,连夜回到南陵 。

那些天,广播室里连续播放着哀乐。


终于,一个初冬的黄昏,化肥厂的广播室传出了国家恢复高考的消息。再过一段日子,广播室播放了郭沫若的“科学的春天”。我有一点激动,从窗口伸出了手。二月春风像剪刀,我的手可以感到丝丝的寒意。不过我知道,羞涩的春天将迅速出落成万紫千红的春天,并将流溢山川,飘荡江河,充盈于广袤的天地之间。我想,我又要登上新的征程,带着一些我难忘的人,难忘的事,难忘的一段青春。  
 
我接到大学通知,告别化肥厂,那艘停泊在大海上的游轮,是在我到化肥厂报到之后的满三年,我的学徒期正好结束。这次我是高高兴兴的来,也是高高兴兴走的。

临走的那一刻,造气车间的排气呜鸣响起,像是在与我道别。 


黄为忻读本

从上海到云南一次改变一生的远行
我的两次留学生涯
黄为忻:当年逃离你,如今思念你
怀念向明中学的英语课龚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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