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
修啟新,曾用名卫林,1956年出生,北京理工大学爆炸力学专业77级,毕业后进入兵器部第五设计院担任火炸药化工工程师,曾获国家专利和兵器部科技进步奖。1990年代至今先后在北京科招生物、丹侬集团、汇众集团、恒森国际文化教育、新东方等机构任职。出版有小说《烟盒》《玩》。现已退休。
原题
往事如海 (二)
我在工厂的日子里
作者:卫林
1975年3月,我来北京化工五厂报到。制药技校分来了三人,市化校五人,有机化校三人,个个政治条件过硬,都是团员不说,还有三人在原学校就是团干部,看来要想在新单位先声夺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化五的团委书记赵爱华在我们一行11人报到的当天,就找来自市化校的张勉力谈了话,鼓励他要再接再厉,勇挑重担。明摆着看好他呗。为啥?张勉励是团支部书记出身,苗红根硬啊。我就是背手撒尿——不服。怎样才能弯道超车呢?巧了,我在报纸看到了这样一篇文章《三分钱盐还得好》,说的是不占公家3分钱的便宜,从小看大,3分钱体现了共产主义的思想云云,深受启发,一下在我心中碰撞出来了大公无私的火花来。我当年是蹭车高手,捡张废票就乘坐公交车,没失过手。看完报纸老惭愧了,跟人家不占公家3分钱便宜的事迹能比吗?思想境界简直是天壤之别,得嘞,啥也别说了,写思想汇报,狠斗私字一闪念吧。末了还附上4毛7分钱,把蹭车省下的钱如数上缴。这一举动无异于在化五扔了颗精神手榴弹。那是1975年初,正是社会上批判资产阶级法权,树立共产主义思想的阶段,这是一个活生生的典型,哪有不抓的道理?该着我时来运转,正赶上化工局团委副书记张瑞宁在化五蹲点,逮个正着。于是我成为厂团委抓的典型在全厂做了讲用,一夜成名。不仅在新职工里拔得头筹,还成为了团委赵书记的座上客,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开头开好了,后面的事情就顺利多了,我和另外两名制药技校的同学,綦敦信和杨宝国一起被分在了供销科运输队,先当装卸工,日后培养当司机。我一到供销科就当上了团支部的宣传委员,负责给厂广播室投稿,出黑板报什么的。
干装卸工,工作环境相当的艰苦,脏,累不说,冬天,寒冷不饶人呀,在卡车上,无风都五级风,别管你穿多厚,一会就冻透。冷风像刀子似的,刮在脸上生疼生疼的。到了货场就更要命了,把货装上车,硬碰硬,怂一点都不成,100公斤的盐包往车上背。你说没劲儿搬不动?那你干嘛来了?搬不动也要搬。还好,有老工人帮衬着,累死累活总算给运回来了。那哥俩满腹牢骚,堂堂技校毕业跑这当装工来了,学不致用呀!我不仅不能发牢骚,还要做思想工作,团干部要以身作则。1975年的四届人大上,周总理提出了实现四化的宏伟目标,忧国忧民的邓大人以其无与伦比的胆略和智慧,以毛主席的三项指示为纲,开始整顿文革造成的混乱,既抓革命,也促生产。四化目标深得民心,全国出现大干快上,又掀社会主义建设的新高潮。万里时任铁道部长,枪毙了几个靠打、砸、抢、造反起家的铁路局长,使得火车正点,在邓小平同志的领导下,国民经济迅速恢复,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化五也不例外,厂党委布置了零点起步攀高峰的劳动竞赛,加班加点,星期天也来义务劳动。没有奖金,没有补休,人人心里像着了一团火,迸发出无穷的干劲。那时人这么卖力气干工作图得啥?图得是四化的早日实现。不是唱高调,是境界,是觉悟,是政治思想工作的威力。我在这场大干社会主义的运动中,充分发挥了能写能说的特长,成为团委宣传组的主力成员,几乎每天广播里都有我的投稿。厂团委搞的刊物《团的生活》更离不开我的文章:诗歌,散文,小说,评论,十八般兵器轮番上场,游刃有余。化五是块风水宝地,夹在清华、北大中间,毗邻圆明园废墟,本应景色宜人,但是,化五的大烟囱夜以继日地冒烟,两条黄龙直冲云天,大煞风景。尽管两校是最高学府也奈何不得,多次告状无果。为什么?因为知识分子排老九,而工人阶级排老大。北大多聪明啊,告不倒化五,反手派出中文系一个班的工农兵学员来到我们厂,搞开门办学,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与工人们吃住、劳动在一起,深入生活。据说当年名噪一时的《理想之歌》就是我厂工人与北大学生合作创作的。1976年初周总理去世,举国悲痛,而“四人帮”控制的上海《文汇报》却影射周总理,发表文章说什么“党内最大的走资派把死不改悔的走资派扶植上台”,一下激起民愤。人们不顾当时的高压政策,奋起反抗,爆发了可歌可泣的四五运动,史称“天安门事件”。热血青年纷纷走上人民英雄纪念碑,悼念周总理,声讨“四人帮”,有诗为证:纪念碑,你曾记?七六四五花满地,泪满腮,血满衣,哀思被压民哭泣。勇士啊,你死去,我们永远怀念你。
那几天,下了班,我骑车就往天安门跑,去听演讲,抄诗,天安门诗抄写的太棒了,尽管当时都被定义为反动诗抄,但我觉得比革命诗抄好不知多少倍,举例说明。八点钟上班,点上一支烟,倒上一杯茶,翻开一本大参考,一看就一天,生产上不去,这是自然而然。去年六月间,领导下车間,抓纲又抓线,面貌大改观,群众有干劲,产值翻几翻。谁想到,成绩全不算,罪名一大篇,说什么右倾翻案,为错误路线生产。是非成败转头空,叫人怎么干?
这首打油诗把现状描绘的生动入微,太有说服力了。我真的很迷茫,无法分辨是非黑白。“三项指示为纲”是毛主席说的,“以阶级斗争为纲”“安定团结”“把国民经济搞上去”有什么错?难道“穷”才是社会主义吗?思想上彻底地乱了,越学习越不明白。报纸上的批判越来越严厉,“天安门事件”定性为反革命事件,总后台是邓小平,是中国的纳吉。悼念活动被严厉的镇压下去。不仅如此,各单位人人过关,交待是否去过天安门,是否有诗抄,有者一律上交,并做深刻检查,如果隐瞒,一经查出按现行反革命论处。我所在的供销科的孙科长就被揪出来。他抵制了派工人民兵去天安门广场镇压"反革命"的活动,硬是不派车,还放下硬话: "悼念周总理有车,镇压群众没车。" 在那个年代,这种硬汉肯定没有好下场,被立马关押审查。除了几个造反派头目踩着他往上爬以外,全厂的广大干部职工全都为他竖大拇指,暗地里称其为英雄。开批判会没人发言,给他送饭净捡最贵的菜买。我刚来时对这科长真没看起,觉得他不突出政治,搞唯生产力论,对年轻人上班时间搞大批判从不支持,害得我只能利用业余时间搞革命,别的车间都行,唯独供销科别想。孙科长被打倒了,才使我认识到他才是最可爱的人,在这种政治环境下还敢仗义执言,置个人生死荣辱于不顾,以一个最普通小人物的微不足道之躯与身居高位,权势熏天的“四人帮”做坚决的斗争。尽管身陷囹圄,仍不认罪。因其顽固不化,被批捕,后经姚文元批准枪毙,好在还没来得及执行,“四人帮”就被粉碎了。1976年10月18日是一个难忘的日子,华主席一举粉碎“四人帮”,把中国人民从“文革”的苦海里解放出来。人民群众发自内心地尽情释放着喜悦之情,纷纷走上街头,敲锣打鼓地狂欢庆祝。那首脍炙人口、耳熟能详的《祝酒歌》就是此时诞生的:美酒漂香歌声飞,朋友啊请你干一杯。胜利的十月永难忘,杯中洒满幸福泪……为了实现四个现代化,甘洒热血和汗水。
1977年1月8日,周总理逝世一周年,我再次来到纪念碑前,告慰总理的在天之灵,“四人帮”垮台了,“文革”结束了。纪念碑下人山人海,这次演讲做诗的人,不用破帽遮颜了,光明正大地放声朗读了。“天安门诗抄”真好,高人在民间呀,比发表在《诗刊》上的诗强100倍,既生动又形象,不信你瞧 :纪念碑,你曾记?七六四五花满地,泪满腮,血满衣,哀思被压民哭泣。勇士那啊,你死去,我们永远怀念你。
周恩来,好总理,毕生为民谋利益。享誉世界扬国威,两筒清风袖正气。无财产,无儿女,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邓小平,副总理,没为江山少出力。走东北,闯南西,建国也有您汗滴。您不该,少魄力,如今反受窝囊气。
王洪文,没出息,暗娶秋霞做婆媳。拍马屁,奸少女,我们坚决不饶你。大流氓,把头低,人民举棒打死你。
张春桥,四眼驴,你也配当我总理。煽阴风,施毒计,罪恶件件人民记。驴肝肺,抛满地,拧下驴头祭总理。
狗江青,巫婆戏,如今还想耍赖皮。毁主席,害总理,恶贯满盈无天理。白骨精,揭画皮,砍下头来祭主席。
姚文元,丑木鸡,挥舞文笔口斗啼。毛发稀,没好屁,陷害总理也有你。臭文痞,狗东西,一拳让你汆出稀。
张铁生,文盲坯,交白卷,当饭吃。浑水摸鱼想得美,教育部长不是你。吃窝头,蹲监狱,扛锄头,劳改去。
说黄帅,真滑稽,反潮流,玩投机。靠你老爹一杆笔,妄窃团中央书记。小贱人,玩蛋去,主子一完你没戏。
华国锋,当主席,全国人民齐庆喜。除四害,继遗志,四化大旗高举起。前辈业,后人继,中华人民拥护你。
这些打油诗我恭恭正正的抄下来,珍藏起来,在哥们好友间传看,都说好,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不登大雅之堂,发表的天安门诗抄里见不到。虽然粉碎了“四人帮”,但是积重难返,十年浩劫所伤的元气不能马上恢复,让四人帮翻过来倒过去的折腾,大家都麻木了,不知道什么是社会主义了,怕种了资本主义的苗,费力还挨批判,索性混日子,什么都不干,吃大锅饭挺好。华主席抓纲治国,第一件事是涨工资,深得民心。从1960年代困难时期起,就没涨过工资,青年人入职三年出徒后,二级工就到头了。涨工资后士气高涨,紧接着第二件事就是在全社会掀起了“三大讲”运动,大讲“四人帮”如何祸国殃民,破坏生产力;大讲如何保持革命战争年代的那股热情;大讲如何拨乱反正,澄清思想。目的是激发人民群众的干四化的劲头来。化工五厂也大张旗鼓地开展“三大讲”,可惜的是人们中毒太深了,没人敢说实话,都在唱高调,抄报纸,收效甚微。团委赵书记心急如焚,找了几个骨干商量对策。我说:“我带头写个说实话的讲稿,有说错的地方,别批我,这样人们就敢说实话,不玩虚的了。”赵书记笑了,她总是一本正经,严肃认真的表情,没想到,她一笑这么美,本来就白皙的没有血色的瓜子脸,笑靥如花,宛如荷花绽放,出污泥而不染,艳丽夺目,把我看呆了,如果我们的女同志不板起革命的面孔,经常绽放笑容,这世界该多么美丽。就为了赵书记的美丽笑容,我也要把“三大讲”讲出水平来。我是这样讲的:在刚入厂时,我写了一首诗,“革命青年壮志无边,三大实践经受锻练。走出校门参加实践,好像运动员刚蹬起跑线。岂能忘任重道远,要继续革命永远向前。火热的斗争在向我们召唤,征途中迎接新的考验。为共产主义早日实现,奋勇向前青春贡献。” 可就在几个月前,我又写了一首诗:“不图名利不贪钱,只求清心自悠闲。除却政治烦恼少,无烦无恼即神仙。” 短短两年时间,从一个蓬勃向上的青年变成了一个消极颓废的青年,思想上这180度的转弯是怎样转的呢?就是“四人帮”批判“三项指示为纲”造成的,引起了我思想的混乱。邓副主席领导人民大干四化哪儿错了?社会主义的优越性就是低速度吗?穷就代表社会主义吗?如果这样又何必要实现共产主义?此处引起了强烈的共鸣,说到大家的心窝里去了。尤其是提到了邓副主席,更是爆发了雷鸣般的掌声。那时批邓的余波还未结束,这是个禁区。那掌声代表了民心所向,我听到掌声,心里踏实了,不再担心涉足禁区挨批了,民心不可欺呀。我在“三大讲”中还披露了一个见不得人的故事。1975年9月,我们三个技校生在装卸班表现合格,厂里准备培养我们当司机。听診器,方向盘,百货大楼售货员是当时最吃香的三个职业。欢送会上老师傅们流露出舍不得我们走的情感。一方面让我感动,另一方面让我思想上突起波澜。啥波澜?我想借着这个时机“反潮流”,与旧的传统观念决裂。当时正是“反潮流”的高发时期,以黄帅的一个小学生日记开始的“反潮流”,被“四人帮”肯定后一发而不可收。五花八门的反潮流纷纷冒了出来,毒害着人们的思想,尤其使青年人的思想产生极度的混乱,颠覆了人们的价值观。咱举例说明:张铁生高考交了白卷,不说自己笨,反而说是修教路线回潮,利用考试把工农兵关在大学的门外。回乡知识青年柴春泽,插队到期可以返城,他不回,不回就不回吧,愿意扎根农村干一辈子革命是人家的志向,可他偏偏给中央写信,表示与旧传统观念彻底决裂,扎根农村60年。啥意思嘛?政治投机!钟志民是个军人被推荐上了大学,多好的事啊,他上了半年学,突然不上了,要求退回部队,问他为什么,他说,他上大学是走后门上的,(他父亲时任南京军区副司令员)他要与这种为个人打算的旧观念决裂。这些案例都被“四人帮”利用,广泛宣传。后来这些反潮流的“英雄”都坐火箭上去了,成为了“四人帮”的黑干将,根本就没在农村扎根一辈子。与其说是与旧传统观念决裂,不如说是火速做官的捷径。这样给青年人思想上造成了的极大混乱,把理想变成了投机,还恬不知耻,倒行逆施。我也正挖空心思地想着与传统观念决裂呢,天赐良机。放着司机这么好的职业不干,非要当又苦又累的装卸工,典型的与旧传统观念决裂。我写了一张大字报贴在了供销科的办公室,在大字报里陈述了不当司机当装卸工的理由,为什么技校毕业生有文化就不能当装卸工?革命工作分三六九等吗?装卸工就低人一等吗?表示扎根装卸班干一辈子革命。我贴完大字报,踌躇满志地等着被肯定。哪想到,孙科长看完后,二话没说一把就给大字报撕下来,边撕边说:“小卫啊,别犯傻,不是谁想开车就开的,组织上千挑百选的才选了你们几个,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年纪轻轻的不学点本事,不掌握一技之长,光想着哗众取宠,你这不是与传统观念决裂,是愧对组织白培养你学了这么多的知识,不去做更大的贡献,反而干低级劳动,糊涂呀。”一席话,一针见血地打中了我的软肋,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默默收起大字报,转身走了。我的“反潮流”就这样失败了。万一真让我扎根装卸班干一辈子,就傻了,就投机的得不偿失了。虽然有点看不起孙科长,可是不能不承认他是对的,太有说服力了,不服不行。孙科长又黑又瘦,平时不言不语不起眼,光知道抓生产,没有一句革命的口号,厌恶年轻人空谈政治。他在厂里顶住批邓的压力,带领供销科一班人埋头苦干,又在关键的时刻挺身而出,抵制了镇压天安门悼念活动,他的普通而不平凡的话语:“悼念周总理有车,镇压群众没车”,表现了一个共产党员的铮铮铁骨,乃至被捕入狱,直至被判死刑都没有屈服。普通平凡的英雄就在我们身边,孙科长给我上的这一课终生难忘,所以今天我借“三大讲”的机会,把被“四人帮”毒害,从一个有志青年变成一个政治投机分子的心路历程披露给大家。我也不怕寒碜了,不把这些心里的话说出来,我都看不起自己了,但是我担心披露这么肮脏的心路历程被人看不起,犹豫再三不想说,现在我想通了,宁可被人瞧不起,也不能没勇气承认错误。我在“三大讲”的发言非常成功,像在一锅滚油中滴入一滴水,顿时炸开锅了,大家伙纷纷说实话,倒苦水,敞开心扉,畅所欲言。
局面打开了,赵书记笑逐颜开,天天哼哼 “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的歌曲。这天她把我找来布置任务:化工局团委决定召开一个批判“四人帮”的大会。五位代表在会上做批判发言,局团委副书记张瑞宁让你代表咱厂发言,好好准备吧。把我激动得够戗,这就走上局里的舞台了?连夜突击把批判稿写好了,交赵书记审查通过,就等着到局里发言了。1977年初,批判会在北京化工实验厂的礼堂召开。现场挂着的通栏横幅上写着《批判“四人帮”破坏青年工作罪行大会》。因为场地有限,每个单位只能派一些代表来参会。化五派了60人参加。一到会场就遇见了常鸣争,老同学见面分外亲热。嘘寒问暖地没说几句,常鸣争就把话题扯到这个批判会上来了,他说:“我现在是厂理论队伍的成员,我厂仅有十个参会名额,咱们这届分来制药四厂的就只我一个人来参会了。”说完一脸的自豪劲儿。我什么话也没说,点点头,脸上挂着冷笑。这时会场的大喇叭里广播:请发言代表到主席台就坐,当念到我的名字时,我起身往主席台走,再看常鸣争,张口结舌,呆若木鸡般的傻了。第二天,寒秋生从北京制药总厂打来电话,表示祝贺,他说,我连参会的资格都没有,你丫的能在会上发言,进步够快的呀。我哈哈大笑,也不客气的说,这仅仅是万里长征走完的第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寒秋生忙道:“打住,打住。说你胖,你就喘,说你脚小,你就扶着墙走。我知道你丫的有本事,祝你走更远,爬更高,摔更狠。”笑着把电话挂了。再说常鸣争郁郁寡欢地回到厂里,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在跑道上跑不过卫林也就算了,本来想在政治上把他甩得远远的,谁想到照样跑不过,又被他拉开距离了。咋办呢?看来还得在“马列著作”中找答案。从此常鸣争天天夜里在单身宿舍的楼道里借助昏暗灯光学习《资本论》。王厂长这天去单身宿舍查夜正好碰见常鸣争用功,暗赞:“好苗子”。由于常有理学得太认真了,厂长走到身边都不知道,直到王厂长一拍他肩膀,才恍然大悟,赶紧向厂长问好。王厂长扫了一眼书中内容,“五十一章 分配关系和生产关系”。心说学了不少了,不错。问他,是团员不是?常鸣争有点不好意思了:“目前还不是。”厂长嘱咐他早点休息,满意地走了。
不久,王厂长在全厂大会上表扬了常鸣争,说他利用业余时间钻研理论很值得提倡,号召同志们向他学习。一时传言四起,寒秋生打来电话问我:“听说常有理入党了?” “不知道呀,我跟伟明打听打听。” 赵伟明和常鸣争分一个厂了,他最看不上常鸣争,没有自知之明,不聪明装聪明,趴着拉屎——没劲。常有理的外号就是赵伟明给起的,起得贴切,就叫开了。伟明说,根本没那么回事,王厂长几次查夜都撞见常有理读《资本论》,可是发现每次都读第五十一章,于是起了疑心,真学呢,还是在装样子?就问了他一个问题:“人类的辩证法到了释迦摩尼佛的时候才真正成熟这句话是谁说的?” 常有理不假思索地说,是毛主席说的。“毛主席在哪说呀?”厂长问。“毛主席在辩证法里说的。”常有理的回答把王厂长的鼻子都气歪了,不学无术还不懂装懂,坐实了常有理不老实,心术不正的恶劣品质。王厂长什么人啊?人大毕业的高才生,马列水平很高,王厂长告诉有理,这是马克思在《资本论》第49章里说的。至此,常有理灯下学马列的把戏彻底穿帮,纯属动机不纯。别说入党了,连入团都悬了。我把伟明的话跟寒秋生学了,秋生哈哈大笑:“这事儿常有理干出来了。《资本论》那么厚,你随便翻那段不行啊?非翻着五十一章看,装样子都不动脑子,该着他倒霉。以后你假装学马列可别再犯常有理的错误啊。”说的我哈哈大笑。光阴似箭,一转眼到了1977年9月。一个戏剧性的遭遇,我认识了化五的第一美女余月华,她是70届的,初中毕业分来五厂。人长得漂亮,又能歌善舞,很快成为化工局宣传队的主力队员。这么说吧:百里挑一余月华,颜值赛过陈小花。体灵起舞引黄鹤,歌声响起黄莺哑。刘海垂髫扎小辫,双目神动似说话。她是世外仙姝寂寞林,她是晨曦仙女散彩霞。
一般这种名人都牛轰轰的凡人不理,清高傲慢。她不这样,对谁都笑吟吟的礼貌有加,或曰:温文尔雅。三车间扩建厂房搞基建,我负责开车运砖,一大帮人卸车,现场尘土飞扬的,工人们劳动帽,口罩,工作服捂得严严实实,干了半天活了,我也分不清谁是谁。但有个人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女的,苗条瘦弱,声音柔柔的,软软的,似乎弱不禁风,但是干起活来一点不骄气,风风火火,欢声笑语的把大家伙的干劲鼓得挺足。有一次传递砖头,我是司机,不参与卸车。可她硬把砖头往我手中递。接吧,这是分外的事,不该我干。不接吧,该让“月牙眼”失望了,这是我给她起的外号,包裹得那么严实,只能看到这双似月牙弯弯的丹凤眼。正在犹豫,“月牙眼”不由分说强行把砖头塞进我手中,就这样,我被迫加入搬砖的队伍。俗话说,多个猴还多三分力呢,而况人乎?连司机都加入运砖的行列了,士气大振,不一会就卸车完毕。大家伙纷纷返回休息室抽烟喝水,休息一下。我没地方去,只能在车楼子歇着,刚坐进去,气还没喘匀,就听车门子嘎吱一声,“月牙眼”坐在了副驾驶的位子上,笑咪咪的摘下口罩,自我介绍: “我叫余月华,我认识你,大名鼎鼎的化五秀才,三大讲的标兵。”我这下看全了庐山真面目,第一美女名不虚传,果有闭月羞花之貌,还如此的平易近人,坐得离我如此的近,顿觉心跳加速,不知所措起来。余月华介绍完了自己,该轮到我说点什么了,平时口若悬河,伶牙俐齿,此刻如同"吃冰棍拉冰棍——没化(话)"了。尽管紧张得不知道说啥好,还是喜出望外呀。余月华拿起我身旁的书,翻了下,羡慕地说,看数学呢?有知识真好。这下打破了尴尬的局面,说到我的强项上来了,终于有了话题。因为社会上沸沸扬扬恢复高考的传说,使得我怦然心动。上大学深造是千百万青年的梦啊,可是那年代的招生办法是推荐制,即十六字方针:自愿报名,群众推荐,领导批准,学校审查。说实在的,其他12个字都是瞎掰,只有领导批准最关键,没有铁的关系,打死也不批准。每年到了招生季节,领导们可忙了,批条子,走后门,拉关系送礼,忙得不亦乐乎。像我的父母都是劳动人民,想被推荐上大学门都没有。几个月前邓大人出山了,他在与“四人帮”的斗争中表现出的高风亮节,铮铮铁骨,心系百姓情怀谁不佩服?伴随邓小平重新出来工作,恢复高考的传闻就在社会上流传。别管真的假的,抢先动手是真的。就这样,我随身带着高中的数学书,利用工作间隙看两眼。不想就让余月华给撞着了,撞就撞到吧,爱学习不寒碜,正好借机向美女展示自己的优势啊。于是指着月华翻着的那篇指数和幂章节的幂字问她,这个字念什么?本以为她不认识,想借机炫耀一番。可惜的是,人家认识,随着余月华笑答一声“幂”,我的如意算盘落空了,打心眼里佩服:“她不光人美,性格好,还挺爱学习的。”打这以后,我再见到她就不紧张了,也敢开个玩笑啥的了。我有上班去茶炉房打开水的习惯,在这经常遇见余月华,趁她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就抢着说:“小余子,装看不见哈!”逗得余月华咯咯地乐。第二次俩人又遇见了,这次是余月华先发制人了:“小卫,装看不见呀。”还没等我做出反应,她自己就先笑得不行了。她的笑简直太美了,加上她像个大姐姐似地对我问寒问暖,让我感到十分的温暖,对她十分的依恋,几天见不到她,就感觉缺点什么。我知道,内心已经起化学反应了,可是也很清醒,对方不可能喜欢我,只是把我当弟弟一样哄着,她表面温柔随和,其实心比天高,就条件而言,我也配不上她,心里明镜似的,即便偷偷地走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也知足。跟“虞美人”混熟了就无话不说了,她有个弟弟叫余祝华,我好羡慕他有这样一个姐姐。余月华说,“好,我也把你当弟弟。听说你有个妹妹,现在干什么呢?”“在校生,业余时间学提琴呢。“她都拉哪些练习曲?” “开赛、霍曼、贝多芬,D大调。” “太初级了,我帮她找一些高级点的教程,例如,无穷动,克莱采尔之类。”听得我都傻眼了,在知识沙漠的年代,知道开赛、贝多芬就以为能哗众取宠了,没想到在人家这里是初级阶段,这个自叹不如啊。余月华说,过几天她就去局宣传队集训,参加十一的天安门晚会演出。顿了一下,余月华说,听说你报名高考了,我羡慕你是真的,我是不行了,基础太差了,考也没戏,只能希望你考试成功了。从那以后,在厂里就见不到余月华的身影了。直到我做为化五的工人代表参加庆祝建国28周年的天安门篝火晚会上才再次见到她。我是观众,她是演员,余月华身着艳丽的服装,在圈子中心,步履轻盈,姿势优美地跳舞。月光如水,音乐悠扬,放得是:“交城的山来交城水,交城的山水显得格外美。交城的大森林驻扎着游击队,游击队里有一位华政委。”真好听,把我听傻了,看呆了。好难忘的夜晚,好难忘的情景,使得我思绪滚滚,夜不能寐,浮想联翩,欣然命笔,作诗一首《十一有感》:祝华身在月光下,
仰望月色美如画。
忽见眼前翩跹女,
驾虹驱彩遍身霞。
太空人寰辨真假,
天地争辉皆生华。
赏月不须抬头看,
真正月华在地下。
原来为祝人间兴,
月宫洒下余月华。
从十一晚会回厂就再也没见到余月华,听说局宣传队到各厂汇报演出去了,且回不来呢,于是我把这首诗寄往了她家。同年的十月下旬《人民日报》头版刊登了恢复高考的消息和社论,举国沸腾,争相传阅。恢复高考是改变千百万人命运的大事,是关乎国家人才培养的大计,是邓大人复出主抓的第一件国策。从1966年高中毕业的老三届,到当年的应届毕业生,跨度达11年的年轻人均可报名应考。化五的年轻人都惦记着跃跃欲试,我开始还有点犹豫,担心考生太多,自己的基础太差,考不上丢人。但是接到余月华托人捎给我的一个纸条,上写诗一首:和《十一有感》: 久仰卫君才不凡,
今阅赋诗不虚传。
温故知新学识广,
李杜笑瞰有接班。
姐却无知亦拙陋,
君勿以吾作笑谈。
愿汝更上一层楼,
学海无涯勤作帆。
下面一行小字:“小卫你好,我想你肯定报名参加高考了,祝你成功。”看罢顿时浑身充满了力量,立马报了名。尽管复习的时间宝贵,我还是抽出空找了技校的穆淮哲同学,他毕业时作为班里唯一入党的学生留校工作了。我在得知恢复高考的消息后,第一时间就找了穆淮哲。40年后的老同学聚会,已经是中国人民银行条法司司长的穆淮哲还记得当时我对他说的一句话 :“有希望了。”穆淮哲当时说:“终于等到这天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我们要把握机会,争取考上。”我俩惺惺相惜,互相鼓励,相约考上了大学再摆美酒重相会。我更不会忘记铁哥们寒秋生,他聪明绝顶,有实力在高考中一试身手。让我感到意外的是,寒秋生对这特大喜讯似乎不感兴趣,格外的冷静,不像我和穆淮哲激动得恨不能跳起来,他除了强调了一些困难诸如,基础差,竞争激烈等因素,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使他不想报考,就是分外地的问题。的确,寒秋生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我觉得有点世俗了,好青年志在四方。我想的是,分外地认了,你只有一次这样的机会,这次考不上,以后基本上就没机会了。化五区区几千人,能报名的都报了,也就五十个人出头,有十来个老三届的,其他的都是72届以后的初中毕业生,我们中专、技校的分来的算报考主力,还有一部分是插队满两年回城的高中毕业生。高考结束,有4人被通知体检,最后两人被录取。1978年2月,北京工业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寄到了供销科,孙科长乐得像个孩子,第一时间把这特大好消息通知了我。顺便说一句,穆淮哲考取了清华大学。1978年3月15日,随着我去北工报到,结束了我的工厂生涯。在此,我感谢余月华对我的鼓励,是她的鼓励,改变了我的命运,使我搭上了振兴中华的头班车。告别时刻她还未回到厂里,没有见到她人,但是丝毫不耽误我对她的思念。 怎见得?有诗为证:别君无语自沉吟,
天降大任于斯人。
弟未负姐诗中意,
志在科学待进军。
此去踏上报国路,
为展宏图献青春。
一别今日难再见,
梦中会把笑貌寻。
它年异乡思君日,
中秋月下咏黄昏。
2021.3.17
卫林写字楼
卫林:发小是个杀人犯,
他的蜕变有我一份自责
技校岁月,一纸烟盒荡起的涟漪
卫林:我在这战斗的几年里(上)
卫林:我在这战斗的几年里(下)
何砚平:一波三折考上人民大学
袁晞:1978年那个炎热的夏日
曾昭宏:江东,梦想破灭的地方
史简:我想就在砖瓦厂安家了
蒋国辉:一个矿工的高考逆袭
蒋国辉:风也萧萧雨也飘飘
郝寒冰:"913"后遗症,惊心动魄日子
郝寒冰:三女一男“四人帮”,
老驴,让你耍骚情
钟制宪:清水涧,我的青春给了你
陆耀文:社办企业请客送礼跑公关
黄为忻:乱坟冈上化肥厂,
能吃“粉蒸肉”的幸福驿站
韩贤强:伴随我青春的工人师傅
严向群:我从挂面厂考入大学
左禹:我在“安口窑”当窑工
史宝和:五台山上的“拱猪”岁月
明瑞玮:我被高考撞了一下腰
张传广:那年头流行的"技术比武"
周继环:一路走来与共和国一起成长
饶浩明:我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可耻
曾建平:师傅,危难时把你挡在背后
朱志宏:我从工人阶级堕落为小资
朱志宏:害怕运动家人劝阻我考文科
田警惕:学成干一辈子老军工
戴焕锦:厂里阿姨敲醒我的高考梦
李宜华:工友们帮助我高考蛮拼的
李南央:献给“三线”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