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中学时期照片
陈章明,1948年出生,中学高级教师,江苏省语文特级教师,泰州市名教师。退休前先后担任江苏省姜堰中学教科处主任、督导处主任。
原题
祖父之死
1968年8月10日,是我一生中最为难忘的日子,也是最为痛苦的日子。这一天,祖父因遭受造反派种种迫害,引发脑溢血长辞于世。逝世前一天早晨,父亲见祖父久不起床,便去探视,只见他满脸血红,已失去知觉。父亲连忙去医院请来医生,经诊断脑血管破裂,无法挽救,次日便撒手人寰。病逝是果,其因却是文革迫害所造成。在他逝世前几个月,发生了如下几件事。抄家。大概三四月份,在当时革委会统一布置下,对所谓地、富、反、坏、右并有一定家产的人家实行抄家。很类似于解放初期的斗地主、分田地的土改。所不同的是查抄的物资贱价出卖,房屋归公。我家损失惨重,所有的红木家具及上一定档次的家具全部没收。为搜金银珠宝,将房间里的地板敲开,恨不得挖地三尺,让他们失望的是除了泥土还是泥土。但只要他们喜欢的,什么都可以“抄”去。
我大姑妈探亲回家,带给我们的一架小钢琴,为某造反派头头看中,随手“抄”去。一只铜盆,本是洗脸的日常生活用品,也顺手牵羊地“抄”去。我小姨夫送给我家的留声机及唱片毫无例外的“抄”去(小姨夫是抗美援朝时的空军战斗英雄,后担任空军某部师长。此留声机是在苏联学习时,苏联友人送给他的)。我外婆送给母亲的一件豹皮袍子及上一定档次的物件,更是理所当然的“抄”去。而视为封、资、修的千册藏书散落一地,却一本未少。在他们眼里,破书能值几毛,可见其抄家的目的并非为“破四旧”,而是另有所图。这些物件,后落实政策返还清单中,却不见踪影,显然,早已成为那些抄家者趁火打劫的“战利品”。朝南的三间正屋贴上封条,一家被赶往朝北的三间屋里蜗居。不多久,镇革委会将查抄的物资贱价出卖。我家两顶红木床与两顶红木三门橱因太高档,本地人买不起,被外地客商买走,不知花落谁家。其它中小型家具,皆被当地人抢购。如一件红木四仙桌,被医院一位造反派花四十元买走。还有一些红木梳妆台、红木衣架、红木椅子,更是三文不值二文。这些家具皆是祖父一件件亲手从江南买来,即便在最困难时期也未舍得出卖。一夜之间,辛苦挣得的家产却莫名其妙地归他人所有,怎不令人怄气?……毒打。造反派在我家搜不出金银珠宝很不甘心,便将祖父关押在染坊里,严刑逼供,要他交出金银珠宝。殊不知,我家虽外表鲜亮,其实内囊已空,哪里有金子等物交出。染坊当时关押了不少查抄的对象,从屋里不时传出审问者的吼叫声与被审者的哀叫声,路人闻之变色。据知情人透露,祖父被造反派吊在屋梁上用鞭子抽打,浑身是伤,惨不忍睹……。二十多天后,因实在榨不出油水,不得不考虑将祖父释放。但因伤势过于明显,怕“影响”不好,又在染坊里“养”了几天,等伤痕略好一些,才放出。回家的那天正好是端午节,祖父脸上仍留有伤痕,但神情还算安详,并叫我买了两瓶啤酒,开饭时竟让我陪他喝了一杯。这是我生平第一次喝酒,也是喝得最苦涩的一次酒。崩溃。以后几天,祖父神情变得十分焦虑,整夜睡不着。后来便发生了上文开头的一幕。他神情急遽的变化,这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据祖母讲,在抄家前,祖父曾把一笔数额不菲的现金藏在他工作的布店里。这笔钱是他以后生活得以保障的最后一道防线,即使遭受严刑拷打,也没有交出。祖父逝世后,我们翻遍家中所有地方,也没发现那笔钱。显然,那笔现金,不知被谁发现,便“笑纳”了,这位同事无意中发了一笔“横财”。祖父常说“钱是人的胆”,随着最后一道防线的崩溃,他整个精神也便崩塌了。到底有多少钱,被谁拿走,已难以知晓。但估计钱不在少数,不然不会给他致命的一击。祖父,祖父啊,您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您当时眼光再放远一点,气魄再大一点,把钱看得再淡一点,熬过那艰难的岁月,再过数年,不又是“柳暗花明又一村”?更何况,您还有众多子孙,这可是谁也抢不走,抄不去的无价之宝。解放前夕,国民党残兵临逃跑时,洗劫溱潼商铺,您所经营的恒泰布店损失惨重,您不是也挺过来了吗,怎么在文革中却没有当年的胆魄呢? 眼看着祖父气息奄奄地躺在床板上,一向自信的我却毫无办法,深感自己的无能与无奈,默默地躲在一旁流泪。此时,有关祖父的一些场景,犹如电影镜头不断在我脑海中显现……祖父,作为一位民族工商业者,解放后,一直拥戴共产党,努力改造自己。抗美援朝运动中,他送走了两位女儿参加中国人民志愿军;1956年在社会主义改造高潮中,他积极响应党的号召,参加公私合营,使自己成为一名自食其力的劳动者;在布店工作中,他敬业尽职,并利用旧有的关系,经常出差外地,采购紧俏的布匹。即使文革中遭受毒打,第二天他仍然带着满身伤痕准时上班。在家中,他是一家之主,家中的顶梁柱。平时对我们教育一向甚严,因他从小在私塾里读过几年《三字经》《千字文》《论语》等书,常引用书中的名句教育我们,什么:“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子不学,非所宜”等。决不允许我们沾有不良习性,要我们尊敬长辈,诚实守信,努力上进。甚至不许私自到店里买零食吃,更不允许边走路边吃东西。但对我们犯的小过失从不责骂,更没有对我们动过手,顶多说“个痴刷子”。“痴刷子”是我们当地方言,即痴呆义。其实,祖父内心对我们还是十分疼爱的。记得1962年我考取溱潼中学那年,因学校有一条横跨河面的800余米的长堤,一到阴天,风雨交加,路滑难行,打伞根本不顶用。他特地请缝纫师傅为我做了一件雨衣,每天一下班,就为雨衣刷桐油,一段时间似乎成了他每天必做的功课。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阴雨天能穿着雨衣上学,在同学中是十分少见的。当时并没有觉得什么,在这生死诀别的时刻,我才感到这件“雨衣”上,凝聚着祖父对孙儿一片沉甸甸的深情与期望。自从父亲1957年在如皋师范被打成“右派”后,祖父无论思想或经济上的负担一直很重,但他从不抱怨,一个人默默地扛着。比我大两岁的叔叔,在江苏省泰州中学读书,学习成绩一向优秀,1965年参加高考,因家庭出身不好而落榜。为另寻出路,不得已远赴新疆投奔他的大姐。祖父在“老个儿”(对最小儿子的称呼)临出发前,沉痛地对他说:“我还得养37岁的大儿子一家啊!”(父亲当时失业在家)这短短的一句话中,包含了多少心酸、无奈与不舍啊!叔叔当年听了这句话,犹如万箭穿心,十分难受。记得1964年某日,祖父陪我去泰州看骨折,曾语重心长地对我说:“你父亲指望不上了,将来就得靠你了。”而今,祖父气若游丝,命悬一线,我却毫无办法,我为自己的无能而自责,泪水又如泉水一般涌出眼眶……邻居及亲朋闻讯纷纷来探视,也只得叹息而已。本家陈顽石伯对我父亲说,赶快通知三妈(我祖母)、文娜、文年,让他们赶快回来。此时电闪雷鸣,下着瓢泼大雨,老天爷仿佛为这人间悲惨的一幕而震怒,要将这肮脏的世界冲刷干净。我冒雨赶到邮局时,全身已湿淋淋,连忙给小姑母发了电报,望她速回。第二天,我又乘早班轮船赶到姜堰,头顶烈日,快速步行一个多小时,来到三姑妈工作的陈庄中学,谎称祖父身体不好,让我带他们回去。三姑妈正怀着老二唐旸,行动不便,立即叫了两辆三轮车带着唐彤,一行四人赶往姜堰,乘坐下午班的轮船。来到轮船站,祖母看到有小青菜(我们称为磨因菜)卖,说你爹爹喜欢吃磨因菜,买点带回去。听了此话,我一阵心酸,连忙扭过头,生怕她看到我眼中的泪花。回到家时,祖父仍未断气。晚八点多钟,小姑妈赶回,刚放下行李,只听祖父喉咙里咕咙一声,便含恨离开了人世,享年62岁。这时不知谁说了一声,他是等四姑娘回家啊。入殓时,祖母翻遍衣柜,也没有找到一件像样的内衣裤,不得已,只得拿大太太早年做寿衣的内衣裤给他穿上,外衣就是他平时穿的旧棉衣棉裤。可怜的祖父,一生经营棉布行业,经手的高档布料无数,爱体面的他竟如此寒伧地离开人世。这是我第一次面对自己的亲人死去,而且是如此悲惨地死去。我肃立在祖父遗体前,看到他脸上残留的伤痕,仿佛听到他在皮鞭挥舞下的呻吟声。祖父,只是一介平民,一向奉公守法,在扭曲的社会形态下,却遭到抄家、毒打最终含恨而亡。……面对祖父悲惨地死去,我曾经的理想与追求,如同七宝玲珑塔轰然倒塌。我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审视世界,审视未来。我似乎一下子长大了许多,除了悲伤而外,又多了一些理性的思考。次日,祖母的侄子田四叔从生产队里借了一条船,载着祖父的尸体,划着浆去泰州火葬场火化。虽时序酷暑,火葬场里却一片凄清,偌大的庭院里只停有祖父一具遗体(当时连灵堂都没有),偶有微风吹动树叶,发出飒飒的响声,更增添了悲凉的氛围,即使骄阳似火,我内心却泛起阵阵寒意。看到祖父被推到火化间时,我猛然意识到,从此将与祖父天上人间阴阳永隔,这时眼泪又止不住悄然流下…‥这段沉重的历史虽已过去五十余年,但当时的情景仍历历在目,难以忘怀,每当忆及,令人伤感。由此,我想起了前几年发生的一件事。那年七月我去溱潼办理母亲存款事宜,在银行遇到八十年代初担任溱潼镇党委书记的某某。一阵寒暄后,他向他的爱人介绍我说,他的祖父就是溱潼大名鼎鼎的陈星楼。听到此话我心中不禁感慨万千,原来祖父在当地的名声如此之大,虽离世半个多世纪,仍有人记得他,而且是当地的父母官。也就是此位原书记,当年他用的红木办公桌,正是从我家查抄的书桌。他曾向我的一位朋友夸耀这张桌子说,香烟头放在上面烫不坏。后来落实政策,此桌又退还。可以告慰祖父在天之灵的是,粉碎“四人帮”后,查抄的物资一部分已归还,他所担忧的大儿子“右派”问题,也彻底改正,众多子孙也个个事业有成。写作此文的目的,不仅是为了纪念祖父,也是为了警示世人:警惕啊,善良的人们,历史绝不容许开倒车!文章由作者提供本号分享,略有删节
张大青:外公的旧金山,
不再敞开金色的门
成小秦:祖父参加开国大典记
孔捷生:我的外祖父,
燕京毕业的抗战烈士和他的遗孤们
方方祖父:一位被日军杀害的老人
王立元:祖父王锡符在抗战中的身影
杜欣欣:祖父是理想主义者,
也是传统意义上的"败家子"
卢晓蓉:祖父卢作孚与我迟到的大学
陈粹盈:祖父,一个老派的知识分子
丁爱笛:刻骨铭心的痛,
与爷爷奶奶的永别
温大勇:老中医爷爷的“革命晚节”
孙冰:爷爷孙炳文,
被蒋介石腰斩的资深党人
黄培:我的爷爷黄仕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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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亦斐:种地比打仗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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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思泽:爷爷马寅初文革中幸免于难
夏玉和:“富裕中农”外公的持家史
韩贤强:外婆不在了,外公无心恋战
陈小鹰:一生潇洒是外公
谢悦:跟着外公玩风趣
陈原:祖母,你因何受难
胡桃:往事经年流水梦,
北京东四七条61号和姥姥
韩贤强:外婆走了,一个家族结束了
何蜀:外婆是我家的顶梁柱
邓天雄:穿越两个世纪的外婆
刘晓华:正黄旗出身的姥姥,
一生带过十几个儿孙
杭雪:我的姥姥,生于忧患死于恐惧
王骥:姥姥的黑胶唱片影响了三代人
姥姥曾志,对我们宽容但却从不纵容
石坡:三寸小脚的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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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冰:我的奶奶,
延安的"妈妈同志"任锐
杨小兵:我的白蛇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