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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史 | 刘晓华:正黄旗出身的姥姥,一生带过十几个儿孙

刘晓华 新三届 2020-08-25


作者档案
本文作者


刘晓华,生于北京,现旅居英国。


原题

纪念我最亲爱的外祖母





作者:刘晓华



18岁时的姥姥
 
“你刚生下来的时候真是不好看,眼睛小的睁不开,怎么长得这么丑”。有了两个外孙以后盼个女孩,但我的到来,有点让大家失望。每每提到这事,姥姥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然后会继续说:“长着长着就变的俊多了啊。”小的时候,不知姥姥对我说了多少遍她对我刚生下时的记忆。

由于我生下来圆乎乎的,所以姥姥给我起了个名字叫“园园”,到了上学的年龄,好像觉得这个名字不应该是大名(其实现在叫的人很多)我就给我自己起了现在这个名字,有些傻。但家里人亲朋好友还都是叫我“园园”,我也更喜欢姥姥起的这个名字,听起来亲切舒服。

由于父母亲工作忙,从出生就是姥姥带我。姥姥那时住在我家,除了我这个新生儿还需要照顾我的两个哥哥,母亲三年半之内生了我们三个孩子,她完成任务了,也真够姥姥辛苦的。好在那时家里还有个保姆,不然肯定是吃不上饭了。

晚上睡觉我们三个同姥姥睡在一个床上,大哥二哥睡在一个被窝,一头一个,我和姥姥睡,姥姥说我小时候很不好带,特别是睡觉,一定要在姥姥背上走着晃着,好容易睡着了,往床上放时要特别小心,稍微不注意又醒了,还要继续背,继续晃,好个刁钻的小丫头。(怨不得我睡觉一直不好呢)夜里还要叫醒大哥二哥起夜,姥姥说二哥很容易,叫醒了站起来就尿了。可大哥好容易拉起来,站着继续睡,拍屁股,揪耳朵就是叫不醒。可见我的好姥姥带我们三个有多么的不容易。

在我四岁的时候姥姥离开我们回自己的家了,姥姥同我们在一起的记忆由于年龄太小非常模糊,只是记得姥姥脾气特别好,从来不说我们,不管大哥二哥怎么闹,怎么折腾,姥姥都不说,只是在爸爸妈妈到家前把屋子收拾整齐。听母亲说姥姥很舍不得离开我,想要带我一起走,但是我的父母没有同意。

妈妈说我也有好长一段时间不能适应没有姥姥的日子,好在换了个新保姆还不错。两个哥哥上幼儿园了,但幼儿园拒绝收我,原因是家里有保姆(我们那个年代由于没有计划生育,幼儿园也是人满为患),所以我的童年从未进过幼儿园的大门。

姥姥的家离我们不远,坐公共汽车五站地,小时候妈妈带我去看姥姥,等我长大一点就自己坐车去了。爸爸不太愿意我们经常去看姥姥,那个时候还不太清楚怎么回事,后来懂点事了才慢慢明白。

我爸爸是个早年参加革命的红军干部,而姥爷却是出身在一个显赫的满清官僚家庭。姥爷的祖父是晚清广西巡抚徐延旭,外祖父是东阁大学士两江总督鹿传霖,舅老爷是大名鼎鼎的张之洞,而姥爷的爸爸徐坊更是满腹经纶的饱学之士,官居国子监祭酒,后为宣统皇帝之师。卒后为正一品封典 (清史稿中有记载)。

我的曾外祖父徐坊和弟弟徐埴登华山留下的题字




姥爷从小也是饱读诗书,却是个纨绔子弟,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随着满清王朝的衰败,曾外祖父的家底都被他败光了(也被他两个姐姐拿走了很多)。姥姥是他第二个妻子,第一个是个大户人家的女儿,但不能生育。姥姥其实是个正黄旗的蒙族人,但她出生的那个时代,八旗人早已失去了往日的辉煌, 很多都沦落为城市贫民一族。姥姥家也很穷,所以才嫁给了姥爷做二房。

姥姥天生丽质,非常漂亮,进了徐家门头两胎就生了两个儿子,后来又陆续生了四女一男(夭折了一个女孩),慢慢奠定了在徐家的主导地位。但后来的徐家已是坐吃山空,捉襟见肘了。大太太呆着没什么意思就卷包回娘家了,所以这个家都靠姥姥努力支撑着。母亲排行老四,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在妈妈童年少年的记忆里,就是房子越住越小,日子越过越穷。

曾外祖父徐坊是晚清有名的收藏家,他的“归朴堂”收藏着很多珍贵的古书和文物,最后姥爷一家就是靠到琉璃厂变卖古物维持生活,据说琉璃厂在收购徐家宝藏上大发了一笔。坏事变好事,如果那些文物都留下来,文革中会很惨的。我的父母有着这样截然不同的背景,虽然平时爸爸不说什么,但他好像不怎么愿意我们懂事以后同姥姥家有太密切的联系。

但我非常喜欢姥姥,等我自己能去了,就经常往姥姥家跑,每次向爸爸要车钱都觉得很为难,印象中爸爸好像从来没拒绝过,但脸色不好看。但不管爸爸愿不愿意,我都会硬着头皮向他要钱,因为我太想念姥姥了,每次去姥姥家都是我最愉快的事情。

姥姥住在安定门外地坛往北一个破旧的小院里,那时候的北京,只要出了城就有点荒凉。姥爷已经去世,姥姥守着一辈子没结婚的大舅和从青海回来的表哥过日子。姥姥尽心尽力地照顾这一大一小。每次我去了姥姥都很高兴,但我很不愿意见大舅,他从来都是板着面孔,不怎么同我们说话,只要他在家都是起得很晚,什么事情都不会干,等着姥姥伺候,有时对姥姥说话还很横。

姥姥说他是小时候惯坏了。我想因为是长子长孙,他出生时徐家家境还很殷实,所以一直过着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他很懒也很笨,懒得连手绢都不洗,笨的连媳妇都找不到。但却是个美食家。(好吃懒做)他自己的工资除了给姥姥一点他自己的饭钱,就是下饭馆。京城大大小小的饭馆他都吃遍了,那时候的餐馆也不多。

如果你要问他什么地方的饭菜好吃,那他就会兴致勃勃如数家珍般地向你介绍,哪个饭馆的哪个菜最有名最好吃,味儿最地道。我想他一定是姥爷的再版,只不过时代不同了。表哥和我也不是很亲热,不知怎么回事小的时候我有点怕他,见了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我是尽量找他们不在家的时间去。

他们俩真是有福气,我的姥姥很会做饭。据姥姥说徐家原来的厨师很棒,姥姥是向他学的。做饭看似简单,其实也有灵性和学问在里面,有些人一辈子也做不好。我每次去姥姥家,好姥姥经常带我去她家附近的一个食品店为我买点好吃的。

我最喜欢姥姥给我买的奶油蛋糕,一小块也要三角多钱,那个年代真是奢侈了(当时是很贵的,我坐车到姥姥家的车票也不过才7分钱)。更喜欢好姥姥为我做的饭菜,即便是最简单的鸡蛋炒米饭,西红柿炒鸡蛋,也比我家保姆做的好吃多了。

姥姥做的老北京饭更是地道极了,像炸酱面,褡裢火烧,面包面,肉饼,糊塌子,各种炒菜都是美味佳肴,至今想起都要分泌唾液啊!(我的厨艺就是承传姥姥的,但相差甚远)由于那时过日子都比较节俭,食材也有限,姥姥说以前她吃过的都没有条件做了,只能做些家常便饭。

姥姥从小没有读过书,但她识字,(不会写)都是年轻时姥爷教的。记得姥姥最喜欢看的书是《红楼梦》等中国的四大名著,还有《聊斋》《醒世恒言》等古典书籍。姥姥经常给我讲故事,印象最深的是《聊斋》里的故事,什么狐狸精啊,聂小倩啊,还有《红楼梦》里的段子,特别是吃蟹那段,虽然很多故事听过许多遍,但我仍是百听不厌。(没有印象母亲给我讲过故事)姥姥不会讲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她用她的善良、慈爱、勤劳、温和,照顾着我们,疼爱着我们,影响着我们。

我的姥姥一生中带过十几个儿孙。由于姥姥总是用右臂抱孩子,所以她的右肩后来一直在半脱臼状态。进入老年以后很明显地看出姥姥的右肩比左肩低。

记得姥姥带的最后一个孙女是小姨的女儿。1969年体弱多病的小姨有了她第一个女儿。那时正值文化革命如火如荼的年代,小姨被她当时所在的中央党校下放到河南西华五七干校,姨夫也从外交部下放到干校。小姨不得已把不满周岁的表妹留给了姥姥。

那时姥姥60多岁的年龄,还要照顾大舅和表哥,身体虽然没有大病,但也是经常这疼那疼。我去看她,姥姥经常让我给她捶腿捶腰,但她没有一句怨言,辛勤地照顾着我的小表妹。

姥姥住的房子很不方便,自来水管和下水道都在院子的外边,几十户共用一个。我去姥姥家唯一帮着干的活就是用小水桶提水,然后一桶桶地把姥姥的水缸灌满。有时去看姥姥正碰上姥姥自己打水,看着她那年老的身躯,提着沉沉水桶,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不久,姥姥家住的院子就接进了自来水管。

可能是家里比较娇惯,所以我总希望自己在长辈中是最被疼爱的。记得有一次我天真地问好姥姥“您是疼爱孙女呢还是疼爱外孙女?”姥姥慈爱地看着我,然后笑着说:“孙女外孙女都一样,姥姥都疼。要说呢,应该更疼你,因为你是我女儿生的啊,儿媳妇总是外人。”我满意地笑了,真真一个傻丫头。

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同姥姥一起去洗澡。那时的北京,没有几个平房四合院有自己的洗澡间,所以我们都要去公共浴室洗澡。每次都是我和姥姥走到和平里去洗澡,都要等很长时间,姥姥帮我刷浴盆,帮我搓背。姥姥不喜欢淋浴。

母亲那时负责姥姥一家三口的医疗保健。大舅的病很多,总是妈妈给他定时拿药,为他介绍医生看病。表哥身体也很不好,支气管哮喘很厉害,还住过几次院。他的父母那时还都在青海,1957年姨夫被错划成右派,从卫生部下放到边远地区,所以有病了都是由母亲照顾。而我的好姥姥依旧是从无间断地拖着她那已经有些步履蹒跚的步伐辛苦地照料着这一对儿孙,她自己却很少麻烦母亲。

记得表哥吃饭有些挑剔,包饺子姥姥从来都要做两种馅,因为表哥喜欢吃素的,大舅又很喜欢吃肉。有时还经常听见大舅对姥姥做的饭抱怨挑毛病,每到那时,我的心里就很气愤,但也只是敢怒不敢言。

文革以后,大姨一家平反从青海搬回北京。姥姥的三个女儿都在北京,但因种种原因好姥姥始终没能离开那个破旧的小院。当然大舅的拖累还是主要的,虽然姥姥有时也很烦,但无论哪个女儿接她去住,她都会很不安心,仍然惦记着她那不中用的大儿子。不管大舅什么样,做母亲的是狠不下心扔下他不管的。

我们这些孙辈的也都长大成人成家立业生儿育女了,我的好姥姥也已是满头白发,但脸上的皱纹并不很多,在我眼里,姥姥永远是那么美,那么慈祥。

姥姥已经是四世同堂的老寿星了,但仍然没能摆脱照顾他人的责任。进入暮年的姥姥食欲很差,给大舅做的饭也越来越简单了。自己没有食欲还要给别人做饭,是个很痛苦的事。我们去看姥姥特别是大哥总是给姥姥买些新鲜的东西吃。印象中姥姥喜欢吃西餐,(年轻时培养的)但由于那时的经济条件都不富裕,我们只去过非常有限的几次。

1992年的冬天,86岁的姥姥仍然在照顾着近70岁的大舅,一次出去倒水时不慎滑倒,从此我们的好姥姥再也没能站起来。母亲及时赶到把姥姥送进了医院,看着躺在病床上姥姥那痛苦不堪的情景,我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姥姥的前额有一个拳头大的血肿,右腿的股骨颈骨折,神智也不很清楚了,可怜的姥姥怎能经得起这样的苦难。

此时的大舅似乎如梦初醒,他在姥姥身边不停地哭泣,不停地呼唤着我的姥姥,仿佛在这一刻,他才意识到含辛茹苦的老母亲对他有多么的重要。他在不停地责备甚至是咒骂自己。看着他悲痛欲绝的样子,我很难过,同时也觉得他是不可原谅的。

照顾重伤的姥姥很不容易,因为姥姥有些糊涂了,不能配合治疗。小舅舅从哈尔滨赶了回来。除了雇一个护工就是大家轮流值班照顾。记得当时最辛苦的就是小舅舅和二哥,母亲也是天天往医院跑。尽管大家都努力了,但仍无力留住我们的好姥姥。上天真是不公平,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我们心地善良做了一辈子好事的姥姥呢。

远在美国的表哥没能赶回来看上一眼对他恩重如山的姥姥,铸成了他终生的遗憾。

亲爱的好姥姥离开我们已经近18年了,但她老人家的音容笑貌已深深地印在了我们的心里。姥姥一辈子都是照顾着他人,除了最后的摔伤,她似乎没有被别人照顾过。日子过的那样艰难她从不抱怨,对儿孙从无要求。记得姥姥对我最大的要求就是,希望能带她出去看看电影,她很闷得慌,但我们那时都很忙,忙着自己的事,而忽略了对我们恩重如山的好姥姥。

也许我也将进入做祖母的年龄,脑海里经常浮现我那慈爱的好姥姥。她给我们留下了儿孙们无以可比的善良、敦厚、无私、慈爱、勤劳和奉献。姥姥应该是长寿的(如果她的生活条件好一些),因为她的心是洁净的,善良仁爱的,心态是平和的,是与世无争很容易满足的。

同姥姥相比我们都很惭愧,对姥姥的舔犊之情,养育之恩我们无以报答。姥姥给了我们时间,但我们都没能做到,或是可以做得更好。难道人类的繁衍总是这样一辈子一辈子地欠下去?难道儿孙们总是在没有机会时才后悔吗?

反思一下自己,我们有谁能像我们的姥姥一样为儿孙辛劳一生而一无所求呢。有谁能像我们的姥姥一样温和温良慷慨无私呢。姥姥一辈子就是个家庭妇女,不懂得什么高深的道理,但她简单的生活简单的哲理反而成就了她的高尚,是我们这些儿孙所不及的。

今天,您的外孙女将脑海里对您的记忆打捞出来,写出这一行行简单的文字,附上我们最真诚的怀念,献给我最最亲爱的好姥姥。本来我还想说,愿姥姥在天之灵保佑儿孙们平安,但我改变了,好姥姥太累了,她给我们的太多了,现在我只想说愿我们的好姥姥在天堂里过得好,不再辛苦劳累。亲爱的姥姥我好想念您啊!

晚年的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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