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温《致命失言》(十一)|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沈念见识了千语者可以纯靠语音燃烧有机体的本领,仿佛魔法一般不可思议。但更让她难以相信的是,这位语言学界的前辈竟然坚信“语言是文明最可怕的毒药”。后来沈念才知道,千语者的亲人曾被致命音节所杀,而她自己也曾动手杀人。在探寻千语者秘密的过程中,陈青曼也悄然来临……沈念突然发现,自己竟然读不懂汉语了。
作
者
简
介
致命失言
第八章 第九章
全文6000字,预计阅读时间10分钟。
四
沈念靠着书柜,眼前的地板还是在旋转。
她试图运转锈住的大脑,每个想法都要过整整一分钟才成型。就好像过去在北京,她在门诊忙到九点、回到宿舍再写三个小时论文后的状态——身体无比疲乏,思想粘稠得像变质的酸奶,只能强撑着让神经元工作,即使它们已经怒吼要休息。
在南城,跟病重的学妹说话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但那不太一样……更缥缈,更轻松,仿佛把思考的过程全都交了出去,就算用力也拿不回自己的意识……只是同样辨不清方向,对肢体的控制能力也下降了。应该是病毒影响了大脑里的其他区域。
不过沈念还记得,等学妹停止说话时,她的状态立刻就好了很多。而现在……她肯定还浸润在病毒的环境中,必须立刻切段传播途径。
可是,病毒在哪里呢?字典只看了一眼就放下了,她也听不到任何声音……沈念把注意力集中在耳朵上,能感到降噪耳设卡在耳廓上,应该还在工作,按理说可以过滤一切人声……除非……
除非病毒不在人声里。
沈念抬起右手,把降噪耳设调到绝对静音的档位,但一切都没有变化。不,没有变化,是因为她根本一动都没有动,所有的动作都发生在想象里。她呆呆地从书柜滑到地板上,失神地看着天花板,等着自己的知性和记忆从一个看不见的漏斗里一点一点溜走……
再回过神来,眼前是诸明的面孔。她发现自己还在地板上,大词典掉在一边,但什么都听不见了。钟表滴答,风过松林,遥远的自然白噪音……她仿佛回到了万籁俱寂的吸波室。诸明跪在一边,把手从她右耳的降噪耳设上拿开,然后撑着沈念的后背,把她扶了起来。
“你没事吧?”他用口型说。
沈念摇摇头,挣扎着站了起来,不去想自己失去了多少语言能力。
“快,我们去看看小岳和周阿姨。”
五
两人在客厅找到了神智不清的小岳,立刻调高了她降噪耳设的档位。万幸,小岳也没有什么大碍——至少汉语水平没受影响,毕竟她没有被学妹这样的病人近距离传染过。
但他们怎么也找不到千语者。
三人不敢分头行动,但两层小楼里上上下下走了个遍,完全没有周阿姨的影子。诸明查了监控录像,3个小时内没有人曾接近房子,也没有人出去过。
沈念舔舔嘴唇,手脚有点发抖,但她还是强撑着自己分析形势。
“千语者应该没事,这点病毒伤不了她。”沈念开了一个三人的共享空间,用多模态全息图讲话。
“但病毒究竟是哪里来的?我什么都没有听到……难道有了新的传播途径?”小岳摆出一副又担心又疑惑的表情。自从语言疫情爆发以来,人们控制面部肌肉和识别微表情的能力都增强了,有的人甚至可以直接用表情和肢体语言进行低精度对话。
“应该还是声音传播,”沈念看了眼诸明,“毕竟,他没事。”
诸明点了点头,神情没什么变化。倒是沈念隐隐有些心疼。
“而且,我们不能信赖自己的记忆,”沈念又抛出一段信息,“病毒入侵的过程中,思维会产生混乱,记忆也会被篡改。我经历过。”
“对,还是看数据吧,”诸明的信息块加入对话,“无论是什么东西进来了,一定会留下物理学意义上的痕迹。”
沈念认真地看着男人的面孔,冷静,刚毅,因为背负责任而藏起了很多东西……这一路走来,沈念总是不自觉把他和克里米亚动物园的狮子联系起来。但此时此刻,他“谈”起了数据,“谈”到了物理——多模态话语替代系统用一个卢瑟福原子行星模型指代这门学科。非常过时的模型了,但作为符号深入人心。
诸明带头回到客厅,他们重新检查了监控录像,重点查看记录下的声音。设备的精度很高,一条条音轨画出起伏不定的波浪线,近有人们在客厅里的谈话,远有山雀韵律感极强的啁啾。诸明认真地盯着大屏幕,快速移动鼠标,调整各种参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紧张,他的额头开始冒出细小的汗珠。
不知怎的,这唤起了沈念一开始喜欢诸明时的感受。他对数理的精准把控,可以扫一眼就记住无序的长字符串。这让他在数学、物理、计算机领域都游刃有余,也是他骄傲、自我的来源,深深掩藏童年悲剧的痛苦。后来,他几乎可以把一切存在的事物数字化,甚至是——语言。
“诸言系统,”沈念突然想到,“小岳,你不是对我说过‘语言记录了世界的真相’吗?”她把小岳一周前抛过来的信息块重放了一遍。
小岳点点头,等她继续。
“诸言系统给语言和概念赋予了多重维度,但这并不是我们手动配置的结果,”沈念看了眼诸明,“是算法……一开始的时候,诸明爬了整个互联网的文字数据,后来加上音频影像资料,还有实体数据的数字化。换句话说,诸言系统集合了目前人类所有有记录的历史。这也是诸言可以不分语种使用的原因。对同一概念描述的多重聚合……多模态话语系统只是保留了其中的非语言信息,就已经可以让我们方便交流。”沈念艰难地用图示表达这些概念,只有小岳基本看懂了。
“你是说,我们可以把诸言系统当搜索引擎用?”小岳问。
沈念点点头,“我听说陈青曼是个语言学博士,你也说过,她在科创大赛时曾用声波点燃了你们的温雪。我就想用诸言查查她的历史,她做的项目、发表过的论文。也许会有帮助。”
“这……”小岳欲言又止,“联合政府的人应该都查过陈青曼的历史吧?”
“也许,但他们用的不一定是诸言,也……也不一定知道有些东西的深层含义。”
小岳点点头。
沈念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转身来到客厅中央。小桌上还有千语者和她小姑的照片,玻璃相框迎着越烧越旺的炉火。
她调整了一下多模态眼镜,再次把诸言的底层序列——概念银河召唤出来。她用双手大幅度扫过一个个闪闪发光的星星,凭借对系统的熟悉找到了代表“陈青曼”的那个单词。
突然,沈念的右手被紧紧抓住了。
“你要看原始数据?”诸明仿佛才明白过来,左手抛出来一个信息块。
沈念点点头。
“原始数据是文字,会有病毒。”
沈念再次轻轻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诸言的数据库是疫情爆发前建好的。”
“但建好之后,它也一直在爬数据,更新自己的语料库……是你说要加上时间维度的。而且,”诸明组建信息块的动作很慢,但右手牢牢抓着沈念,不让她继续,“病毒是可以溯时传播的,它们能依附在过去成型的信息上面……你会再失去一部分语言能力。”
“这是可以承受的代价,”沈念很冷静地回应,“我曾经多次被暴露在病毒环境中,只要集中精力还是可以思考……毕竟认识四千汉字就足以交流了,更何况——”她收回了最后的信息块,只是在心里说:如果抓不到陈青曼,大家的语言能力迟早都要退化,早点晚点又有什么不同呢?大不了像个几岁的孩子一样活着,反而无忧无虑……面对失言风险,沈念已经没有前两次中招时那么恐惧了。
“我也觉得是可以承受的代价,”小岳也发了一个信息块过来,“就像那些神话传说,想要获得真理,你总得拿最珍贵的东西去换……”
诸明瞪了她一眼,小岳毫不畏惧地回瞪。
“我可以的,你们先闭上眼睛。”三人都知道,这次献祭只能沈念亲自上场。毕竟诸言的语言结构是沈念亲手优化的,除了她没有人知道怎么操作。
诸明松开了手,和小岳一起背过身去。
六
沈念深吸一口气,把发光的圆球放大,隐约能看见里面有几个人像。戴着学士帽笑容灿烂的姑娘,趴在地上大哭的婴儿,还有生化危害防控实验室摄像头记录的一张笑脸……果然,疫情之后的信息也被自动收集了,只是做了消音消字处理。
但她要的是处理前的数据。
面对悬浮在斜上方满月那么大的圆球,沈念抬起双臂,在虚空中抓住了它的左右两边。抓实后,她用力一扯,满月瞬间变成了湖中倒影,被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撞碎。那些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碎星星铺散成了一个新的银河,围绕着陈青曼三个大字旋转。它们是陈青曼曾在网络里留下的每一个句点,是海量照片、视频和论文,是朋友、亲人和点头之交,是“陈”“青”“曼”的字面意和引申义。如果用上最先进的算法,完全可以靠这些数据模拟出一个人格,可以通过图灵测试,甚至骗过她的母亲。
那是一段生动的过去,也是陈青曼本身。
但这不是沈念想要的。
她再次大幅度挥动双手,把彩色的画面拨到一边,再把时间线拉到青年。然后是筛选数据来源,掠过社交网络和通讯软件。她就像在银河里疾驰,寻找一颗最耀眼的星星,又像在惊涛骇浪中驾着一叶扁舟,海量信息扑面而来,落成一滴又一滴简短的字句……
天呐,一个不算太长的前半生,到底可以产生多少数据?在这其中,有多少没有重规沓矩、步人后尘,姑且算有价值?这个数据库里的我,又是什么样的呢?
沈念祛除杂念,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信息里。她开始阅读文字。这有点有困难,时不时窜出来的微量病毒会冲击大脑,让她一瞬间晃神。但还好,只是熬夜赶论文时的困倦程度,只要集中注意力……
论文摘要,博文标题,朋友圈的深夜独白,还有晒在网上的情书……沈念只看三两个短语就飞速划过。但她有时会忍不住停下脚步,细读一两个充满感情的语句。同理心,还是窥私欲?她不知道。毕竟是年龄相仿的少女,毕竟都走上了科研道路,方向也相近。在一些私人通讯中,陈青曼甚至也表达过希望用语言帮助人类的愿望……可她所作所为却是完全相反。
就在沈念心中慢慢建立起一个立体的陈青曼形象时,她找到了有意思的东西。
是一篇加密日记,讲了几年前她和一位同龄男子在埃塞俄比亚的见闻。里面充满了令人震惊的观点,还有翔实的观察数据,每一个都足以登上顶级期刊。但陈青曼没有用这些发现发过一篇论文。
如饥似渴地读完后,有几百个常用字在沈念的眼里变成了天书。
用无知换来了知识,她觉得值得。
七
“植物……讲话?”
看到沈念给出的全息图,小岳和诸明都不太理解:一棵长着大嘴的虚拟柳树在壁炉前跑来跑去。
沈念一开始也不相信,但陈青曼在日记里写得很详细。
“……不管是个体还是种族,作为地球上最长寿的生物之一,树木有一套非常先进的信息传输体系。一颗树木被长颈鹿啃食,方圆几里的同类都会在叶片里释放有毒物质;一条根尖触碰石头,其他根脉都会自动绕行;在热带雨林,各种树木占据适当的生态位,可以在相当大的范围内实现适宜的局部小气候——这点跟人类的城市很像。但最神奇的是,树木也会在人类听不到的频道上彼此交谈。
“然而,就像它们长得很慢很慢,树木的语言也很慢很慢。与人类不同,有些树木要花整整一年才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我们的耳朵虽然听不到,但那些声波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会刺激到我们大脑……”
很慢,很慢。
沈念回到客厅角落的电脑前,几十条音轨的波形图还在屏幕上涌动。她把时间的尺度放大,再放大,让一个小格浓缩一天、两天、一周的声音变化。
然后他们都看见了。
一道难已察觉的音波正不紧不慢地流淌,拉到一周的维度才能看出稍许波动;音源来自四面八方,每一个方向的响度都差不多;如果精度再大一些,可以把这波段拆成千万个波形的叠加,仿佛世间万物都在低声吟唱。如果没有特殊设置,降噪耳设绝不会识别、屏蔽这样的非人声波形。
“只是环境噪音吧,陈青曼再厉害也不该会教树说话……”小岳抛出一个怀疑的信息块。
沈念摇摇头。
她再次拉长时间尺度,从一周变成了一个月。波峰波谷立刻明显了不少,规律也显出来了。三人倒吸一口冷气:这数据,组成了一个所有人都无比熟悉的恐怖音节——
语言传播。
沈念、小岳和诸明面面相觑,每个人的汗水都成股从脸上流下来。过了好一会儿,小岳才抛出一个信息块。
“大家……不觉得房间里越来越热了吗?”
第九章
一
沈念这才意识到,与缓慢悠长的音节相比,更致命的威胁近在眼前。
壁炉里的火越烧越旺,已经引燃了沙发和小桌子;半开放式厨房里的半锅肉汤突然沸腾了,咕嘟咕嘟冒着大泡;挂在衣架上的帆布书包被窜出的火苗烧穿了,一块温雪掉在地板上,立刻点燃了地毯。小岳冲过去要抢救,但根本近不了身。
更可怕的是,沈念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也在以不舒服的姿势蠕动。就像发高烧一样,她的脸烫了起来,嘴唇也干得几乎要裂开。沈念一时没撑住,扶了一下桌子,差点把电脑的显示器打翻在地。
然后他们都看到了,在实时转写软件中,一条诡异的音波像毒蛇一样蜿蜒爬过屏幕。
“是周阿姨!”沈念用口型说,“她被控制了,她也在房子里!”
来不及多说,沈念冲到二楼,用力打开每一个房间、橱柜,疯狂地寻找千语者。空气里的水分似乎被烘干了,嘴唇裂出的几道竖缝被鲜血浸润。小岳和诸明在楼下奋力灭火。
在这种低剂量高毒性环境的影响下,千语者长期中毒几乎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更不要说军团投湖了。沈念只觉得自己愚蠢:明明那么多线索,为什么偏偏没有发现呢?
过去的一周,一幕一幕在脑海里重新上演:初见三人,千语者就冷静得可怕,被枪指着脑袋也面无表情,恐怕早已失去了自主心智,沈念却还以为那是智者的超脱;明明有铺满一面墙的语言学著作,甚至在深山老林里建立专业吸波室,却满嘴语言有害论的反智说辞——那大概是陈青曼的精神在讲话。
可悲的是,怀着对前辈的崇敬,沈念完全没有想到千语者也会中毒。
报应这就来了:在三人研究陈青曼的过去时,千语者不知道躲在哪里轻缓吟唱,让屋里有机物都烧了起来。甚至——也许再过10分钟——沈念觉得自己也要烧起来了。
不得不说,陈青曼这招确实是高。虽然不知道她如何调教整座松林,但这润物细无声的策略确实可以骗过降噪耳设、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沦陷。等千语者脑内的病毒积攒到一定程度,就控制她用声波将自己点燃——或是其他一千种自杀的方法。
只可惜,陈青曼有一点没算到:诸明的听觉中枢已经完全坏死了,像一面石鼓,无法将任何振动转化为大脑可以识别的声音信号。今天要不是他即使调整了耳设的消音强度,这个房间里的所有人都会在昏昏沉沉的状态中葬身火海。
但陈青曼几乎已经成功了……绕着吸波室找了一圈,连千语者的影子都没看到。沈念急得心里要冒出火来,字面意义上的。当然,现在屏蔽一切声波的沈念连枪响都听不见,如果千语者有意躲闪,她也无法察觉匆忙的脚步声。
烟尘小了很多,看来诸明和小岳处理掉了不少可燃物——毕竟外面天寒地冻,地上甚至还有厚厚的积雪。但沈念的不适感还在增加。一种从内到外、又痛又痒的抓挠,好像每一个细胞都在无声呐喊。
还剩吸波室没有检查了,沈念决定看一眼就下楼逃走——毕竟就算是千语者,你也无法从里面发出一个音节。
她撑开厚厚的小门,看见吸波室里漆黑一片,只有最远的东北角有什么东西在发光。是千语者的手机吗?沈念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
就在这时,有人从后面猛推了她一把。沈念失去平衡,整个人摔在坑坑洼洼、布满吸音材料的棕色地面上,降噪耳设都摔掉了——两个螺旋形的银色金属物都滚进了缝隙里。
隔音门在她身后关紧了。
沈念爬起来,拼命拉把手、撞门,但它却像墙壁一样纹丝不动。她大喊诸明的名字,然后意识到音波跑不出这个房间,诸明也早已失去听力。就算没有降噪耳设,吸波室里也是安静无比,她的心跳声像惊雷一样接连炸响。
好不容摸索着开了灯,她发现刚才在角落里发光的东西确实是一个带着锁屏密码的手机。或者说是一个诱饵。一点信号也没有。多模态眼镜也没有信号,无法收发信息。
沈念靠着墙壁,试图平息震耳欲聋的心跳,强迫自己思考。
不幸中的万幸,浑身抓心挠肺的焦躁感消失了,这里应该没有能把人烤熟的音节。那刚才推她进来的人是谁呢?是被陈青曼控制的千语者吗?如果目标是杀人灭口,为何不直接烧死他们呢?
也许,沈念想,千语者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不愿把人活活烤熟,就像——
她突然注意到手机的锁屏封面,是两个人的合影:英俊的男大学生和善地冲屏幕外微笑,温婉知性的中年女性站在他后面。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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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命失言 | 长篇连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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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 宇镭
题图 | 动画电影《千年女优》截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