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e.卡明斯:在天堂的三把椅子之上 │ 张定浩译
在天堂的
三把椅子
之上
e.e.卡明斯
张定浩译
e.e.卡明斯(1894-1962):美国著名实验派诗人、画家、评论家、作家和剧作家,深受立体主义和达达主义等现代艺术的影响,对诗歌进行彻底改造,在奇特的形式外壳之下,显示了卓越的抒情才能和艺术敏感,创造出一种全新的卡明斯式的诗歌。
如果今晚,我们迄今经历过的所有抽象概念都能得着它们自己的生命,我将为之欢喜赞叹,而那些特有的价值观也将从中诞生。既然纯粹而多样的抽象概念,是用存在和生长来指涉自身,我希望,今晚你们和我可以实实在在感受一下何谓生长,何谓存在。我在25岁的年轻时候,曾写过一个剧本,里面有一节简短而重要的对话,我打算将它和我最近三本诗集中的某些诗摆在一起,这样一来,也许恰好会有奇迹发生。顺带再说那么一句,我接下来要读到的十首十四行诗,你们中是否有人读过,我不敢肯定;但我敢断定,你们中绝大多数人压根就不曾晓得有这样一部戏,其中平凡而可爱的男女主角叫作他和我;戏中的主要人物大概在不同场合分别饰演了九个人;其中堪称合唱的环节,由命运三女神的小重唱构成;这部戏总共二十一幕,核心问题是差异,在时间和不朽之间,在可测量的某时与无穷尽的当下之间。还要附带说明的是——在我打算读给你们听的那个章节写完之后,我画了一幅关于它的画,并配在《他》这个剧本的初版封面上。
他:除了马戏团,一切都该死。(指着自己说)我在这里,耐着性子将四维思想硬塞进一个二维的书面舞台,而我之为我的一切,此刻正端坐在马戏团的帐篷顶上。(一个停顿)
我:我不能想象你正在过着双重生活——就在我的鼻子底下。
他(置若罔闻,轻蔑地继续道):一般说来,画家、雕刻家、诗人、作曲家以及剧作家,是这样的一种人,他没本事骑马穿过铁环,没本事逗人们哈哈大笑,更没本事指挥二十头狮子唱歌跳舞。
我:可不是。
他(声音模糊):然而设想在一根离地八十英尺高、下面没有保护网的钢丝绳上,有个人玩起了高空叠椅,并且还爬上最高处的第三把椅子,坐下来,开始荡秋千……
我(哆嗦了一下):我庆幸我从未见过那种场面——哪怕只是想想都让我头晕目眩。
他(平静地):我也从未见过那种场面。
我:因为没人能做到。
他:因为我就是那种场面。只不过是以另一种方式,这是我曾见到的一切。
我:是什么?
他(来回踱步):就是这个:我唯一的感觉,我唯一的信念;它端坐在天堂的三把椅子之上。有时我看着它,满怀恐怖;它是如此完美的杂技演员!那三把椅子是三个事实——它会很快地踢开他们,摆脱作茧自缚的困境,并自由地立于空中;在那个时刻,那些做好准备要失望的人,都将拍手喝彩。与此同时,在众人头顶上方几千英里处,在无数空洞面孔仰望的地方,它面带微笑,小心翼翼地来回摇摆,在三样东西之间,在三个事实之间,即:我是艺术家,我是人,我是失败者——它摇摆、它转动、它微笑,它不会塌陷、跌倒或死亡,因为它绝对专注于自身。
(热情地)我感觉,我意识到——分分秒秒,时时刻刻,我观察这个花招,我就是这个花招,我轻轻摇摆——自私地、微笑着、小心地——在所有人之上。
(对自己说)我总是在重复一个简单、黑暗又渺小的准则……总是自个一再咕哝着一句琐碎、苍白和微小的习语——我呼吸,我摇摆,我低语:“一个艺术家,一个人,一个失败者,必须前进。”
我(羞怯地,在短暂停顿之后):这个不理睬任何其他人的、被称作你的人或者东西,它将立在空中?
他:在空中。在所有的面孔、生命、突然爆发的尖叫之上。毫无疑问,独自一个。
我:那些椅子怎么办?
他:那些椅子将自个从钢丝绳上统统坠落,它们会被接住,被“任何人”、“无人”以及我没有看见也看不见我的“某人”,抑或是被“每个人”。
我:你自己——你,离得那么高——也可能听见我的喝彩?
他(直视她,严肃地微笑):我会看见你的眼睛,听见你的心跳。
我:因为我不会像其他人一样失望。
对我来说——这个对话片断提出了一组生动完整的抽象概念;我在其中立刻认出三种神秘的事物:爱,艺术,以及自我超越或生长。既然我们这个“非英雄”自称艺术家,让我们就信他一下,给艺术以某种重视。我们这个艺术家(其痛苦难忍的特权是时刻感觉到自我,无时间性的冒牌艺术家则不在此列),此时将这个极度痛苦的自我设想为一个马戏团杂技演员;正在表演一场不可能的壮举,在无明的、受奴役的观众聚集成的人海之上。除了他们对他的隔膜,没有什么更违背事实的事——而恰恰是通过这样的违背,他告诉我们一些超越真假的事情。一个全然严厉的个人化的真理:即,他怎样感觉。以及他感觉怎样?当某人绝对完整地从世界之初踽踽而来:一个隐士,“坐在天堂的三把椅子上”;通过象征他个人的、时刻致命的分歧,和所有其他人相分离,倘若没有这分歧,他也就不复存在。对于这无限的孤独感,凡俗可测量的非神秘并没有一点点意义,——然而(神秘的存在可能就在此处),这个孤立的肉身也是一个爱者。与在他之下的大众中某个特殊者深深地认同,如果自我超越实际发生,一些已经在时间里死去的人会在永恒中重生,他将感到他爱人的心欢乐跳动。他既是一个完整的狂热者,献身于生死之外的价值,同时,他又是充满生命活力的、崇高的人。
请注意,好好注意,我们的非英雄“一再低语”的那个“琐碎无色微观的习语”(在他出生的挣扎中)——“一个艺术家,一个人,一个失败者,必须前进。”前进:不是成功。在成功这件事上,如任何世界或非世界所能理解的,他本质上无所作为。如果它将到来,那很好:但让他爬到马戏团帐篷顶上的,断然不是“无数张空洞的脸”。甚至以他自己方式的成功,都不能触动他,除非一个更深远的刺激,一个更不可思议的挑战,自我发现——“椅子将全都从钢丝绳上自由落体”;那抓住或没有抓住他们的,和他的不朽毫不相干。然而,只有一件事,会触动这个个体,那就是:忠实于自己。
不存在什么简单(深奥)的体系,在那里可以测量所谓的事实,所谓的任何人能够思考、相信和认识的事实;抑或,当新的体系流行,过去的事实顿时变成虚构之际,就能够不再思考,不再相信,不再认识。不存在这样的体系,可以控制一个多元的真理,那是他,和单独的他,能够感觉的真理。
让我们别犯什么错:他是他自己,不是其他任何人——甚至不是我。但假定他证实了那个神话般的实体“艺术家”,我们误入歧途地假定艺术是唯一自我超越的形式。艺术是一种神秘;所有的神秘都有其源头,即一种被称为爱的神秘之神秘。如果爱人可以直接通过爱她自己来达到不朽,他们的神秘基本上保留了忠诚的艺术家一定要展现在其艺术中的那种神秘,以及忠诚的崇拜者的神秘,他们的目标是与他的上帝成为一体。从另一方面看,每个人都隶属于无边无际的自己;但他或她之无限的本质,恰恰在于其独特性——所有的诗(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能涵盖的“自我的形形色色”;以及自我超越的形形色色。幸好,我将要读的这些诗,并没有这样的野心。它们共同希望完成的,是暗自指向那种特别的意识,若没有这种意识,就没有任何人类的心灵会梦想着,从诸如思考、相信和认知之类的非神秘中,上升。
(题目为编者加,节选自e.e.卡明斯:《我:六次非演讲》(i:six nonlectures),张定浩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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