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原:十年一觉
┃Personal History
十年一觉
© 陈平原/文
陈平原
一场秋雨,一层凉意,东京大学校园里的银杏开始飘落,进校门便是一地金黄。如果恰逢正午的太阳,景色颇为壮观。报载北京前两天下雪,想来北大校园里的银杏早已凋零。银杏有大小,一地金黄的时间也有先后,可两座校园确有不少相似处,难怪初来时老有梦里曾相见之感。
客居异国,不免思乡,忽忆起杜牧诗句:“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并无杜牧的才气和艳遇,也难得“烟花三月下扬州”,只是凭空觉得“十年一觉”四字惊心动魄。
屈指算来,从第一次到北大寻梦,到东渡访学,刚好十年。人生能有几个十年?更何况适逢从“而立”走向“不惑”!倘若不是此次偶然的出游,造成一种时空的距离和陌生化效果,当不会如此清醒地“追忆似水年华”,也不会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十载燕园梦的飘逝。
十载燕园梦,自是以读书为主。在《我的读书生活》中,曾分析四种类型的学友。论及学友间各有所长,见识大致相当(学术观点不同无所谓),或合作,或竞争,谁也不欠谁,谁也离不开谁的“互补型”时,举的例证便是与钱、黄二君的合作。这段描述只是举例,不免略去前因后果。说起“燕园雅集”,主要应归功于他们两位。不只是当年我见识无多,聊天时多带耳朵少带口;更因我之进北大,全靠二位“提携”。
八三年初春,我第一次坐上北行的列车。那时并没打定主意进北大,只是觉得北京的初春很有魅力。刚来时万木萧疏,才几天工夫,路边的柳树便日新“夜”异,迎春花也不甘寂寞起来,一切都显得生机勃勃。相形之下,南国的四季常春反而乏味。当然,北京令人心醉的,还有琉璃厂的古书和故宫的红墙黄瓦。
这年的深秋,我第二次跨长江过黄河,目的是为毕业后进京工作探路。当时联系的单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进燕园拜会子平兄时,被劝知“一定得见见老钱”。在“钱老师”那间十平方米的小屋里聊了一个下午,临别时呈上我刚完成的《论苏曼殊、许地山小说的宗教色彩》。据说当天晚上十点多,读过文章,老钱便急匆匆赶去找子平,商量如何劝我转投北大。
事后,老钱真的说服王瑶先生出面,要求北大破例接纳我这中山大学的毕业生。功亏一篑后,王先生又毅然决定把我收为他(也是北大中文系)第一个博士研究生。如果不是子平的热心引见,老钱大概不会如此认真阅读我的文章;而不是老钱极力推荐,我也难得闯进这已经颇为拥挤的燕园。
为了使我的学术风格更能为北大教授们所接受,老钱多次去信指导;再加上另一位朋友朱晓进帮助打听有关考试的各种具体事宜,那阵子我每周总有一两封北大来信。同学间纷纷传说我在北京有女友,老师们也有所耳闻,都说我急于离穗“可以理解”。于是,我提前半年通过硕士论文答辩(那一届硕士生各校自行规定学制,北大两年半,而中大则三年),收拾行装,进京赴考来了。
正式拜在王瑶先生门下,“钱老师”便成了我的“师兄”。遵师兄之命,改口称“老钱”,这样聊天时方才无拘无束。那时我初闯燕园,人地生疏,钱、黄二家便成了主要聊天场所。唯一不同的是,到子平家聊天还能“蹭饭”,张玫珊烧菜手艺甚佳;而老钱的夫人不在身边,面对“永远的煮面条”,还不如到食堂打饭。开始是两人两人聊,后来发展到三人一起聊,且越聊越专业化,居然聊出个“20世纪中国文学”的命题来。
这命题最早是老钱提出来的,就专业知识而言,他远比子平和我丰富。八五年春天在万寿寺召开的现代文学创新座谈会上,是我代表三人就此设想作了专题发言;此后整理成文公开发表,又是由子平执笔。可熟悉我们学术背景和研究思路的朋友都知道,躲在幕后的老钱才是这“三人谈”的核心。有趣的是,我们三人虽说都是“文革”后北大培养的研究生,可年龄相差很大(老钱大学毕业那年我刚进小学)。就因为联名发表文章,统统成了“青年评论家”,老钱平白无故地被降了一级。好在他颇有童心,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就在“20世纪中国文学”这一命题走红时,不少出版社前来约稿,希望就此设想撰写专著。不是完全不动心,也曾有过大致的计划,可很快发现自身根基不稳,不想仓促上阵。于是急流勇退,写我们各自的专著去了。不想一年后,老钱又“卷土重来”,说是缩短战线,就弄20世纪中国小说史。这回人多势众,开会时一本正经,还得准备发言提纲,不像以前聊天那么洒脱了。忙了两年,我负责的部分终于完成了,还颇获好评。只是第二卷以下千呼万唤至今未出台,大有虎头蛇尾之嫌。除了政治环境的制约,更重要的是,诸君都有较强的学术个性,在一起交谈很愉快,合作起来却不容易,尤其是希望写成一部“有整体感”的著作时更是如此。
最后一次的“三人行”,倒是我牵的头。1988年春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约我编林语堂散文集,我谢绝了。无意中提起可分专题从文化角度编选20世纪中国散文,倒得到了出版社的支持。大热天,三人又挤在老钱那间堆满书籍的小屋里“集体读书”。忙了一个暑假,总算有了初步的眉目。一开始只是希望得到一套文章可读且印刷精美的小书,做下去便成了撰写20世纪中国散文史的准备。相约认真写好各书的序言,为日后的研究,留几个足迹,埋几根桩。
这套小书的编选经过及理论眼光,在《漫说“漫说文化”》一文中已有说明。需要补充的是,1989年政治风波,使得后五本书险些流产。等到出版社表示愿意继续出版时,子平兄正打点行装准备远游。原先由他负责的《生生死死》和《神神鬼鬼》,便转到了我头上。虽说尽了最大努力,仍有点心虚:倘若由子平编选并作序,或许更精彩。值得庆慰的是,这第三次合作没有中途鸣金,十本小书好歹也算“战利品”。
子平走后,我和老钱仍常在一起聊天,可就没了当年一聊就聊出个学术课题的豪兴。或许,那种侃大山式的“学术聊天”,本来就只能属于80年代。除了心境及学术思想变化外,还有一个潜在的因素:“二人转”不如“三人谈”能激发灵感。前者往往是谈拢了容易趋同,谈崩了无法回旋。有了第三者的存在,谈话的格局便变化莫测,像万花筒一样有无数种组合方式,远不只是“合纵”或“连横”。
真不知日后三人重逢,是否还会像以前那样,为了某个学术观点争得脸红脖子粗。记得老钱一激动就提高嗓门,被戏称“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子平擅长以柔克刚,你越着急他越慢条斯理地酝酿他的“警句”;我则老是事后诸葛亮,关键时刻笨嘴拙舌的。
有这么三回学友间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作点缀,更有那么几本小书作为“同学一场”的纪念,十载燕园梦因而显得不太苍白,也不太凄清。
人生在世,大概总免不了有“十年一觉”的感叹;我能把这声“感叹”埋在未名湖边,也算是一种幸运。
本文选自《北大往事》,橡子,谷行/主编,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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