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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汉:我一生的诗友与朋友

牛汉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我一生的诗友与朋友

© 牛汉/文

牛汉


  跟聂绀弩没大没小

  聂绀弩是上海光华大学“左联”小组的负责人、召集人。1903年生,跟我父亲同岁,性格也相近,连样子都像,但比我父亲心胸博大。1953年春天,我一见到他觉得很亲切。他写古诗,也写新诗。平时不修边幅,有时西装笔挺,有时随心所欲。我和绀弩什么都谈。聂绀弩对我有影响,而且很深切。他是天地人间很真的个人。
  聂绀弩是黄埔二期出身,参加过广东东征叛将陈炯明之役,湖北人,和邓小平同时在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回国后在南京入党(1934年),是鲁迅身边的青年。鲁迅死时他才三十三岁。
  抗战时期他在桂林待得比较长。擅杂文,奇特、简练……我喜欢他的文风。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他看重胡风,但关系不太亲密。对胡风,我一直叫“胡先生”,是真正意义上的称呼:对雪峰,一直叫“雪峰同志”;对聂绀弩,则叫“老聂老聂”,叫他同志他并不欣赏。他叫我更随便,牛汉,牛兄,老牛,小牛,大牛……
  到人文社之后,我们在一个党支部,党员不到十个人,每个礼拜开一次会。1954年冬,小“整风”,他对蒋天佐(由文化部派来的,任人文社副社长)的批判毫不含糊。感情上有诗人的真挚,性格率直,超脱,穿一双平底鞋耷拉着走。晚睡迟起,抽烟喝酒。
  反右前,人文社古典部几个搞古典文学的,以聂绀弩为首,还有陈迩冬、舒芜、顾学颉、王利器、李易等因为办同人刊物而被划为“右派集团”。那时我已被打倒。
  王任叔在送聂绀弩到北大荒之前,在后二楼开了一个会,刘岘也在,雪峰没有参加。聂绀弩在会上说,我一生非常信任雪峰同志。我当年在苏联待过几年,苏联的斗争十分凶,后来事实证明“右派”不一定不革命,“左派”不一定真革命。如若雪峰同志是右派,我也愿成为右派,他是左派,我也愿是左派,坚定地追随他。
  绀弩到了北大荒仍是吊儿郎当,不久因他的过失烧着了房子,判了两年,监外执行。文革时,因辱骂江青,加重改判,被判无期,关在山西临汾监狱。“四人帮”垮台后,调政协文献资料委员会。
  胡乔木会做工作,上世纪80年代后,登门访问过许多知名人士,如卞之琳、吴祖光等,也访问过聂绀弩。《聂绀弩诗集》由胡乔木主动作序。聂绀弩老婆周颖一天来电话,当时我住在东中街,叫我赶快去他们家。她说:“不好了,大祸临头了。”我从东中街骑车四十分钟赶到他们在劲松区的家。推开门,只见聂绀弩仰面朝天躺床上,抽烟,头都不转过来,说:“胡乔木作序,对我的诗全看了,这就坏了,他知道我内心想什么了。”
  他举例说,抗日战争前夕,胡乔木是由雪峰派人护送到延安去的。“左联”时期雪峰是“文委”书记,胡乔木是干事。50年代初胡乔木和雪峰关系还是不错的。雪峰以为胡乔木比周扬对他要理解些。他向雪峰要了三四本杂文集(抗战时期在国统区印的),从雪峰的文集中选出几篇报给毛主席。胡乔木认为是反党文章。后来,毛让政治局传阅,雪峰是个反动“右派”由中央作出认定。(牛按:此事80年代后期,周扬的女秘书写过文章,刊发在《新文学史料》上。)所以,他看了我的诗并主动写序,迟早会处理我。
  那天聂绀弩谈得非常动情。我表示理解,相信他的判断。此时,聂绀弩从山西回到北京已有一段时间。
  90年代,一次纪念冯雪峰的会,在人大会堂小会议室。主席台上有胡乔木、杨尚昆、李伯钊等,文艺界参加会的人不少,我坐在会场上。发言人一致赞扬冯雪峰。到胡乔木发言,却是揭发雪峰的阴暗行为。抗战前夕,胡乔木从上海奔赴延安,说雪峰派两个人送他去延安是不相信他,一路监视他。我听了立即站起来,啪的一声把帽子甩到桌上,胡乔木肯定看见了。我生气地离开会场,到小休息室去。周明等来劝说,你这样不冷静,影响不好。我又回到会场,许多人都盯着我看。
  聂绀弩最后对我讲:他晚年什么都看开了,看清楚了。算起来,当年鲁迅身边的朋友,有多少成了“胡风分子”和“右派”!
  1976年冬天聂绀弩从山西回来,我和舒芜第二天就去看望他(住天安门对面石碑胡同)。过去总是衣冠楚楚、裤线如刃的小生型的杂文家,穿着一身灰乌乌的皱皱巴巴的布衣裳。大概多年待在牢里的人,容颜与衣服都会被命运涂抹成这个样子。他躺床上,闭着眼睛,吊儿郎当。从这时起和聂绀弩一直比较亲密。跟他还是过去那样,聊得随意、亲切。聂绀弩和舒芜爱交流学问,谈古典诗词,但很不齿于舒芜50年代初向党交出胡风写给他的信——舒芜因此被绀弩认为是“千古罪人”。
  我跟聂绀弩什么都可以谈。经过几年的“劳改”,他一点没有变,他真正“顽固不化”。胡风从来不会如绀弩这么漫谈,胡风心里有数,但从来不会随便谈心。雪峰是可以亲近的人。胡风晩年仍不苟言笑。聂绀弩则胡说八道,随心所欲,没大没小地与晚辈处得像朋友一样。胡风写信称牛汉兄,我也对他称兄道弟。但比起绀弩来,还是显得谨慎,放不开。胡风是我的老师,没有亲近感。绀弩像我的父亲。绀弩常请我吃饭。上世纪50年代,他当人文社副总编,有时也西服笔挺的。没听他唱过歌。他喜欢吃,他请我到隆福寺就吃过好几回,是在一个老回民馆。
  80年代以后,有几年时间,聂绀弩在西城区劳动部医院住院养病,我常常下班骑车去看望他。还在病房里碰到过文怀沙等人。当年我住在复兴门外二七剧场附近的铁道部第二住宅区。
  后来聂绀弩搬到东直门外新源里。他住两间房。我去看他,周颖开的门。聂绀弩还是躺床上,又没戴假牙,干瘦得像个死人。我开玩笑对他行三鞠躬,仿佛向遗体告别。他一下子蹦跳起来,大喊:“我还没死呢!……”把我骂了一顿。我是陪一位外单位的人来请教他“左联”的问题的。过了一段时间,绀弩非常难过地说:“我不想死,还不能死!”
  那会儿,我常给他买书、捎点东西。他到老看透一切,很清醒,家里却是破破烂烂的。
  他生前把自己称做“散人”,看做是无用的“散木”,晚年取了个号叫“散宜生”。他认为当今社会,一个人能活得散起来太难。周文王的九个“乱臣”中有一个名叫“散宜生”,老聂十分欣赏这个名号之内隐藏的那种人生大境界。
  有一回,他在床上仰面朝天躺着。我对他说:“你是个可爱的大诗人。”他朝天花板喊叫了一声:“我算什么东西!”我为什么在“大诗人”前边加了“可爱的”三个字呢?因为有的大诗人、大作家一点都不可爱,他懂得我话里有话。
  绀弩有超人的风度,随心所欲,嬉笑怒骂,粗茶淡饭,生活简单朴素……
  在新源里,他的腿摔断了。他躺在床上,腿弯曲着,伸不直,还不能行动,就把床板挖个洞,拉屎把被子掀开就是。我永远不会淡忘绀弩对我的影响,但我还达不到他那个人生境界。我是晚辈,小他十九岁。
  搬到劲松之后,舒芜、钟敬文也常去看绀弩。钟敬文和聂绀弩是大革命时期参加东征陈炯明时认识的,他俩年龄相近。我曾经请钟敬文写回忆录,准备请人帮他做记录。他拒绝了,说“我要写自已写”。绀弩一生没有让谁执笔替他写过文章,到死都清醒。
  绀弩年轻时很浪漫,感情生活不简单。抗战时期,在桂林,和艾青第一个妻子张若笠同居过(其时,艾青已与韦嫈结婚了)。绀弩送丁玲去延安也是一路以夫妻的名义。高瑛说,艾青曾对她说,他一生最好的妻子是张若笠。张若笠从浙江到桂林千里寻夫。艾青晚年感到内疚。高瑛告诉我,艾青一辈子认为张若笠美。
  1986年,聂绀弩临死的时候,在协和医院与艾青住斜对面,想吃个橘子。吃了,就安静地死了。聂、艾是老朋友,但有张若笠的疙瘩,就因为有这么点感情上的不愉快,解放后他们不来往。
  1987年3月27日艾青生日那天,我去协和医院看艾青。艾青对我哀伤地讲述了聂绀弩临死前想吃蜜橘的事。最后艾青感叹地说:“绀弩的病房就在我的对面,他走得安详,他的死是仙逝。”
  艾青说老聂是“仙逝”,“仙”字用得很神。这许多年来,我的许多朋友先后去世,数来数去,只有绀弩死后配称为仙。他自嘲“我算什么东西”,是说世俗的什么名分或荣辱都与他无关。
  绀弩逝世十周年时,我写了一首素淡的小诗,题作《临终前的渴望》。我在诗里写到老聂吃了一个蜜橘后,安静地死去了。我多少希望蜜橘种子经由老聂的精血灵慧长出芽苗来。后来,我又想写一首诗,却没有完成。这首诗的大意是:一粒粒蜜橘的种子,从老聂的身躯里居然长出了一株挺拔的、果实累累的橘树,它的枝干和花叶隐隐地显示出老聂的那副可爱的仙姿。我敢断定,老聂知道自己的生命复活为一株树,而且结出了累累的蜜橘,一定十分快活。
  聂绀弩是个杂家,学问好,国学根底深。他的“全集”十几本,由湖北人民出版社出版。我是他“全集”的编委之一。
  聂绀弩的女儿海燕是高挑个,在青年艺术剧院学跳舞,文革时自杀,留有一子。


  大彻大悟严文井

  除冯雪峰之外,严文井是能和我谈心的人。
  如果没有严文井的张罗,包括和中宣部斡旋,《新文学史料》很难办,办了也难办好。人文社原来由冯雪峰主持,周扬他们管不了。严文井是中国作协管外事的书记,1961年4月以作协书记身份兼任人文社社长兼总编辑。他也是来掌握出版社的。但下面的老编辑都很复杂,不好处理。他积极支持《新文学史料》很难得。严文井与中宣部那些副部长们很熟。他也是复杂的,但他的文学观念、文字、做人风格和周扬他们不一样。抗战前,他在武昌高中就开始写作。高中毕业后到北京图书馆,一边工作一边到大学听课。他的长篇小说《刘明的苦闷》(后更名为《一个人的烦恼》),写知识分子的苦闷。1942年2月,《刘明的苦闷》刊发于重庆《文艺阵地》第二卷第六期后,受到批判。但他在延安还是活得不错。他原先和京派就很好,如沈从文、萧乾。他很聪明,他的创作路子跟为政治服务的一套不是一回事。他是感性很强的人,他不像个搞政治的人。
  筹备《新文学史料》,肯定是韦君宜推荐了我。我还没平反,严文井并不歧视我。
  他可以成为很有成就的作家,尤其是他的儿童文学作品是被肯定的,作为作家的成就超过韦君宜。严文井对我很随便。他确实聪明,对人的品质,他凭感觉看人往往就大体不差。我发《从文自传》,楼适夷不高兴,严文井说好,发得好!严文井的内心没有被驯服。上边是把他看破了,因此做不了大官。他个性始终没有消失,很难得。中国有这样的作家,政治禁锢不了他。严文井是突出的一个,韦君宜也是。
  严文井到晚年,不参加任何活动,大彻大悟。如1989年夏天,周扬死了,我去八宝山送别周扬。文井看到报上登的消息,打电话
  问我:你怎么去了?我寄他一本散文,他知道我的态度。我说,我代表《新文学史料》去的。他说你去干什么?!他说,周扬当面会痛哭流涕,第二天照样整你,在延安就这样。王元化跟我谈过,说周扬有点变化,但严文井不相信这样的变化。严文井大彻大悟了。艾青也说他(周扬)今天痛哭流涕,明天照样整人。2005年,人文社的王培元为了写严文井问起我,我把严文井对周的评价说了。有人看了王培元写的稿子,希望我不要说,但我坚持要说。如果我不说,就对不起地下的严文井。
  80年代末,严文井打电话说,牛汉,你有没有空来看看我。我骑车第一次去他家里。他跟我说,你的许多年轻朋友也是我的朋友,他们都来过我这儿!他大女儿严欣久也写东西,可能经她联系,朦胧派诗人都去了。
  他那家,真是惨不忍睹,客厅满布灰尘,没有擦。西屋书刊塞满了,剩一小桌子可写东西,很惨。先在客厅坐,连茶水都没有。
  严文井和我深谈过两次。还给我看他写的一些短小的散文——就跟散文诗差不多,把他一生的人生感悟、爱憎都糅在里面,很好,像他这层作协领导没第二个人会写这种作品。
  2004年春节,他最后参加中国作协春节联欢时,走路都不行了,让人搀着,看着我摇头,皱眉,做鬼脸,意思是老成这个样子了。2005年7月20日,严文井去世了。我参加严文井遗体告别仪式时,他女儿严欣久特意跟我说,牛汉同志,谢谢你对我父亲晚年的理解。
  严文井晚年豁出去了,但毕竟他的人生经验比我老到。
  在人文社,我出事后,王任叔也没歧视我,没有外看我,业务上还重用我。关我在北新桥时,他还去看过我,说要相信党,总会搞清楚的。王任叔晚年太惨,以所谓“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名义被反复批斗。最后被社科院送回宁波老家。听说最终被折磨到精神不正常,以草绳自捆而死。他写小说,散文随笔也好,还是个翻译家。中国当代文学史还是要讲到他的。
  楼适夷也去看过我。后来,他主持人文社编译所时,也没有歧视我。
  韦君宜也关心我。我到她贡院西街谈过几次。本质上是个真实的人,也是个有个性的作家,但没有严文井这样灵活。
  在这种生存环境中,像严文井这样大彻大悟的人还会有,但我见到的只有严文井。我尊敬他,我们不要忘记他。他的作品也一定会流传下去。
  像我这样的人还存在,可见历史还是在进步。


  艾青,我得回报你一个吻

  第一次见艾青是在我跟父亲逃到西安的时候。1938年春在西安民众教育馆漫画班,班上有三十几个人,我不足十五岁,他是我们的绘画老师,但我只知他是“蒋先生”,事后才知那高个子蒋先生就是艾青。
  十年后,1948年9月,我才在河北正定华北大学正式见到艾青——他是华大文艺学院副院长,副院长还有张光年,院长是沙可夫。从此我们开始了长达一生的友谊。
  艾青住在天主堂内的一间平房,生活非常艰苦。这一次我向他请教了有关写诗的许多问题。记得我写了几首赞美大自然的小诗,自己很得意,请艾青指教,他却说:“不要再让别人看了。”他是善意的。
  1948年冬,华大行军中我唱蒙古长调:“三十三道荞麦九十九道棱,想起我的包头两眼儿瞪……”大声唱,用晋北土腔土调唱。有劲,唱得很尽兴。艾青在场,说我唱得地道,有长调味道。
  1951年我写信对他提出批评意见,说他的诗没有早年的写得好,他没有回音(这件事,我在给胡风的信中谈到过)。但我回北京探亲,到艾青家看望他时,一见面,他说“我天天学习哩”!他拉开抽屉,我写给他的信,确实放在一沓信的上面。这封信对他有刺激,有震动,促他反思。我提得很诚恳。我感觉到他已经注意到那个倾向——他也写一些民歌体,但冯至不写,而田间、徐迟则写得更多。
  艾青去延安后也没有写出好诗。我曾对艾青这么说:你一生的诗,大头小尾空着肚子。“大头”,指去延安之前写的诗。“小尾”,指“四人帮”垮台之后写的诗。中间几十年没有真正的好诗。他点头承认,直叹气。
  可能不光我提醒他,还有别人,他反思后的诗作确有好的变化。
  抗日战争爆发以后的两年间,艾青以高昂的情绪奋力地写了《北方》、《向太阳》、《吹号者》和《他死在第二次》等不朽的诗篇。在民族危亡的关头,艾青将自己诚挚的心真正地沉浸在亿万人的悲欢憎爱和愿望当中,他的所有的诗都与祖国和人民的命运息息相关,艺术才能得到了充分的发挥。在初中、高中、大学,我都读他的诗。他早期的诗论对我很有帮助,我很赞赏。
  1949年初,我们一块儿进入北京。
  1953年,我从东北部队回到北京,跟他的接触又多了起来。1955年春天,我担任《艾青诗选》的责任编辑,多次到东总布胡同的家中去找他。后来,因为胡风事件,我被囚禁了两年。1957年5月,我回到家里,听候组织做最后处理。
  反右斗争开始,没有我的事。大约1957年8月的某一天,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王任叔让我去参加文艺界批判冯雪峰的会,会场设在当时的全国文联礼堂。到现在我还不太明白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参加那个会。也许是让我接受教育,进一步彻底清理自己的问题。我感到很为难,甚至有点惶恐,但不敢违抗。那一天,我穿了风衣,把帽檐拉得低低的,一进会场的门,就让当时的作协秘书长张僖认了出来,他发愣,惊讶不已。我把入场证让他看看,他没有说一句话。我到得晚,会场上已坐满了人。本来想找个靠边的角落躲起来,找不到,只好跟别人挤在一起坐。挨着我坐的正好是熟人洁泯(许觉民),他当时在中央党校学习,关心地问我:“没事了吧?”我说:“还没结束,告一段落。”会场中央有两排从东到西的长长的桌子,周扬、邵荃麟、张光年、刘白羽、许广平等,坐在会场中间的座位,特别醒目。我低着头,等着开会,生怕熟人发现我。会场上闹闹哄哄的很不安静。我望见丁玲来开会,陈明跟在她身后。我想冯雪峰一定已在会场上,张望了几次,都没有找到。我非常担心雪峰的命运。
  突然听到有人喊我的名字。我低着头,不准备答应。喊声不停,还相当高,“牛汉!牛汉!”叫了好几声。我只好抬起头,望望喊我的人,原来是艾青。我们相距有一丈多远。艾青直盯着我,问:“是牛汉吗?”我点点头。他用更大的声音关切地问:“你的事情完了吗?”我回答:“没有完,算告一段落了。”旁边好多双惊奇的眼睛审视着我和艾青。我是尽人皆知的“胡风反革命分子”,而艾青正在受着严厉的批判。想不到艾青竟然站了起来,眼睛睁得很大很亮,不是朝着我,而是面对大家,几乎是用控诉的声音,大声说:“你的问题告一段落,我的问题开始了!”接着他用朗诵诗那种拖腔高声地喊:“时—间—开—始—了!”谁都知道这是胡风一首诗的题目。(《时间开始了》出版时封面是由艾青设计的,没有署名,是胡风当时对我说的。)艾青像一尊青铜雕像似地立在那里的神态,和他悲壮的声音,我今生今世都不会忘记。我相信当时在场的人也绝不会忘记。
  在我被囚禁的两年多时间里,几乎是与世隔绝,报纸也不准看,完全不知道艾青当时的处境。实际上他经历了与我相似的灾难。1955年反胡风时,他没有受到很大冲击,但是在劫难逃。1956年掀起所谓“丁陈集团”问题时,就把他牵扯了进去,直到1957年反右,“时间”果然“开始了”。他可以说没有安生过一天。艾青那天愤激的情绪几乎是爆发性的,仿佛挥写着一首溅血的诗似的。当时坐在他附近的人,有几位是文艺界的大领导,也就是整他的人,但他毫不畏惧。艾青毕竟是写《向太阳》、《火把》、《芦笛》等诗篇的正直而勇敢的诗人。
  我以为艾青当时绝不是不顾一切的那种感情冲动,如果说是冲动,也是冷静和清醒的冲动,是真正的诗人的冲动。在人生长长的逆旅中,他已经经历过不少次严酷的考验,不是不晓得他当时的冲动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在那一段时期,他当然思考过很多问题,并且回顾和审视了一切的一切。艾青所以敢大声地表白自己,是对人生和诗的最根本的抉择,否则,他就不是一个真诚的人和真诚的诗人。他清醒地理解这一点。
  邵荃麟主持会议,张天翼代表几个作家发言。郭小川西装红领带,慷慨激昂地批雪峰。楼适夷、许广平接着发言,说雪峰吃鲁迅,骂得很厉害。我还是没有看见雪峰。
  1976年的冬天,在下班回家的路上,我拐到西单副食店想买点熟肉,排在买猪头肉的队伍里。偶然抬起头来,看见排在前边的个老人,穿着脏兮兮的旧黄棉军装,头上戴一顶战士的冬帽,从侧面看,那颗骨,那肤色,真像是艾青。我走到跟前,一看,果然是分别近二十年的艾青。“艾青,艾青。”我叫了几声。他说:“你是谁?”等认出是我,他大叫一声:“你还活着呵!”两人当即拥抱,他还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我们都顾不上买猪头肉,面对面仔仔细细地相互看了好一阵,两人终于笑了起来,我已经有多少年没有这么笑过了。他告诉我,他从新疆来,住在他妹妹家。他说他的右眼快瞎了,是来北京治眼睛的。他告诉我,他住在一个叫前英子的胡同。一向粗心的我把门牌号忘了,几次找他都没找到。一两个月之后,通过老同事方殷,得到了准确的地址,在西城王府仓4号找到了他。艾青一家人挤在一间十平方米大小的简陋的平房里,床的上边架着防地震的家什。我去的那天,骆宾基和秦兆阳正好也在。以后我又去过许多次。
  那时上海《文汇报》向他约稿,他就写了一首不长的诗《红旗》,给我看。我说诗不怎么好,歌颂体,题意稳妥。后来《文汇报》发表了。他还写了一部相当长的小说,没有稿纸,我就从出版社找了一千张稿纸送给他。他的房里有个立柜,挂着齐白石的原画。早年他与齐白石有来往。
  1977年夏天,我因痔疮在西单二龙路医院做了手术,在家养病。艾青由蔡其矫陪同来看我。此前北岛陪蔡到过我家,把蔡介绍给我。我住二七剧场东边铁道部宿舍44栋楼。
  大约是1978年底的某一天,我接到艾青的电话。他兴奋地说:“我今天早晨写了一首《光的赞歌》,你快点过来。”我立即从朝内人文社骑车赶过去。艾青当时住在史家胡同。见面一边握手,一边说我“老了,老了”!他显得很疲惫,面色灰暗。当年《诗创作》的主编,建国后在广西工作的画家阳太阳也在。艾青用浙江口音的普通话朗诵这两百多行的诗,声音不高,但很有激情。他一边朗诵,一边习惯地打着手势。朗诵完后,我们三个人很自然地拥抱在一起,很自豪地说:“我们都是光的赞颂者!”
  和艾青交往确实有朋友之间的随便。一次和他、高瑛照相,我脑袋比他高出一点,他笑着说:“长这么高干什么!脑袋该砍掉一截。”
  艾青跟我谈到失明的右眼,用感伤的口气说:“人活在世上只靠左眼可不行!老摔跟头,把右胳臂都摔折了。”艾青还自嘲地说:“为什么我这一辈子问题老出在右边?”这当然是句笑话。
  艾青喜欢我去看他。我患痔疮有一段时间没去,后来去看他,进门,他在房里坐着,就说:“你来啦,你可来了!”
  艾青有一两次到我家来看望过我。艾青和我平时就是朋友之间真挚的交谈,不谈政治。
  我编《世界文学名著文库·艾青诗选》之前,到他家去过。我评他一生写的诗是大头小尾空着肚子,这是从数量说,也是从质量说。到延安后没什么可选的,平反之后也只能少选一点。他没有反对,他知道我选的符合实际。
  《(艾青诗选》序言》,是我对艾青的全面评价,写得很认真。类似文章写过好几篇,都集中在这篇序言里了。其中也有潜在的话,抗战时期,吕荧、胡风认为艾青有个人的忧郁。但我认为艾青的忧郁很真诚,是忧国忧民的情感。
  后来,艾青对我说,他要把这篇序文作为《艾青画集》的序。我说不妥,这不是评画,是评诗,作为附录可以,作为序不合适。30年代他被关在上海的监狱里两年,出来以后只写诗不画画了。我知道他为什么喜欢这篇序。是因为其中有一个观点,我说他把绘画的意境汇入诗里了。他的诗把诗画融为一体,他的绘画理想融汇在诗里了。
  《艾青名作欣赏》中有十四首是我写的评析,还有序,原稿都请艾青看过。他说每篇都看了,他很赞赏,他很高兴。我自信我对艾青的诗的理解不错。我这一辈子有两本书:一本是《童年牧歌》,很完整,老伴帮我复写;另外一本是《艾青名作欣赏》,写得很认真,写得很虔诚。他的诗,我看了一辈子。我说,这是报答他一生的教导。
  1990年8月下旬,我决定去黑龙江北大荒参加丁玲学术研讨会。几乎在同一个时候,北京还要举办一次国际性的研讨艾青诗的会。我宁愿去遥远而空旷的北大荒,不想参加北京的会。那一年北京异常的燠热憋闷。8月19日上午,天气比较凉爽,外孙女陪我去了一趟艾青家。艾青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牛汉,你也来看我了……”我已有两年多没见到他了,听到他这一声动情的话,惭愧得无地自容。老年的艾青,有些寂寞。比起前几年,人显得苍老些,像一棵宁静的大树。以前他讲话幽默而风趣,时时有智慧的火花迸出,现在火花不多了。但是,艾青毕竟还是艾青,这次短短的交谈中,他仍是随随便便地讲出了许多深刻而富有启发的话。他谈到诗的意象与语言问题,对我很有启发。
  那一天,艾青的情绪不好。也许那两年他一直活得沉闷。他见我说的第一句话,就透露出了心灵的寂寞。我和外孙女坐在一个长沙发上,艾青坐在东边一个软椅上。他说话我听不清,我说话他也听不清,我的山西土腔太重。后来他就和我们挤在一起谈。艾青问我为什么不愿参加北京的会?我对他说:“在北京开会免不了有长篇报告,我最不愿听,而且往往与文学和诗没有多少关系。”艾青慨叹了一声,说:“我也并没有什么兴趣,但是大家在热心张罗,我应该尊重大家。”
  事后我又去看他,他问我为什么没去参加座谈会?我说我说过呀,我挨近你说你怎么都听不见呵!他说忘了,全忘了。我心里很难受。他说《艾青全集》给我留着呢。他赠我“全集”上所写题签是由高瑛代笔。他写字也不灵了。
  艾青去世前几年,年迈多病,多次住院治疗,一住几个月。近十年间,我到医院探视艾青至少有三次。
  一次是1986年3月27日,我到协和医院老楼专家病房去看他。那间病房很大,很黯淡。艾青在打点滴,但那天他的情绪很平静,很开朗,他用沉痛的声音对我说:“聂绀弩前两天逝世了。他的病房就在斜对面。他死得很平静,没有惊动任何人,没有听见一点声音就走了。绀弩死的那一天,对老伴说:‘我很苦,想吃一个蜜橘。’他的老伴剥了一个蜜橘给他。绀弩一瓣一瓣地全吃了下去,连核儿都没吐。吃完以后,绀弩说:‘很甜很甜。’就睡着了,睡得又香又沉,再也没醒过来。”艾青说聂绀弩进入了少有的仙逝的境界。
  1993年初,我又到医院探视艾青一回。由于编《艾青名作欣赏》,撰写评析文章,有几个问题要请他解答。我是与诗人郭宝臣一起去的。那天是探视病人的日子,没有经过任何周折,走进病房时,艾青正在睡觉,像没病似的,呼吸从容,睡得很安稳。但护士却对我们说他成天昏睡。我问护士:“病人有没有醒的时候?”护士笑笑,说:“你拍拍他,看他醒不醒。”我的大手很粗糙,拍得可能重了点,只拍一下艾青就惊醒了。睁开眼,认出是我和郭宝臣,抱歉地对我们说:“是药物的反应,我并不想总这样的昏睡着。”过了一会儿,看他情绪不错,就问第一个问题:“你在《Orange》那首诗里,写到了一个异国少女,她像一颗圆圆的甜橙一样在你的心灵的天空里燃烧着,你从法国回国之后,还跟她有联系,能不能说一说这一段甜蜜的故事?”艾青望着我憝憝地笑笑,只说了一句:“不想再回忆了。”艾青回答得很好,很得体。本来还有几个问题想谈,我和郭宝臣考虑艾青还在养病,不想回忆什么,再问也问不出个底蕴来,就不好逼他了。实际上艾青当时并不十分清醒。在谈话当中,他又几次昏睡过去。拍醒他几回,醒过来,他抱歉地说:“真对不起。”
  值得记一笔的是,向艾青告别离开病房之前,艾青向我们两人潇洒地挥挥手。这时,我突然兴奋了起来,情不自禁地走到艾青身边,对他说:“我得回报你一个吻。”他点点头,他显然没有忘记十几年前,我和他在西单副食店的那次重逢。我就在他脸颊上“叭”地亲了一嘴。郭宝臣感动地说:“你们到底是诗人哪!”
  1996年3月27日是艾青的八十六岁诞辰。前两天,我打电话到艾青家,对高瑛说,艾青生日那天,各方面的人去祝贺,家里一定很忙,过几天之后我再专程来拜望艾青。高瑛说,艾青近来身体状况还算平稳,等忙过这几天,约几个朋友与艾青轻轻松松地团聚一下吧。我非常高兴。
  3月底,我给艾青家几次挂电话,没有人接。过了几天,才晓得艾青在生日前一天又住进了医院,而且病得很重,经抢救才恢复了心跳。我想艾青命大,又闯过了一关。没有尽快去医院看望艾青,心里很不安。
  4月以后,中国人民大学的年轻教授程光炜来访,他准备写一部艾青评传。我建议他直接去访问艾青,有关艾青的传记材料需要抢救。他和高瑛通了电话,得悉艾青还在医院被抢救之中,不能谈话。4月末,光炜来电话,说艾青人已处于昏迷状态,病得很危重。5月初,我赶到协和医院,直奔六楼,找到艾青病房。门上贴着“谢绝探视”的字样。我毫不犹豫,推开门就进去了,一个中年护士没有能拦住我。我走向艾青病榻,“艾青,艾青”唤了几声,却没有一点反应。艾青仰卧着,鼻孔插着胶管,正在打点滴。他的眼睛闭着,面孔赤红赤红,有些浮肿,人整个地在抽搐着、颤动着。病房静静的,听不到一点点呻吟。我看见他的头发有点乱,用手为他抚平了一下。待护士过来制止我,我已整理好了。艾青的头发又直又硬,仿佛细细的头发里长了骨骼似的。他的头很热,像冒着火焰。这时,高瑛走进病房,显然是护士喊她来的。看见是我,对护士说:“是艾青的好朋友。”我坐在病榻旁一把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艾青。高瑛为艾青和我拍了几张照片。她伤心地说:“留个纪念吧!”那一天,艾青的病房特别明亮,充满了奇异的光辉(七年前,我到海军总院看望弥留中的萧军,那间病房也极其明亮)。我觉得那不是太阳的光,说不清是什么光。艾青的生命不就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吗?他此刻正在沉落……沉落之前,闪射出最后的强烈而奇异的光焰。我不愿把它称做夕阳的余晖。回想起来,当时的感觉是很恍惚的,也许是我的幻觉。
  艾青生命的最后时刻很不平静。他抽搐着,颤动着,直到最后一息还在痛苦地燃烧,他用生命写完了最后一首发光发热的诗篇。这首诗,赤红赤红,没有字,没有声音。我读到了,而且读懂了。这首诗,照亮了我,烧透了我,它并无形体,却让我感到无比的巨大。
  艾青一生追求光明,写了《向太阳》、《火把》、《光的赞歌》等诗篇,在燃烧中耗尽了生命和血液,直到这最后一刻,他还在燃烧,还在发光。他的赤红赤红的面孔,多么像一轮发热发光的星体啊,他的生命和心灵里的诗,真正燃烧到了最后一刻。艾青的生命最后不是进入冷凝的状态,不是飘飘忽忽地寂灭,也不是平平静静地安息。艾青真正是燃烧着从人世间辉煌地消失的,也许比做“陨落”才有几分相似。艾青的生命在陨落中爆发出了他最后的全部的光和热。
  艾青1996年去世。
  在我创作的第一个高潮(抗战胜利前),我常常把艾青的“诗论”带在身边。后期他对我的影响不大,但他一直关心我,我们是一生的交情。他平反后没有多大突破,而我比他年轻,就比较活跃。青年诗人对我有冲击。对我影响大的是现代诗,有分析地、有批评地吸收。我不愿让太多的死结把自己拴住,但痛苦并没有消失。
  李又然、蔡其矫和艾青也有终生的友谊。艾青早年的诗还是李又然从监狱中带出来发表的。但他们懒,没写。
  对艾青、田间,我要理解他们,学习、继承、超越他们,努力到达他们所没有到达的境界。


  田间:他早年朴实的风格,战斗的风采影响了我一生

  我没有专门写过田间,艾青我已写过几篇,写胡风的也有,但田间没写。而他对我影响很大。在甘谷,他的抗战诗,能鼓舞人,像擂响了的战鼓。抗战青年特别欣赏他的满腔热血的激情。诗语言质朴,我也喜欢。《七月》不止一次发他的诗。胡风肯定田间,但又说田间未完成自己的艺术风格。我同意胡风对田间的看法,但我仍然热爱田间抗日战争时写的火热的诗。
  最初写诗,我被田间战斗的风格震撼,崇拜他的《呈在大风沙里奔走的岗位们》。诗集中有一帧他的侧面照的风姿。1940年,我在天水虽然没有多少钱,我还是到宁波人开的照相馆去照(宁波人的技术好)。我模仿田间,也照了一张坐在地上的侧面像。我模仿得很像。
  解放后,1953年我去鼓楼东大街中央文学研究所(今鲁迅文学院前身)看他。他是文研所的负责人之一。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后来就不止一次地找他,他早年朴实的风格,战斗的风采影响了我。
  1953年我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后,向艾青、田间组稿。田间的《给战斗者》,有点背离原来的风格。毛泽东强调“要在古典和民歌的基础上发展新诗”,他照办。艾青也受影响。田间按毛的“讲话”精神修改《给战斗者》,大部分从自由体改成五七言。我不同意这种改法,认为要保留原貌,这首诗已经成为历史的经典,基本不能改。他开头不同意,后来才同意,只改了一点点,保持了诗的原貌。1955年长诗《给战斗者》印出来,我是责编。
  田间的《赶车传》,在雪峰看来是带有了史诗的规模,但没有怎么感动我。真正让我震动的是他的成名作品《给战斗者》。雪峰跟我谈《赶车传》是在1953年冬天。他不是专门谈田间,是由别的话题引出来的。雪峰说《赶车传》不论对田间本人的创作道路来说,还是从中国当前的诗歌民族形式的探索问题上看,都有积极的意义。雪峰认为,应当引起大家的重视。这首诗,在他看来是带了史诗的规模。“史诗”,他重复了三次。当时我对他的口音还不大习惯。
  田间解放后很谨慎、规矩,和胡风来往不多。1955年他受“胡风集团”问题的牵连,差点自杀(胡风最肯定田间、艾青)。
  1979年、1980年我编“史料”,我约他写回忆录。我对师辈有回报之心,有报答之情,对胡风、田间、艾青都是这样。
  1979年平反后我替他编了一本薄薄的《田间诗选》(“文学小丛书”)。
  后来,我去看他,约他写回忆录。他住后海,自己的一个独家小院。白天他待在自己的书房(西房,十一二平方米)。我找到田间的院门,见有个人正在门口扫煤灰。我仔细看,是多年未见的田间,他的面孔改变不太大。我大声喊他:“田间,我是牛汉。”他说每年冬天河北省驻京办事处会送他一车煤烧锅炉。他请我到他的西屋喝绿茶。我见茶垢很厚,要帮他洗。他说有茶垢好。我说那种宜兴壺才不用洗,你用的是磁杯,不洗不卫生。
  然后我们谈诗。他说他喜欢我的《悼念一棵枫树》,他脱口背了几行。我对他说,我还是喜欢他早年的自由体诗,包括街头诗,擂鼓,没有技巧的痕迹,有战斗的鼓动性,有个性,有血性。
  他深思了一阵,说:“我喜欢你新近写的诗,但是工人、农民会喜欢吗?他们会喜欢这种风格吗?”我说:“不见得,你说的工农是过去文革前的工农,现在工农中也出了不少诗人。”
  他好像在沉思,然后突然打开门,说:“我知道你站在这儿听呢!”原来是他妻子葛文在门外院子里听,怕我们胡说八道,谈什么政治话题。我有点惊讶。
  这次谈话大约在1982年、1983年间。我是作为朋友很真诚地和他谈。他并不像有些诗人,认为写自由体诗有思想问题。他喜欢我的诗也是真的。看来他心里有矛盾。这次谈话中间他老去小便,他说他前列腺有问题。
  他说几次想去看胡风,因坐公共汽车不方便,请河北省驻京办事处派车不容易,未成行。他的工资由河北发。
  坦率地说,作为诗人他在艺术上没有完成自己的风格。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讲话”以后,他就极少有独具个性的作品了。田间最好的诗作都在1942年之前。他是不苟言笑的人,很朴实,没有架子,写文章、做人都如此。闻一多夸赞田间,称赞他的是1942年以前的诗。
  田间是1985年去世的,死在友谊医院,胡风也大约在这期间死的。


  冯至:对中国现代诗有大贡献的、学者型的诗人

  冯至,我特别敬仰。在政治上他是学者型的,很严谨。关键问题上他是很有头脑很有见解的诗人,思路很开阔。冯至戴近视眼镜,方脸,不到一米七的中等个,但他的形象在我心里很高大,很庄严,完美。我认为他是对中国现代诗有大贡献的人,是现当代最优秀的诗人之一。穆旦写得扎实,是很有艺术造诣的诗人。绿原对冯至很肯定。《冯至文集》绿原是主编之一。
  我跟冯至一起参加过几次诗歌形式讨论会,印象很深。1953年、1954年诗歌形式座谈会,田间、黄药眠等都参加了。田间提倡五七言基础的格律诗。我在会上说,经过几十年考验,自由诗已成为有传统的新诗,成为民族形式的一种。冯至在会上表示赞成我的意见。
  在动荡的历史时刻,他很清醒。1956年,冯至有一篇批艾青的文章,是理性的、讲道理的,不像徐迟、沙鸥那些人,几乎是谩骂。冯至还写得很长,七八千字。我把冯至发在《文学评论》上的文章(我有勾画)拿给艾青看。艾青看了说,冯至文章和别人不一样,有些意见有道理。艾青说,运动高潮中写文章,几乎没人不写。但冯至的文章不是发在《文艺报》、《人民日报》上,是发在《文学评论》上,是从学术上谈。艾青跟冯至一块儿照相,挺好的。冯至做人做文章都严谨,头脑清醒。所以他和艾青的友谊得以保持长久。
  鲁迅说过冯至是中国最优秀的青年抒情诗人。
  1989年4月6日中国作协、《诗刊》开纪念“五四”座谈会,艾青、卞之琳、臧克家、冯至等到会,我也去了。臧克家宣传毛泽东思想,对朦胧诗、先锋诗完全否定。我支持年轻人,认为要理解年轻人的创作。冯至和我认同。他不回避这个现实,积极支持群众运动。
  冯至去世不久,在追思会上,我回忆以前这些话,强调冯至晚年坚定地相信年轻人,相信他们会在不断的探索中调整自己。
  冯至对中国新诗是有贡献的,写十四行诗也在严谨的同时保有自己的个性。他是学外语的,对西方现代诗确有研究,对古典诗词也造诣很深。对发展中国新诗确有贡献,不是形式上的模仿。在我敬佩的老诗人中,他超过卞之琳,更不要说臧克家。30年代臧克家在闻一多带动下写的诗很朴实,有泥土味,《老马》等还可以。到“文革”中写五七干校生活的《忆向阳》就很虚假、很荒谬。


  何其芳:我所敬重的、比较复杂的诗人

  我对何其芳的印象本来很好。我敬重他,把他当老师、前辈,我喜欢他早期的诗,包括散文,严谨、秀丽。
  解放初,他对我有帮助。1944年我的一个同学给他当助手,在重庆编《现实》,在报纸专栏上发过我的诗(在西北大学写的)。50年代初,我在沈阳部队时,我将解放初出版的诗集《祖国》、《采色的生活》寄他,与他通过三四封信。他给我的信写得非常恳切,细小的字写满几张稿纸,对我的诗提了许多看法。也从诗创作范畴内肯定、鼓励我的创作。他鼓励我好好写下去。
  1953年,在北京饭店马雅可夫斯基诗朗诵会之后,我们深谈过,聊过半天。他热诚,平易近人。还是谈诗,他和我都还很欣赏马雅可夫斯基。我在大学时用俄语背诵过马雅可夫斯基的诗。马雅可夫斯基也写过现代派诗。何其芳的字很秀气。平时笑眯眯的,让人感到亲切。
  1953年我参加抗美援朝回来。1954年我给他送去我的诗集《爱与歌》。我家住复兴门外,我骑车到他在北大的家,他当时是社科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所长是郑振铎。我主要是想听听他对我的诗创作的意见。他谈得很诚恳,谈了一个下午,很亲切,还留吃饭。之后又见过几回。他的神态总是热诚坦率的,不像个长者,更像个同龄朋友。
  1954年,我在中国作协诗歌形式问题座谈会上发言,强调不能把自由诗排斥在民族诗歌形式之外。后几年,何其芳打印了一篇题为《中国新诗十年(1949~1959)》的论文,文中引述了我的上述观点。我见过这个打印文本。何其芳没写过颂歌和空洞的民歌体的诗。艾青、卞之琳、田间、徐迟都写过。何其芳、冯至没有写。
  1955年批胡风,我被抄走的信中有他写给我的四五封。何其芳是处理胡风问题的五人小组成员之一,但和我谈话,没有摆那种架势。遗憾的是抄家抄走的他写给我的信以后没有还给我。
  大约1947年在香港他写了长文批胡风,在重庆也写过批胡风的文章,但我们之间还有交往。这是我的自由。何其芳懂诗,他没有写什么民歌体,还是过去的风格。解放后写得很少。晚年写有《毛泽东之歌》一文,一篇较长的遗作,谈一些经历。他去世后,他老婆寄我《毛泽东之歌》,我提了意见,没有在“史料”发,绝对不应该发。何其芳更深的思想我不了解,背景很复杂!看来我不完全了解他。
  何其芳比较复杂,要好好研究。不少诗选选他的《回答》。这首诗的确很好。如果选解放后的诗选,卞之琳、臧克家一首都选不上。我个人这样评价。
  我多年跟随过胡风写诗。何其芳写过大文章批胡风,胡风也写过大文章驳何其芳。我不因胡风就不接触何其芳。大家吃惊:牛汉跟何其芳有关系?!这不奇怪,这不是背叛,也不是狡猾。

  本文选自《我仍在苦苦跋涉:牛汉自述》,牛汉口述,何启治,李晋西编撰,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7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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