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晓晴:往事
┃Personal History
往事
© 秦晓晴/文
1982年秦兆阳与子女在家中
放完暑假,我就该升小学五年级了。那是1958年。
暑假前,我们刚刚搬了家,从小羊宜宾胡同3号搬到了新家,父亲秦兆阳不愿住机关宿舍了,免得看别人的脸色。为此,母亲每天下班就往新家跑,照看那里修房子。整整跑了三个月。其实,《人民文学》编辑部半年前就从小羊宜宾3号搬到文联大楼去了。3号院内只有葛洛、吕剑、清泉叔叔和我们四家人,都是熟人,有什么脸色好看呢?不过,我知道有些日子了,父亲遇到严重不快的事情,所以看不见他的一丝笑容。那时我住校,只有周末才回家。姥姥悄悄告诉我,好像是父亲的一篇大文章出了问题,好像是由于王蒙的一篇小说,父亲还作了检讨。80岁的姥姥是个明白人,她说,你爸爸从打日本鬼子到打老蒋,他能反党?他是吃了呆气的亏呀。事情还真让姥姥说着了,后来才知道,父亲最终被戴上右派帽子,还真是与他呆气有关,与给邵荃麟的两封信有关。他在信中对某些文艺界领导人的宗派主义进行了批评。他认为对丁陈的斗争应该从团结的愿望出发。这应该是后话了。
新家只有我们自己一家人,这似乎减轻了不少内心的紧张和压力。姥姥买了几只小鸡,使弟妹欢喜得不得了。天气很热,父母的表情像凝固的空气一样,让人看不明白。父亲的胃病更严重了,几乎吃不了什么东西。过去父亲因胃病经常腰缠棉被,靠在床上看稿子。我突然意识到,父亲好像很久不看稿子了。只有知了的叫声时时冲破一种凝固的沉寂,仿佛预示着什么,等待着什么发生。一天,家里突然传来一串尖厉的声音,我不由得吓了一跳,再仔细一听,像哭声,是从父母房内传出的,我们三个孩子飞快地跑了过去,只见母亲在痛哭,看见我们马上把声音压低了,父亲用棉被围着腰坐在那里,拧着眉,脸色很沉。
“爸,怎么啦?”我问。父亲看见我们三个惊慌的样子,眼光柔和了一些。
“没什么,你妈妈不舒服,你们出去吧。”
这是我们有记忆以来,见过母亲的唯一的一次哭泣。没有人会告诉我,父亲于1957年7月25日被正式划为右派。父亲更不会告诉我,他绝望了。而母亲最痛心的,正是她发现了父亲的这个念头。事后,母亲的哭声一直压抑在我心头。我感觉到,这事一定与父亲有关,而且与父亲犯错误有关。
我从小就是一个敏感、自尊心很强,认真接受传统教育的孩子。父亲工作很忙,很少照顾我们,但对我们很慈爱,很平等。我对父亲感情很深。他出身贫苦,早年丧父,求学十分艰难。1938年怀着抗战的激情,辞别孤苦无依的母亲奔赴延安,接着又主动请战深入抗战前线,在华北平原打游击,做宣传工作。他在《人民文学》工作的身影给我的印象实在太深了。
父亲到底犯了什么错误呢?我不敢仔细去想。家里没有报纸,我也不懂得听新闻广播。姥姥常常一人偷偷地磕头,叹气。她说:给他戴帽不公啊,你爸过大清河封锁线,敌人在后面追,枪子打在帽檐上,把帽子打飞了,险啊。
想到近来家中大人的一系列言谈举止,我模糊地感到事情真的严重了。
那一年暑假格外长。终于开学了。走进学校的大门,看到的仍是古老的绿树红墙,一切都很熟悉,但又感到有些异样、陌生。
没走多远,正好碰见一位父亲机关的阿姨。当她沿着绿色的松墙从对面走来的时候,我就认出了她。她来送女儿上学。我还知道,她是整风的积极分子。没有办法躲开,只好迎面叫她一声。这位阿姨用审视的眼神看着我,“怎么,没人来送你?”她的关切隐藏着做作,身上特有的那种优越感,让人感到很不舒服。可以肯定,她在看到我的同时首先想到了我是谁的女儿。大概这就叫“别人的眼色”吧。我想,幸好搬家了。
同学们仍像往常一样友好,我的学习成绩仍是名列前茅,但我沉默又敏感,听到老师们议论报纸,我就心跳,生怕上面登着父亲的事,广播里唱《社会主义好》我也发毛,好像大家都看着我,都知道我是谁的女儿。我还希望老师不要表扬我,更不要表扬我的同时,批评我前面的男同学子婴。我已经看出子婴对我的不满了。
一天,上晚自习。教室里灯火通明,同学们专心做作业,没有一点声音。我旁边的子婴早就坐不住了,一会儿回头看看,脑袋转来转去。
后半节自习,当有人小声问问题的时候,他终于站了起来。只见他扬着胳膊,神秘地冲大家大声喊:
“喂!大家注意!我现在知道了一个秘密,一件大事,你们猜猜是什么事?”
同学们纷纷停下笔,望着他,等待下文。他没有急着往下说,只是瞟了我一眼,脸上放着得意的光彩。班长提醒他:“别说话!坐下。”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总算坐下了。
一会儿,做完作业,他说:“看你还棒不棒?这回该我帮助你了。你还当小大人帮助老子吗?”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专门说给我听的。
接着他又站起来,大声喊叫:“喂!听着!告诉你们这个秘密吧!”
我没有抬头。直觉告诉我,他在斜着眼瞧我的反应。我心里一沉。
他又接着大喊:
“我们班上有一个人的爸爸是个坏蛋!什么叫坏蛋?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人!报纸上写着哪!坏蛋的儿女当然也是坏蛋,儿女的儿女当然也好不了,子子孙孙无穷尽,都是坏蛋!亏她还是红领巾,是班干部,还管我,哼!她配吗?”
我的心七上八下,翻腾得很厉害,不由得把椅子往旁边挪了挪,准备承受更猛烈的袭击。我等待着,呼吸都有些困难了,可是我仍然维护着自己的尊严,没动声色。我应该怎么办?多么渺小!多么无能!
我只是从电影里看过战士怎样对付敌人的进攻,然而,对于目前这样的进攻应该如何反击呢?我一直在同学中挺有威信,同学们会怎么看我呢?我全身的血直往上涌,我苦苦地想着,一边继续写作业,一边准备承受更大的打击。最怕出现的场景一旦到来,我反而变得异常冷静、沉稳。这一段时间给予我身心的折磨仿佛是一种磨练。我紧闭嘴巴。只要他不点我的名,我就紧闭嘴巴,我知道这时没有我说话的权利!
教室里很安静,除了一些同学好奇抬头看看,没有人附和子婴。同学们似乎不赞成他如此破坏纪律,更好像因年纪太小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么严肃的问题。在寂静中,子婴终于没有点名道姓。
收作业时,我将一张条子夹在作业本里,上面写着这样几句话:“老师,我是新中国的少年儿童,在战火中出生,在红旗下长大,我的父亲出了问题,但绝不允许别人侮辱我。我一定听党的话,好好锻炼自己。”
第二天我看见王老师拉着子婴的手在大槐树下说话。子婴低着头,一直认真听着。
接着,老师调了我的座位。
从此我更用功了,各方面对自己的要求更加严格。渐渐地,同学们对那场风波已淡漠,向我投来的是敬佩的目光。我学会了一件事:咬紧牙关,默默奋斗。在无形的压力下,我仍然想做强者!
“十一”前,班上民主选举七位同学到人民大会堂献花,我是七人之一。不幸的是,大队辅导员宣布名单的时候,却没有念我的名字。我在队伍中使劲瞧着王老师,希望她注意到我。平时那么亲切的老师却故意将目光躲开了。
我第一次尝到人世间的冰冷和严酷的滋味。
那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听广播说,寒流一来,温度将下降到摄氏零下十八度。
正上课,比子婴高一班的姐姐急急忙忙把子婴叫出去。
几天以后,我们正在上课间操,子婴和他姐姐才一起回来。王老师连忙迎过去。
我发现子婴的脸色慘白。他看见老师,紧走两步,又突然转过身,向旁边走去。“子婴,你回来了?”老师亲切地叫着。他不理。老师跑过去拉住他。我清楚地看见,他姐姐站在旁边,眼泪刷地流出来。
子婴突然转过身,猛扑到老师怀里——呜呜地哭起来。随后用袖子抹把眼泪,倔强地想做个笑脸给同学们看,却咧咧嘴没笑出来。嘴里还说:“闹了半天,也不是好人!”说完,两只瘦小的肩膀抽动着,哭得更凶了。
他为什么哭呢?打架流鼻血都不含糊的人居然这样大哭,是有人欺负他,还是他可爱的小刺猬死了?……我是第一次看见他伤心的眼泪。可是这时我的内心里并没有半点快感,当然更不知道什么叫幸灾乐祸。他以前侮辱过我的话跟他这时的悲伤是联系不起来的。我怀着关切与同情的心情很想知道其中的原因。
后来,断断续续听大同学说,子婴的父亲因“政治错误”自杀了。同时我还知道,班上除了我以外,还有另外两个同学的父亲也被打成右派。一个是《大公报》主编的儿子××,一个是著名历史学家的女儿面面。听到这个消息,我心中的郁闷有增无减。唯一的安慰是:在困难的时候,我深感自己的是坚强的。我没有哭过,更没有像子婴那样当众痛哭过。我学会将心事深藏在心底,表面上却像一汪水那样平静。我曾是校合唱队队员,但从此我没有了歌声。多年形成习惯的结果是,现在真成了音盲。
我和面面自然成了朋友,同时我们的家离得很近,周末回家常在一起。我们的共同爱好是看书,记日记,讲书中的故事,尤其是书中的爱情故事,成了我们精神上最大的享受。
面面对我说,她的爸爸去十三陵水库工地劳动,妈妈给他准备了很厚很厚的垫肩。我不由得担心父亲,他若是去水库劳动,那样单薄的身体怎么吃得消啊!
父亲在等待处理的日子,彻底从书稿和检查文字中解放了出来。他用废旧木板造了一个大屋顶的鸡窝,仿佛也开始去适应自己的“角色”了。母亲一边给他准备着去东北的冬服,一边担心着他的身体。后来上面根据父亲的请求发了善心,他被安排到广西下放劳动。这个慈悲甚至使父亲脸上有了笑容。
父亲就要去广西了,那个即将离别的周末,我回校前去向父亲告别,屋里正好有客人,推开门,我说,“爸,我走了。”本想说完赶紧走掉,没想到父亲正背对门口站着,他一转身,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终于忍不住靠在父亲身上埋头痛哭,任凭泪水如泉涌。就在此刻,我听见了父亲的心跳,感觉到父亲痛苦的震颤。父亲,我们何时才能再相见?
没有父亲的家仍是沉闷的。尤其是节日期间。我知道他在遥远的广西盼着我的回信,但我心里很少有真正的快乐,就是不愿回信。我是老大,父亲非常在意我的态度,尽管我只有12岁。母亲说,只要我写信叫父亲回来,他就会回家和我们团聚。但我没有。母亲很伤心。她不明白,我是近乎麻木了,已经感觉不清楚是否想念父亲了。当时我实在缺乏毅力克服心理障碍安慰父亲。我这种脆弱的天性,不至于使我叛离,却会使我逃避。就这样,那几个寒冷的春节,父亲没有回京。
后来母亲带上弟弟去了广西,姥姥病故,家里只剩我和妹妹。同学们和老师一直是十分友善的。小学的大半同学都考入本校初中。幸好面面仍和我在一班,这给孤寂的心带来不少安慰。但随着年龄的增长,大家思想上的政治意识也不断增强。到了初二,同学们纷纷要求入团。那个年月,入团成了我的渴望。当我和面面坐在政治教师面前的时候,我是充满希望的,因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政治老师刚从部队转业,说着南方人特有的普通话,让人感觉她的舌根很硬。她说:“你们有进步的决心,很好,但要接受考验,你们母亲都是共产党员,但你们父亲的问题是不一样的。面面的爸爸是六级右派,属于最轻的那种,但你爸爸就不同了。”她严肃地看看我,顿了一下,“他的右派级别高许多。”右派还有级别?天哪,我还是头一次听说。显然政治老师不看好我,入团恐怕没有希望了。从此,我的心重新坠上了石头。我甚至很羡慕面面,她是幸运的,因为她爸爸右派的级别低,属于六级,已经摘了帽子。而我父亲呢?我恨透了所谓的级别。不过,最终我是非常幸运的,在初三班主任李老师的努力下,临毕业的最后一个星期,我终于继面面之后,被团支部讨论通过了。待到暑假返校时,老师告诉我双喜临门,团员被区里批准了,理想高中考上了。但面面很不幸,虽然考上了理想中学,但团员没有批下来。原来,是他父亲机关的人事部门做了梗。
现在回想,能否戴着团徽上高中,对一个人的影响太大了。团员,就好比当年出身不好的人入了党一样,总归是经过了血与火的考验,毕竟得到了组织上的认可,地位与没入团的人是不一样的。高中三年我一直任团干部。我发誓平等对待每一个同学,善待每一个同学,班集体气氛非常好,可以说阳光灿烂。面面在学校却一直很压抑,很难受到信任,班里同学对待出身有问题的同学有另一样的眼光,我同情她,但无能为力。那几年,父亲又开始发表文章,生活也算平静,当然压力是有的,所以除了家人,我从不向任何人提及父亲哪怕一个字。这个习惯是从1958年开始的,整整保持了21年,直到父亲1979年平反。
1966年6月高考在即,文化大革命开始了。由于我校与北大清华相邻,文革风暴立刻波及过来,学校6月2日开始停课。一夜之间,出身成为分水岭。我冷静,又茫然。红袖章,绿军装,大字报的海洋,当然与我无缘。往日文文静静的学生疯狂般地表现着自己的革命,从他们身上迸发的革命激情如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很快,抄家开始了。
想起家中的藏书和画册,许多都属于“四旧”(1966年8月下旬新华社的消息中提出“向一切剥削阶级的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展开猛烈的攻击”,从此人们把这个运动称为“破四旧”)。我也不放心妹妹和弟弟。弟弟由于父母调工作,1966年初夏回北京过暑假,一个人成天在外面疯玩,像脱了缰绳的野马,无忧无虑。妹妹学校也停了课。我急急从城外赶往城里的家。小胡同里很静,几乎看不见人。几户人家全都门户紧闭。但我觉得家家门后都有眼睛窥视着你。老百姓好像被这突然的风暴吓住了,还没有回过神来。走到家门口,忽听背后有点声响,回头一看,原来是对门的大五毛开了门缝正在向外观察。她是居委会主任,老头过去在国民党政府做过职员,所以平日里在街道工作并不气盛,经常病歪歪的样子,见人笑脸相迎。毋冬立夏,只要情绪不好就戴上口罩。她对我家是严格划清界限的。她的小女儿叫五毛,母女俩长得很像,所以我们暗地里叫她大五毛。她人矬声高,有事情不会好好敲门,向来是哐哐凿门,似乎唯如此,才能显示她的公事公办。看见我,大五毛的眼睛由惊恐变为镇定,扶了扶脸上的白口罩,缩回头去,关上了门。
家里的书和画册还算不上藏书,都是父亲解放后收集购买的。以前,工作得闲的日子,父亲最大的乐趣就是逛书店,逛和平画店。画册相当贵,父亲偶尔咬咬牙买两本。欣赏名家画作,是他很大的享受。毁掉它们,我舍不得,我珍爱书籍,它们是我的良师益友,它们更是父亲的心爱之物。但我必须适应革命洪流,我必须采取行动。我终于狠心硬着心肠把人体画全部进行了处理,并烧掉了父亲所有的照片和信件。这个场景,让我想到许多革命历史影片中的革命者都是这么干的。但我不是革命者,我是被文化革命的滚滚巨流击碎的一个小小的水滴,我不想被抛下,并且只能顺着大势跌跌撞撞顺流而下。我多少觉得自己有些荒唐。我的清醒意识使我保存了家中所有的底片。过去的幸福时光不能失而复得,那就留下最后的一点纪念吧。在我内心深处,一边残存着渺茫的希望,一边也做着最坏的准备,同时还仍想保持自己的自尊。
当我看着捡出来的两大堆“黄书”,正在发呆时,妹妹匆匆从外面跑回来了,她拿着一叠粉色纸片,把书包一扔,就往外跑,一边喊:“姐我找到革命的方法了!”一溜烟不见了。
妹妹因出身不能造反,不能加入革命洪流,但一个十五岁的中学生,能不被眼前的形势所激动、所左右吗?说难听点,就叫蠢蠢欲动。她一向天真稚嫩,千万别给我惹祸啊,我一边在想,一边暗自扫视房间里的东西。除了两只仿宋花瓶,再没有什么与父亲有联系的东西了。此刻父亲会怎么样呢?被揪斗了吗?我简直不敢想。甚至暗自庆幸父亲不在北京,否则我会多么难堪,会多么狼狈,会多么抬不起头来。
天渐渐沉下来。弟弟回来了,妹妹仍不见踪影。我身上的汗刚落,忽然想起妈妈还有两双带跟的皮鞋,于是赶紧把它们扔了出去。办完这件事后,心里稍稍踏实一点。
这时传来敲门声,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坚定。果然是大五毛,她脸上的白口罩一边挂在耳朵上,一边耷拉着,手里拿着几张粉纸,那纸令我眼熟。
“革命小将有命令,封资修的东西要打倒,你们家的书、四旧赶紧清理,限两日内,两日内。”
这种时刻,我一点不敢怠慢,客气地赔笑道:“伍主任,您进来说吧。”大五毛两只脚齐齐地站在门坎外,胆小而警惕,把一张粉纸递过来,沉着脸,撇着嘴说:“我可不进去。”说完,给我一个冷屁股,转身走了。
那两张粉纸都是勒令书,勒令一切革命群众检举揭发自查四旧之物,特别是书、画、石人石马等资产阶级艺术品。勒令房屋私有者,必须在两日内将其充公,洗心革面,与封资修划清界限。
看来,大五毛已将我们置于革命对象之列。我想着,明天一定要去一趟房管局。
第二天早上出门,街上的动静挺大,人们来来往往,有人神色慌张。京剧院门前围着一大堆人,一些年轻的武生演员排列在门口两侧,大声吆喝着什么。昔日的名角,三步一鞠躬,五步一请罪,往日的神采不见了,只余惊慌失措。街面上的石匠刘家被人从家里抬出了许多石狮、石人。刘家的女儿兰秀,是妹妹的小学好友。此时,我看见兰秀妈被人剃了阴阳头,跪在地上。兰秀妈明明是劳动人民出身,怎么会被抄家呢?刘家是石匠,几代人靠雕刻为生,家里能没有石人石马吗?这也犯了“封资修”吗?再看那几乎垂在地上的阴阳头,一半的头发被剃了去,一半的头发散落下来耷拉着,遮着眼睛。那被剃去的一半脑袋,很像一个花白茬的水瓢,那仍有头发的一半像是被人用黑黑白白的假发故意粘上的。想想往日的兰秀妈,虽说也是建国初期从山区曲阳走进北京的一个农村妇女,虽说文化底子不是很高,只是扫了盲的家庭妇女,但她的持家和利索是有了名的。平日里,她总是将头发绾在脑后,别着一只银卡子,爱说爱笑。
我的心一下子乱了。赶紧将目光挪开,快步走了开去。“向上敬礼,鞠躬!——低头!”在房管局办交接手续时,那些办事员就这样吆喝着来办事的人,像对牲口一样。这种羞辱感激起我一身冷汗。我横下一条心,决定自我革命,主动出击。
决心一下,心情轻松了许多。当我闯进27中红卫兵总部的时候,腿有些软,心里发毛,真不知迎接我的是怎样的脸面?“谁是这里的负责人?”我冲着几个穿绿军装、戴红袖章的学生努着劲问。努力想使自己的声音大些,自然一些。“你说什么?”显然,我的声音太小,连自己都听不见。我又重问一遍,这回才听见了自己的声音。
“我。”一个白净脸,戴白边眼镜,年龄与我相仿的男生站起身,在他身上,没有时下某些红卫兵的杀气腾腾。我明白碰上了可以对话的人。我作了自我介绍,希望他们去我家一趟,帮我检查一下“黄书”。听说我是某某中学高三学生,他似乎又增加了几分友好。现在想来,我们当时甚至忘了互通姓名,只好权且称他为H君吧。
这样,H君领着五六个红卫兵,到我家走了一趟。当然,这几个人的行头少不了绿军装、红袖章和皮带,表面看来颇有些威风。这让街坊邻居露出奇怪之色,大五毛更是一头雾水。
我奢望用狐假虎威的办法,既保住父亲的书,又能挽救自己的尊严。H君看着检出的书,眼神流露出可惜的神情,什么也没说,拿出封条想封上,并对我说,这样最安全。我很感激地点点头。一个红卫兵说,不如明天推辆车来运走。“运走?那可不如放在原地保险。”我的心突突直跳紧张地看着H君,H君你要坚持住。
这时,听见大五毛在门外喊:“让开让开,找秦家的。”
说着进来一老一少两位不速之客。“你是?”我并不认识他们。
“俺是白洋淀何庄子的,奔秦家来了。”老人走在前,他看了看院里的阵势,“这是干吗?一家人哩,我是贫下中农,是双烈属!”说着,他指指胸前。原来,他胸前挂着一块尺把长的镜框。“不假,俺是双烈属。”年轻人证实。
熟悉的乡音使我猛地想起表姨在白洋淀有亲戚。
H君走上前看了看,说:“是烈属证,上面写着两个人名。”
我心里一机灵,忙叫“大爷”。何家父子不但解了我的围,还提高了我的身份——烈属的亲戚。大五毛立马不再冷脸。H君和红卫兵离开的时候,和我有说有笑,她都看见了。
老人姓何,六十多岁,来自父亲早年打游击的白洋淀。因为听说北京闹红卫兵,贫下中农最吃香,看病不要钱,就带着独生子老香看病来了。烈属证其实是他老伴的,他的老伴的前夫和儿子均在战争中光荣牺牲了。而何老汉早年是个做小买卖的,居无定所。解放后,他做了这个烈属老太太的上门女婿,夫妇俩老来得子,生下个小儿子特别地疼,所以起名叫老香。
送走H君,才想起问妹妹:“咱家这种情况,你不好好呆在家里,疯跑什么呢?”
“我去发勒令书了,每家都塞一份。”妹妹自豪地说
“咱家胡同里你也塞啦?
“塞啦。也给大五毛门里塞了一张。”
“你呀,你呀。你懂不懂什么叫引火烧身?对门正是拿着你的勒令书来咱家发威的。要不,她怎么知道咱家有画册,兰秀家有石人?还不是你提醒的……”
“我也想……”妹妹委屈极了。在那样年代,谁不想革命昵?何况正值豆蔻年华的妹妹。
是的,1966年的夏天,革命是最时尚的了。“八•一八”以后红卫兵革命洪流迅速向全国各大城市漫卷。没有了秩序,没有了人权,更没有了人的尊严,一切都被颠覆了。不久陆续传出江青八大文艺黑线论。父亲的《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榜上有名。我自然被列为黑线子女,精神上的压力可想而知。出身,成了我精神上的枷锁。
何老汉和老香的到来,仿佛给了我巨大的精神支柱,我由衷地欢迎。第一,他们是烈属而且是双烈属,这可了得!第二,他们是真正的农村中的贫下中农;第三,他们来自革命根据地白洋淀。我感到自己的胸脯高了,腰杆直了:我有了任何人压不垮打不烂的靠山。第二天清晨,我带老香父子俩到协和医院看病,路上看到有人挂着黑牌扫街。
非常时期,医院非常清静,检查了一番,医生说老香没什么病。一听这话,何老汉急了:“没病?没病他怎么不愿娶媳妇?还脱头发……”
“那是精神作用,调节调节就好了。你看我一夜之间头发几乎全白了,也是精神作用闹的。”医生开了一盒谷维素,我交了3角2分钱。
没过几天,对联“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横批“历来如此”,在学校的大厅里贴出来了。我心里当然不服,我可以用无数的铁的事实来批驳它。一些“红五类”子女也勇敢地站出来反对这种站不住脚的“血统论”,遭遇到不少围攻和冷眼。
我只能沉默和逃避。回到家,院子里搬进来三户人家,我们被挤到一间小南屋里。房子小,人又多,只好打地铺了。房子已经交了公,个人还有什么权利呢?一切得听人家吩咐。当时要紧的不是保护个人财产,说实在话,只要能让我精神上轻松起来,宁愿一无所有。我真想到“镜花缘”去,真想到地下小人国去。如果地上有条地缝可钻,我保险不会犹豫,这世界太让人窒息了。
何老汉也打消了参观故宫的念头:“老香,咱回吧,城里人都疯了,没有王法了。这不是咱乡下人呆的地方。”
“爹,咱回。”老香说。“当年没收地主的房产、土地,现在怎么老百姓的房子也收呢?”我决定和何家父子回白洋淀,到贫下中农中去,到农村去锻炼,真正来个和工农相结合。
临走,何老汉说:“说重点,这叫逃难,说轻点是去乡下躲躲,家里值钱的东西带上吧。”我打开箱子,里面有父母的几件料子衣裳和两件皮衣。记得1956年父亲和母亲一人做了一件皮大衣,父亲几乎没怎么穿过何老汉的眼睛亮了。摸了摸,又吹了吹,啧啧地说:“城里人都有好东西,难怪抄家呢。这皮子不错,不错。”老香说:“敢情,放着吧,哪能老这样乱,毛主席不会答应。”
我和胸前挂着烈属证的何家父子上了火车。那时的人不会说谎。出身不好的人被集中在一节车厢。还好,我挺胸抬头地享受了烈属级的待遇。
在新城下火车,走不远来到水边。这里既是码头,又是市场,卖大枣、鸭梨、萝卜的,卖苇席的。河北人声高大嗓,那亲切的乡音令人温暖。小船摇进芦苇荡,一会儿又来到开阔的水面。水天一色,湿润的空气沁人心脾。这里是当年雁翎队活动的地方,这儿也是父亲曾经战斗过的地方。父亲的战地笔记里,记录着多少当时的故事啊。他的字迹如绿豆般大小,那是因为惜纸如金啊。
正想着,被掩映的一片毛茸茸的绿色越来越清晰,那就是何庄子了。何庄子是白洋淀中心的一个小岛,四周被淀水环抱,几十户人家,属一个生产小队。淀水不深,清澈见底,水底是麦茬地。原来,每逢遇到干旱,淀里地势高的地方水干露底,农民就抢种上麦子。夏季麦收后,大水一来,淀里才又有了水。
老香家就在这庄子边上。三间旧泥屋朝着一望无际的淀水,房前一块黄土铺就的场院,周边种着枣木等杂树,再下去几步就是水了。
看见何大娘,立刻便被她那发自内心的亲切溶化了。大娘踮着一双小脚,忙着烧水做饭、扫炕,很利索。她说:“你就是俺闺女,俺就缺个闺女。”说完就笑。“什么都用不着怕,有俺呢。”她把烈属证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言语中有一种自信和坚定。听老香说,大娘抗日战争中在妇救会是积极分子,也能认识几个字呢。
就这样,我在老香家住下了,和大娘睡在一条炕上。
那一夜,我睡得特别踏实,特别香。
何庄子只有两个人初中毕业,一个是老香,在生产队当会计;一个是小学老师。也许是表示尊敬吧,乡亲们都叫我大学生。无论跟壮劳力去玉米地耪地,还是跟妇女们去菜地间苗,或是去苇地割苇子,我干得慢,总会有人在旁边指点。姑娘们干活大都戴着草帽,时不时地往帽子上插一枝野花,笑起来,爱捂着嘴,声音像水花打在银铃上。媳妇们时不时地抱起孩子喂奶,她们夸张的动作和大胆的玩笑,还真让人脸上发烧。
我喜欢跟着大娘去推碾子磨面,喜欢跟着何老汉到淀里下网捞鱼、放鸭子。淀水太清,虾鱼不多,但每次都有收获。一时间我几乎忘记了世间的烦恼。
编苇席是水乡里挣钱的营生,一领席最多能卖8角钱,五六岁的孩子都会编。老香手把手地教我编席,我学会了。
有一天,跟着大娘去队部交席,大娘说桂儿的席一向是头等。那个叫桂儿的姑娘,黑黑的两弯眉毛,给我的印象很深。她站在远处,远远地望着我。头上的草帽,我好像在哪儿见过。哦,这帽子在枣树棵子后面晃动过。闹了半天,桂儿是老香未过门的媳妇呀。她早就在我身后暗暗地观察我了。
桂儿的误会是多余的,但我怎么解释呢?这时队部的大喇叭里传来公社广播站的声音,中央号召学生进行步行串联,我突然想念北京,想念妹妹和弟弟了。
第二天清晨,睡梦中听见何老汉的声音:“他娘,老香不要桂儿,把闺女说给老香行不?”
“啥?闺女正在难处,人家心思高着呢。”
我心中一激灵,立刻醒了:我还能住下去吗?
听说我要走,大娘说什么也要包顿饺子,她到村里找肉去了。我把10元钱压在老柜上的掸瓶下,然后收拾带来的行李。何老汉走过来,从我的包里拿出父亲的皮大衣,我不解地看着他。
老香说:“爹,大热天,别抖落了。”
何老汉嘿嘿一笑:“闺女,你看看,我穿上正合适,是吧?”
老香说:“爹,你这是干吗呀?……”
我蓦地从何老汉的眼神里读懂了什么,我感到非常失望。我突然明白,确实不能再住下去了。哪里才能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平安、幸福、温馨的家呢?就像来时的突然决定一样,我一会儿也呆不下去了,决定立刻就走。
回到北京以后,我将妹妹和弟弟送到父母过去的一位堡垒户家,就踏上了步行串联的征途。
我弄不清自己是新的追求,还是再次逃避?
本文选自《烙印》,林贤治主编,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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