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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妮:放逐深圳

王小妮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放逐深圳
选二章

© 王小妮/文

王小妮

夜声

  我告诉儿子,晚上是一只动物。夜里,我们可以听到它的喘气声。儿子半信半疑,跑到外面去,找个最黑的角落站了一分钟,又跑回来说,那是空调机。我让他再听,他扭过头说,外面有氟里昂。谁知道什么时候有了“氟里昂”这个词呢?
  我从来就相信,夜晚是一条平卧着的、又重又大的生命。再辉煌、喧嚣的白昼,也要听候神的安排,大面积地迎接辽阔、灭顶的黑夜。晚上,是载着把握时光转换的神。它使海洋和大陆顿时成了一介盲人。在那黑暗之袍中,历史一层深过一层,在墨色中推进。
  人渺小无助,静躺在不可能揭开的黑幕里,眼睛必须关闭,脑子在自己的街市里游走,谁也不能遍走夜晚,遍触它的手足。人对夜晚有着无名恐惧。
  有人把美国的那些古老的红杉树称做“世界爷”。我想,夜晚才是地球上最长寿者。上帝在创世之初,首先剖开混沌,被它一分为二的就是夜与昼。
  夜晚的声响,是特有的。
  田野都寂静的时候,就开始能听到它:低沉。深长。稍微带有一些抑郁。它把人引向幻觉的幽井深处。
  谁没有听到过晚上的声音,那只能说明,他的内心太嘈杂了。
  在很多年以前,我以为晚上是被蒙上眼睛的黑人,它的职责就是陪着人入睡。北方冬季的晚上奇怪地长,从下午四点半到第二天早上七点多,将近十五个小时都是黑的。这个黑人通体颀长。我总是能听到他的鼾声,无边无际。我在它的身体里,我说,好黑呀。
  飘着大雪片的晩上,门被急促地被敲响。然后,我就跑到门口去。看见母亲在灯下满脸严肃地披上蓝色大衣。她本来就是性急的人,突然的事件,使她变得更加严肃和敏捷。这时候,已经有人守着旧吉普车在拉门儿外等她了。我蹭到拉门儿边,挤着,看见一缝夜晚,雪片飘舞像满天的白蝴蝶。母亲走之前总要说,马上到床上去睡。我绝不会像今天的孩子去问:你什么时候回来?我什么也不等,反正要一个人上那吱吱响的钢丝床。那年代的警车是不叫的。她走到雪里,把日式的玻璃拉门儿拉严后,就消失了。
  这样,我独自和晚上在一起。我把稻米壳的枕头砸出个窝儿,把一只耳朵和半个脸放进去。我一点点听见夜晚又粗又长的喘气声。在这喘息里,我还听见母亲的黑色警察皮鞋踩在雪地上嚓嚓嚓的节奏。这种节奏很快能使人睡去。
  白天,是人们法定的上班时间。可是为什么晚上还要出门呢?我不明白,但是我从来不想,我不是一个依恋母亲的人。这是历史的责任。算到一九九四年,我的母亲已经做了四十六年的警察。从国民党在那个城市投降的第一天开始,到早已离开岗位的今天,她没有从事过第二种职业。她这一生连很多睡觉的时间都给了革命。
  直到我去插队,我才明白,所谓警察皮鞋均匀地踩在雪晶莹的身体上,完全是荒诞的。那声音不过来自我的心跳。
  在我的记忆中,我的全部孤独,胡思乱想,异想天开,都是和深夜的声息一起度过的。
  晚上的声音很复杂。它有时睡得很沉,有时睡不踏实,它也在辗转。
  下雪的天,晚上的声音像闷在鼓皮里。刮风的天,它几乎是一个失眠的疯子。火车压榨一根根路轨,通过夜晚,重低音散布向全城。那些光亮的钢轨是它的脉管。总是在深夜,我听见蒸汽机车时长时短的鸣叫,放出强大的气流。有时候,估计是调度室的人与搬道岔的人,对着高音话筒互骂上几句:张三,李四,把我的皮帽子藏到哪儿去了!王八蛋!或者,太冷的晚上,就单纯地骂:“他妈的,这么冷的天!”那叫骂,大概全城都能听见了。除了晚上,光天化日下,有谁能骂到这么辽阔,这么强横。可惜,蒸汽机车和扳道岔的工人现在都少见了。
  有一旧话说: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我插队以后,夜更加长,而且,晚上更加静。它的喘息更沉闷悠长。我们的邻队是个“强盗村”。三四十户人家,全是赤贫成份,荒着田,全靠偷窃为生。秋天的夜里,沉甸甸的,肯定盛满了粮食的麻袋,拖过我们门前的土道。男知青给吵醒了,恶声恶气地叫:小捋,小心爷们砍了你的手!“小捋”的意思是小偷小摸、手脚不干净。麻袋听见了,拖得更响更快。贼跑光了,开始有黄鼠狼在墙头上窜。农民说,黄鼠狼是黄仙,能迷住人的,没人敢惹它,任它夜夜出来狷獗。人和黄鼠狼都走了,又听见夜晚一声续着一声地喘气,间杂了几里地之内各种皮色的狗厉声地叫。
  很多类似的晚上,很多睡不着的晚上。
  我们这一代人,能得到的母爱与社会之爱都是极其有限的。我们孤零零地长大,孤零零地冥想。比如我,十一岁文革,十四岁随父母下放农村,十九岁再插队。这其间的白天多是短促,无所事事,甚至痛苦和焦虑。有一次,我在割玉米,手里拿着镰刀。东北平原的玉米地,长得没有边儿。我想,我要累死了。这天什么时候才能黑下来?
  只有晚上,谁也不能侵入你。
  有的时候,黑了灯,我回想我的半生。许多晚上,想不出一点眉目来。个别夜里,想出了光采,翻转着,听着晚上在一层薄玻璃之外,反来复去地也难平静。我想,它也失眠了。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也有不能安睡的时候。
  其实,天亮以后,生活完全换了另一个面目。人的光彩,怎么可能盖过太阳给予万物之光。最光采的,只能是太阳之光。阳光日复一日,从没有增加过半度的明亮,人的种种奢望,还能无以复加地膨胀吗?
  从北向南迁徙,我在深圳住到了第十一年,看见这个城市从荒芜中一天天丰盈。它的晚上,反而雪亮,四处暗香,是人们正在过着“夜生活”。夜生活的意思是,今天的人不仅白天要生活,晚上也要生活。生活被理解为享受幸福。
  我儿子很小的时候,在夜里陪他散步。他用小手指头点着前方说:我们到热闹的地方去看看吧。他指点着的是城市中心那些节日焰火般的霓虹灯。最近,连我们这住宅区附近也有酒楼和霓虹灯了。而且我的楼上那一家,在三十几平方的客厅里装了大功率的窗式空调,整夜整夜轰呜不停。他们是商人,可能请了客户来打牌,可能刻意要输钱的。我常常设想,他的客厅可以做二次大战期间盟军运兵专列的候车室了。不然,何以日夜通明,响叫着,像列车整夜滚动。
  夜里,有巨光的灯照亮着路,有珍奇动物被油烹火煮,有银盏高脚杯狼藉,有无数的空调无灵魂地工作,有许多百姓一试再试着歌喉与舞步……晚上,超负荷地折腾着,做着过去白昼的工作。
  我担心它将体力难支。
  前几天,香港电视台中说,有一个叫“特丽莎”的女性台风逼近南海,直吹吕宋岛。那个晚上,才真是月黑风高。窗扇、树干、残叶、塑料袋和旧报纸,满世界地翻滚卷动,没有一只门窗不被摇撼震响。我站在阳台上高声叫过儿子来,让他用他正在长大的手去试一试风的质地,让他听四野里闯荡的风之声。我告诉他,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晚上,是有生命、有性格的晚上。
  没有什么不是活着的。一桌一椅,一石阶一坯土。何况这陪伴每个人走过全部生命的黑袍巨人。
  上帝把混沌切开,让人在亮处行走劳作,让人在暗处独自面席,每夜静思,三省吾身,谁打扰了日和夜,必然会跌回到混沌之中。
  我听见别人没听见的。我看见别人没看见的。它的黑袍,正在抚过。无论别人有没有感觉。它是我私人的朋友。

世界何以辽阔

  我问世界,你为什么辽阔?
  世界缄默。
  现在,我远离了深圳。在宽阔的呼仑贝尔草原上走。我坐在飞机里的时候,就重复不断地想,我终于是一直向北了。
  一直向北。一直向北。
  在草原上,我走了二十多华里,没有见到一个人。只有各种各样变幻在空中的彩虹,女妖一样时隐时现。十公里内,我只看到一匹马。它低着长而发亮的头颅,在饮水,溪水里的马头,波粼闪闪。
  在草原上独自徘徊游弋的马,才是真正的傲岸高贵。所有的水和草,都等待着它蹄印的踏落。怀着多么博大的慈悲之心,草原为这匹马而宁静着。
  从北又一直向南,我回到深圳。生活的轮转再次开始。在医院,我看见一个医生问病人,你哪疼。病人说不清,指着腹部,说这里面疼。医生恶声说,那么大的肚子,到底哪个部位疼?你说清楚。
  训斥,使病人更加糊涂。
  个人的腹部,他自己说不清。这么大的世界。我们又怎么说得清。我们每天在走,整个一生,我们只是在它的身上画过了几条细线。
  四十六年前,法国杳无声响、毫无抵抗地被德国军队占领。纳粹像在自已家的院子里闻着花香一样,走在巴黎的大街上。萨特说,法国人被迫和德国人之间建立起某种可耻的、很难说得出的、休戚与共的关系。
  法国人说不清楚他们在什么地方疼。
  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巴黎平民,烤面包的中年男人,他独自向南走,望到了阿尔卑斯山。他看见高贵洁白的雪。他突然发现,压迫了巴黎人将近四年的是德国军装上那灰暗的气氛。面包师向着雪山放声大哭。在白雪遥远的晶莹起伏中,好像看见炉火上的面团。他看见耻辱是完全有形的。
  其实,相比巴黎被占领的四年,世界任何一座城市都同样疼痛,甚至惨烈。它被人群轰挤着、拥塞着。人的生存和艰难,使城市沉坠、下陷。它用大厦和灯光,咬紧着人。它是人手上的水泥猎物。人的手,世代进化。该抓住的,绝不会松脱。这种绝望的休戚与共,只有像宠贝古城,一瞬间被火山熔岩吞没。
  在世间各种如日中天的持续耐力中,人是真正的优胜者。意欲抓住的,到死也不放手。
  谁能进入每一个人的细部。看见那欲望之火的燃烧。就仿佛在深圳盛夏的中午,什么眼力能看见煤气灶里喷出的蓝火苗。
  一棵弱小的黄槐,它那有限的荫凉下面,挤了几十个等巴士的人。他们都向着车开来的方向侧望。但是,他们之间却互相视而不见,讳莫至深。暗藏着他们心中各种形态的火苗。
  城市,不是停车场和摩天楼房。它为那一夜出现的繁荣,替一切人隐瞒着真象。
  庄子说,人所能用到的只是立足之地。那地界只是一双鞋的大小。而同时,他又说,山地必须空虚。才能放得下心神的不适。所以古人已经懂得了疏密的哲学,因而不断地携囊远足。虽然他们的年代,走到城郊就相当于走到呼伦贝尔度假。两千多年后的今天,人的脚并没有明显地加大,而脚下的土地已日益地不安稳、不平坦。随时可能颠簸倾覆。
  我们几乎没有立足之地。我们要向宽广深远的地方走。生活太充盈了。我们需要空虚。
  一个从美国回来的同学痛切地告诉我:深圳和纽约一样,给人以万箭穿心的感觉。他要回北京去买一片荒坡。他说他需要一块空旷的地方,舔这些年的伤口。“东方紧张症”和过于嘈杂的环境,使我们黄色的伤口,愈合得极其缓慢。这个朋友已经去了北京。听说他现在已经有两间瓦房和五条狗。在临走之前。几个朋友一起看过霍夫曼的电影《午夜牛郎》。这是好莱坞有限的几部悲剧之一。那个同学说,男妓和咳嗽我都受不了,我是一个不能闪避的人。
  我想象着北方茅草的荒坡。
  我还是要问这个世界,你为什么声色不动,又秀丽辽阔?难道你明白我们不只需要立足,我们还需要躲避。我幻想着再看见那匹饮尽清澈溪水的马,带着被万物期待和注视的高傲。
  在几年前,我写过一首诗。我说歌颂山河的人都死了,人只要歌颂我们自己。其实,用“歌颂”多么不当。这个词已经死灭。
  世界无声无言,一边悲天一边悯人。从庄子直到今天。它顽强地保持着山形和地貌、像肥草和露水期待一匹孤独的马。我想再次出门。向北,向东,向西,向南,去看看它的慈悲究竟有多么广大。如果它愿意收留那些不被城市收留的人。那些内心永远被火烧灼的人。我可能会在那个隘口停下来。
  世界难道会只为个别避难者而秀丽辽阔?我怀疑这答案。
  世界,它坚持缄默。

  本文选自《放逐深圳》,王小妮/著,云南人民出版社,1996年3月。


安放
王小妮 著
开明出版社
201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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