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娜:没有太阳的日子
┃Personal History
没有太阳的日子
© 林娜/文
我当知青的五年里,实际在农村劳动约两年,另有近三年时间因受文字狱牵连,在当地看守所度过。回城工作后,那三年仍以知青身份给予承认工龄。所以,回忆知青岁月,便记下那段没有太阳的日子。因篇幅所限,只写下其中一段经历。
大目班长
仰望小号牢高高的铁窗,不时寒锋闪闪,那是当班武警(规定囚犯都称他们为班长)全副武装肩挎上刺刀的长枪来回出现在窗前。他们一律戴着宽边大口罩,仅露冷峻的目光四下里扫射,日夜二十四小时监视囚犯的一举一动。口罩不离想必是因为牢内异味外泄于铁窗这唯一的通风处。牢房下陷七个台阶。墙上贴着监规。时值一九七六年初夏,我,两年前从省城来到这闽中小县插队的不知天高地厚的女知青就关在这里。放风时曾听老所长高着嗓门问道:“小鬼,刚好十八!?”后来经同牢的人交流才知晓,我这岁数刚好够判刑事年龄。
一日,突然一阵尖厉的哨声响过,“全部站起来。不要乱动,快!”随着数声大吼,继而开锁,咣啷声大作,数十个班长刹那间同时出现在各号牢的每一个窗前。待囚犯被分批赶至放风的场地,我看到男囚苍白的面孔和紧张的耳语,方知是突击大检查。只见这边班长们正忙着将囚犯挨个搜身,与此同时那边另有数个班长冲进牢内翻抄,“砰啪”,连马桶盖都掀开看了,检查得甚是严格。立马就有烟头、铁丝、玻璃片等违禁物被查出,该号牢的囚犯随即受到喝问训斥甚而拳脚相向,唉哟声此起彼伏。有犯人以祈求的神色看着台阶上的老所长,老所长都全当没看见。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们发现老所长如果感到谁确实不该打或者他愿意同情谁,就挥舞着一长串粗重的钥匙边赶边骂地提前将那个人锁入牢房,这时班长们一般也就算了。
在眼前恐怖气氛下,神经紧绷的我暗自庆幸自己的性别:莫非照顾妇女的约定俗成,在这里也会有所体现?而且眼前一个个满脸正气的愣头大兵,也不可能有像小说《敌后武工队》里那个老爱搜索妇女身上有没有藏枪的哈巴狗队长。果然只听一声大喝:
“你自己将所有口袋翻出来、翻到底,快!”
听声音冲着我来,而且是优待让我自己搜自己,赶忙照办。那班长扫了几眼口袋便走。我正长舒一口气时,又一个长脸班长过来阴着脸发问:“你交代有没有违反监规!”
“没有。”
“还没有?都看见了!你在里面走来走去还随便躺下。”
“有一次是突然肚子痛得全身发软实在坐不住了只好躺了几分钟,后来疼痛减轻就又坐起来了。”
“那你怎么没事先报告班长?”
“来不及报告。”
“那你走来走去又怎么说?”
“我腿都坐麻了,就起来走走了。”
“走走了!?没有经过允许就不能走动!还狡辩,不老实!你好像进来都无所谓,几个班长都反映你违反监规,不知道怕是不是!别以为你有靠山,到这地方都得老老实实!”长脸班长边说边来回摸搓着腰间的皮带。
听说有不老实的,先前那个让翻口袋的班长又折了回来,朝我瞪圆了眼睛。这时我已涨红了脸,想起书里电影里描写的监牢,只要铁门一关,哪管他里面是躺是站还是说话,不发生状况就行。这儿怎么这规矩,连躺下几分钟都要报告?!我委屈地望着高墙上空那片自由的蓝天。不知是不是我这种仰望天空的姿势和面部表情被误解为无所谓,还是班长们本来就商量好了这次要教训的人选,就在这时,一声断喝:“你还无所谓!”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左前额挨了突如其来的一拳,顿时眼泪溢出眼眶。我回过神来,看到两颗威猛发亮的大眼珠子正盯着我。我使劲收回眼泪,化为口水啐在地上。“咦,你个……嚣张!”一旁的长脸松动着腰间的皮带正准备上前,大眼把手一挥:“走,收拾那边去。”
打我的班长,那眼睛大到是我眼睛的两倍,我一下就记住了。第二天,班长们所指的“靠山”将我叫出询问,昨日是谁打了我,长啥模样。不知为什么我不想讲出是谁,就说没看清楚。
后听男囚们背地里称大眼睛为大目班长,长脸为马脸班长。
山重水复
渐渐地我也知道了,看守所就是审理案子时案犯的暂时拘押之处。够上刑罚的就判刑到监狱去劳改,免于刑事的就此放人,总之在这里待的时间不会很长。凡知道自己罪孽不浅的囚犯个个盼着早日劳改,都说总比这里强。看来,失去劳动权力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当时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我不知深浅,心里还真没感到怎么怕的。可能也是觉得除了鬼使神差地写了几个莫名其妙的字外,连自己都不知道还干了些什么?所以怕不起来。后来出狱了解到一些情况,仅仅因为写几个字而被毙掉的也是大有人在,如此我似乎倒该庆幸了。当时我只是觉得每日干坐着又不让看书,日子真难熬,加上提心吊胆的也不知啥时一个不小心就犯上了监规受折腾?好在日久对班长们值班也渐渐摸出了点规律。其中有一高个班长仗着个高,连窗前的台阶都懒得踏上,只是经过每号牢前扬头往里瞟上一眼就走,隔上半个多小时再来一次。没有弄出较大的动静他一般不管。遇到他的班就可以时不时地走走躺躺,舒服两小时。而另一个小矮胖子班长则相反,十分敬业,巡查频繁。他因个矮踏上台阶才刚够着铁窗,就使劲往前探。每巡一次准盯上一两分钟不走人。碰到他当班,只有认倒霉了,直挺挺坐着就是。好在小胖班长虽然一直使劲虎着个脸作威严状,但仍掩不住他那天生的面善,所以,他盯他的,我精神上倒不觉得紧张。掌握规律后,被查问的次数明显减少,既得到了休息又少了挨罚,基本上可以应付监规了。不过,一想到大目班长和马脸班长,我还是觉得精神分裂。尤其马脸班长,一看到那脸色,就好像自己是犯了天理难容十恶不赦万劫不复的罪孽。且两人连着班,意味着要连续受苦四个小时虽然大目班长长得并不凶相,但那大眼睛闪闪发亮极具威慑力。想不到打小就崇拜一身橄榄绿的亲人解放军,现在每天是这样的脸色这样的眼神对着自己,想来很不是滋味。暗想,我一定要争取早日离开这鬼地方。
想起公安提审人员曾勒令让我写深挖反动思想根源的材料,当时因实在没根源好挖(父母都是革命干部,中共党员,根正苗红),所以也给忘了;现在想想这写材料好歹也是给自己说话的机会,而且突然想起好像是有另一方面的根源可以挖。于是我马上经所长批准要来纸笔写“思想汇报”,解剖自己之所以乱写东西,原因很可能是因为将到处搜罗来的西方马列等社会科学方面的小册子乱读一气后手痒痒而导致的。接下来从几方面论证思想认识问题与犯罪有本质不同。即使“不满现实、反动言论”,但没有任何实质性破坏性的行为发生,理当属于人民内部矛盾,也可以其他教育方式,干吗非要长时间监禁?论据之一是:当年马克思、恩格斯身在资本主义国家,却大唱共产主义赞歌,公然发表《共产党宣言》,光明正大地敲响资本主义最终灭亡的丧钟,甚至还组织了共产主义者同盟,是典型的不满现实,但他俩好像一生都没坐过牢。直到列宁时代,列宁将共产主义理论付诸实践,采用暴力革命,才受到追捕迫害。说明思想的东西连资本主义国家都无法言其犯罪,社会主义国家似应更加民主。就这样反正有的是时间,我写了很长。当年难有风花雪月言情书可看,马列理论等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我倒是读了一些,所以写起来很是顺手。结尾部分要求公安部门尽快解决本人问题,解决之前要求安排所内劳动改造。我自认为情节很轻,应该可以像有些囚犯那样在大墙内的牢外干一些活,我想通过劳动可以活络一下筋骨。
正待收起纸笔,忽听窗口传来低沉的声音:“写什么,拿上来看。”原来是那个大目班长,我便没好气地说,“所长让写的,等下他会来取。”大目将口罩扯下半边:“递上来检查!”说着走到左边低处的铁门,将铁门上嵌的小窗子拉开,把手一伸:“拿上来。”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我只好很不情愿地一步步挪上台阶。从眼角的余光我发现他一页页翻看得顶仔细,心想十多页够你查的,我趁机享受一下从小窗外斜处里吹来的徐徐清风。大目终于检查完毕,我赶紧接过走人。
“转过身站好!”我装没听见,开溜。身后加大音量:“你上来,我问你话!”我又磨蹭着回过头去,见大目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我,想起上次挨了一拳,我留了个心眼,就走到他刚好够不着的台阶上站住。“跑那么快,怕什么,又站那么远,说话怎么听得见?”被大目洞穿心思,我猛然想,对啊,我干吗要怕,我又不是阶级敌人,就是敌人俘虏也反对虐待。想着突然恶从胆边生,一大步向前站定,咫尺之间,我毫不躲避地直视着他。一秒、两秒……就这样大眼对小眼(本人是小虾米带双皮的那种眼)……渐渐地,我好像发现那对发亮的大眼里并没有想象中的阶级斗争眼神,却似乎隐隐闪烁着一丝笑意。我正狐疑着,大目终于移开眼睛,朝大院门看了看,回头摘下帽子边扇边说:“我刚才是想问你,干吗早没见写材料。多大啦?”我低头没吭声。“算了,你下去吧。不准靠墙!”说着戴上帽子走了。
大目刚一走,我赶紧将汗湿的后背贴在冰凉的墙上,很是舒服了一阵。不过心虚地一直望着门缝处,如有阴影闪过,就抢在班长踏上巡视窗台阶前的一刹那赶紧背离墙还来得及。正为自己这一小发现得意时,一会只见墙上暗影轻移。坏了,班长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窗前了。看来他没走平日里的正常路线,所以不必经过门缝处。那只有一种可能,他是从那高约一米多的石廊直接一跃而上的!可怕!背离墙都来不及了,只好等着挨训。出乎意料,大目只是说:“跟你说不能靠墙坐还不服气。牢内地势低,墙有湿气,日久会得风湿病!”“那如果是冬天用棉被垫着靠行吧?”见大目没有恶意,我赶紧问。因我认定不准靠墙是作为惩罚性措施,不让犯人太舒服;但如果是考虑怕生病,那还是人道主义的表现,所以,急于想证实一下。后来的情形说明,可能两者兼而有之,因为冬天时用被子垫着也多不让靠墙,得视班长情况而定。这会,大目可能觉得好笑,并没有正面回答:“还想着长久待在这里吗?现在就想好过冬啦?”说着把铁门上的小窗给掀开了。铁门上的小窗比巡查用的那个透气窗要低许多,风可以从头顶上拂过,但这小铁窗平时只有送饭时才给开。已近傍晚,正有股凉风吹进,闷热的小号牢中凝固的空气舒缓地流动开来。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小门窗总有那么一个时辰“忘”了关上。
柳暗花明
不知何时起,开始感到肚子饿得出奇,刚吃过上顿就想着下顿,可能肚里原来的油底已经掏空。不过肚子饿,伙食再差好歹也有三餐保证,而面对四壁没有书看也无人交谈,精神饥渴更甚。想起自己曾读过一本《列宁的故事》,好像他在监狱里面都有书看,又想起所长好几回叫自己总称小鬼,似乎还是一种与人为善的叫法,而且还亲自为自己剪过头发,别的犯人大多都是互相胡剪一通,我就试着前去请示:能否弄几本革命书籍用来加强思想改造。所长未置可否,但总算从他哪里知道,原来还有一份《福建日报》可供传阅。又问过临时狱医兼送报的老囚,据说那报纸因一间间传阅,到最后早已破烂不堪,而女号牢就我一人也给忘了。我便求他先从我这传起。从此一张破报如获至宝,一到手即从第一版右上角的《毛主席语录》开始起读,一直读到报纸底部的天气预报;从国际新闻的外国共产党来访,到国内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从政治色彩浓厚而文学色彩单调的文艺专栏“武夷山下”,到满是革命样板戏一统天下的“电影预告”都一字不漏。现在看来那时报纸无啥看头,但在那环境却是捱时间的最佳方式,也是沟通外界的唯一信息来源。于我是知道墙外的一些大事,如唐山大地震等。但是报纸经常被男号牢想方设法截留,有的关键处还破损。我又想只要能有一套马列选集或毛选也好,且以往读的都是单行本,从未系统读过,又试着向送报老囚请求帮助,答复是从未有过先例不敢作主。
一天晚上,铁门上的小窗悄无声息又开,随着微风拂进,我听见大目班长轻声地问:“要不要看书?”当我确定没听错时,便赶忙点头。接着一套毛选(一至四卷)递进来,并附了张字条。我正犹豫着要说一句什么样既符合环境身份又能表示感谢的话,窗前班长已飘然而去,丢下一句话:
“有查问,就说班长同意所里拿来的,但没必要点明哪个班长。”
我背转身,好像地下党似的飞快展开字条。匆匆几眼,总觉窗外有动静,心跳加速,赶忙揉成团捏于手心,随时准备投入口中。当班虽是大目,但有时也有中队领导或所长突然来巡或是提前换班的情况,所以我紧张万分,主要怕连累大目。想想没看清纸条,又展开,看几眼总觉有动静又回头望窗外,如此折腾两三次后赶紧毁掉。定下神来方才回忆条中内容,毕竟没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也可能太慌乱,只完整记得头尾两句:“一头黑发下你天真无邪的脸……深感惋惜……争取政府从宽处理。字条千万不能留着!”
一般环境下无法想象和理解我在这种时候能有一套书的激动心情,当然也包括字条。此时此刻还真有《龙江颂》里江水英所唱“手捧宝书,一轮红日(出)……”的感觉。
我打开《毛泽东选集》第一卷,首先翻到毛主席像,老人家慈祥的双目正朝着我微笑。我抬头望铁窗,脑海闪现大目班长黑亮的眼睛,时而冷峻犀利,令人发怵;时而朦胧诗意,耐人寻味。
黎明前夜
唐山地震不久,毛主席逝世,连监狱都感受到了他老人家去世所带来的巨大震动。监管明显加强了,值班巡查更趋于频繁,所里又来了一次突击大检查,照例鬼哭狼嚎。为配合严峻形势,在国无君主之非常时期给阶级敌人以震慑,所里拉出几个未结案的政治犯在公判大会上陪站亮相,我也陪了一回。但心里觉得满有讽刺意味的是,就在为伟人去世而示众的前后时日,我一直在如饥似渴地研读他老人家的书,读到精辟处,还不时由衷发出“真乃伟人”的感叹。
随着“严打”,又陆续关进一批案犯,同牢也来了两个女囚,总算有了说话的对象,否则舌头都有点打结了。三人一台戏,遵守监规又成了一大难题。一日,逢马脸班长当班,本来是要格外小心的,可前一个班长当值时我们就已开聊,正说到一半有趣时很难打住,反正马脸班长20分钟来一趟,于是待他巡查完刚一走,我们就迫不及待接下去。谁知马脸那天却杀了个回马枪,可能他凭经验已看出来我们几个都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果然被他逮了个正着。我连说话时打的手势还悬在半空呢,看来是抵赖不过了,只好承认——认错——下回改正。碰到别的班长也许训几句或者罚站也就算了,而马脸班长不行。他责令我们都站起来读墙上的监规,我们都照办了,可是此君仍不依不饶,点明要我跪下,因为刚才说话的是我。我求他:“就讲了几句家常话,又不是交谈案情,就不要这么重的处罚嘛。”答道:“谁知道你们是不是谈案情,对你们已经很宽松了,你看到他们(指男囚)了吗?”我想起确实不止一次听到了男囚被拉出去用手铐夹手的惨叫声;听到隔壁牢房的违规囚犯被胁迫自己掀开马桶盖就近让鼻子受罪作为惩罚;还有班长为教训某犯不惜牺牲其他犯人,在大夏天的夜晚打开纱窗门让蚊子从外面嗡嗡群起侵入。有次放风时,我还曾看到马脸班长站在高高的台阶上用脚板来回蹭着一男囚的光头。那是个上了年纪的囚犯,当时我一下冲动起来,朝着边上的老所长恳求,让班长不要再那样了。所长将我叫出,高声训斥了一通。我嘟喃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不让虐待敌方俘虏。所长大喝:他们是罪犯!气得从此不再喊我小鬼。然而我始终认为也不该如此体罚罪犯,这会我更认定自己罪不至于要受下跪之辱,于是我沉默。马脸班长又说:“你跪不跪!”他将脸拉得更长了。我说:“刚才已经罚过了,你就给个改正的机会吧。”“你是要来武的吗?不见棺材不掉泪!”望着马脸眼露凶光,而此刻我已不知道害怕,干脆心一横:除非被硬摁着下跪没办法,否则绝不主动自己下跪,因为那是双重的屈辱。马脸见我动都不动,大喝“嚣张”。
一会,大目班长来接班了。马脸朝他嚷着要叫所长来开门拉我出去教训。大目说好像所长不在。问明情况后,大目拍拍马脸的肩膀,暗示可以交班了,由他来接着处理。而马脸气还没消,站着不走要看着大目怎么处理。大目迟疑了一下,朝我大声喝问:“真不跪,别后悔呀。”说着到洗漱用的水池中端了盆水,从窗口居高临下地泼到了通铺上:“那就罚今晚不要睡觉。”尔后搭着马脸说:“咱们走吧,这样省事,懒得跟这些女人费劲。”
事后大目班长告诫,最好不要与班长们结怨。接着说:“靠墙这边没泼,晚上三个挤一挤吧。”
春天的气息
墙内日复一日,全没了时间概念;墙外日新月异正发生着巨大变动。十月春雷响,打倒“四人帮”。一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二日《福建日报》头版整版套红登出这天大的消息。此后报刊主要内容从反击右倾翻案风转为揭批“四人帮”的“极左路线”。渐渐,看守所里也开始传递着春天的气息:每个牢房不定时拉响了广播。于是,毛主席《论十大关系》通过播音员洪亮的声音传遍各号牢,一九五六年的领袖思想在二十年后百废待兴的今天得以展其睿智;解禁歌剧《洪湖赤卫队》的韩英在牢里“娘啊,儿死后,你要把儿埋在那洪湖旁”的凄美唱段,正合此情此景,听得我柔肠百转、泪光滢滢;解禁电影《上甘岭》插曲“一条大河波浪宽……我家就在岸上住”的深情款款曲调沁人心腑、宛如天籁,我初次领略了独领风骚的样板戏高亢之外的另一类柔美之声。以一九七六年“四五”运动为背景的话剧《于无声处》在报上连载,读得我心潮起伏,预感到该话剧的公演不啻对当时已被定性为反革命性质的“四五事件”来一个重新审视。再看报纸日渐披露极左时期不少阴暗面,明显感整个政治大气候为诸多所谓不满社会现实的思想犯带来了某种转机。至少牢中气氛宽松了许多,班长们对犯人五花八门的体罚明显减少,有时还可听见班长隔窗进行说理教育,而且也好长时间没有那恐怖的大检查了。囚犯们稍稍松动了一下紧绷的神经,人的自然属性渐渐复苏。一日,隔壁困兽般的男囚突然怪声怪调地吼出:“姑娘好像花一样,”同时还有节奏地敲着女号牢的墙壁;远处牢房也不甘示弱地用京剧式的腔调接上:“小伙心胸多宽广。”正此起彼伏间,突然四周一下子全静了下来,只听到男囚中有扒墙偷看者捏着嗓门通告:“班长来了!”不一会,只听窗外远处断断续续飘来低沉抒情的曲调。
我猛然想起好像轮到了大目的班。心中一个念头上来,赶忙戴上眼镜(平时尽量不戴,在此环境中视野朦胧反倒有某种好处),违规偷溜上了台阶贴着小门窗的缝眼往外瞧,想看清楚这大目班长的模样。虽说有过两次近距离,但都因怀有戒心,即使正面瞧着都没看清五官,仅对那一双长有浓密睫毛的大眼印象深刻,而且平时窗口又背光。这回是在大太阳底下,且大目肯定没戴口罩。我眯着眼不停变换着最佳角度,遗憾狭窄的缝隙呈现极有限的空间。我只看见两条腿在院里来回踱步,同时依稀听到哼曲声。我只好默念:移过来,再移过来一点。果然他移过来了,可却是后脑勺对着我,唉。
眼睛有点发酸,只好回转身。正犹豫着还要不要再瞧一下,窗口冷不丁传来一声问话:“在那搞什么小动作呀!”我一身冷汗,忙溜下台阶,只见大目班长不知什么时候闪到了窗前。我好尴尬。一会他说话了:“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罚站行吗?”我小心地问。心想坐久了换着站站也好。
“是你自己说的要站,那就罚站一天吧。”他狡黠地似笑非笑。
我急了:“就站你这一班行吗?下回一定改。”
“这由我定,你先站着,还能有下回吗?”
这回正好戴着眼镜,且又站得很近,我清楚地看到大目班长虽然严肃着脸,但眼里充满宽容和仁慈。突然心中有句早就想说的话,这时冒了出来:“班长,你能不能对大家都一直这样宽待,查房时也不打人好吗?”
“那可不敢说,有些案犯也太刁了。像有些杀人犯手段残忍,本来就该打。对你可以宽待些,小孩一个不懂事嘛。不过,戴上眼镜好像长大了一点。”
见他没急,我接着说:“反正失去自由本身就已经是惩罚了,而且看守所的性质好像也不是作为惩罚的场所。到时犯人该枪毙或该判刑,以后去劳改场有的是改造的时间。”
“你给说个理由为什么替他们说话?”大目有点认真起来。
“我只是真的不愿看到你凶狠的样子。而此刻你的眼睛真的很美,眼神依稀有种令人感动的东西:强硬中交织些许怜悯,威严中透着柔和的光。牵人神思,摄人心魄。”当然这种感觉我只是在心里想着,不可能说出来。
“说呀!”大目班长紧追不放。
“我……可能是从一些书里看的吧,给我的感觉是感化的力量有时比武力还强大得多。”
“说说看。”
“比如法国小说《悲惨世界》里有一段情节我印象很深:主人公冉·阿让原只因生活所迫偶然偷了块面包,结果被判五年苦役,因多次越狱又加重刑罚至十九年,最后一次终于逃出。到处饱受冷遇的冉·阿让干脆破罐破摔,偷了好心让他留宿的一个主教家的银器,半路上被警察逮住扭送回主教家。没想到仁慈的主教却对警察说,那些银器都是自己送给他的,并当场又送了一件银器给他。主教的善行感化了冉·阿让,从此他洗心革面,做了很多善事。他那充满人道主义的德行,后来又感化了多年来迫害、追捕他的沙威警长,使警长最终良心发现,精神崩溃投河自尽以求灵魂净化……”
“你说的这个主人公因为本质就不坏,可以感化,但有的罪犯本质就不好,难说。”
“那一定是极少数人,大多数人还是人之初,性本善,以教育感化为上策嘛。《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里,不是连敌方俘虏都规定不许打骂虐待吗?”
“你还是先关照好自己好吗?像今天这样的违规下不为例,可以坐下了。”他笑着摇摇头走了。
自由的憧憬
同牢女囚判刑去了劳改场,后又来来去去的有几人,我成了老囚。一年半过去,除了又来一个地区级的公安提审以外,再无声息,但审讯时的态度与一年多前已大不一样,再不叫深挖反动思想根源了。这个有点书生样的提审人员,把我写的几份材料从文字到内容正话反说地评点了一番,那意思听起来倒不像在审讯,显然话含褒义,少说也是中性。特别是最后说了一句:“从搜到的几本日记看还是很热爱祖国的,思想还是单纯的,还是孩子嘛。”这让在一旁曾叫我深挖反动思想根源的县级公安好像有点不太乐意。
看来不久就要重见天日了,回号房后我心里美滋滋地想着。听着广播里日益丰富的文艺节目,再看报上登载大量解禁的影片,尤其是一九七六年几乎一整年都在被深揭狠批的邓小平再次辉煌复出等等事件,可以想象外面的世界正地覆天翻,多彩多姿。
人逢喜事精神爽。我抚摸着及肩的散发,想起该剪剪也好精神些。大目当班时,我问想剪成男式短发,当时叫运动头,可以找谁给剪。大目班长眯着眼戏谑:“干脆和男犯一样推成光头吧。”说着转身走了。不一会,大目递进一面小圆镜,并说等会就还他。我突然想起那张字条:“一头黑发下……”一年半不见了,自己会是个什么样呢,这面镜子引发了我全部的想象,居然有点心跳起来……终于将小镜翻转了过来。里边久违的人已不敢相认:原本插队劳动晒成的微黑中透红的健康肤色已不复存在,眼前是一张异常苍白的脸,外面世界不可能见到的那种死白。只是仗着青春体内蓬勃的生机和顽强的抗衡,病态的苍白在那张十分年轻光滑的脸上,却有种瓷质般雕塑的感觉;那白衬出长发乌黑眉毛浓密;长年阴冷的环境,导致那张唇有种别样的色调,绛唇皓齿竟透出几分美感;原本活泼的圆脸,经过“饿其体肤”拉长成了蛋形,加上每日长时间静坐修“禅”,不知不觉中倒平添了几许文静的气质。镜中女孩宛如梦中人。
一个半夜突然醒来,迷糊中第六感觉告诉我,窗口这会正站着班长,果然依稀传来了轻微的呼吸声,夜深人静,越来越清晰。从声音的方向,我知道自己这会正侧身面对着窗。平日都习惯侧着将背对着窗口,今天不知什么时候转了过来。可以想见,一个人连睡觉都被盯着是多么不自在的一件事,而且显然班长的巡视已超过了往日正常时间,于是我想狠狠重重地翻一下身以示抗议。在这刹那间猛然想到了大目班长,脑袋飞快地将班次推算了一下,果然正该他值半夜的班。我心里的不自在慢慢隐去。似睡非睡中,静静听着那均匀的呼吸声,仿佛在打拍子催眠;头脑晃动着那双黑亮的眼睛,寒夜中似有股热流正从那凝视的眸中倾出温柔地包围……我安然人眠。
窗前动人的眼睛
读完雄文四卷,我接着读(不是查)一本也是后来大目班长让拿进来的字典。估计其他书就不让拿进来了,我前些时候要求家里寄来有关高考的书就不让给。不知不觉中我熟能生巧学会了汉语拼音,小学时停课闹革命,记忆中似乎没有像样地学过拼音;还纠正了不少早已养成的一直以为是正确的书写习惯;更确认了许多似曾相识的字;同时还积累了一些知识性的东西。
就这样随着字典一页页翻过,日子又一天天过去了。
一天,哨子吹响开始查房。已好久没来大检查了,宽松了许久。新犯看那阵势照例胆战心惊,但对我来说已见怪不怪了。当然主要还是班长们好像也特别宽容,可能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对于我的事,连他们都觉得折腾得也该差不多了。班长们都不苛求我站得笔直,可以稍息。男犯那边虽然也比以前少了恐怖,但还是有点紧张。只听到那边喧哗声不断,原来一男囚屡犯监规,且油腔滑调,众班长早就想找机会整治。一片呵斥声和辩解声中,我听到了大目班长的声音。扭头望去,只见他正绕着那男囚慢悠悠地踱圈子。班长们都静了下来,等着欣赏对那囚犯的教训。一圈两圈三圈,大目班长握紧了拳头,松开了又握紧。那囚犯起先还嘴硬,后被大目威严的目光逼视得心里发虚,又被绕得也不知哪个部位将挨上一拳,且那么多的班长虎视眈眈,不由得心发慌,想起赶紧讨饶为妙。但好像太迟了,只见大目班长抡起了拳头……在这刹那间,他好像想到了什么,那拳头在半空中划了一道弧又收回到原处;而与此同时,那囚犯还没反应过来,以为拳已砸下,本能地大叫了一声并抱住脑袋。众班长大笑,囚犯们也窃笑不止,那男囚甚感没趣。
晚上,大目班长隔窗咳嗽一声拉下口罩:“睡觉时间就要到了,还用功哪。”
“我看完这几页就睡。”
“干脆明天再看,你反正有的是时间。你上次总算没白费口舌,今天便宜那个家伙了。”
“但你还是精神虐待了。”我激他。
“哎呀,不讲这些了,说些轻松的。我最近在读些唐诗宋词,你以前读过吗?”
“没有。古代的只知道岳飞的满江红,因为会唱这首歌,还有如‘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之类,中学读书时还是作为与革命诗词相对比用来批判时才了解到的。不过毛泽东诗词三十六首我全会背,另外下乡时,还抄读了一些雪莱和海涅的诗。”
“我好像更喜欢长短句。”
“长短句?”
“你不会不晓得长短句就是词吧?”
“我还真不晓得,就这会听你说才刚知道词也叫长短句。”
大目班长可能觉得谈诗词是谈错对象了,就转到了谈天气。他突然问:“冷吗?”我说:“有点冷。”“那要不要大衣拿进去?”他扯了扯自己披的军大衣。我明白他今天看上去谈兴很浓是在开玩笑,因为他平日给我的感觉是很有分寸的人。我也开玩笑地答:“敢拿进来我就敢披,大不了到时查房问起我就一口咬定是你前一班的班长(指马脸)拿给我的。”我笑,他也会意地笑了。马脸班长与我有点孽缘,他也知道。
这时,我好像听到隔壁牢房有点声音传过来,就提醒大目班长睡觉时间可能已到,是否该去巡查一下。但他好像今天情绪特别高,忘记了双方的身份。接着又扯到节气,我说关于节气,我们在校时农基课上学过节气歌。他马上兴致盎然地让我背出来,然后又问“那现在是什么节气。”我说:“可以推算一下,反正半个月一个节气,农历这个月是三十还是三十一?”大目哑然失笑:“农历哪来三十一呀?”我拍拍脑袋:“好像是呀,平时还真没注意,混同公历了。我连这常识都不懂,你一定笑话我了。”“不懂的东西很多吧。”大目得意地说,谈得更来劲了。我说:“特别是读了‘四人帮’倒台以后的报纸,发现确实有太多的东西都犹如梦初醒似的。以往在学校也没读进多少文化知识,现在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出去像样完整地读几年书。不料却给困住这么久,倒不如去劳改,至少还能通过劳动活动筋骨,且也有个时间期限。”大目说:“那性质可就不一样了。”突然他压低声音:“本来拘留或逮捕也是有规定时限的。”他东张西望了一下说声得去看看,就转身不见了。
我记住了大目班长的最后那句话,后来出狱即查阅有关法律条文方知:看守所拘留的法定时限为“最长不得超过15天。”而逮捕羁押的法定时限为:“最长不得超过三个月。”
几天后,不时有一两个班长询问有没有谁在窗口与我谈过话,又问到我身上披的棉衣是谁送进来的。因棉衣是插队时由地质队内部转销的,草绿颜色很像军用,这本来问问也正常。但因刚好是在这几天,会不会是那天谈话开玩笑说到大衣,被隔壁犯人听去以为当真,为求立功或者报复而打小报告?或是……这些引起了我对大目班长的不安。几次想问,但他在窗口闪一下就不见了。
终于在又一次查房时,看到了大目班长。只见他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女号牢,抄走了一样东西。我回牢房后发现眼镜没了。历经多次查房,也没人抄走眼镜,可见并非违规物品,不知大目什么意思,我有点措手不及。
为赌气,我准备了充足的理由找所长讨回眼镜。所长居然什么也没问就还给了我。
待大目班长出现在窗口,我故意戴上眼镜昂首朝他望去,指望着他会发急:竟敢将眼镜这么短时间内又要回来,不把他放在眼里。然后我便趁机问他为何拿走眼镜,出了什么事。可是他仅默默看了一眼便转身走了,脸上随即闪过一丝无奈。我突然觉得自己好没趣,摘下眼镜再不想戴上。
大目班长巡查的次数没变,只是没说话,但站在窗口的时间又渐渐变长。一次,从窗口投向墙上的影子许久没有散去,我知道是他的班。但我下决心再不要抬头,更不要说话。本来以往也都是他先开口我才说,现在更不能先说。免得影响人家或自讨没趣。只听窗口处轻咳了一声,我仍没抬头。最后影子散去,我才扭头望着冰凉的铁窗,心里竟一阵空落落的。这才发现,原来那不知名的兵哥,虽然没说过多少话,没做过多少事,然而天长日久,不知不觉中,我竟对窗前那双默默注视的眼睛依稀产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牵挂。人们都不屑于同情和怜悯,但那溢满同情惋惜的眼神对我很重要。我从不把自己当罪犯,这双眼睛坚定了我良好的感觉。我留恋窗前这双动人的眼睛,感觉铁窗不再冰冷;我需要这种脉脉的眼神,从此不再度日如年。
冬去春来又一年。一九七九年春末,我突然被通知无罪释放,结论是:“有些过激言词,但不具有反革命目的。”
我马上收拾东西,换上进来时的那件白底粉色小碎花长袖衫。当时因其太花哨与周围环境不合,就一直没再穿,时隔三年穿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似的。原来当年紧绷绷的衣服现已空荡荡了,想是丢了十来斤肉。试着跳跳倒是轻盈了许多,只是有点轻过了头:当年大队劳动收工下山时那种胸前跃动的感觉已悄然消失。一阵鸡皮疙瘩掠过全身。但不管怎么样,窗外已是阳光灿烂。想想就要见到久别的亲人,一阵惊喜之余,似又有一丝莫名的惆怅在心头,想到一直未知其名的大目班长,希望赶快轮到他的班。
但来不及了,铁门大开。大院里阳光普照。我戴上眼镜,心中暗存一线希望:也许能碰上大目班长。监规不许打听班长姓名,而此刻已获自由的我,真想知道一下大目班长的姓名。这会当班的是小胖子,他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跟着老所长出了一道门。所长边走边交代出去后不要说出里边的情形。我没有义务要遵守所长的嘱咐,但客观上却如他所愿直到今天。又过一道门走到大操场,我不由放慢脚步,环顾前方有几个龙腾虎跃的身影,但都不是他。到大门口了!我心有不甘地回头望了最后一眼,看到的却是小胖子也跟出来了。小胖子从没凶过我,我朝他微笑表示感谢。就在这时,最后的那扇沉重的大门打开了。
大门外亲人的热泪拥着我,由不得我再回望。从此收藏一份略带苦涩的朦胧情感,在没有太阳的日子里,窗前那曾经给予关注的黑眸总在心头闪烁。
本文选自《插队往事:致我们不朽的青春》,施晓宇、唐希/主编,海峡文艺出版社,2014年11月。
插队往事 施晓宇等 主编 海峡文艺出版社 2014.11 |
往期文章 点击打开
〇 刘嘉陵:反面人物
〇 王小妮:放逐深圳
〇 董乐山:失业纪实
〇 毛宁邵:在蒋经国先生身边的日子
〇 喻松:与蒋经国相处共事的日子
〇 牛汉:重逢胡风
〇 吴冠中口述个人史①求学记
〇 吴冠中口述个人史②留洋记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