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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敏:怀想父亲

筱敏 私人史 2021-01-21

Personal History

怀想父亲

© 筱敏/文

筱敏


  父亲过世已经二十六年了。早些年,我时常还会梦见他。在头三两年里,梦总是重复着类似的情形:他躺在床上,着走了样的军装,颜色很沉暗的,没有任何鲜亮的点缀。灯光亦很沉暗,或是太惨白。我看到他分明还在呼吸,心里就一紧,想:他不是还活着吗?怎么就要拉走了呢?于是惊醒,有一种无告的焦虑。再往后一些年,许是清明的景象为我所熟悉了,再梦见父亲时就换了情形:他一个人在赶路,拄着病中所拄的那枝竹杖,踉踉跄跄,像是在唤我们。天在暗下去,起风了,飒飒的,落叶和纸钱都横着乱飞,雨也从后面急速逼近。我无从援手,心中只是撄着,不知父亲能不能赶在雨的前面?不知父亲的路还有多远?
  近年来这些梦也不再做了。世界太大,也太忙乱,它对一个人的生死,是无所容心的。姊妹们现时都已人到中年,聚到一处时,偶尔会对父亲的一生,发一声中年人的感叹,为他一世的屈曲,怯懦,历尽苦辛而一无所成。感叹之中亦不无一丝抱怨:父亲什么也没留给我们,什么也没帮过我们,每个人的路都是凭自己走的,作为一名习惯上说的知识分子,父亲甚至没给我们留下一架子书!直到今年——今年我该是四十六岁了,父亲就是在这个年龄被绝症推倒的。虽然生命还在病床上延续了几年,但正是在这个年龄,他所有的追求和企盼已经结束,生命的可能性已经结束。——我才觉得明白了一点,知道我们是很不公平的。至少至少,父亲以他一生的代价,给了我们一个“好出身”,这至关重要的一点,使我们在同辈人中极其幸运,所能走的道路更算得上坦平。试想一下,假如我们的履历表上的“家庭出身”一栏,不是赫然填着“革命军人”,而是别的一些什么,我们可以想象一下我们可能的人生道路吗?我不能,因为我不敢。甚至我以为我们能活下来,恐怕也是由于父亲的庇护。然而,我们知道这个“好出身”是怎么来的吗?
  父亲出生的家庭算得上殷实,否则父亲也不能从乡间到城里一直念书念到中学毕业。我在将近四十岁上去看过一次父亲的故乡——虽然很近,但父亲生前从未跟我们提过,更不用说带我们回去看过。大半个世纪不知已荡平了多少旧迹,但总算还让我看到两处房产。一处是立在池塘边上的书房,不算木楼面上的几间配房,单是地面的厅堂,放进现时中小学的两个教学班总是可以的。另一处住宅,正在拆,从废墟和废墟中的一口沉静的水井中,可以想象从前那些自足的日子。祖父很早就离开故乡到香港去谋职,父亲的兄姊便也随之往香港念书。家中的田产无人耕作,便放了租。父亲年仅四岁,祖父就故去了。即便如此,祖母竟能把家维持下来,并供养六个子女一直念书,已可想见当年家中的底子。但田产肯定逐年减少,这样到了1949年,所剩也就无多了,结果父亲的“家庭成分”就划成了“小土地出租”。
  “小土地出租”这几个字非常危险,在我的青少年时代,它几乎马上就能让人想到万恶的“地主”。它成了我心中的一根刺。我十五岁那年,全国上下都成了个大兵营,我也随着队伍学军队的样子去长途野营训练。在山沟里走了两个月的路,因为在扑救一场山火中“表现突出”,队伍里的临时团支部便要发展我入团。但我填的那张表格受到支部书记的质疑,他两次找我谈话,面色一次比一次严峻,指出:我在“家庭出身”一栏中填“革命军人”是不对的,按照某个文件的某种说法,我应该填的是我祖父的成分。我说我不知道祖父的成分,我父亲四岁的时候祖父就死了,我没有见过我祖父。那位支部书记像是决心要挖出一个暗藏的阶级敌人,坚持不懈地以各种方式追问,但我坚持说我不知道。那种“欺骗组织”的感觉很使我惊恐,但另一种更大的惊恐却逼追着我:我非常清楚,一旦我的档案材料中有了“小土地出租”这个词,我将会面临怎样的人生。幸而当时置身偏远,通讯也极为不便,他们一时无法向我父亲的单位查证,使我得以侥幸过关。
  父亲生于香港,或许是因为祖父过世,祖母萌生怀乡之念,在他念过两年小学以后,便携了她这幼子返土归乡。父亲是高中毕业那年弃家弃学出走,加入了抗日游击队,当时他不足十九岁。在一个民族危亡关头,一个青年学生,做出这样的选择是很自然的。而在父亲,除了抗日的热情之外,恐怕还有革命的热情。可惜对于他十九岁时的信仰问题,我已无处查证了。但肯定不是因贫苦或饥荒而揭竿的那一种。他非常瘦弱,此前除了念书也不会做什么,开始就被派进文工队,写写标语,演个《二哥参军》什么的。毕竟战争是很容易改造一个书生的,未几,他就被派往武工队,操起了真刀真枪,经历过一些惨烈的战事。但父亲的记忆机制似乎是不太容纳这些战事的。记得我刚上小学的时候,老师见着一个着军装的家长,就热情洋溢地拉他到班上讲战斗故事,父亲讷讷而推托不得。但他不善言辞,肯定讲得很乏味,以至我印象中除了黑夜和铁丝网,别的一切全都没了。我不能说他有什么功勋,但比较起他那些出洋寻找宁静的书桌的同学来说,得承认他更有牺牲精神。就是在那个文工队里,他遇到了我的母亲。
  抗战结束,国共两党谈判成立联合政府,其中一条协定是重新整编部队,南边的共产党队伍就得北撤。1946年初,父亲所在的东江纵队开始北撤,在撤离的人员人数上,国共也有协定,共产党只能带走他们的骨干和主力兵马,余下的绝大多数人员,只能就地遣散。我的父母就被遣散了。环境极其恶劣,仅能以二人为组行动,实际上也就是逃生。其时父亲已是中共党员,党对一个党员自然没有义务,给他的指令只是自寻出路,并保持与一作为上级的党员的单线联系。父亲与一名十七岁的少年依指令隐伏在一个小山包上,等待党指定联系的上级党员,苦等多日而不见,衣单粮绝,“填空格”的国民党军又四面包抄而来。绝望之中,他与那位叫润仔的少年只得摸黑下山,冒险去寻那位上级党员。从掩护过那位上级党员的村民口中,听说那人已前往香港,父亲便与润仔启程赶往香港,却依然是遍寻不着。后来得知那人已径自出洋,这在当时也是自然的事,父亲并不知道这对他将意味着什么,便回到在港的兄姊家中。
  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坏,在家中养了几个月伤病,缓过来的时候,就得面对一个别样的开始。以父亲的气质和性情,此时他自然会想到重归书桌,这是不证自明的。自父亲离家去革命,祖母望而不归,也渐渐淡了故土之意,又重返香港。其时,他的兄姊都已各自完成学业,有了稳定的工作,自然可以资助小弟念书,于是父亲重又开始他的学业。这或许是他一生中最欢愉的日子。那段时期他留下的照片较多,虽很清瘦,却那么年轻,充满活力和憧憬,只分辨不清是对学业的憧憬还是对革命的憧憬。他念他的大学预科,与母亲一同参加进步青年组织“文艺通讯社”的活动,划船,唱歌,读苏联小说,写小品文和通讯,后来与母亲登报结婚。假如就沿着这条路走下去,完成他的大学学业,无论留洋与否,他的人生都是可以想见的,他的心智与书桌更契合,完全可以找一张宁静的书桌安放自己的一生。
  但与此同时,那个革命的情结肯定一直搅扰着他,像一种天职召唤。他不得宁静。因此,1948年的某一天,当他忽然又找到党的时候,他就再次毅然走了,离开他的大学,他新婚的妻子,他年迈的母亲……
  这是一个决定性的转折,或者说,是宿命。
  我不知道在临近生命终结的时候,回想起1948年的那一天,父亲是什么样的心情。他在病床上过了将近四年,他已经全无未来可言,所能有的,只剩下对过去的回忆了,他独自默默回忆,独自默默吞咽。我几乎天天在他床前陪伴,却对这一切毫无感觉。我带一本书,管自在床边看,等着他说喝水,解手,床头撑髙一点或放低一点……如果他试图说些什么,我就眼睛不离书本漫应着,想他赶快说完。我十六七岁,满脑子里是文学加革命,是未来的神奇与浪漫,近似父亲的当年。我听不懂更无意去听一个无望的中年人对命运的慨叹。
  1949年很快到来了,一个万众欢腾的日子,一个天门洞开,望得见灿灿金子大道的日子。此前母亲早已把襁褓中的大姐寄养在亲戚家里而重归了革命,当1950年父母又得以在革命队伍中重逢,并且在欣欣向荣的大家庭里分得一角泥屋的时候,他们便同去接回我的大姐。抱着孩子刚一出亲戚家门他们就哭了,近两岁的孩子小得像一只猫,不会发声只会发抖。母亲后来多次说到,若是晚去一个月,我就没有这个大姐了。
  革命的一个定义是牺牲,当它以党的名义照临一切的时候,任何有关个人的奢望都是卑鄙的,个人的性情,意愿,以至家庭生活。
  父亲跟从部队去十万大山剿匪,对于这段战斗岁月我一无所知,甚至连黑夜和铁丝网那样朦胧的想象也没有,我觉得以父亲那样细瘦的胳膊,提一支盒子枪也是可笑的。而从1948年至此,他的履历表上所记却是从一支战斗部队到另一支战斗部队,甚至还有“直属侦察连”这样的字眼。他总算活着回来,迎接他的不是一碗热汤,而是一间冷的隔离室。
  从学者们所作的史书上推算,我以为这应是1952年甚或更早,这时有一个运动叫“三反”。但母亲说不,“三五反”有好几次,在父亲这里所发生的事叫“新三反”。“新三反”这个词我在史书上查不到,或许它太微不足道,可忽略不计了。
  父亲与剿匪大队的所有干部,就这样被忽略不计地关押起来,被喝令交待他们的贪污罪行。审讯者的逻辑是,既是剿了多少匪,就必定缴了多少金银细软,虽说是上缴了一定数目,但此前必定有贪污私分,因为人在金银面前是不可能不动心的父亲交待不出,于是便上刑。车轮战、皮带、棍棒这些都是常规了,没有什么想象力,审讯者也太累。接下来,就是跪玻璃碴;用北方人纳鞋底的锥子锥指甲缝,并把大头针一个一个钉到指甲缝里去。许多年后我在反复听渣滓洞先烈的故事时,每听到敌人用竹签钉江姐的指甲,都禁不住毛骨悚然,以为其残忍世所罕有。却想不到自己的父亲早已受过,而且那地点并不是敌人的监狱,他绝没有对付敌人的精神力量可以支撑,他对抗的是自己的党,这使他感到极度的孤独和恐惧。
  大队长忍受不住,用自己的军用皮带自缢了。这对作为指导员的父亲是剧烈的刺激,他经受不住,便胡乱招了,多少金子,多少银子,多少珠宝细软。精神上的崩溃是可怕的,它迫使人交出人的尊严,沦为连自己都贱视自己的奴隶。父亲的思想改造课程,就以这样暴烈的形式开始了。
  接下来自然就是要“退赔”,却如何去退?母亲带着两个孩子过着供给制生活,衣食都在严格的额定之内,即便卖掉家中最值钱的东西——他们结婚时亲友送的一对派克钢笔,又能抵得上多少金子?倒是亏得这类运动自有其荒诞的规律,它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审讯者忽然隐形,于是又有“组织”走出来,巍然自若地指派父亲调往另一军分区工作,而先前惨酷的一幕竟连提也不提,俨然那一切都从未发生,更没有人需要对此负哪怕一丁点儿责任。父亲哪里敢去质问组织?只为能熬过大难而感到万幸。或许他宁愿把这视为党对他的一个考验,党是有权以各种各样的方式考验其跟从者的。党需要忠诚。这种以不了了之的错案错审,在其个人档案里是不着一字的,后世的历史学家哪怕是致力于个案研究的,遍查文字资料,也会以为一切都从未发生。
  新政权急需知识者了,这使父亲立时重燃几经中断的书桌之梦。征得同意,他与两位同伴北上,准备去继续他中断了的大学课程。途经广州换火车,住在军区招待所,无意中被隔间的一位首长发现这里有三名“知识分子”,那首长就过来与三人彻夜长谈,称他正在组建一个部门,专司营房建筑设计工作,十万火急需用知识分子,力劝三人加入。父亲自然不情愿,他的学生梦还没做完,便推说自己不懂这行。那首长亦很坚执,说你们文化高,一学绝对就懂。如此反复几日,父亲所能想出的推搪理由都被首长一一扫落。首长言语慈蔼,求贤若渴,父亲怕看他失望沮丧的神色。相持的结果是一人执意径去,父亲与另一位周姓同伴答应留下来试试,如若不行,就放他们继续走路。父亲原以为这不过是缓兵之计,怎知人是拗不过“组织”的,这一试就试尽了他的一生。
  这个小故事是父亲病中对我讲的,并讲过不止一次,可见他是如何的不能释怀。其实这事在他一生中实在小而平淡,在我们这个社会的组织机器中,更不值一提。我看不出这对他的宿命会有什么影响,然而,这毕竟是他此生中最后一次个人选择的机会,从此以后,所谓个人,就完全彻底消失了。这或许是他临终之际还耿耿于怀的原因。
  父亲是以函授形式念完土木工程的大学课程,从而成为一名工程师的,这是后来的事。而此前他至少还有一劫:1952年末整党审干。
  在父亲如实报告的个人历史中,组织发现了他严重的问题——脱党。长期的学习和改造,早已使父亲对覆盖一切的组织深怀敬畏,何况还包括锥子和大头针的改造呢?完全可以想见父亲在凛冽的目光逼视下是如何的说不清楚,甚至可以想见他完全不试图去申辩,他立时就有了罪感。他恐惧一切痛苦中最难以忍受的痛苦:组织的怀疑和抛弃。他宁愿忍受屈辱,釆取组织所需要的态度:自责,加罪于自己,贱视自己,“藉以求得党和人民的原谅”。
  记得文革期间我因学校停课而在家里无所事事,便到处翻找一些可阅读的东西,竟然翻出了父亲的一些旧本子,使我大感新鲜读了好一阵。那里面抄了很多歌,《渔光曲》、《铁蹄下的歌女》“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等等,还有好几页符号化了的小人,照它的示意比划一下,我猜测这是交谊舞和圆舞曲的舞步。忽然之间,我发现里面夹了一页折起的黄纸,摊开一看,竟是一张盖了镰锤大红印的,关于恢复父亲“党的正常组织生活的决定”。那里面对1946年父亲的经历如此描述“经不起艰苦环境的考验,思想发生动摇”,“贪生怕死,畏缩不前,在严重情况下脱离组织,丧失了共产党员的高贵品质。”对接下来父亲在香港的二年生活的描述是:“受资产阶级生活方式影响,追求爱人,苟且偷安,不愿归队。”……因此给予留党察看一年处分。接着:“该员受到党纪处分后,能深刻检讨,从思想上认识到错误的严重性,并决心以实际行动来改正错误。在以后的工作学习中,经常以党的要求对照自己,做出检讨笔记。有一次母亲在香港生病来信叫其回家探望,而该员认识到过去脱党去香港之严重错误,故未回家,直到母亲死后,对其也并无影响,仍然坚持工作,也能吃苦耐劳。一次因病住院需开刀,该员为了下乡工作,能不顾身体,提前出院。在下面工地时,积极负责,埋头苦干,常打夜班,晚上睡在汽车上,生活艰苦并无怨言。……经党的教育培养,在思想行动,组织观念上确有好转和提高,故决定恢复其正常的组织生活。”时间是1954年1月。
  行文至此我有一个疑点,便询问母亲,当年父亲是患了什么病以至“住院需开刀”?是手术之后而“提前出院”,还是根本就没手术,也即拒绝了治疗?母亲竟茫然不知,说是那时他们分居两地,开刀这种事,父亲根本没有告诉她,事后也没向她提起。见我似有责怪她的意思,母亲忙补充说:他就是这样,什么都忍在心里。是的,他已学会把什么都忍在心里。生身母亲临终而不见,自己重病而不告知妻子,甚至不医治,拖着病躯“吃苦耐劳”……总之,一点一点地剜除个人,这便是一个人的“好转和提高”,是党改造挽救的成果。组织永远正确并行使权力,而个人永远承担罪愆与义务,这是父亲已默认的逻辑。时至今日从父亲的处境去想,除了以百般的受难去赎罪,他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然而,我从父亲的旧本子里,骤然看到这样一纸“决定”。顿时觉得天塌地倾。那时我十二三岁,里外都是被红色教育浸透了的,万万想不到自己的父亲竟有如此耻辱。我第一次体验到什么叫“眼前一黑”,甚至不敢看第二遍,迅速原样折好,夹回那旧本子里。那天父亲下班进门,我恐惧地看着他,像看一个阶级敌人。我不记得自己是怎样熬过那段精神崩溃的日子,遗忘是人的一种求生本能。我知道我的血是不纯的,但把这个秘密忍在心里,在任何人面前装着若无其事,包括对我的姐姐。我企图以我的隐忍,使已发生过的事情消失,我深怕我一开口,哪怕是耳语,这原该遗忘的刺,就会赫然成为被证明了的现实。
  1954年父亲是二十九岁,按说,这还是一个可以做梦的年龄。1955年我出世。稍稍有点儿奇怪的是,我的名字并没有接着前面两个姐姐,被缀以伟大的“伟”字,而是变成“小”了。记得文革初期在红海洋的裹挟之下,我曾缠过父亲说,要把名字接着姐姐们排,改个“宏伟”或“伟红”什么的,父亲对我理也没理。直到今年春上,头发都在变白的姊妹们聚在一起说说旧事,二姐忽然有一个发现:何以我们的名字上半截串之以“伟”,而下半截串之以“小”?这是因为,从那个时段以后,父亲的豪气已泄散消失。我想这是一个合理的解释,只不过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想到这点儿小事也需要解释。
  我印象中的父亲是一个毫无情趣的人,话很少,更从来不会唱什么歌,这与他那些旧本子上的记录很不相合。原因很简单,我所看到的父亲已经是被改造好了的父亲。那些年的改造的确挽救了他,使他在1957年那些令人目眩的日子里,本能地闭紧自己的嘴。而他此时唯一的好友,亦即那位赶赴大学途中与他一同被截留下来的周姓叔叔,却气盛一点儿,结果被定为“中右”而“处理复员”。这一鞭子没有抽在父亲身上,但在耳边的厉响已足够令其惊悚,疼痛。此后他自然更是无话,因为连唯一能说几句话的朋友也失去了,父亲的心境是可以想见的。那位周叔叔后来的境遇很不好,或许怕拖累父亲,往还亦较稀疏。但大饥荒那几年,想是周叔叔实在难过,便每在周末携妻儿五口,到我们家来吃饭。父亲好歹是现役军人,份额中的口粮还能保证,虽然也要节约粮票积极支援国家,还得顾及乡下的亲友,但比起落难者,吃饭问题总要好对付一些,便倾其所有端上桌来,两家十一二口围在一处,父亲忙着往周叔叔的孩子们碗里夹菜,神色是呆的。所有的话,就都以吃饭这简单的动作来表达了。尽管此后的几天,我们往往就只好吃盐水煮煮的南瓜藤或番薯叶子,父亲还是愿意周叔叔来的。
  读描写监狱生活的小说或回忆录,总有写到已决犯和未决犯的区别,仿佛一致的看法是,未决犯的日子更难过。已决的犯人,除去死囚不说,十年也罢,二十年也罢,以至无期,那柄达摩克利斯之剑总归已经落定,伤着哪里,程度如何,总算是知道了的,所以转监的时候,明知等着他们的是非人的苦役,也是解脱了似的心情。而未决犯却昼夜为头顶的悬剑觳觫,这是一种精神的酷刑,其戕害的程度是不可测度的。我当然不能拿未决犯的日子与父亲的生活相比,但头上的悬剑却是相似的。人与人的神经类型相去很远,承受精神刑罚的能力便相去很远,父亲是一个抑郁、内向、怯弱的人。
  他断绝了与所有海外亲人的联系,以使我们的履历表上“社会关系”一栏变得清白。他以自虐式的劳动表达忠诚,企图躲开头上的悬剑。政治运动中有一些术语是几代人普遍熟悉的,比如“思想改造”,比如“政审”,这些是持续不断的,反复进行的,像父亲这样有复杂的家庭背景和耻辱的个人历史的人,就必需反复地交待,反复地洗刷,反复地自咎,藉以得到解脱和信任。还有一些政治术语不那么普遍,所关涉的人较少,因此一般不为史学家们所注意,比如“反地方主义”,其中的酷烈也并不亚于那些众所周知的大事件,父亲一个不入流的“本地干部”,阴差阳错流入了功勋显赫的“南下干部”队伍里,在持续的“反地方主义”呼声中,即使不成靶心,其孤单和异类感对他也是种压迫。
  父亲长年奔走于海岛、山沟等荒僻之处的工地,我是从他写在一本《革命烈士诗抄》上的“购于内伶仃岛”的几个字里,而不是从文天祥的诗里,知道内外伶仃岛和伶仃洋的。关于那些星散在伶仃洋上的岛上生活,我只记得他说过每人每天只能分配到三杯淡水,任何洗漱之事都太奢侈太资产阶级。他没有说过台风,海啸,这一类海上和岛上常遇的事。也没说过在那种日子里,大陆的运水船不来时情况如何。父亲身后我曾试图去他长年劳作的群岛看看,只漂荡了几天,上过条件最好的三两个岛,我便支持不住而放弃了,途中的苦楚足够我铭记多年。以父亲所在的部门而论,可做的工程很多,例如家门口的大礼堂工地就是。但年复一年去往山沟海岛是父亲自愿的。他已经改造得很好了,像党所要求的那样,埋头苦干,任劳任怨。按一种心理学的说法,被某种焦虑感所驱使的人,会通过疯狂的劳作以掩盖和祛除内心的恐惧,何况只有这种疯狂的劳作才可能给父亲带来安全。但真实的人或许总要比心理学家所分析的复杂得多,我们永远不能揣度到父亲的内心深处。父亲去世多年以后,我姐姐偶遇一位当年在荒岛驻守过的军人,自称认识我们的父亲,他在描述父亲时竟然说他风趣幽默,这使我姐姐愕然久之,不能一语。我宁愿相信这个人,那么,父亲在那些海岛上还是有过一点儿欢愉的。是不是可以大胆假设,就此推想父亲会临着四面海水,重唱一支《渔光曲》呢?这想象,在我却是十分困难。
  “那种人们所遭受的痛苦是深重的,但经教会把这种痛苦解释成是由亚当及每个人的罪孽所造成的,人们又感到这种痛苦是可以忍受的。教会给人们灌输罪恶感,但同时它又向每一个人保证:它无条件地施爱于其所有子女,它能够提供一条道路,使人们获得一种精神支柱——相信能获得上帝的宽恕和厚爱。”这是弗洛姆对中世纪的描绘,他认为,即使后来加尔文的宗教改革,整个思想的宗旨也还是自辱和摧毁人的尊严的。而牺牲个人,把个人降为一粒尘埃,一个原子,使其“无私”,使其承认人格的无价值,“不表述他的个人意见和个人利益”,这是希特勒的奋斗,他的那部举世闻名的书上,写满这一类强权话语:“只有理想主义引导人们自愿承认强力和实力的特权,使他们成为构成和塑造整个世界的那个团体的一粒尘埃。”“当他受到公正的责难时,必须学会沉默。必要的话,他还要学会以沉默来接受不公正的对待。”……于是戈培尔为其做出更简捷的口号:“社会主义就是为全体牺牲个人。”……
  不,我绝不能拿这些来阐释或类比我的父亲。父亲也绝不会允许这样的阐释和类比。没有任何证据可以证明父亲对中世纪和极权主义有所了解,他所了解的全部政治信仰和道德伦理,都是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的。这唯一的强光使其余的一切都成为盲点,也便使强光之下的人们失去了对照、阐释和思维的能力。
  父亲律己之严是人所公认的,甚至因此还曾被推为“学毛著积极分子”,那些“无私”“高尚”之事迹太琐碎,也太雷同,连他自己也不愿叙述。在他身上,已经完全看不到“资产阶级个人主义”了。只是一如既往的孤僻、忧郁、企图逃往天涯海角的禀性,依然在他身上烙着不堪信任的阴影。
  恐惧,忍从,赎罪和忠诚,表现出来的形态都是一样的,以至最后已分不清其原委。父亲去世以后,清理他的遗物,我拿他的存折到储蓄所去,把他留下的存款过到母亲的名下。那位年轻的女营业员查看一番后抬头问我:“你这是公款还是私款?”我没听懂。她再问,我还是茫然。僵持之间,隔邻的一位老营业员探过头来,对那女子说:“她不知道,问她没用。那是她父亲的钱。没有利息。这个人就是这样,所有的定期活期都不要利息,从来这样。”父亲经年的无私之举,竟是由一个陌生人告诉我的,由此我认为父亲的改造是自觉而彻底的。
  父亲作为个人彻底消失了。他融入了集体,成为一个硕大无朋的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一个原子,只有型号(甚至连型号也未必有),没有姓名;成为金字塔底下最稳定的部分——群众。他不是自西方德雷福斯事件以来,被赋予了人文意义的知识分子,他只是一把计算尺,就像他遗物中的那一把,虽遍体磨损,却仍推拉自如。为爱因斯坦所不能原谅的普朗克,在为自己对极权主义的顺从而辩解时哀叹:“我们什么也干不了,只能像风中的大树那样听凭摆布。”但父亲只是草芥,连这样的哀叹也不能有。硕大无朋的机器终日轰鸣不已,震耳欲聋,个人从来没有发出声音的机会,即便有一瞬间,这个机会奇迹般降临,父亲也已经丧失了发声的机能。
  父亲以一身军装躲过了文革的灾难,并且成功地保护了我们。但终究也有躲不过的——癌症。这种郁积而来的绝症,至少让我明白,一个曾经有过个人意识的人,可以彻底碾碎和消融个人,汇入党和无处不在的集体,但在其中感受到幸福,实在是不可能的。

  本文选自《捕蝶者》,筱敏/著,花城出版社,200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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