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浩荡:在鲜花和掌声之外的追忆
┃Personal History
在鲜花和掌声之外的追忆
© 彭浩荡/文
2002年9月8日,母校北京师范大学百年校庆,校园里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中文系的庆典在一间大厅举行,来自全国各地的历届校友,济济一堂。我给主席台递上一张条子:“建议在庆典仪式之前,为一百年来辞世的老师和校友默哀!”会议主持者紧急商议,结果没有被采纳。
庆典开始了,鲜花,祝颂辞,掌声,好像一百年就是这样一路辉煌过来的,什么令人遗憾伤心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那么美好,校园的天空永远是蔚蓝的,没有飘落过一丝丝儿乌云。1957年春夏之交,曾在校园发生过的往事,那惊心动魄的往事,令多少受害者刻骨铭心的往事,没有一点反映……然而我的思绪却无法平静更难以欢快起来,一幕幕往事一个个人物在我心头浮现,不能自已……就在此时,一位六十来岁的小个子校友在人丛中出现了,座中有几位白发校友一眼认出,惊喜地喊了声:“徐福绵”,一把抱住他,相拥着呜咽起来,这是他们由人变鬼由鬼变人的隔世重逢,万语千言,千言万语,尽在这一声呜咽之中。
那么我的追忆就从他开始吧。
往事一
徐福绵是谁?这要追溯到1958年初。
师大反右斗争结束,数十名各个系各个年级“认罪态度恶劣”(即不承认自己的言行是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学生,被送到北京西郊农场“劳动考查”,其中,年龄最小的,就是中文系一年级的徐福绵了,仅仅十八岁,但你可别小看了他,他的知识面相当广博,读过很多书,思维敏捷,言辞犀利,颇有才气,也少不了有点傲气。在这个右派群体中,我和他相处得很好,他经常笑眯眯的,没有脱去少年人的稚气,大家都把他当小弟弟看待。几年下来,“劳动考查”的同学陆续分批离开,星散四方。文革后二十年中当年的难友们相聚了两三次,惟独没有见到他,听说他在新疆戈壁滩受了很多苦,且心脏常发毛病,因此我们最为牵挂的就是他了。
这次母校百年校庆,他作为全国特级教师,被学校特邀返校,中央电视台对他进行了采访报道。四十多年后难友们重逢,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的一幕。当年的十八岁少年,而今已是满脸皱纹的花甲老人了。
他是1956年秋进入师大的。国庆节游行时,他要求安排到靠近天安门的那一排,当时喊“毛主席万岁”把嗓子喊哑了。1957年的一天晚上,在宿舍有两位同学下象棋,下得很晩,有人说别下了,他说了一句“再战两盘”,没想到开批判会时,同班的一个左派张×突然站起来揭发他:“徐福绵喊,‘我要战争’”,主持会议的头头声色俱厉道:“记下来,记下来。徐福绵你要老实交待,要战争干什么?”
他半个世纪蒙在鼓里,不知为何打成右派,就是为这一句“再战两盘”毁了他的一生。
61年年底他从西郊农场返校,62年摘掉了右派帽子,他深受鼓舞,万分高兴,于是自动报名到新疆去报效祖国,谁料同路的一位女同学出于同情向他透露了一个情况,中文系的女头头汪××临行前交给她秘密任务,要密切注意徐福绵的动向。他听到后,心凉了半截。到喀什二中后,他的教学受到学生赞扬,但总有一双极左的眼睛盯着他,鸡蛋里挑骨头,于64年捏造了有关他课堂上的“反动言论”。比如他说“慈禧太后很凶狠经常谩骂汉族大臣”,这话居然也算反动言论。当时他不服气,受到一女左派训斥:“右派摘帽与否,都是右派,你永远和普通群众不一样,你一辈子都要夹着尾巴做人。”到此时,一心认真改造的他,才知道自己过去太天真了,以为摘了帽就不会再被没完没了无事找事地纠缠了。
文革时,被勒令在戈壁劳动八年,放牧牛羊、种粮食、种蔬菜、盖房子、赶大车,有时揪回学校批判。他的“罪行”甚至包括他在大学时古典文学笔记上的内容,比如白居易的《长相思》:“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革命派在旁边加了批注:“思什么?恨什么:何其毒也!”他多次遭到毒打,轻则扇耳光,重则用汽车上铁管子拴了上螺帽往腰上抽,有一次被打后,他躺了一星期,至今还落个腰痛的毛病。70年“一打三反”中,有的揭发他对彭德怀的同情,在万人批斗大会上,军宣队队长要他讲对彭德怀的看法,他说:“我至今不能舍弃对彭德怀的怀念。”队长说:“好吧,那就再接受一次群众的帮助。”立刻上来四个人,反拧着他的手,按下他的头,一顿暴打,直到旁边有人提醒:“不行呵,这样会出人命的!”他们才住手。
如此挨整的徐福绵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他在戈壁滩过三十六岁生日时曾写下一诗:“三纪忽忽过,世人皆欲杀。此心终不悔,苦苦恋中华”,祖国在他心中永远高于一切,他把对祖国的苦恋化成了育人的春风夏雨,1986年国家授予他“全国优秀语文工作者,”新疆自治区人民政府授予他“特级教师,”他前后获得国家级省级十多个光荣称号,他教过的学生遍布全国及欧美澳,在美国就有二三十人。
当年诬陷徐福绵想要发动战争的张×同学,二十多年来,也许是良心上得不到安宁,于是在1980年秋天的某一天就发生了这样一场情景:晚上,徐福绵听到有人在敲门,他打开房门,那人进来扑通一声跪下,说道:“福绵,我向你认罪来了,我的一个编造害了你一生,我到处打听你的地址,你宽恕了我,我死也瞑目了。”
在我们亚洲,无论是一衣带水的东邻还是敝国国人,向来是拒绝忏悔的,当年同学中诬陷迫害徐福绵的还大有人在(端坐在校庆主席台上的就有一位),我不知他们忏悔没有,但我知道其中就有人在百年校庆时故意避而不见。对比之下,张×同学的忏悔,可谓大勇,令人肃然,听说该同学已不幸去世了,在此让我们祈祷祝愿他的灵魂能进入天国安息!
往事二
首先,我想起的是中文系58届的竺亚青,在班上这位调干生大姐给我的印象是,思想活跃而深刻,善于辩论,这方面颇有点像北大的林昭。当八十年代我们劫后重逢时,让我惊悸的,是她那一头早生的白发,在师大女生中她经受的苦难最深重,被逼成精神病达七年之久。当年她也是在北京西郊农场接受“劳动考查,”农场离市区数十里,路上坑坑洼洼的,有时她晚上单独一个人步行进城,有人问她怕不怕?她凄然答道:“我已经不是人,我变成鬼了,鬼还怕什么呢?”这句话我之所以记得清楚,是因为它一语中的,反右斗争就是把我们这批新中国培育的大学生由人变成了鬼。
中文系57届的雷一宁,是因为一张大字报被打成右派的,毕业时发配青海。她在给我的一封信中,真切地描绘出她们当时屈辱的境遇。这是我们男生怎么也体味不到的。信中写道:“我一直认为,如果说男右派们被戴上一副沉重的枷锁,那么女右派们的枷锁,比起男右派们是十倍百倍地沉重。被发配到青海后,我们就像一只赤身裸体的四不像动物放在笼子里展出,人们看我们的目光,就像一只饿极了的猫看着一条吊在梁上的肥鱼,不要说他们的污言秽语,不要说那不能见之言语的觊觎,单是这目光就能使被看者上吊。然而我们没有上吊,这也许是另外一个女性白毛女在给我们力量,‘我不能死!我要活。’我们终于活到了今天!”
一想起中文系57届的徐美英,眼前便浮现出一个活跃、健美的阳光女孩的形象。她是三好学生,学生会干部,校舞蹈团团长,校女子篮球队队长。当年有一件轰动校园的喜讯,1956年她作为北京市大学生的代表参加了北京市第四届团代会,在晚会上她荣幸地和周恩来总理跳舞。正当她的蓓蕾花季时,57年打成右派,令她愤愤不平的是,当年一些社会活动中,大家为了一展青春风采,互相借漂亮衣服穿,她也同样,但到开她的右派批判会时,便挖出这些事,说她追求资产阶级生活方式,道德败坏,把生活琐事上纲上线。毕业时她也发配青海,到了西宁二中,她打钟、刻钢板、扫地、开关学生宿舍电闸,一个二十岁的大学生顶几个勤杂工,五年后摘了帽,待结过婚刚想过点“人”的生活时,又迫使她夫妻分居两地,让她一个人带着吃奶的孩子。文革开始了,学校向全校公布她的右派档案,摘帽右派仍是右派,与活佛、反动学术权威、历史反革命一起游街批斗,开始了苦难的十年。对她刻骨铭心的有一件事:有一次,突然拉她去开批斗会,两岁的孩子没人带(右派崽子也没有人敢带),孩子跟着她走,连喊“妈妈”,一直哭喊着走进会场,有几个红卫兵狠狠地把孩子拎了出来。她跪在台上,耳边不断听到孩子的哭叫声,此时她心如刀割。待批斗结束,夜幕已经降临,她看见孩子独自坐在地上倚着门框睡着了,孩子的脸上还挂着一串串泪痕。文革中,学校里多次出现了反动标语,有一条贴在离她宿舍不远的一棵大树上。于是,她成了当然的重点嫌疑对象,会上逼,会下审,要她回答群众提出的几百个疑点,甚至半夜提审,设下圈套,诱骗她承认现行反革命罪行,以致逼得她神志恍惚,抑郁愤懑。她的第三个孩子就是在这种状态下生育和哺乳的,吮吸的奶水是苦水酸水,这就在孩子身上留下了后遗症——一度精神障碍,丧失了工作和婚姻的权利。徐美英说:“这笔两代人的精神账我找谁算呢?真是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哪!我为此终生有愧于子女,背上一副沉重的十字架,这就是女右派比男右派的苦难更深重的地方。”
被整得死去活来的徐美英,复出以后,把全部心血倾注在青海的教育事业上,她要用自己的知识和力量来证明自身的价值,我不是牛鬼,我是精英。81年起她担任青海省中学语文教学研究会会长十多年,被评为学会优秀工作者,对青海省中学语文教学作出了杰出的贡献。同时,有四所大学聘请她兼课,在十年中,她完成了从讲师副教授到教授三级跳。她所培育的学生至今遍布全国和世界,当她执教四十年之际,学生们联名在《青海日报》登报祝贺。就此机会让我们说一声:“徐美英好样的!你所取得的成绩就是给当年整人者的一记响亮的耳光!”
以上三位女同学历经劫难,但总算活下来了,难友相聚时令大家唏嘘不已的是中文系的57届的沈巧珍同学。
巧珍天资聪颖,后天勤奋,1953年北师大中文系在武汉只招了五个名额,巧珍榜上有名。为帮助党整风,她在班级鸣放会上发言,被打成右派,毕业时安排到四川自贡七中“工作考查”。巧珍的姐姐怀珍大姐告诉我,当时巧珍积极争取摘帽,她向家里表示,不摘掉帽子就不会回家看妈妈。60年1月摘帽了,立即给妈妈寄去一信报喜,信纸上只有七个大字,“妈妈呀,我归队啦!”欣喜之情可见一斑。64年巧珍结婚,先后生下一女一男。安稳日子仅昙花一现,两年后文革开始,66年7月23日她被隔离,此时她的第二个孩子才三个月,尚在哺乳期,但头头宣布,不许回家喂奶。作为母亲的巧珍一心惦记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忧心如焚,强烈的精神刺激导致胃部痉挛,食道堵塞,连水都吞不下去。第三天中午,趁老师们在午休,巧珍从后门溜出去到了釜溪河边,慢慢走进河水深处,死时年仅32岁,抛下了一岁多的女儿和三个月的儿子,巧珍的尸体火化后,学校作出了抗拒改造,畏罪自杀的结论,吓得家属连骨灰都不敢去领取。当时远在武汉的怀珍大姐做了一个梦,梦中一身黑衣的巧珍嘱托姐姐把两个孩子带大。可厄运并没有结束,巧珍的女儿后来患上了郁忧症,有一天突然走失,不久人们在河边发现了她的尸体,她幼小的魂灵寻找妈妈去了。而巧珍的小儿子长大后,也存在一定的精神障碍,一九七九年八月,巧珍的家属收到了《关于沈巧珍同志死亡再次复查结论》,千篇一律的干巴巴一段话:“沈巧珍同志在文化大革命初期,在错误路线的迫害下,一九六六年七月二十五日含恨去世,过去对沈巧珍同志死亡,历次作的结论无效,以此为准强加给沈巧珍同志的一切不实之词予以推倒。”悲夫,两条人命,一纸空文!
行文至此,我们怎能不伤心欲绝,巧珍呵,如果你有坟墓,同学们一定会相约带着鲜花来你墓前祭奠,但你的骨灰不知随风飘散到哪一个角落里了,我们只能泪眼仰对苍穹,透过清明节潇潇雨丝,呼唤魂兮归来,巧珍同学啊,你灵魂的永恒栖息地,是难友们的内心深处!
往事三
师大百年校庆,每位校友都能领到一本装潢精美的纪念册,其中记叙了师大走过的百年历程,翻开第一页便是一长溜解放初期教授的名单,还有四张单人肖像照片,真个是名师荟萃。
教授的单人照有四位:傅种孙、钟敬文、黄药眠、武兆发。我的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武兆发的照片上,西装领带雄姿英发,一派学者风度。武兆发是生物系教授,没给我上过课,所以生前我不认识他,但是这名字四十多年来一直印在我脑子里,因为当年那一张张大字报声讨他的情景太可怕了。
那是反右斗争开展以后不久,教师中的右派也一个个揪了出来,据我记忆所及,有数学系傅种孙教授(副校长),生物系武兆发教授,俄语系胡明教授,历史系何杰教授,政治经济学家陶大镛教授,逻辑学家朱启贤教授,而中文系打得最多,18位教授中有8人打成右派:黄药眠、钟敬文、李长之、穆木天、彭慧、启功、陈秋帆、俞敏。18个助教中有9人打成右派。而当时北大中文系教授中被打成右派的仅仅只有1位。因此后来流传一种共识,总结为四句话:在全国数北京最左,在北京数高校最左,在高校数师大最左,在师大数中文系最左。完全可以说,师大中文系是反右斗争的重灾区。当然,重灾区远非只此一家。
我记得有一天,在数学楼的墙上新贴出十多张大字报,全是声讨武兆发的,在武兆发的名字上用红笔打了一个大叉,旁边是触目的斗大的字:“顽抗到底”,“畏罪自杀”,“自绝于人民”,“抗拒改造”我这才知道,武兆发死了。这是我校反右斗争以来自杀的第一位教授,在火药味的空气中我闻到血腥的气味了。当时我的心怦怦地跳,人被逼死了,还要这样“声讨”,还要扣上“畏罪自杀”,“抗拒改造”的罪名。他本人永远闭上了嘴,无法申辩,而整人者却把逼死了的罪责抖落得一干二净。太可怕了,我当时想,今后不管遇到怎样的绝境千万不能自杀。再往下细看大字报,我更加感到整人者的卑劣了,他们编造了武兆发生活中种种的“丑闻”,称武兆发这位“切片专家”为“窃片专家”。要打倒一个人,先要把他搞臭,揭人隐私,百般丑化。这种伎俩是否是反右斗争时的重大发明,我不知道,但反右斗争运用最多,以后广泛采用屡试不爽,操练得更加娴熟自如,也是中国特色吧。
后来,我在网上搜到武兆发的资料:武兆发,1904~1957,细胞学专家,组织胚胎和细胞生物学权威,擅长于制片技术,是辅仁大学、北京师范大学一级教授,中国海洋湖沼学会第一届理事会常务理事。不知武教授在天之灵知否,您被百般妖魔化和被逼死的往事人们早已有意忘却,而仍用您的资历装点着百年名校的辉煌哩!
往事四
1951年元月,一个十三岁的少年,从南方一闭塞县城来到北京,首都在他面前展开了一个朝气蓬勃的新世界,万千印象扑面而来,他敞开所有感官吮吸着,接纳着,于是他开始写诗了,1952年入了团,1954年考人师大中文系。在建国初期新中国如日东升的生活感受中使他迷上了马雅可夫斯基,从此学校的集会上能经常看到他朗诵的身影。1956年12月的一天,在共青团中央礼堂举行的“北京诗会”上,他朗诵了自己创作的歌颂第一辆解放牌汽车的诗《我们的》。这个热情如火的小伙子,担任了北京市少先宫诗歌组辅导员,是北京市大学生合唱团团员,师大野草诗社成员。这小伙子就是我,在1957年5月之前较为宽松的政治气氛中,痛饮了青春与缪斯酒杯。
那是1957“五一”劳动节清晨,师大学生的游行队伍从西城步行到东城,准备在上午十点往天安门进发,接受毛主席的检阅,就在途中原地休息时,我接到一张散发的当天的报纸,头版头条《中共中央关于开展整风运动的指示》赫然人目,当即很快读了一遍我想我是一名共青团员,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当然应该帮助党擦去身上的污垢,让党更加纯洁先进。
三天以后,为纪念“五四”青年节,在师大操场举行营火晚会,同学们里三层外三层,围着一堆熊熊烈火,火光映红了一张张年轻的脸庞,映红了操场旁边的“小树林”。教务长丁浩川在会上讲话,勉励同学们继承“五四”青年的光荣传统。卫之祥唱了一首歌,我朗诵了《青春进行曲》。这是一个燃烧着青春激情的夜晚在同学们眼中,那熊熊的火焰就是民主和科学的火把,今天已传到我们手中,那熊熊的火焰就是我们的青春,在为壮丽的共产主义理想燃烧。就这样,这群从未经历过政治运动的五十年代的大学生,在营火旁张开幻想的翅膀,憧憬美好的未来,但谁也没有料到,这竟会是校园里最后的一场青春的盛宴。
也就在两个多星期后,校园里出现了大字报,有批评某个校领导乱搞男女关系的,有批评“肃反”中伤害无辜者的,有批评宗派主义表现的,有提出民主办校的,所揭发的事情让我大吃一惊,感到我们生活中确实有不少不合理甚至阴暗的东西,而这种畅所欲言的气氛,让我充分感受到民主带来的生机和独立思考的可贵。
为了给鸣放提供场所,我和几个同学在阶梯教室设立了《群众论坛》,其中我主持了一次俄语系主任胡明教授的鸣放。北大“百花学社”来我校参观大字报,我参与了接待,还参加了学校主要社团“底层之声”召开的各社团联席会议。以上这些活动,我的初衷是出于正义感,出于帮助党整风的善良愿望,因此到了后期,听说党内有人反对毛主席提出的鸣放而主张要收,我竟天真地说:“要保卫毛主席”。
没过好久,《人民日报》社论《这是为什么?》发表,风向突变,反右派斗争开始,各个班级揪右派,开批判会,我班的由静林同学就是那时投湖自尽的。我的噩梦开始了,一夜之间从共青团员成了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写不完的交待材料,挖不尽的家庭根源、社会根源和思想根源。昨天还亲密无间的同学立刻变脸,划清界线,有一同学以前曾主动送我一张照片,此时板着脸硬要了回去,这深深伤害了我人格的尊严。此时我陷入极大的困惑,我拿出以前的诗作来申辩,结果被当作认罪态度恶劣,送往农场“劳动考查”的根据。
58年3月,一起去农场考查的有几十个各系的右派学生,先在农场本部,不久转到上庄,农民师傅带领我们培育蔬菜,收割麦子,搭建温室。和我们相处最久且印象最深的,就是李广才师傅了,他比我们只大五六岁,朴实敦厚,干得一手好农活,至今我们犹记得他手握木杈扬场时那虎虎架势,他和我们同吃同住,每天早晨安排农活。在他眼中,我们是有文化知识的年轻学生,干活也卖力,不是坏人。在那个不把我们当人的年代里,他把我们当人看待因此,上庄也就成为温暖了我们心灵的圣地,这就不难理解,三十年后当各地的难友来到北京,一致约定要去上庄,而当我一眼看到李广才师傅时,我就情不自禁地哭起来了,这是庇护过我们的大地,宽厚朴实的大地呵!
在劳动中,尽管对自己的“罪行”一直想不通,但仍是虔诚地在劳动中改造自己。59年下半年,我第一批被减轻处分回校继续完成学业,没有想到随下面的班级就读的60届是最左的一年级(把徐福绵打成右派的那个年级),噩梦中最难熬的阶段开始了。当时年级里有一批整人者,如王×、张××、马××,一个个很凶,每个毛孔里都冒出一股极左的杀气,而王×、是整个年级四个班的总头儿,她的棉上衣敞开,不穿在身上,而是像佐罗的斗篷一样披在肩上,显得威风凛凛,我们几个右派的生死簿就掌握在她手里。当时“三年大饥荒”开始影响到高校,吃饭时凭饭票定量供应了,有一次饭后我无意中嘟哝了一句:“没吃饱”,不知是谁听到汇报上去了,结果第二天全年级集中,王×披着上衣走到讲台前大声宣布:“右派分子彭浩荡攻击党的粮食政策……”。“攻击”这两个字一下子把我的神经绷得紧紧的,让我感到极度惶恐。在平时,我们经常处于一种人格受辱的境地,例如刚上完课时,王×走到讲台前说道:“右派分子离开教室,同学们留下来有事情交待。”我们几个右派就在全年级歧视、敌视的目光中狼狈离开。又有一次,饭厅餐桌上摆着一张大家看过后扔下的“参考消息”,我拿起想看一看,立刻有一同学一把从我手中夺下,喝道:“右派分子不许看。”就这样,任何人都可以欺负你。而最折磨人的就是思想汇报了,时时要汇报,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更要汇报。(因此,78年摘帽后我感到最大的解脱莫过于不要汇报了)。这种孤独压抑的状态持续了几个月后,本来活泼开朗的我开始异常,精神恍恍惚惚,思维断断续续(精神医学上称为“思维破裂”),尽管处在病态中,但我记得清一个人对我厉声咒骂,几十年后犹响在耳边,这人便是周××,他属一般群众,但“左”得突出,是典型的奴才(这在当代中国知识阶层中是很有代表性的),他想通过极左的表现,取得主子的赏识,从而毕业分配可留在北京,安排个好的单位。百年校庆时我听到同学们说,当年反右派斗争他批判崔月蓉、徐福绵时,表现得非常恶毒,凶狠。
60年8月临近毕业了,我被几名同学押送到内蒙。一位好心的右派发现我的病态后,告知了我远在上海的母亲。母亲把我接到上海精神防治医院治疗,夏镇夷教授诊断为反应性精神病,出具了证明称该病是周围压力造成精神紧张所致。
在母亲身边休养了两年,我的精神恢复了正常状态,当时同一街道里和我情况相似的,有翁文生,北大生物系学生,前额宽阔,苍白瘦削的脸上深嵌着双大而亮的眼睛。他身体文弱,和母亲相依为命,寄居在外婆家里。我和他来往过几次,有一天他对我说:“每次从广播中只要听到‘右派’这两个字,心里便会咯噔一下。”这的确道出了那个年月里右派们心惊胆战的心态。后来我有好久没见到他,一打听才知他自杀了。一天晚上他洗过澡,换了衣服,到厨房里打开了煤气开关,唉,如果事先他能向我透露一点自杀的意图,我一定会劝阻的。我完全能想像出,第二天早上,他妈妈面对独子冰冷的尸体时,会怎样嚎啕痛哭啊!
文革开始了,我们母子俩人被红卫兵遣送到千里之外的湖南农村,又是噩梦的继续。在这里,我亲眼看到了人为的阶级斗争,人为的制造一部分人对另一部分人的仇恨。右派和地富反坏归在一起,被称为“黑五类”,他们的命运比不可接触的贱民还要悲惨,死了一个五类分子跟死了一条狗差不多。有次,五类分子还被勒令戴上白袖章,我不禁联想起德国纳粹强迫犹太人佩戴黄色标识的情景。此时,我和母亲相依为命,住在一间茅草屋里,母爱发出的慈光庇护着我,在狂风恶浪的民族大劫难中,这间草屋成了我的诺亚方舟。
在湖南农村经受噩梦的同时,我也接触到了大地,那片宽厚朴实的大地。挑粪的,烧窑的,拖板车的,成了我的患难朋友,他们也认为,我是有文化知识的大学生,不是坏人,这也就不难理解,几十年后,当我重新回到当年的生产队,设宴感谢这批朋友时,我举着酒杯说:“在摧残人性的年代里,我在底层找到了善良美丽的人性!”我说着说着就哽咽了。
漫漫的“无期徒刑”终于熬到了头,1978年我接到右派改正的通知,21岁打成右派,42岁改正,当中最宝贵的20年青春年华就这样葬送了,用浙江诗人沈泽宜先生的话来说:“我是一条只剩下头和尾的鱼。”
1979年八月号《诗刊》发表了我的诗《是我在敲门》,同学们才得知我还在人世。难友范亦豪来信说:“二十年前一别之后,先是听说你被逼疯了,‘史无前例’中传闻你死了,我心里早已把你祭奠了几次。及至见到你发表的诗,才确信你活过来了,我又看见了当年的你,而不同的是灾难给了你以前所缺乏的深刻的东西。”
铁丝网……几十个人在默默劳动,我也在其中……高音喇叭……整人者的面孔……右派帽子仍扣在头上,遥遥无期……。几十年后,我仍不时从这梦境中惊醒,一身冷汗,心怦怦地跳着,我问自己:噩梦真的过去了吗?噩梦真的过去了吗?
四周的欢声笑语打断了我对往事的回忆,我的思绪又回到庆典大厅。恍惚中,我见到了鲁迅先生的身影,还是当年在师大中文系执教时那样,一身长袍静然肃立,脸上神情,依然忧愤深广,他冷峻的目光穿透吊诡的历史,一直在审视着今天,此时,我忽然感到惟有他和我们站在一起,却在鲜花和掌声之外。
本文选自《不肯沉睡的记忆》,俞安国 雷一宁/编,中国文史出版社,2006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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