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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礼士:文革风月

张礼士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文革风月

© 张礼士/文

  我是在1968年夏天被学校革委会“抓”去“隔离审查”的,理由是对无产阶级司令部出言不逊。
  所谓隔离审查,就是在教室内用三夹板拦成若干小间,一个人关一间,可“享用”一张草席、一个课桌和一只凳子。白天坐在凳子上伏桌写交代,晚上把卷起的草席打开睡觉,小间也就草席大小。看守人员常常在教室巡视,主要是防止我们讲话。因为虽说“隔离”,只有一板之隔的我们仍可以交谈,但只要一听到声音,看守便厉声训斥,甚至会打人,所以教室白天安静得像坟地。
  其实,所谓看守都是学校同事,有教师有职工,有几个还是熟人。不过他们此时表现出和我素不相识的样子,一个个革命义愤溢于言表。管理看守的领导是工人学员,他们平时在办公室,没有大事见不到。
  我的右邻是老梅,他很自觉,即使看守不在也不吭一声;左邻是老陈,他和我经常轻轻嘀咕,声音小得我几乎听不见。有回老陈妻子来送衣物,当然是不能见老陈的,衣物就由看守交给了老陈。然而老陈认为他仿佛听见了老婆的声音,伤感了半天之后从板缝里塞了一张字条给我,字条上是一首他写的词“摸鱼儿”,对妻子的思念和愧疚尽在词中——老陈婚后几年和老婆没少吵架拌嘴。我告诉老陈,想不到他作为一个机械工程教师有如此高明的古典诗词造诣。于是我们的悄悄话愈加多了。
  老陈对看守们一一评价。
  最坏是和老陈同一教研室的高佑德。此人地主家庭出身,表现极其革命,他对革委会破格派他当看守此举感激涕零,因此特别卖力、特别凶!有次为了一点小事打了难友老高一记耳光,出手之重致使老高一只耳朵聋了。平时有机会就骂我们,但他不要说对领导哪怕对其他看守都很恭敬——别人出身都比他好。另一个看守小马特点是“阴”。他常常悄无声息地溜进教室,突然把反锁的小间门打开,看你在干什么。倘若你不在写交代或是没在读毛选,必定被他训斥。其他看守还算马马虎虎,奉命行事而已。老陈说看守中最好的是小胡,他对小胡的评语4个字:“温柔敦厚”,我完全赞同。
  小胡是青年教师,文革之前大概被派去搞“四清”了,所以大家都不认识他。人长得秀气,说话声音轻轻的,举止文雅。他对我们十分温和,对我们的要求(比如上厕所或者出小间找水喝之类)从无二话,即使听见我们违规交谈也不干涉,至多提醒我们声音小点,所以大家都盼着他值班的时光。小胡从来不训人。
  这天和往常一样,寂静,死气沉沉,几个看守在我的小间外聊天(高佑德和小马不在)。聊的是老电影有个人在讲苏联电影“白夜”,只听见小胡说:“白夜”呒啥大意思,还是“白痴”好看。看守们说话对我们一点也不避讳啊!过了一会,小胡开门给我送晚饭(我等隔离审查对象的“牢饭”由看守送来),我瞥见小胡的眼里有笑意。
  转眼间到了1970年,我已经在奉贤“五七干校”了。学校开始搞“一打三反”,由于本人早已在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中倒过霉,对新运动而言自然是死老虎,只须当观众而已。不久,在众多揪出来的人之中,听到了小胡的名字。据说小胡犯的是流氓罪——同性恋!虽说小胡结婚一年了,他妻子也怀孕生女,但小胡对妻女漠不关心,只是在妻子坐月子时买过一只鸡送去。此前此后却和一个交大的教师“同居”,像老婆一样替人做饭洗衣裳。大概交大把他们一道逮住了,小胡就发落到学校当上了“一打三反”对象。
  过了一阵子,干校开“宽严大会”(全名是一打三反落实“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政策大会),小胡作为从宽对象在大会上作检查。具体内容一点没有(据说属于“防扩散”),只是空洞地批判自己受资产阶级思想腐蚀,放松改造,不好好“斗私批修”,所以犯了流氓错误。还举了一个我当时觉得滑稽的例子:小胡说自己青少年时代特别喜欢《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保尔和冬尼亚的恋爱情节,中毒很深。
  小胡没事了,人们说小胡的“老公”就没那样幸运了,可能要进大牢。
  不过我从自己的经历中认识到一点:同性恋群体中坏人很少(不敢说绝对没有),他们对群体外的芸芸众生没有敌意。

  当年第一个被“揪出”的“牛鬼蛇神”徐新老师曾经给全校美女教师排过名(前文有述),随着每年有女大学毕业生进校排名会变化,但高居榜首的始终是王人丽,一位机械教研室的力学教师。
  1973年夏天,我从“战高温”的玻璃厂回到了学校教材组,从事油印教材讲义工作。教材组设在陕西北路总校新址,地方比原来九江路外滩两层楼面大多了。有两幢洋房和花园,还有零星建筑。比如我们油印部门就在两间大平房里,这两间平房过去是花园旧主人(外国人)养马的场所。想不到总校的勤杂清洁工竟然是王人丽。
  总校门房间(传达室)边角落里有时会见到王人丽在休息,她低头安静地坐在那里,宛如一座雕像。奇怪!王人丽的劳动服装总是干干净净的,她扫过的地面当然也干干净净的。
  油印部门大多数人是从市郊农场上调的知青。有一次我和他们走出平房,迎面碰上正在打扫落叶的王人丽,她委婉地“命令”他们不要乱扔废纸和其他垃圾。小陶他们笑嘻嘻地向她保证:今后一定注意!小陶还把刚才扔掉的烟头捡起来。我不禁感慨:美人尽管落了难,美人的魅力依旧!
  我从教材组的女知青那里知道了不少王人丽的事。她们对她颇为同情,会主动和她聊聊,而过去的旧同事(指女同事)见了王人丽自然是唯恐避之不及,因为王人丽属监督劳动的管制对象,再说王人丽没出事之前就招女同事们恨,谁让她这么漂亮呢?听说王人丽和自己2岁的儿子相依为命,她上班必须把儿子反锁在家里,免得孩子闯祸,中午赶回去把食堂的饭菜给小孩吃,再匆匆赶回学校继续劳动,晚上下班也得赶紧回家,儿子还锁在房里呢。王人丽的孩子是“非婚生子女”,加上她算“管制分子”,孩子上不了托儿所。娘家人又不肯帮忙,只能苦了她母子俩。不过王人丽说她儿子非常乖,一点也不费手脚。
  孩子的父亲徐妙新此时也在南市分校监督劳动,也是“管制分子”。上头规定:“管制”期间两人不许见面,若私自会面罪加一等,徐妙新就住在南市分校。
  我到教材组(文革前称教材科)不久就听说王徐两人的管制期快满了,这就意味着他们快熬出头了,解除管制后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过三口之家的小日子了。我见到王人丽的脸上有了笑容。
  天有不测风云!王人丽的孩子得了急病,有人说是坏血症。你想嘛:小孩成天关在小房间里晒不到太阳,怎么能不生病?病来得又凶又急,医院抢救无效,死了。
  据说孩子刚发病时,六神无主的王人丽曾打公用电话到南市分校找徐妙新商量,徐妙新考虑到没有多少日子就熬出头了,现在两人碰头便前功尽弃,所以就没有去看孩子。这也是王人丽绝望的原因之一。此说法一直未向妙新兄证实——不敢触人伤心之处。
  王人丽脸色惨白,但平静地对死去的孩子说了一句话:“你不要怕,妈妈不会让你孤孤单单一个人的!”她从医院回到家里,就服毒自尽了。
  据学校去参加火化仪式的人说(不是追悼会,只是在火化前让王人丽的亲属见一见),大家都哭“太作孽了!一个大人一个小人睡在一道!”
  徐妙新仍然不能去参加最后的告别,虽然一个是他的儿子一个是他的情人。

  徐妙新聪敏绝顶,毕业于北大数学力学系,应该算才子;王人丽在同济大学就读时即为众多男生的梦中情人,称佳人更是实至名归。妙新兄从力学研究所调到了我校机械教研室力学组,王人丽是力学教师,才子佳人会了面。不过只能是相见恨晚:佳人早已“名花有主”,才子也已“使君有妇”。他们的爱情从开始就注定了是悲剧。
  王人丽一进大学就被一个姓卓的同班男生追上了手,说明“近水楼台先得月”这句古话颇有道理(据说王人丽中学读的是女中,否则也轮不到卓同学了)。于是她糊里糊涂地怀了孕结了婚,大学毕业时已是青年母亲,所以就被分配在我们学校。同济对王人丽还是很不错的,照理怀孕生子要留级,破例让她换一个4年制的本科专业(原来的专业5年)和老公同时毕业。不知道是否美女的丈夫易招人嫉恨,卓同学却被同济分配在外地。这不明摆着要让他们夫妻分离吗?所以卓同学坚决不去,留在上海陪老婆孩子。
  老高和王人丽同在力学教研组,而王人丽婆家在四川北路永乐坊,离我家和老高家很近,有几回3人在电车上相遇,她会和老高聊聊自己孩子的事,有次还提到她的妹妹就是全国跳水冠军王人智:“练跳水老苦格!阿拉妹妹眼睛也跳伤了!”
  老高告诉我:他们力学组的男同事们曾去拜访过王人丽,为了什么工作上的事吧。王人丽的老公摆出一副相当不欢迎的样子,气量太小!不过老高表示可以理解:“如果我有这样漂亮的老婆,肯定也不放心。”他对卓先生有点同情,那个年代不服从分配便意味着不可能有工作,连当临时工也难。
  大概没有文化革命,王人丽就这样安分守己过一生了,即使碰到徐妙新,也不会有什么事。我们学校不实行坐班制,哪怕同一个教研组的人每周也只见到两次(开两次会),彼此很难发展感情。再说当时谁敢“婚外恋”?连“婚外恋”的名词都未发明呢。叫什么?叫“搞腐化”,即腐化堕落道德败坏阿飞流氓剥削阶级行为,绝对是“大逆不道”。不过,后来我到玻璃厂战高温两年,发现此类事不少,“劳动人民”并不当回事。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天天开会写大字报搞干革命,同一班组的同事天天碰头,后来又下厂下乡下干校,才子佳人朝夕相处,徐王两位就日久生情了。当然前提是他们的婚姻已经亮了红灯。工宣队进驻学校后,自然把徐王作为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腐化堕落的典型来抓,也不会批准他们各自的离婚请求(可能他们的配偶也不肯离),只是会上“帮助”、会后谈话;还把他们调到不同班组。毕竟是“生活问题”,属人民内部矛盾,只要他们“回头是岸”就算了。
  徐王两人是铁了心要在一起。此时我们已经在奉贤海滨“五七干校”战天斗地了,干校每月有3天休假可以回上海市区,王人丽却回娘家从来不去四川北路永乐坊(她父母反对也无可奈何);徐妙新也不回家探望老婆而是住在别处。在休假期间他们天天幽会。初人兄曾在市区见到才子和佳人在雨天漫步,徐妙新替王人丽打着伞,自己却淋着雨,十分绅士。汪初人悄悄告诉了我,当然我们不会声张。我们这些“牛鬼蛇神”——我、汪初人、老高、老袁和“革命群众”不同,对徐王两位颇为同情。
  干校出了大事!徐王两人“私奔”了。那个年代干校是知识分子改造世界观的场所,休假结束晚半天回干校都得写检查,他们两个居然从干校跑了,这就和犯人越狱一样。学校工宣队领导大发雷霆,派人派车到处寻找,终于在长途汽车站把他们抓了回来。于是对他们开了批斗会,“革命群众”个个怒不可遏对他们进行“声讨”,不料这两位拒不认罪,尤其徐妙新“气焰十分嚣张”(其实就是表示非要和王人丽在一起),加上传出了爆炸性新闻:王人丽怀孕了,孩子是徐妙新的。所以领导认为他们已经无可救药,“矛盾的性质转化了!”
  学校把徐妙新送进了拘留所,王人丽因怀孕得以幸免,然而公安局认为定流氓罪定坏分子还够不上,所以关了半个月只得放了。工宣队领导当然不可能放过他们,就代表徐王双方配偶把两人以“破坏婚姻法”的罪名告上法庭,公检法军管会判下来,徐王被“管制”2年,留在学校监督劳动。宣判之后,双方的配偶终于同意和他们离婚。
  他们本来可以在一起的,如果他们的孩子没有发生不幸的话。然而造化弄人,有情人终究成不了眷属。
  据和徐妙新同住南市分校的老袁讲,当得知噩耗之后,妙新兄就此再也不说话了,终日沉默,仿佛成了哑子。

  我们业余工大的学生是企业职工,成年人。文革时期大学中学都有红卫兵,所以我校学员也成立了红卫兵组织,起初是红革会,后来发生了上海市红革会“炮打”张春桥事件,为了和“犯错误”的红革会划清界线,学校红革会更名为“新工大红卫兵师”。“师长”是个络腮胡子,某电器厂工人。听他在大会上讲话大家忍不住要笑:“我们红卫兵小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红卫兵小将?一脸胡子啊。
  1967年春天,多数学员都回厂“抓革命促生产”了,一来是学校早已停课,二来学校“走资派”也打倒了,权也夺了,待在学校无事可干。但还是有少数学员留在学校继续革命,“誓把无产阶级文化革命进行到底!”他们在离人民广场不远的南市区分校搞了一个“红卫兵师治安组”,专门抓“流氓阿飞”。
  所谓流氓阿飞就是晚上在街上游荡的青年男女。男青年会跟在姑娘后头走一些路,接下来上前搭话“马路求爱”,如果姑娘看他顺眼或者他说话俏皮(行话叫“会得翻肮桃”),两人则会搭上,到一个路灯照不到的角落去卿卿我我搂搂抱抱了。于是黄雀在后的治安组红卫兵突然出现,个个凶神恶煞似的,把两个“犯罪分子”押回“治安组”本部进行“教育”。按惯例,“教育”的第一阶段是把男的打一顿“练练拳脚”,然后命令他滚蛋;二阶段命令女的彻底交代:和几个人发生过关系?发生关系的细节,等等,交待彻底后教育几句也放人。治安组成员都是男性,怜香惜玉之心还是有的,所以不打女人。
  此时我还是革命群众,又有一个学生在治安组,因此从他嘴里知道不少治安组的“辉煌战绩”。他承认有出错行为。一次抓了一对真正谈恋爱的小青年:在同一单位工作(都有工作证),又叫得出对方姓名,显然并非街上搭上的。但打也打过了骂也骂过了,怎么办?道歉、认错?“那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的革命大方向始终是正确的!”也得“教育”,“晚上出来轧啥闹猛(凑什么热闹)!现在什么形势?正是文化革命即将取得伟大胜利的关键时刻,不好好在家学习毛选或者两个人共同学学社论,在马路上学资产阶级一套。小姑娘不要哭了,和你男朋友一道走吧。”
  还有一件事,属“家丑不可外扬”之类。治安组有一个成员看上了抓来的“坏姑娘”(不久以后这类女孩被称作“拉三”),他单独约定姑娘必须每周来南市分校报到一次——时间很晚且他一个人值班之际。结果当然是搞在一起了,而且很快就被发现。大胡子“师长”大发雷霆,一帮人把这个治安组红卫兵痛打一顿。他灰溜溜地回了厂。
  据治安组这个学生说,他们还是比较讲政策的,“比‘上体司’好多了!”
  “上体司”是以体育学院红卫兵为主体加上一些青年运动员造反派的组织,他们在全市范围内抓“流氓阿飞”和一切生活上“腐化堕落分子”。我有一个朋友和恋人分手了,他们是有过事的,但朋友还是坚持分手。那些日子朋友一直提心吊胆,生怕前恋人到“上体司”去告他“玩弄女性”。朋友讲,“上体司”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他们一有借口就会来抄家打人,还可能把人抓进“上体司”关起来天天拷打。结果还算好,朋友的前恋人没去“上体司”投诉,朋友太平无事。

  孟德绝对称得上帅哥。近1米80的个头,五官端正,身材匀称。当年我们还是大学同学时,他就对自己的长相充满信心。有个中文系的女生主动写信给他表示爱意,这件事颇为轰动,我们这些男生好不羡慕哦。自然总有酸葡萄心理的人不以为然,说什么男生普遍认为是笨蛋的人往往会被女生看作才子。言下之意便是认为孟德不聪敏。聪敏也好,不聪敏也罢,总之孟德讨女孩子喜欢。这一点无可争议。
  我在舞池边见过孟德和女生跳舞的光景。音乐一开始,他大步流星走到一位小姑娘面前,用一个坚定的手势请她共舞,小姑娘是一年级新生,刚从上海戏剧学院附中考入安大生物系,因为在1962级迎新晚会上表演了节目而备受注目。那天舞会上她只和孟德一个人跳,孟德一直深情地凝视着她,嘴里俏皮话不断,逗得小姑娘格格地笑。
  1963年夏天,我们几个人都分配在上海市业余工大,从同学变成了同事。文革之前我们之间比一般同事要亲密,毕竟一道在安徽待过4年嘛。譬如那次拜访丰子恺先生,便是孟德、初人和我3人同去的。
  有一次孟德详细告诉我他的最新恋爱动态。一个上海舞蹈学校女生成了他女朋友,身材之好不用说——跳芭蕾舞的,脸蛋也漂亮。孟德举一例说明女孩对他的眷恋。当孟德“展望未来”说自己喜欢孩子很想当爸爸时,芭蕾舞女孩幽幽地插话:“我也不至于没有生育能力。”
  和芭蕾舞女孩的故事没有了下文,孟德再也不提了。后来有流言,说是我们业余工大第1号美女王人丽和孟德关系极其亲密,由于孟德母亲反对才使他们没有进一步发展。对这个传闻我始终怀疑。王人丽再漂亮,毕竟是个有孩子的已婚女性,年龄又比孟德大,孟德不会这样糊涂吧?不过我没问过他,因为我俩的交情此时已降至冰点。
  交情破裂的原因前文交代过。文革开始时,孟德贴大字报“揭发”初人在安大说过“要杀共产党”的反革命言论。此举不仅把初人兄打成了牛鬼蛇神,还使我陷入处境困难的局面。我在小组会上质问孟德为何要胡编乱造?结果被人制止,从此我和孟德再也不可能像过去那样推心置腹了。
  1973年初秋,我从“战高温”的玻璃厂回到学校,听到了孟德“吃生活”(挨打)的消息。学校根据“大学还是要办的”最高指示,在去年开始招生开班了,孟德在一个分校任教。奇怪的是他仍然未婚。他看上了班上的一个女同学,是什么厂里的青年女工,大概蛮漂亮(这一点我确信无疑)。然而女同学对孟德并不欣赏,于是孟德写了几封情书给她,不料女同学把这些信上交给了学校。学校领导现在都是工人干部,对孟德这种“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企图腐蚀拉拢无产阶级接班人”极其气愤!加上情书里一不宣传毛泽东思想二不歌颂文化大革命,全是些风花雪月“黄色”内容,领导决定开会批判他。据说孟德在会上“态度”不好,“拒不认罪”,一些男学员出自“革命义愤”冲上去打了孟德,还有打耳光的。(这些学员都是六六届六七届分在工厂里的,当年均为红卫兵,打老师是光荣传统)批判会后,孟德被调离分校,去校办工厂劳动。
  孟德挨过打后,人完全变了,精神上从此走了下坡路。一直到60岁去世他始终单身未婚。

  1970年代末,教学恢复正常,我们都回到了物理教研组,在各个分校上物理课,又和孟德成了同事。
  从表面上看,孟德风采依旧,仍然爱说话。有次小组会上他大谈小吃油墩子:“油墩子是萝卜丝加面粉放在模子里放入热油里滚一滚,吃得多了总是这个味道,不想吃了。这几天做油墩子的摊主出新花头,在油墩子上头加一只虾!变油爆虾墩子,看了胃口立刻吊起来,马上掏钞票买2只尝尝。侬讲这帮摆摊头的人聪敏伐?”他这么一带头,大家纷纷发表意见:有的说炸油墩子的油其实掺了水;有的讲她那里的油墩子比别的地方便宜。会议主持人哭笑不得,没人回到讨论主题上来了。
  不光是开会跑题,孟德上课也跑题。他上一堂课有半堂课评论交通天气或者早餐,有时宣布提前下课理由是街上汽车喇叭声音太吵,影响了他上课情绪。这样一来学生有意见了。接到投诉,教研组长去听课了,对孟德也提出了整改建议,但孟德置若罔闻,依然我行我素。搞得学生告到校长那里,教研组不得不把孟德换了下来,调别的教师去上课。本来要让孟德去实验室带物理实验课,遭拒绝后只得让他好好备课,之后再安排讲课。谁也没想到孟德这课一备就是几年,再也没有上过讲台。
  起初两年,孟德天天来学校“上班”。上午坐在办公室里看看书看看报纸杂志,在学校食堂吃午饭,饭后在办公室打过盹,然后回家。也参加学校的大小会议和教研活动,会上仍然积极发言(多数发言和主题无关)。此时我发现他爱和人争论,常常和人争得面红耳赤。他和人辩论有一个特点,他只顾自己长篇大论地说,从来不听对方的论点。久而久之人们不愿意和他争辩,说和他讨论问题是和聋子对话。
  教研组来了几个刚从大学毕业的青年,有男有女。有个女青年教师总是到办公室里备课,而孟德总要凝视她很长时间,但不开口搭话,过了几天女青年告诉我们她感到害怕——孟德老师是否精神不正常?会不会动手打人?(有句话她不好意思说:会不会对她非礼?)我们向她保证:孟德没有精神病,对人尤其对女性很有礼貌,看人时间长是因为他是个不戴眼镜的近视眼,这才让她安心下来。其实孟德只有对女青年才会凝视良久,对男青年倒是有说有笑,表现绝对正常,所以几个男青年和孟德关系挺融洽,还一道去饭店聚餐。
  日子一天天过去,孟德永远在备课,教研组永远不安排他上课,他安之若素,也不要求上课或做其他工作。记不清从哪一天起,他不来学校了,只是有时会去图书馆翻翻报纸杂志。教研组长说孟德已不归物理组管,他直属学校人事处了。尽管孟德什么事不做,工资照拿、一分不少!据领导解释:虽然孟德在文革中没有受过处分,没有什么书面结论,“无反可平”,但他毕竟挨过打、“受过迫害”,所以学校对他要照顾一些。另一个理由领导不说我们却很清楚:孟德有7个姐姐(他是家里唯一的男孩),不知哪一个姐夫是市教卫办领导,正是学校头头的顶头上司,后来还官居市委常委。你说校领导会让顶头上司唯一的小舅子受委屈吗?

  孟德的“宅男”生涯维持了20年,始终是光棍一条。
  如果时光倒退30年,有人预言孟德一辈子娶不到老婆,没人会信!孟德不仅人长得帅,身体结实,而且其他方面都远比我们优越。在住房紧缺的1960年代,他在永嘉路一套新式里弄房中有自己的单间(姐姐们挤在另一间内);7个姐姐统统出嫁后,孟德拥有2间,他老母亲住一间;1980年代母亲去世,孟德有了一套房子,当时在上海依旧属条件好的。大学毕业后孟德工资一直一个人花,从来不知道经济拮据的滋味,穿的用的正如某同事语“都很高级”。记得文革前上海市面上刚刚出现电动剃须刀时,他就买了。而且竭力向我推荐,说最大的好处是在赴紧急约会前用一用,十分省时。我一打听,价格不菲,只得谢绝他的好意。孟德还有一个长处:他见了漂亮女孩绝对不可能怯场,相反更能侃侃而谈,妙语连珠,逗得姑娘们喜笑颜开。他这样的人会打光棍?!
  阿鲍也是孟德的老同学老同事,比我们年长几岁,阅历比我们丰富。他认为孟德父母和姐姐把他宠坏了,所以孟德一辈子不懂如何宠别人。而孟德看得上眼的女孩都是要男人宠男人疼的美女,结果必然是没有结果。加上在那个讲究政治讲究家庭出身的年代,孟德又是出身较好的,姐夫中革命干部共产党员不少。他住的新式里弄里,文革时期多数被抄家,他家安然无恙,因此孟德更不懂“夹紧尾巴做人”的滋味。他看上的女学员竟然会看不上他!还把信交上去让他吃了苦头。这是他万万想不到的!研究过心理学的初人兄说这是孟德受到的一次严重心理挫折!比挨打的心理伤害更大。
  有消息传来:孟德和邻居的关系变得很糟。他怀疑邻居要害他,因此他把居住多年的永嘉路住宅换了南京西路附近的公寓房,仍一个人住一套。但他和新邻居仍然处不好。起因是孟德为了减肥在家里练举重,而且是晚上。当他把铁哑铃扔到地板上时震动很大,引起了楼下住户不满,和他吵架了。后来又不知道为什么和同一楼层的邻居也有了纠纷,还打过110报警。最后,孟德和所有邻居都成了冤家。
  学校定期派人去探望(因为孟德邻居来学校投诉,要求我们单位送孟德去精神病院),孟德只是在门口会见学校来人,若是来送工资则把钱收下,从来不叫人进屋,和人说话不超过两分钟。后来工资入银行卡了,学校就不派人去了。人事处认定孟德是有些古怪,但还不是精神病人。
  1990年代初,我在大光明电影院旁巧遇孟德,我们聊了一会。他说他一切还可以,讲话思路也很清楚,他还奇怪学校怎么还有政治学习?老早该取消了!我说过几天我们大学老同学聚会,问他去不去?他笑笑回答:不去!没什么意思。
  之后初人在人民公园也遇到过孟德,发现他人瘦了很多,他告诉初人他近来心脏不好。
  2002年,终于听到噩耗:孟德病故!经过是这样的。邻居们注意到孟德家信箱塞满水电煤账单和物业通知,估计孟德很久不开信箱,又想起很久没见到他了(楼下邻居也反映很久没听到乒乒乓乓响声),都知道孟德从不旅游,所以就报告了派出所。居委会、派出所、物业联合撞开了门,发现孟德已成了干。已经死了好些日子了。
  参加追悼会的人除了孟德的亲属之外只有我们几个老同学:初人、阿鲍、轻舟、长河和我,还有人事处代表和前物理教研室主任。从孟德姐姐们的哭诉中得知:孟德生前最后几年变得很怪,和姐姐们都不来往。她们深悔对他不够关心。
  在回家途中,孟德的音容笑貌一直在我眼前浮现。40年前在安大最后一次舞会上,我看着他在舞池里和漂亮女生翩翩起舞大出风头,当一曲终了时他走到我身边神秘兮兮地说:依放心!我随便请啥人跳舞就是不会得请小妹子跳!君子不夺人所爱,迪格阿拉懂额。

  本文选自《市民底层笔记》,张礼士/著,上海社会科学出版社,2013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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