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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美丽:百年魏英邦

魏芳丹 孟美丽 私人史 2021-11-04

Personal History

亲人故人

百年魏英邦

© 魏芳丹/口述
© 孟美丽/执笔

父亲与母亲当年的合影


  今年是我父亲诞辰100周年,也是我母亲去世周年,在家屋正中的书桌上,摆放着母亲的遗像,书桌左侧的镜框中镶嵌着父母年轻时的合影,这是母亲去世后我摆上的,因为母亲心中始终无法忘却与父亲的感情。照片上的母亲倚靠在父亲肩头,笑容灿烂,幸福之情溢于言表。那时的母亲年轻漂亮,父亲温文尔雅,二人都是典型的知识分子模样。
  从我记事起,父亲就在宁夏大学任教。母亲告诉我,父亲很英俊,一米八几的大个儿,会几国外语,翻译出版了好多书。父亲家经商,生意兴隆,爷爷魏生海捐资助学,参与赈灾救济,是个有名的绅士,解放后任地方商会会长。爷爷的五个儿子个个天资聪颖,成就不凡,在青海很有影响。三四十年代父亲公派出国留学,临出国前蒋介石亲自接见了父亲,蒋很看重父亲的才华,按其军事人才公派留学。那时国内战事连连,且国际上正处于二战时期,战争带给人类巨大灾难,1940年法国战争时,难民饿死无数,我父亲也险些被饿死,是一位运奶粉的工人,不小心把一瓶奶粉掉地上摔碎了,奶粉里混进了玻璃渣子和尘土,那工人见父亲饿得奄奄一息,动了恻隐之心,遂将那瓶无法再卖的奶粉送给了父亲,父亲靠这瓶奶粉维持了一个星期,算是活了下来。父亲痛恨战争,所以从军事学院毕业后,又继续学习其它学业。先后学习了医学和历史等。并取得了法学博士和文学博士学位。父亲挚爱钻研,博览群书,为了掌握德语,不顾一切,只身前往德国,一年之后学成了才返回法国。父亲通晓几国语言,涉猎的知识面极广,所以在许多方面,都造诣颇深,被留在法国工作。
  新中国成立后,父亲一心要回到祖国,立志用自己的知识报效国家。为此,父亲不惜结束了在法国的婚姻,那段婚姻没有留下孩子。父亲给中央写信,表明了自己的意愿,中央政府随即給父亲寄去了300美元做路费,然后由于若木同志通过组织帮父亲回国,父亲的好多书都留在法国没能带回来,这成了父亲的一大憾事。父亲刚回来时被分配在新华社工作。四十多岁时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母亲,母亲时年三十多岁,是奋斗小学的老师。母亲是东北辽阳人,生于书香之家,家里姊妹九人,母亲排行老八。1947年东北解放战争时,母亲辞去了在银行的工作,与姥爷姥姥一起到北京投靠亲戚。母亲天生丽质,识文断字,在择偶方面绝不将就,直到认识了我的父亲。当时他们均已是大龄青年了。因为父亲海外归来的缘故,所以他们的婚礼办得很隆重,是在母亲学校的礼堂办的,校领导是证婚人。每每提及此事,母亲都很自豪。婚后父母很恩爱,父亲除了做好本职工作外,还经常在家里翻译一些外文书籍,挣些稿费,母亲说那时我家就是小康之家了。父亲书生气十足,不善修边幅。时逢建国大庆,周总理宴请归国知识分子,父亲居然穿着带有污渍的裤子,毫无察觉地去赴宴了,回来后被母亲批评不注意形象,有失礼仪。据说父亲当时挺尴尬。父亲很乐意授知于人,羡慕母亲的教师工作,后来居然还妇唱夫随,自愿申请到中央民族大学当了一名教师。每天骑着辆大生产牌自行车,乐此不疲地往返于学校和家中。1956年我呱呱坠地,起名魏芳丹。
  我小时候白白胖胖的,很可爱,长得像父亲,以至于现在的相貌就是父亲的翻版。母亲休完产假后就上班了,雇一保姆在家照看我。母亲一心扑在工作上,家就全交给了保姆,父亲有时在家工作,久而久之一些风言风语就传了出来,母亲听说后一下乱了方寸,不听父亲解释,抱起二岁多的我就回了娘家。那个年代,绯闻让人不齿,所以仅仅是捕风捉影、道听途说就毁掉了父母的婚姻。二十多年后,深谙此事缘由的人告诉我们,是嫉妒我家生活条件好的人,故意胡说八道的。
  话说母亲抱我回娘家后,向她父母姊妹哭诉了听来的事情经过,他的家人也懵了,认为是有辱门风,对母亲更是奇耻大辱,一致决定诉诸法律——离婚!那时有些事情需要单位出面,母亲和学校领导一起到法院告父亲作风不端正,生活不检点;当办案人员得知父亲是从法国回来的后,更是直言“一个在资本主义国家生活了十几年的人,骨子里已经完全资本主义化了,生性就是浪漫”。当时在法庭上所有人的发言一致是倾向母亲,指责甚至是批判父亲,父亲刚一张口,立刻被法官制止,不允许他说话,因为他是从资本主义国家回来的人,就不是好人。父母都争着要我,但法院怎么可能把我判给一个浑身上下充满了资本主义气息的人。判决完全维护母亲利益,父亲净身出户,每月负担我30元抚养费。离婚对母亲打击很大,母亲身心俱疲,仅剩6g血,以至于经常晕倒在讲台上。父亲背着作风不正的骂名无处申诉,事实上也没人允许他申诉,父亲觉得颜面尽失,心灰意冷,于1958年自己提出回青海老家,离开了这块伤心之地。父亲回青海后,在宁夏大学任教,按月寄来抚养费,我则由母亲娘家人帮忙照看。
  1962年父亲来京看望我们母子,当时我已经六岁了,父亲见到我很高兴,提出和母亲复婚,母亲很愿意,因她还爱着父亲,但在与家人商量时被一致否决。父亲无奈,提出带我走,大姨当时就带我躲了起来,藏了几天,直到父亲回去。我上学后,父亲又给我的抚养费增加10元。1966年文革开始,我的抚养费断了,母亲意识到父亲肯定受冲击了,那是个“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的狂热年代,母亲唯恐我受到波及、伤害,遂给我改成现在的名字,我和母亲小心翼翼地生活着,人前人后都不敢提及父亲。1972年的一天,我放学回家,见屋里坐着一个男的,母亲告诉我这是我父亲,经过几年的牛棚生活,父亲的容貌已然全变了,我已找不到儿时记忆中那个父亲了。父亲在民族大学招待所住了几天,每天都过来看我,我那时家住复兴门,我们一起在民族宫门口散步,一起去西单,父亲刚刚恢复自由,许多政策还没来得及落实,就迫不及待地来京看我,可想在牛棚这几年他是多么地魂牵梦绕惦念他的儿子。父亲幽幽地对我说:“我也没有什么钱,只有好多书,就留给你了,我回去后就办退休,退休后回家养牛去。”我那时只有16岁,对很多事情不是很懂,也看不出个所以然来,其实父亲当时是很伤感的。父母之间的谈话内容我不全知道,但看着还是很愉快,父亲问候了母亲家所有的人。临回去时跟母亲要了我的学校地址,说要亲自给我写信,当时的政治形势还很紧张,母亲怕影响我,给了一个别的学校地址。那是个令人恐惧的年代,经过几年的变故,母亲已经变得神经质了。父亲想单方面用写信的方式跟我联系。很快来了二封信,还寄了些钱,都被退了回去,父亲直接给母亲写信,很生气的质问母亲为什么骗他,并说以后再也不会相信母亲了。
  这些是我后来知道的。即便这样,父亲还是拜托来京的老师上家来看我,父亲学校的盖老师告诉我,父亲经常很自豪地对同事说“我在北京还有个儿子!”
  1988年我要结婚了,表姐和我都觉得应该通知父亲,但家里亲戚还是不允许,亲戚们甚至指责表姐若再提我父亲,就不要再来这个家了,而母亲之所以拒绝也是因为父亲已重组家庭。我经常看到母亲暗暗垂泪,却不知该怎么去安慰。1989年孩子出世,由母亲看着,孩子日渐聪明伶俐,母亲开心了许多。孩子咿呀学语,时常会数着“家里有宝宝、爸爸、妈妈、奶奶……”我觉得适时该让孩子见见爷爷了,且我也很思念父亲。我试想着当天伦之乐呈现在眼前时,曾经的一切都会灰飞烟灭。我把意思向母亲讲明,母亲没再反对。我随即给宁夏大学去电话,被告知父亲退休后又应聘去了别的单位,辗转几个来回后,得知父亲已于一年前离世。
  刹那间我的心落入冰底,盼望祖孙见上一面的美好愿望永远也不会实现了。我曾问过母亲,为什么不再找个爱人,母亲说此生不会再遇上像父亲那么优秀的人了。母亲承认自己太执拗,仅凭听说就断送了二人的婚姻,但木已成舟,悔之晚矣。母亲的心中始终爱着父亲,以至于一直没有再婚。2012年10月,母亲平静地走完了她九十一年的人生。
  母亲去世后,我在整理母亲的遗物中看到了父亲指责母亲的那封信,字迹很潦草,像是在很生气的情况下手哆嗦着一气呵成的。爸爸妈妈:在另一个世界,你们相互见面了吗?你们彼此原谅对方了吗?天堂里不再有人世的纷扰噪杂,你们可心无旁骛尽情相诉,再续前缘,共享芳华。天上人间,此生不灭的亲情不会淡忘,缕缕的思念常会萦绕心头,儿子想你们!愿天堂里的你们,重拾幸福,快乐永远。儿子爱你们!

完稿于2013/08 更新于2019/12

  本文由孟美丽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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