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志远:宣传队
┃Personal History
宣传队
© 孙志远/文
我的两次大难不死
这辈子曾有过几次大难不死的经历,其中两次发生在宣传队。
宣传队,全称为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文革期间遍及工农商学兵各界。1967年夏,我所在的部队也组建了一支宣传队,去师里的东北嫩江农场进行慰问演出。县革委会听说了,就邀请宣传队给县里演一场,地点在县政府的礼堂里。
我的大难不死之一,就发生在这场演出中。
我们演的都是小节目,节目很短,几分钟一个。宣传队人员精干,男女加起来才十三人。我是主力,什么独唱、二重唱、表演唱、对口词、群口词、诗朗诵,几乎个个有我。演出时,我经常是从舞台这边下去,急速跑过后台,又从舞台那边上来,真是连喘气的工夫都没有。
只有演出进行到女声独唱,或是舞蹈节目时,我才可以稍微喘口气。这个时候,我往往是一进侧幕条,便一边解开风纪扣,一边跑向后台侧面的窗户,然后用力一蹬,跳上窗台,接着推开窗户,纵身跳到窗外,大口大口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这是演出中我最惬意的时刻。在这难得的时刻里,我会分秒必争,美美抽上半支烟,提提神,以利再战。但我绝不会完全放松自己。我会一边抽烟,边听着台上的动静,在节目快要结束的前一分钟,抓着窗框重新跳进后台。然后迅速地整理一下军容,像伏身在堑壕里的战士,静候在侧幕条边,随时准备冲上舞台。
这台节目,已在嫩江周边演过很多场,我对演出顺序很熟悉,知道何时应该紧张,何时可以放松,何时可以推窗跳到礼堂外面抽支烟。
宣传队给县里的演出是在晚上,人很多,天很热,唱完男声独唱,我已汗流浃背。当我下场走进侧幕条时,女声独唱李金凤挺着小胸脯,握着红宝书,已经拧跶拧跶地上场了。李金凤是通信连的话务员,她的《革命熔炉火最红》唱得深情甜美,歌里的小碎弯儿拐得有滋有味儿,加上又是漂亮的上海姑娘,每回唱完,台下都掌声雷动,至少要返两次场。我知道,我可以好好抽支烟了。
像每回一样,一进侧幕条,我一边解开风纪扣,一边朝台侧的那扇窗户跑了过去。我抓住窗框用力一蹬跳上窗台,然后一手抓着窗框,一手推开窗户,与此同时,我的一条腿迈出窗外,身体也跟着探了出去。此刻,只要我抓窗框的手一松,便可轻松地跳出窗外。
但是,且慢!
就在准备松手的一瞬间,我猛然看见,在我的脚下,有好多的汽车,那些汽车很小很小,像一只只甲壳虫,在马路上跑来跑去。而且,我的脚下还有一溜电灯杆和密如蛛网的电线。我不禁愣了一下:这是怎么回事?怎么汽车跑到我脚底下了?但也就愣了那么千分之一秒,或者更短,我猛然想起,下午看台的时候发现,这座礼堂跟别处不一样,它不是单独的建筑,而是建在一座八层高的大楼里,建在大楼的顶层。顶层就是八层。天哪,我这不是要跳楼吗!
就在那一瞬间,完全是出自本能,我抓窗框的手一使劲,把已经向窗外倾斜的身体又拉了回来!随即,已经迈出的腿也收了回来!
万幸,真是万幸!我没有跳下去。
然后,我靠着窗框,站在窗台上,一动不动。我感觉到,我头顶的每根头发都竖了起来,我全身的每个毛孔都张了开来,每根头发和每个毛孔都在往外涌着汗水。我甚至能看见背上的汗水在一阵一阵地往外涌,我甚至听到了汗水涌动的声音!刷——的一声,接着又是刷的一声,像大海的潮汐。我觉得我的后背冰凉冰凉的。我浑身瘫软,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我觉得所有的力气都随着冷汗流走了,流得干干净净。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忘了何年何月,身在何处。
大孙!大孙!我听到朱队长在叫,备场了,准备上场!
我立刻像从梦中醒来,跳下窗台。然后迅速整理了一下军容,静候在侧幕条边,像伏身在堑壕里的战士,随时准备冲上舞台。
另一次大难不死,是演出京剧《红灯记》
文革期间,师宣传队排了一出《红灯记》。我们只有三十八个人,一个箩卜顶好几个坑。来自河北元氏县的战士小许,从小习武,会打拳,会翻跟头、打旋子,最厉害的是打空翻,能从舞台的这一头一直翻到另一头,是武打戏的主力。演出中,小许不光要武打,还要跑群众,搬布景,打灯光。那天出事,就是因为小许的灯光。
第四场《王连举叛变》,小许在顶棚上负责给鸠山打追光。按演出要求,幕启,一束追光打在正接电话的鸠山身上,并随鸠山的移动而移动,直至王连举上场。那天是在师部礼堂演出,大幕拉开,鸠山的念白已经开始,小许的追光却磕磕绊绊,弄得鸠山身上一会儿亮一会儿黑。那时,全剧刚演没几场,相互配合还不大默契。舞台监督刘队长站在侧幕边上,抻着脖子看顶棚,想要提醒他,却又没法喊,急得连声嗨嗨。
当时,作为群众演员的我,刚在上一场里喝完粥下来,站在侧幕边上准备换景。见此情景,想都没想,抓着墙上的直梯,蹭蹭地登上了顶棚。那时我们年轻,心怀理想热情满腔,把演出样板戏看得神圣无比,工作积极主动,一丝不苟。
借着追光灯漏出的余光,我看见小许窝在顶棚上正费力地摇动着追光灯。我猫着腰,大步跨到近前,告诉小许,跟住,手别晃。小许点点头,效果好了许多。这时,王连举上场,舞台转亮,追光关掉。我赶紧猫腰往回走,准备一会儿换景。
问题来了。我上来的时候,脸朝亮光,看得见方向;回去的时候,背对亮光,眼前漆黑一片。我只能凭着感觉往前走,又惦记着换景,不免心急,完全忘了是在顶棚之上。正往前摸黑走着,忽然感到脚下一空,只听咔嚓一声,脚下的天花板被踩漏,我的整个身体便掉了下去!
礼堂顶棚的天花板是刨花板制成的,每块大约五六十公分见方,钉在上面的木制龙骨上。人若在天花板上行走,肯定承受不住,所以,龙骨上面铺了几条宽些的木板,以保证人在上面的安全。当时,我对这些全然不知,上来的时候,歪打正着,恰巧踩在了木板上,才没掉下去。回去的时候,就没那么幸运了,一脚踩空,人便往下掉。我想完了,这回完了!
千钧一发之际,奇迹发生了。就在我大半个身体已经掉下去的时候,完全是出自本能,完全是未经大脑,我的两臂猛然张开,像是两根粗壮的木桩,直挺挺地架在身体两边的龙骨上!也就因此,阻止了身体的下坠。其形象,如果硬要做个比喻的话,我想,大概有点儿像十字架上的耶稣。
耶稣的形象让我获救了。架在天花板上受难的我,听到下面有观众惊呼:腿!腿!还有骚动声。我的受难形象大概保持了几秒钟。然后,我运足了力气,两臂一撑,竟然轻松地把身体撑了上来。我坐在龙骨上,喘了喘气,定了定神儿。然后收回两腿,踩着龙骨,小心地从顶棚上走下来。下来之后,马上又忙着换景去了。直到换完景,我才感到背后一片冰凉。衬衣已经全部湿透了。
过了好多天,我还感到两臂酸痛。
这是1970年秋天发生的事。现在想来,仍感后怕。因为天花板下面是密密麻麻的观众,而且礼堂前面的天花板离地面最高,至少有八九米,倘若我真的掉下来,后果不堪设想。直到今天,我都有些惊奇,我竟能用双臂架住坠落的身体,又靠双臂把身体支撑上来,因而逃过了一劫。那是难度多高的双杠动作啊,我平时根本做不到,可是那天,居然一举成功。看来,人的潜能真的厉害。
十几年后,我回师里与宣传队老战友聚会,顺便到师部礼堂里转了转。那是宣传队经常演出的地方。一抬头,不禁呆住。我看见了当年被我踩掉的那块天花板!那块天花板没有完全掉下来,还有一边与上面的龙骨连着,依旧挂在上面,挂了十几年。
我默默望着那块天花板,忽然觉得,它很像顶棚上张开的一张嘴。是的,它太像一张嘴了,默默诉说着我们的当年,诉说着我们曾经的真诚与忘我,诉说着我们的幼稚与蒙昧,也诉说着我们那些被虚掷了的青春与激情。但无论如何,那是我们那一代人独有的、不可更改的青春岁月。我们在其中慢慢成熟,长大。
北大荒的一个秋雨之夜
四十多年过去了,一直忘不了北大荒的那个秋雨之夜。
1969年秋天,师宣传队第二次赴东北,慰问师里农场的同志们,其间也应邀去了一些地方单位演出。其中有个知青农场。演出前,按着惯例,我先到场部采访好人好事。我们的开场节目《献红花》,是个“活套子”,当中有歌有舞有数来宝;歌和舞是固定的,数来宝是活的——每次演出,我们都把当地的好人好事编成数来宝,热热闹闹地颂扬一番,说得台下喜笑颜开,掌声不断。节目最后,演员们手捧大红花跑下台去,给受了表扬的人戴在胸前。于是歌声、掌声、欢笑声连成一片,一下子就把观众的情绪调动起,效果极佳。所以每到一地,我都要现采访,现编词儿。
这个知青农场属于黑龙江生产建设兵团,是个生产连。连里知青全是北京、上海的老三届,来北大荒差不多有一年了。接待我的是连里的指导员,四十多岁,好像是转业军人,很和善,也很能讲,时不时还引用一下主席语录。在介绍连里好人好事时,他讲了连里春天时发生的一件事。
我现在很难准确地叙述这个故事了。因为那个年代,这类故事很多,有可能记混,但基本意思不会错。说是春耕的时候,山林起火,为了抢救停在那里的一台拖拉机,许多知青不顾个人安危,用树枝和衣服扑打山火。其中一个女知青冲进大火里,登上已经起火的拖拉机,想把拖拉机开出来,结果被烧死在驾驶台上。事后,这位女知青被追认为革命烈士,并根据她生前的要求,追认为共产党员。团里召开了表彰大会,号召大家向她学习。她的事迹还上了报纸,好像还是《人民日报》。
我在荣誉室的墙上看到了女知青生前的照片。也就十八九岁,眼睛很亮,透着调皮和可爱,脸上还未脱尽孩子气。照片下边的展览柜里,摆着她扎根边疆、广阔天地炼红心的决心书,还有誓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的入党申请书。旁边,有几样遗物:草帽,水壶,几个她曾戴过的领袖纪念章,一只红卫兵袖标,一本红宝书,塑料皮儿被火烤得皱皱巴巴,部分书页已被烧焦。那份刊登着她英雄事迹的报纸,也摆在展览柜里。
离开连部时,我心里有些沉重。我为那个女孩感到惋惜:那么年轻,那么纯真,像一朵美丽的花,还没来得及开放,便在暴风雨中凋落了。曾经对她寄予了无限期望的父母和亲人,该是多么悲伤啊。我也感到有些困惑:为了一台拖拉机而献出生命,值吗?那台拖拉机难道比人的生命还重要吗?
当然,也只是想想。想想的东西是不能写进节目里的。能写进去的只能是毛主席挥手我前进,广阔天地炼红心。
正是北大荒的秋雨季节。因为下雨,演出只好安排在一座仓库里。仓库不大,只能容纳一百多人,所以我们演了两场,演完已是深夜十一点了。我们准备上车时,知青们冒雨出来欢送。宣传队的女演员小常和男演员小张是北京人,是老三届,一些北京知青就围着他俩问这问那。后来,有个女知青拉着小常哭了,别的女知青也跟着掉起泪来,有的哭出了声。可能是想家吧。其他的男知青也都眼圈红红的。弄得本来要上车的我们,站在车前不知如何是好,气氛有点儿尴尬。这时农场指导员笑呵呵地说,好啦,好啦,请解放军同志们上车吧!于是,我们和知青们握手,上车,关上车厢板。汽车已经发动,几个知青仍用手抓着车厢板,恋恋不舍。我们站在车厢里,弯腰挥手,再见,再见!
接下来,令人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就在汽车即将开动的一瞬间,手抓车厢板的几个知青,突然起腿登车,叽哩骨碌地跳进车箱里。还没等我们反应过来,又有几个知青纷纷跳进车厢。我们一时呆住,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此时,汽车已经向前开动,突然有人在车下大喝:停车!停车!寻声望去,是指导员。
汽车停住,指导员怒气冲冲跳上车,开口大骂:生产连的听着,我现在命令你们,马上滚下去!王八蛋,就你们那点儿心思,我早就防着了!一边骂,一边掏出手电筒,对着车上的人一一查看,见到知青就往外拉,往下推。刚才拉着小常哭的女知青也在车上,蹲在角落里直发抖,手电光在她脸上晃了晃,吓得她连忙捂住脸。指导员一把将她拽出来,一边往下推,一边骂:往哪跑?你就是跑回北京,我也能把你揪回来,这是共产党的天下,还反了你了!此时的指导员与其之前判若两人,简直凶神恶煞一般。我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我不明白这些知青为什么要跑,到底发生了什么?
被指导员发现的知青,一个一个被推下了车。最后,指导员又用手电在车上照了一圈,确定再无目标,才关上手电,对我们略略抱歉一笑:解放军同志,对不起了,让你们见笑了。一路平安。说完转身跳下车。汽车开出农场门口了,我们听见指导员还在对知青大骂。内容已听不清,融进了凄厉的风雨中。
车上死静,没一个人说话,还沉浸在刚才的惊愕与困惑之中。比起别人,我的心情更难平静。刚才,知青们纷纷跳入车厢时,有一个知青惊慌地挤到了我面前。我感觉是个女知青,因为她的长发就在我鼻子下,散发出淡淡的香皂味。她使劲地往里挤,似乎要挤到我身后。就在这时,农场指导员跳上车来,女知青慌了,急忙蹲下身,一下子掀起了我的大衣,还没等我明白怎么回事,她已经钻进了大衣里面。秋天,北大荒早晚很凉,师农场借给我们每人一件里面带毛的军大衣,很厚,也很长。女知青瘦小,钻在里面,别人难以发现。在指导员拿着手电筒找人,并一个一个往下拽的时候,女知青的两臂紧紧抱住了我的双腿,身子也贴在我腿上,就像抱住救生圈。我感觉到她整个身体都在瑟瑟发抖。直到指导员下了车,汽车开出好一段路之后,我才感到她的双手渐渐放松了。
秋雨沙沙,车厢里依然没人讲话。这时,人群里忽地站起一个人,是个男知青,显然是“漏网分子”。刚才一定也是躲在了别人的大衣底下。他长长松了一口气,叫着一个人的名字,问,你在吗?出来吧!那个女知青就从我大衣下面钻出来,回应说,在哩,在哩。听口音,俩人是上海知青。男知青显得很兴奋,用上海话叽哩呱啦说了半天,大概意思我听懂了一些,原来跳进车厢后,马上钻进大衣下面躲起来,是那个男知青出的主意。他为此感到挺得意。也听出他俩的亲密关系,像是恋人。
接下来,男知青的上海话变成了普通话。显然是说给我们听的。他把农场指导员一顿大骂,骂指导员是笑面虎,说的一套,做的一套,会上一套,会下一套。又骂指导员是流氓,用入党、提干、探亲做诱饵,奸污女知青。言语间,发泄着对上山下乡的不满。
我们听得目瞪口呆。这与我们在报纸上看到的知青生活大相径庭。全车二十多人,无一人搭腔。这是敏感话题,作为军人的我们,只能选择沉默。其实,每个人心里都翻腾不止。两个知青感觉到了我们的沉默,便不再说话。车上一片沉寂,只有秋雨打在帆布车篷上的沙沙声。
那天夜里,雨很大,道路泥泞,汽车在荒原上开了三个多小时,才回到我们的驻地农场在嫩江县城里的转运站。两个知青也在那里下了车。转运站旁边不远就是火车站,他俩要坐火车回上海。
转运站的管理员老张,那些天一直跟着我们宣传队演出,负责对外联系。这时,他问那两个知青,你们是回去探亲?
男知青说,彻底离开,再也不回来了。
老张说,那你们的组织关系怎么办?
男知青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哪里还管那么多,随它去好了。
老张又说,你们就这么离开,将来怎么办?
男知青摇摇头,将来?能离开这里就是胜利,将来的事情谁晓得!说完,拉着女知青的手,朝火车站匆匆跑去。
四野漆黑,秋雨茫茫。透过车站昏暗的灯光,我发现,两个知青都空着手,没带任何行李,既无雨衣也无雨伞,却义无反顾地去了。
望着匆匆远去的背影,我脑子里忽然闪过那个为救拖拉机而被烧死的女孩,一时间,心中被困惑塞满,毫无头绪,如同眼前这纷乱的秋雨……
一个节目和几个人
文革期间,我给师宣传队写过许多节目,皆如过眼烟云,随风而逝,连名字也忘记了。唯有一个节目,让我终生难忘。因为它差点给我带来厄运。
1973年初,我从连队被师文化科临时抽去写节目,为组建新一届宣传队做准备。有天在图书馆里翻资料,看到一张毛泽东在飞机上的照片。此照很有名,是1957年3月,毛泽东从徐州飞往南京途中,由著名女记者侯波拍摄的。郭沫若还为这张照片题写过一首诗,说是机内和机外有着两个太阳,等等。照片上的飞机,就是我们专机师的,伊尔-14型,4208号。我眼前一亮,觉得是个好题材。那个时候,歌颂伟大领袖是文艺的神圣使命。另外,“九一三”之后,穿绿裤子的陆军老大哥进驻机场掺沙子,弄得穿蓝裤子的我们灰头土脸,好像犯了错误。心里便想,如果以毛主席坐专机的事写个节目,对于宣传我们师的光荣历史,振奋部队士气,必定大有好处。于是查阅资料,埋头数日,写了一个叙事诗朗诵,名曰《幸福的航程》。
宣传队成立后,《幸福的航程》在西郊机场首次演出,反响强烈,大受好评。师里范政委看了,当晚把宣传队留在礼堂,又是握手,又是讲话,激动得不行。范政委是“九一三”之后,从陆军调来的,他说,到师里工作快两年了,从来不知道我们师还有如此光荣、如此让人骄傲的历史。他感谢宣传队帮他补上了这一课。范政委当场决定,《幸福的航程》要成为宣传队的保留节目,每年新兵入伍,新飞行员到部队,都要演出,进行传统教育。大家听了,备受鼓舞,第二天又把节目细抠了一遍,以求完善。却不料,事隔几天,宣传队转至沙河机场,正准备继续演出时,突然接到师里通知:演出取消,《幸福的航程》要接受调查。
宣传队里议论窃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文化科王科长把我单独叫到屋里,脸色阴沉地告诉我事情的缘由。原来是部队里有人给上面写了告状信,说《幸福的航程》是大毒草,为林彪死党胡萍歌功颂德,为其翻案。那时,“九一三”事件虽说已经过去两年多,清查工作也已基本结束,但在空军依然是敏感话题。告状信直接写给了空军政治部高厚良主任。高主任马上做出批示,要对此事进行调查。
当时,空军正好有个派驻我们师的工作组,此事便责成工作组代为调查。接受调查的自然是我。师里通知,让我立即赶回西郊,参加第二天的师党委扩大会,接受工作组的调查。
当天下午,我忧心忡忡地从沙河赶回西郊。那时,我刚刚结婚三天。新房安在西郊机场,我在简陋却温馨的新房里只住了半天,便去了沙河,准备参加演出。却不料现在又返回来了。这让独自在家休婚假的妻子喜出望外,以为领导照顾新婚的我们。当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妻子之后,她满心的欢喜如同遭遇了突如其来的冰雹,顿成千疮百孔,贴着喜字的新房立刻被愁云笼罩。
老实说,那时候,我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开除军籍,押送原籍,劳动改造。我之所以这样想,因有前车之鉴。文革初期,师里就发生过好几起因言获罪的事。其中一人,是与我同年入伍的长春老乡,罪名是在班里的批判会上说,刘少奇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并非全错,也有对的地方。于是部队召开批斗大会,当场被扯去领章帽徽,押送军事法庭。还有一人是1965年入伍的四川兵,爱看书,也看抬扛,在跟别人辩论“人为什么会犯错误”时,说每个人都会犯错误,包括伟大领袖。部队又是一通批斗,当场被宣布为反革命分子,开除军籍,押送回乡。“九一三”之后,被错误处理的干部就更多了。
现在,有人诬告《幸福的航程》为林彪死党翻案,罪名一旦成立,我必定在劫难逃。我不能不为前程担心。此事不仅关系到我自己,也关系到新婚的妻子。我对妻子深感愧疚,连婚假都没度完就被命运给了当头一棒!那天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知明天等待我的将是什么命运。
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
告状者是师里一位飞行大队的副大队长。告状之事,说来话长。“九一三”发生的前两个星期,副大队长所在的飞行团不知从哪里搞来了林立果的“讲用报告”,组织中队以上的干部学习讨论,并传达了吴法宪对林立果的吹捧言论。吴说林的报告放了政治卫星,说林立果是天才,说林立果在空军可以“指挥一切,调动一切”,等等。没人敢唱反调,很多人跟着表态,吹捧,言不由衷。副大队长表态尤为积极,誓死紧跟林家父子。
但也有例外。与副大队长同一大队的王政委,不但不表态,甚至对吴法宪的吹捧言论提出了质疑。王政委在讨论会上说,把一个二十几岁的人说成天才,这是吹捧;又说,让一个既没当过兵,又无实际工作经验的人指挥空军的一切,调动空军的一切,这是不负责任的。
毫无疑问,不识时务的王政委立刻遭到众人的批判。那位副大队长更是慷慨激昂,措词激烈。团里和师里都认为王政委犯了严重的政治错误,责令他作深刻检查。王政委却死抗到底,拒不检查。结果也就可想而知,王政委被扣上“反林立果”的帽子。那时候,反林立果就是反林彪,反林彪就是反党、反毛主席。于是问题升级,性质变了,师里、团里准备对他进行严肃处理。
假如“九一三”晚发生几天,王政委很可能就被处理了。后面的一切也就不会发生了。可是,偏偏就在这时,“九一三”发生了,林彪倒台了,于是事情整个翻盘了。王政委的错误不但不存在了,甚至成了反潮流的有力证明。因此,王政委的命运出现了戏剧性的变化。“九一三”之后,飞行团里许多营以上干部被处理了,或是审查,或是停职,或是转业;王政委不但未被处理,还被调到师里文化科,王政委变成了王科长。大队政委是营职,科长是副团职,显然升了一级。那位副大队长心里会做何种感想,是不难体味的。
王科长上任后,很想在部队文化工作上有些作为,上任不久,便开始抓宣传队,抓节目创作。也就是在这个情况下,我被王科长临时抽出来写节目,写了三个月,写了整整一台,其中就包括《幸福的航程》。心里一直不平的那位副大队长以为终于找到了机会,便一封告状信捅到了上面。其实,他也是专机师的老人了,很清楚执行专机任务是怎样一回事,更不相信什么为胡萍翻案的鬼话。他告状目的就是想借此整一下王科长,以泄私愤,并捞取政治资本往上爬。那个时代,昧着良心整人的人,挺多。
这是三十多年后,王科长告诉我的。我曾在那个飞行团工作过,认识那位副大队长,见人经常笑嘻嘻的,想不到他会这一手。也就因此更加明白,冠冕堂皇的言辞背后,往往隐藏着不可告人的个人目的。但在当时,这一切,我完全不知,只是觉得厄运来临了。
第二天,我以被调查的身份参加了师党委扩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十几位师里领导,还有五六位空军工作组的人,都端坐于会议桌前。后来知道,师党委扩大会要研究的事情很多,调查节目的事,是其中一项。我被单独安排在一个角落里,坐在一把孤零零的椅子上。这样的安排,让我不由想起一些与审问有关的电影画面,心里压力不免陡然增大。
向我调查的是空军工作组的人。四十多年过去,具体对话记不清了,但大概内容还记得。
工作组问:你为什么要写《幸福的航程》这个节目?是谁给你布置的任务?
我一下子明白,工作组调查的目的,是想搞清此事有没有后台。我想我绝不能牵扯任何人,于是回答说,没有任何领导给我布置这样的任务,也没有任何人建议我写。我写这个节目,一是出于对毛主席的热爱,二是想让更多的人了解这段光荣的历史。
又问:你知道不知道节目中所写的那次专机飞行,是胡萍飞的?
我恍然大悟。告状者说《幸福的航程》为胡萍翻案,原来是因为节目里写到了毛主席第一次坐专机的事,而那次飞行的机长恰恰是胡萍。老实说,这一点,我确实不知道。因为在我看到的材料里,执行此次任务的机组成员都没有写具体名字,而是以职务相称。现在想来,材料是“九一三”以后整理的,那时的胡萍(曾任专机师师长、空军副参谋长)已被定为“林彪死党”,材料里自然隐去了他的名字。而我认为这是文艺节目,没必要交代机组成员的名字,也就没有去了解。我说明了这一点之后,解释说:毛主席坐我们师的专机,大约有二十几次,执行过任务的机长不只有胡萍,还有其他的机长。节目中,不仅写了毛主席第一次坐专机时的事,也写了另外几次的事。所以,节目中的机长并不是某一个具体的机长,而是所有执行过毛主席专机任务的机长的代表。
接下来又问,毛主席一年四季里都坐过专机,你在节目中把时间放在了春天,而春天的那次任务正好是胡萍飞的,为什么?
问话有点咄咄逼人,似乎不整出问题绝不善罢甘休。会议室里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紧张的不仅是我,还有师里领导。假如节目真有什么问题,他们肯定逃脱不掉领导责任,甚至卷入更大的麻烦。我说,我把时间放在春天,是因为春天生机勃勃,更有诗意。
问话的人对我的回答有些不大满意,正要继续提问,忽然一个声音响起:小同志,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这话显然是对我说的。寻声望去,说话的人坐在会议桌前,四十多岁,我不认识,像是工作组的领导。
他问,小同志,你今年多大了?口气很和蔼。
我说,二十七。
又问,你认识胡萍吗?
我说,他曾是我们师长,在营区走路时遇见过,敬过礼,但没有说过话。
他不再问我,转向众人说,我来说两句吧。
主持会议的范政委马上说,好,请张积慧副司令员讲话。
张积慧?我心里一怔。对我们这代人来说,张积慧的名字家喻户晓,如雷贯耳。我念小学的时候,就从课本里知道了这位空军战斗英雄。他因在朝鲜战场上击落了美国王牌飞行员戴维斯,而闻名全国。想不到今天,竟在这样的场合里见到他。后来知道,张积慧是空军派驻我们师的工作组组长。
张积慧对大家说,一个小同志,出于对领袖的热爱,写了一个节目,本来是好事,却硬要说是为胡萍翻案,我看没什么根据。我们有些人,动不动就给别人上纲上线,这个风气很不好,弄得大家草木皆兵,前怕狼后怕虎,还怎么工作?我看,这件事,到此为止,别再浪费时间搞什么调查了。大家要集中精力,做好我们的专机工作,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你们看好不好?
一锤定音。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这时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张积慧表态拍板后,一位师领导马上说,那次的主席专机哪是胡大麻子飞的,是我飞的嘛!主席还和我讲话了嘛!
我听了,不禁一愣:这话怎么不早说?如果真是你飞的,这个节目不就没问题了,何苦让这么多的人担惊受怕?
张积慧看了一眼那位师领导,没接他的话茬,而是转向我说,小同志,以后写东西,一定要谨慎,文艺这东西很复杂,稍不注意,就有可能犯错误。
我连连点头,内心十分感动。
事情终以一场虚惊结束。
在我后来的日子里,每每忆及此事,仍然会想,假如没有张积慧的一锤定音,事情会是什么结果呢?真的难说。在充满阶级斗争观念的年代,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发生。于是也就越发感激张积慧,感激他的实事求是,感激他的心地善良。
世事难料。七十年代末,忽然听说,张积慧遭人排挤、诬陷,被免去空军副司令职务,弄到四川一个军工厂去当副厂长,为其深感不平。后来,又听说他转业到烟台,当副市长,主管计划生育,觉得可惜,可叹。再后来,听说排挤他的人被免职,历史终还他以清白,他又回到空军,回到北京,安享晚年,深感好人终有好报。
十几年前,有次和空军总医院的冯天友院长聊天,得知他与张积慧很熟,便讲了上面的故事,请他转告我对张积慧副司令员的敬意与祝福。
末了,我说,到现在,我还记得他高大魁梧的样子。
不料,冯院长却说,张积慧并不高,中等个。
中等个?我心里有些纳闷,怎么会是中等个呢?那天在师党委扩大会上,我看得清清楚楚,他不但身材高大,而且声若洪钟!
几十年了,这个印象一直刻在心里。
2014年3月22日,写于美国加州
本文选自《凡人往事》,孙志远/著,上海三联书店,2017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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