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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国:我在四川和贵州的童年

伍国 私人史 2021-11-03

Personal History

时光的碎影

我在四川和贵州的童年

© 伍国/文

01

  在我模糊的童年记忆里,总有一种气味,我觉得我至今还能记得这种气味。我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尽管,有时候我自己也怀疑这是幻想。
  这是焚烧尸体的味道。我可能经历了很奇葩的童年。
  我后来专门打电话问我母亲,是不是有这回事。她说是的。
  事情是这样的:有一个小女孩,父母要去亲戚家,不带她去她去她非要去。住在亲戚家的半夜,石头从山上滚下来,把她砸死了。
  今天来看,命乎?运乎?
  按照当地的习俗(我问的就是这个),凶死的人是要火葬的,而火葬就是架起柴来烧,真是简单粗暴。我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它一直萦绕在我的记忆里。
  我远远地看,闻着那味道,大概五六岁,我的背后也是山,山上野蛮地生长着我们叫“乌泡“的红果,完全成熟了颜色近黑,还有核桃。核桃熟了以后,摇摇树枝就会掉下来,把青皮磨掉,壳敲开,核桃瓣又白又嫩。
  还有一种气味是我明确地喜欢闻的,就是汽油的味道和汽车经过以后的尾气。
  几十年后,我回国的调查访问中,偶然在贵州的朗德山寨算命(呵呵,山寨算命)。老支书是苗族,主要是他积极为自己的事找巫师算命。我问他很正经的问题,你觉不觉得这是 “封建迷信”?老支书楞一下,很使劲地想——我想说汉语不是他的母语——然后他这样回答:封建,嗯,是封建,有很长的时间了。
  我明白了,“封建”在他的理解中就是历史悠久,是好事。至于所谓“迷信”,我不必问了。他既然诚心请巫师算命,会像我从小受到的教育那样,把 “迷信”看成负面的词吗?这个词组及其固定的内涵,在他那里是根本不存在的。因为巫师和我来了,老支书就喝多了,喝多不能算命,他进入了非理性模式,照例打他老婆。但是因为有客人,老婆可能感到极度没有面子,因此奋起反击,打了回去——这一切都是根据支书老婆的供述,我并没有看到。
  在老支书喝醉的时间里,巫师向我发出邀请,要用簸箕和大米给我算命,我欣然同意。
  老支书的鼻子被打出血以后,人清醒了。我们一起乐呵呵地照了合影,照片上,老支书的鼻子上还有血迹。
  第二天清早,我告别的时候,支书老婆追着我道歉,觉得打架一定干扰了我的访问,而且让她一家很没面子。“对没起,实在对没起”,她努力用汉话说着,流着泪。我听得几乎也要流下泪来。
  那是2016年。两年后,八十二岁的老支书去世了。
  我是想说,在中国的边缘,山寨,乡村,一定还有很多隐秘的存在。

02

  在我六岁的时候,举家跨省从四川搬迁到了贵州的一个位于贵阳城市边缘的地方。我们租了一个只有两个房间的屋子。租金,倒应该是公家给出的。
  此前,我们生活要简单很多,因为在一个人烟稀少的小镇,周围一起玩的都是我母亲的同事,也就是其他老师的孩子。但是,这个陌生城市的城郊结合部,不仅对我,就是对我的父母,大概也是一片新奇的天地。
  从一条小路右拐,走过几米长的泥土路,在那些杂乱的房子中间有一个人家,因为子女众多,话题也最多。首先,我从他们家第一次听说了杀人这种事。离我们最近的那所中学向来很差,而他们家最小的儿子,第八个,毫不令人意外地,就在那学校读书。然后,他竟然杀了一个人。也许是同学,也许不是,但在我七八岁的记忆里,确实亲眼看见被害人他妈,坐在他们家门前破口大骂,把大腿拍得山响。这一切,在我过去的那个世外桃源般的山村,真是闻所未闻。
  这个家庭,是这里的人口中的“菜农”,但是听说他们极其憎恶这个身份。我想,这可能是因为这和纯粹生活在农村的农民感觉不同——他们和有城市户口的人混居在一起,但户口本的颜色又不一样。
  但是,除了偶尔失手杀人以外,他们家的孩子的日常生活似乎是活跃而时髦的。也是从他们这里,我第一次知道,世界上还有“邓丽君”这样一个人。他们总是凑在一起,听邓丽君,然后在脏兮兮的泥路上开始边走边唱:“记住我滴情记住我滴爱……” 致使很长时间里,我对“邓丽君”的印象一直不好。当然,我也不算一个特别优秀的学生。在保留至今的小学成绩册上,每个学期班主任都对我有一些按捺不住的批评。有一次,她希望我“争取做一个好学生”。
  他们爱穿喇叭裤。然而终于有一天,兄弟中的几个尴尬地跑回来,说是去到市区的大街上,不料被反对精神污染的红袖章剪坏了宽得遮住鞋面,长得拖到地上的喇叭裤。他们还不忘警告大家:听说某某歌都不让唱了!
  然而他们还是快乐的。城里开了“西餐厅”,他们定然是第一批食客,回来炫耀在那里花了多少钱吃了一只鸡之类。总之什么时髦他们玩什么。遇上把罪犯游街,枪毙犯人,他们的全部子女如同过节,不仅要追着押送犯人的卡车看,听说还一直跟到荒郊野外的刑场去看。
  现在回想起来,他们真是一群非常可爱的八十年代新一辈青年,我这个城郊结合部小学生对世界的最初理解,应该是他们启迪的。
  可是命运并不总令人愉快。他们家的二女儿,在我看到的时候就是一个独身,脸上有可怕的疤,神志也不怎么清晰的女人。听说,她被到处闯江湖的木匠勾引,抛弃,生了个孩子,但自己有癫痫。有一次在给孩子煮牛奶的时候,癫痫发作,一头扎进牛奶锅烫伤了脸,送去医院植皮又不太成功,半边脸就留下了严重的疤痕。她和家里人吵架的时候,就跑到树下,把骂人的话编成山歌唱出来。她的故事后来有时让我想到沈从文的《萧萧》,可是真实的生活果然比小说要惨烈。几年后,我家搬走了。又过几年,听说孤苦无依的她死掉了。
  她的一生,让我也许是过早地朦朦胧胧地感受到人世间的复杂和艰辛。
  有一次,附近搬来一个中年女人,带着个读中学的女儿,听父母说是离婚以后自己带孩子搬出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在背地叫她“李寡妇”,包括我的父母。那年头离婚并不普遍,城郊结合部的人们也难免恶毒,大概就干脆叫她寡妇了。
  这个女人自己也不是省油的灯。有一次,我不知道怎么得罪了她,她开始对我这个小学生施行人身攻击。她试图形容我是一个及其吝啬的儿童,其实这没有道理,一个小学生即使慷慨又能如何。她的语言这样的:“你一毛不拔,是个铁公鸡!”,“不!”她得出结论:“铁公鸡还生锈,你是个玻璃公鸡!”我不觉得自己当时羞愧欲死,因为我开始想象:一只玻璃做成的公鸡是什么样的。直到现在也如此,每当人们骂我,我就开始思考。

03

  我一直喜欢看回忆童年的电影而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儿童电影,比如《城南旧事》,我看过很多遍,一直觉得是中国电影中最好的之一,结论就是成人的世界会把一个孩子彻底弄糊涂:他为什么这样,她为什么那样?还有侯孝贤的《童年往事》,那种淡淡的故事,一家三代……
  小时候比邻而居的还有一户大家庭,共有九个孩子。有九个孩子的邻居,是一对老夫妻,他们和最小的孩子一家居住在小院子里。他们家在1980年拥有一部日立牌黑白电视机。可以想像,厄运从此降临,每天晚上都要开门迎客,还要准备好椅子凳子。他们家里有一对太师椅,原本就是为二老准备的,但现在经常被不懂事的邻家小孩无理强占(我怀疑自己也曾是其中之一),即使小孩被赶走了,邻家老人也会占,占就占吧,可有的老人坐不了多久就开始打盹。其实当时有居委会的公共电视可看,是24英寸的。我模糊记得,有一天人们蜂拥而去看审判四人帮,记得江青说了什么,他们就一起大笑……那时我六岁。但是比较熟悉的邻居还是喜欢去这对老夫妇的家里,现在想来,他们真是太厚道了,太有修养了,除了生病的时候以外,不曾拒绝一个人,更没有负气把电视机给卖了。
  隔壁邻居有一对夫妇,他们在所有的邻居里是最有特色的,因为他们没有孩子,是个很前卫的丁克家庭。我至今不知道那男的——S叔叔——是干什么的,唯一记得的是,他总去山上挖树根,很土的名字叫做“圪蔸 ”,回家来东锯锯,西磨磨,然后上油漆,等油漆干了,他会把成品花架子拿出去卖,大名曰“根雕”。这些事情会花掉他很多时间。我怀疑,他可能是这座城市里最早的自由职业艺术家。他的老婆,肖阿姨,在一个国营蔬菜店里卖菜,菜店离家很远,要坐很久的公共汽车,她就经常在家里泡病假,完全不是一个积极上进意气风发的社会主义售货员同志。
  清瘦的S叔叔不仅玩“圪蔸”还拉二胡。可能因为没有孩子而我又经常在他家乱窜,有一次在他家里玩的时候,他叫我唱歌,说他要拉二胡给我伴奏。我那时虽然六岁,但已经上了二年纪,不过一直懵懵懂懂,就听话地站在房间里,大大方方地引吭高歌,唱的是学校里教的摇篮曲:“知了你别叫,宝宝睡午觉……”多年以后,所有的课都忘记了,但我总能回想起这个平淡无奇的下午和这个下午的二胡声。
  我们一家的到来,自然也给周围带来了一些新鲜感。胖胖的X阿姨向邻居宣传:“哎,那两个川娃娃说话好听得很!”她的性格和她丈夫的沉默寡言迥然不同,非常开朗外向,而又带点狡黠。比如,她会说,来,给我捶背,一百坨一分钱!我们这些小孩竟然也边捶边数,十分欢快。虽然一分钱在1980年也能买小零食,但多年以后才回味过来,她剥削我们的用心是相当险恶的。
  最有意思的是有一次,她告诉我和我姐姐,她曾经有一个旧情人,后来去了日本长崎,还给她写信来。的确,我是在她这里第一次看见了好看的航空信封。“日本”……“长崎”……多么遥远而陌生的名字,我简直觉得她和外星人有了联系。她还说,有一天她睡午觉,梦见了这个“日本长崎”的男人,他们在这个美好的梦里纠结是该握手还是该拥抱,而她正在试图说明握手更符合我们中国的礼数……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你石叔叔回来了”,她咬牙切齿地说,“把我吵醒了……”故事就这么还没开始便如此匆匆结束。我至今还记得她因无痕春梦被骤然打断的沮丧,而且可以想像,更气人的是,她又不能为此发火。
  我始终不明白,这样完全不五讲四美三热爱的,非常不健康的成人级故事,为什么她敢于公然向小学生传播。
  可能她太寂寞了,总之,好象什么也阻止不了她。
  有一次,我们两家人说起,要不要去观看夏天的本地音乐节?X阿姨不屑地说,S叔叔不会去的,因为他“只看中央乐团的”。噢,本地文艺根本不入他的法眼,我幼小的心灵里对石叔叔的景仰又增强了。记忆中,“中央乐团”似乎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不论是白送温暖还是走穴……那S叔叔这么多年怎么熬过来的呢? 大概只能自己继续挖树根拉二胡了,但他的艺术品位毕竟是坚贞不屈的。
  他们夫妻的感情还是不错的,但是也经常吵架。吵架的时候把碗,碟,杯子都摔碎了。等到缓过劲来,和好如初了,他们又会手挽手出门,去买新的碗,碟和杯子。难道他们就不知道只砸筷子?谁知道呢。后来我想,摔碗和砸筷子,那音响效果和表达情感的力度是天渊之别嘛,碗砸碎了大不了再买,但连发脾气都造假就太没劲了。
  过了几年,我们搬家了,和他们也断了联系。
  又过了几年,听说X阿姨不知道因为搞诈骗还是什么的,进去过几年。出来以后有一次在街上偶遇我妈,她依旧开朗外向,还说要来我家。我妈当然几个哈哈就把她打发走了。
  我始终觉得,他们在当时所有的邻居里是最有个性的一对,用今天的话来说,简直就是奇葩。但就是这对奇葩夫妇,才给我的童年留下了很多的回味。

  本文由伍国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伍国,1974年生,现为美国阿勒格尼学院历史系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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