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祥:苦囚之旅
┃Personal History
苦囚之旅
© 陈嘉祥/文
陕北高原徒步六百里
时日流逝,或能荡涤一切为乌有,但当年被押解途中的惨痛经历仍镂骨铭心,记忆犹新。今天追述出来,应是一次罕见的人生行旅。
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九日,中华人民共和国尚未成立,我便在华北人民革命大学毕业之际,被学校当局以分配工作为名,把我与其他毕业同学一共五十人关押起来,成为囚犯。在经历了一年半的残酷折磨与日夜惕息的牢狱生活以后,一九五一年一月十五日,又与一同在押的其他反革命分子,共四百人,一纸定罪,分别处以三年至十八年不等的刑期,随即被押上一辆铁皮列车,送往劳动改造。每节车箱装载五十个囚徒。当时虽没有告知劳改地点,但依据车厢内堆有又宽又厚,每个重约五六斤的巨大锅盔(烤饼)五十个,咸菜一篓,和缸般大小的敞口木制便桶一个,也可推知劳改地点必在一个遥远的地方。
一月十五日为农历腊月初八,天气本甚寒冷,又恰值当日有一股强烈西北寒流来袭,气温大降。更由于车厢紧锁,封闭严密,我们呼出的空气不能散逸,凝为一层霜冰,附结于车厢四壁,因而加强了寒冷度,使得车厢如同冰窟一般。入夜以复,北风愈加猛烈,奔腾呼啸,挟着沙尘,吹得铁皮列车金甲齐鸣;凄厉刺耳的声响,使人惊怖。我们行囊既简,衣着更薄,遇此境况,真是寒彻肌肤,冷透心骨!人人瑟缩一团,随体倒卧在铁木纵横,坑洼不平的地板之上,默默无声;好似五十具僵尸一般,听任破旧寒冷车厢恣意地摇晃颠簸,而毫无反应!
列车行行停停,不知走了多少时间,不知走了多少路程,也不知走向何方。中队干部每天打开车门二次,为我们送些饮水,时间或早或晚,没有规律。水量微少,难以消渴;但只有这时,我们才能看到一丝光亮,并吹进一些新的空气;其余时间,我们都处在黑暗冰冷、臊臭和脏乱之中,遭受痛苦的煎熬。火车在极为寒冷的气候中爬行了三天三夜,于十八日清晨到达终点站——陕西同官。
中队长走来打开车门,通知我们下车,并把我们领到一片空场去集合。这里除却车站附近有少许房舍以外,四周都是旷野,看不到人烟,景色十分荒凉。在我们走去集合的同时,列车其他各节车厢也都跳下很多人,纷纷走向同一空场,一共列成十二个队形站好。高玉庆大队长随即讲话,他首先说明我们这个劳改大队,是由天津新生大队四个中队和天津法院八个中队共同组成,名称是天津劳改大队。前往劳改的地点是延安。他并语带玄机地说:“延安是革命圣地,你们能去那里接受改造是难得的机会,但更应高兴的是:如果今天不来,恐怕便永远不能来了!”他这话的含义,莫不是暗示新生大队未随我们一同前来的五六百人,他们的命运更为凄惨?随后,他宣布了行军三大纪律。一是不许逃跑。二是不许骚扰群众。三是服从命令听指挥,不许自由行动。并说:“如有违反,定予严惩。”他讲完话后,给了我们一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吃饭和收拾行李。每人限带一条薄被,其他衣物交呈大队,或扔或运,由大队裁处。随即整队出发。
酷寒的“冰车行”刚告结束,又开始陕北高原徒步六百里之旅!大队离开同官,开始向延安出发。队伍前面有一排士兵带路,新生大队的四个中队依次跟在他们后面,法院的八个中队则依次跟在我们后面:每个中队都有一班士兵负责押解,大队和中队干部则多骑马随行,前后巡视。拉运行李的大车和一排配备精良枪械的士兵走在最后。我们蹲了一年多的大牢,由于生活条件恶劣,身体大受损害。最近,又经受三天三夜冰冷铁皮列车的押运,健康进一步削减!队伍开始行进时还能保持一定的队形,不到半个小时,队形开始散乱起来。虽然有干部与士兵持枪督促与整饬,也难以保持正常的行进。更有少数人昏倒在地,大队也只好把他们临时放在行李车上。一路丘陵起伏,高高低低,土埂连绵不断,我们爬上爬下,每走一步都十分艰困;加以寒风阵阵,刺人肌肤,更增加了行进的困难。
在士兵押解督促下,走了一下午,最后我们爬上一个很大的土丘。土丘之上有一广场,地面尚属平坦。广场四周有用板筑土墙搭建的二十多间有门无窗低矮房舍,每间面积约二十平米,高度却仅有一米五六。这时太阳业已偏西,大队宣布行军停止,就在这个土丘上过夜。每个中队一百人,分配两间矮屋。但是房屋狭小,每间如何容纳得下五十人?中队长说:“困难必须克服”,除了听从以外,谁又能表示有不同意见。就在我们提着背包进入里面的时候,忽然感到有一股腥膻气味扑鼻;接着有人发现屋里麦草下面有很多黑色的羊粪!这时,我们才明白,这片矮房并不是构筑低矮的住房,而是当地老乡圈羊的羊圈!
在我们停下不久,就有干部带领当地老乡抬来杂色窝头、咸菜和水,供我们晚饭。所谓杂色窝头,是里面有玉米面的、高粱面的、小米面的、甘薯面的和混合面的各种窝头。颜色则有浅黄、深黄、浅褐、深褐等色。至于为何用不同杂粮蒸制,估计是根据当地政府分配的任务,各农户可随意交纳一定数量不同品种的窝头,故此才形成这种五颜六色窝头并陈的景象。窝头放在筐箩里既没有遮盖,晚风又劲,吹得又凉又硬,但饥不择食,大家仍然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饭后,大队召集全体队员集合,高玉庆宣布了一项禁令:“夜晚不许擅自离开住宿地,否则格杀勿论。”三天三夜的猪崽生活,今天又走了三四十里的坡坡路,大家已累得疲惫不堪,听完讲话以后,便钻入羊圈呼呼入睡,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臊膻气味的浓烈和肢体相互挤压的痛苦,自然更没有人考虑去撞虎口!
第二天(十九日)早晨,清脆的哨声把我从美梦中惊醒。我揉了一揉眼睛,赶忙起来收拾好背包,并快步从外面领取了早饭,每人两个窝头一块咸菜。早饭刚刚吃完,中队长就让我们列队出发。
队伍行进不久,忽然听到后面一阵骚乱,随即平息。当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到达住宿地哭泉时,才听指导员说:是法院的一个犯人,在行军时不听指挥,大队为了严肃纪律,给他戴上背铐,拴在大车后面,拽着他走;并让大家以他为戒,不要违犯纪律。当时我们由同官徒步去延安劳改,真是一场苦难的行军。
四九年以后,我看过不少颂赞陕北的书籍,听过不少歌唱延安的歌曲,说什么陕北“到处是黄澄澄的好土地”,“遍地都是米粮川”,“南泥湾是陕北的好江南”。但是我们一路行来,看到的却是一片光秃秃的丘陵,连绵不断,并没很好地开发垦植。即使不是冬天,恐怕这片土地上也不会呈现多少绿意。它没有华北平畴千里的地势,也没有江南青翠一片的沃野。不过,在这片丘陵列布的四野里,我却看到一幅少见的奇特景观,那是在我们行进的路上,凡是有山丘的地方必有一个头扎白羊肚毛巾,手持红缨长枪或鬼头大刀的关西大汉,威风凛凛地站在顶端傲视四方。最初,我真猜不透他们在寒冷的冬季里站在山头的目的何在?为什么不见书籍的介绍和歌曲的讴颂呢?后来发现在我们前往延安的一路中,凡是临近道路两旁的土丘上都有手持红缨刀枪的人在那里从事了望,这才明白他们是在站岗放哨,监视我们的行踪!在现代化武器日益发展的今天,大刀和长枪虽然已是十分落后的原始武器,也足以震慑我们这群哀苦无告的囚徒!我们行军途中,路经一些村镇时,家家闭户,见不到一个人影,好似行经旷野一般:抗战时期,我国军民为了对付日寇的侵略,常采取“坚壁清野”的策略,将据点附近的人口、牲畜、财物加以转移,并清除附近的房屋和树木,使敌人进入据点以后如至墟丘,一无所获。没想到今天陕北的人民也把我们视为害人的恶鬼可怖的瘟神,因而坚壁起来!
不知走了多远,更不知经过一些什么地方,只是在黄土飞扬,烟尘弥漫的坡埂路上,跟着队伍行进。我的腿脚十分疼痛,每迈动一步都很艰困。中午,在离一个村镇不远的地点,大队停了下来并开始午饭。仍是杂色窝头、咸菜和白开水。吃喝完毕又开始行军。这时,我的腿脚比休息以前更加疼痛,几乎迈不开脚步。其他队员也无不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我们虽忍着剧痛向前赶路,但稍有迟慢,干部与士兵立刻怒目相向,再则恶言相加,甚或施以拳脚!这时,我才领略到苦囚的真滋味!
下午,没走多长时间,队伍在一个名叫哭泉的地方停了下来。有个到过陕北的队员说:这里是孟姜女的家乡,原有一口井,忽然干枯,任经淘挖也不见水涌;孟姜女哭倒长城,找到其夫杞梁的尸体后,她余哀未尽,把泪水滴入井中,竟然涌出水来,因此名曰哭泉。这不过是一段妄言妄听的故事!哭泉也叫苦泉,地方不大,街道狭窄。我们到达时,所有临街的商店和住户都关上了门,这自然是他们为躲避和防止遭受我们这些恶鬼与瘟神侵扰,而采取的措施!当晚,大队全都住在民宅里。我们小组住的这一家,房屋十分破旧,除了窗台上有一盏油灯外,空无一物。十几个人占用一间,尚较宽松。只是腿脚十分疼痛,脚面上磨有六七个血泡;更由于停歇下来,血脉肿胀,挪动一步都十分艰困,真是痛苦万状!
吃过晚饭以后,中队长王云程召集队员讲话,他首先强调了一下纪律,随后他说,今天行军走了七十里路,比昨天增加了一倍路程;今后每日的路程还要不断地增加,因为并不是随处都有房舍可供安歇,不增加路程则达不到住宿地。明天的路程便要远于今天,要我们在思想上有所准备。他还说:他带来两根针和十几根线,凡是脚掌磨了泡的,可以先把线剪短,在中队提灯里蘸一点煤油,再用针带着线从血泡中穿过,把线留在血泡里,明早把线抽出,血泡即可痊愈。交代完毕他便离开。我在用针把蘸有煤油的短线穿过脚上的六七个血泡以后,便钻进冰冷的地铺里去追寻梦中的自由。
用煤油线透穿血泡的偏方,治疗效果异常佳妙。转天早晨醒来,把埋在血泡中的煤油线抽出以后,脚面果然平复。但只要继续走路,脚面上便会继续磨出新的血泡!
第三天(二十日)的行程,是由哭泉到黄陵,当时黄陵的正式名称叫中部,两地相距约百余里。开始行军时,中队长和指导员都跟随队伍步行,督导我们克服困难,努力向前趱路;并指挥我们唱些“革命歌曲”以振奋“士气”。但走不多远,鼓起来的一点劲头便消失净尽。我们行走已经十分困难,不停地吁吁喘喘,哪里还有余力振动歌喉,配合中队的造势活动!血肉之躯的能量有其极限,在疲惫已甚的时候,言辞的鼓舞,歌声的激励,不会再有作用。残酷的现实是,在武装士兵押解下,我们这些罪奴不走也得爬,谁会给你一丝怜悯!沿路的景色风光依旧:“黄澄澄的好土地上”,布满了光秃秃的丘陵;光秃秃的丘陵上,站立着手持红缨枪刀的关西大汉。一千多名发配囚徒,在荷枪实弹的士兵监押下,默默地迈着艰难的脚步,垂首走在坎坷不平的坡埂路上,踢踏得黄土飞扬,尘烟滚滚;他们正在用血泪谱写一首无声的哀歌!
到达黄陵时,天色已黑,看不清四周的情况,只知是走在上山的坡道上,住在乡民的家宅里,吃的仍是杂色窝头,他的情况则一无所见也一无所知,和在哭泉住宿的情况并无二致,只是地名不同而已。
轩辕黄帝是中华民族的共同祖先,我自幼年便对他充满了崇敬。《史记》说:“黄帝崩,葬桥山。”黄陵县北桥山上的黄帝陵,更是我久所向往之地。今天路经此地,却不能前往拜谒,不能不说是人生的憾事!
第四天(二十一日)早晨,我们离开黄陵时,看到了这个城市的部分景色,街道与屋宇的外貌倒还整齐,只是家家关门闭户,显得死气沉沉!我们的队伍也曾绕着桥山的山脚行进,我不时仰首上望,但见山势巍峨,古柏森森,使人肃然起敬。
今天天气奇寒,在没有用奔流的热血润暖我们躯体以前,尤其是刚刚出发的时候,冻得我的肢体僵硬冰冷,风吹来有如利刃切割皮肤一样的感觉。在今天行军的路上,坡埂较少,丘陵环列如前,手持红缨长枪的哨兵,依然威风凛凛地站在山头上笑傲北风,监视着我们这群囚徒迈着艰难脚步向前奔路。他们绝不会想到我们体腔流着的热血,和他们身上流着的热血源于同一祖先;但是使我们感到寒凉刺骨的北风,也一定会无情地抽打他们的身躯,并使他们瑟缩发抖!凛冽的寒风,不会使任何人感到温暖!
一路行进,不时可见一些窑洞,高高低低地错落在丘陵土坡之上,点缀着这片光秃秃的黄土高原,并使之出现一些生的气息。除了窑洞以外,在这里很难还有其他值得称许的自然景观。由于时值严冬,天地闭藏,加以连日阴云密布,朔风阵阵,整个六百里秦川之路,除了极少数地区以外,可说是鸟兽无声,草木不荣;更由于到处实施坚壁清野,弄得“万径人踪灭”。极目四望,惟见丘陵起伏,沟壑纵横,一片荒凉!
天过中午,到达洛川,方才开始午饭。大家又累又饿,真是疲惫不堪,有人领到窝头以后,一面啃着,一面随体倒在地上,抓紧一分一秒的时间进行休息。但是干部们看到以后,立即予以呵斥,说这种举止破坏了行军纪律,要即刻改正,否则严惩不贷。谁敢不遵行。午饭刚罢,又开始了疲劳痛苦的行军!走在丘陵起伏的高原上,除了悲风寒日伴随着我们前进以外,其他一无所见,真是荒凉之至!哪知正在行进中,忽然看见一块高约二米的碑石,孤零零地竖立在我们行经的路上,上书“彭祖故里”四个大字。碑是何年、何月、何人所立,并没有题款。《世本》称:“彭祖在商为守藏吏,在周为柱下吏,年八百岁。”但是否真有其人其事,很难考证,不过人们历来都奉彭祖为长寿之星。古人乐天知命,与世无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故多能长寿。今天保命已经不易,怎敢奢求长寿?
今天早晨天一亮便从黄陵出发,到天色昏黑始到悦头,中队长说全部行程一百二十五里。
四天的艰苦行军,虽然身体极度疲劳痛楚,脚上的血泡也是昨晚刚用煤油线治好,今天一上路便立刻又长满两脚;但能将一百二十五里的路程坚持下来,便可说明人的潜力有多么巨大。在死亡威胁面前,真能迸发出意想不到的力量!
第五天(二十二日)行程,仍为一百二十五里。早晨由悦头出发,沿途丘陵起伏,走的全是坡埂路,加以路上黄土厚积,沙尘飞扬,更增加了行进的困难。我们艰难困苦地一步一步挣扎到交道,又是人困日已高的时刻,才开始午饭。中队长说,由交道到当晓住宿地道佐铺尚有六十里路程,午饭时间不能超过二十分钟,吃完饭立刻起程赶路。就是这样紧迫地趱行,到达道佐铺时,天已大黑!
道佐铺是个小镇,居民没有过多的房屋供我们住宿,在通往镇区路中,靠近一个小丘的地方,有两孔窑洞,窑洞前面是个广场,大队让一、二、三、四4个中队分住,每洞住两个中队。这两座窑洞有一半挖在地下,进洞时须纵身下跳。窑洞不小,有四十多平米,但是每洞如何容纳得下二百人住宿?实际上连一百人也容纳不下。命令必须服从,困难必须克服,窑洞以外更不许可停留。我们先在洞外吃完晚饭,随即纷纷跳入洞内。依照面积分配,二百人全都站立也不宽松,怎能容得下人人安卧?这时,有人因为疲劳已极,放下背包,扎头便睡,弄得大家无可奈何。站立一时尚可,长久怎能坚持?但限于现实环境,又无计可施。不久,又有一些人随体倒下,挤压在别人身上;承受不了挤压的人,站起来喘口气的时候,则再难寻找倒卧之处。如果想再行倒卧,必须也随体倒卧在别人的身上。你压下去,他挤上来,一个替换一个,真像夏季粪坑里的鼠尾蛆一样!加以白日行军路程过长,腰酸腿疼,整个骨架如同散了一般,好不难过;双脚更磨得全是血泡,痛彻心肺。
第六天(二十三日)早晨,哨声一响,没有往日揉眼醒盹的迟延,靠近洞口的人,都立即跳出洞口,去舒筋展骨与吸纳新鲜空气;随后一个跟一个,都很快地跳离这个拥挤和污浊的窑洞。北风再大,天气再冷,也比人压人人挤人的滋味要胜强百倍!
今天行军的目的地为甘泉,路程不远,约六十里地。中队长说,因为再往前走一程,够不上合宜的村镇,没法歇宿。另外,今天早点歇宿,也有利于明天赶赴延安。
连续两天两个一百二十五里的路程,加上昨晚苦难住宿条件的折磨,两脚血泡也没有得到及时的疗治,走起路来,痛得我一瘸一拐,好不难过!不用说两脚血泡每一着地,便如刀扎一般的疼痛,仅是两腿来回不停地一拉一伸,也会使你的条条肌肉痛楚得如同撕裂一般。虽然如此,也得咬牙坚持,跟队行进;不坚持的后果,足以威慑我们必须坚持再坚持。
甘泉民居破旧,我们小组被安排住在一个磨棚兼牛棚里,虽然不见粪便,但臊臭气味未消,使人窒息。即使如此,也远胜于道佐铺的人挤人与人压人!夜晚就寝较早,理应可以酣眠一夜,但我却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我躺在冰凉的地铺上,想到自己的遭遇,想到未来,实在看不到有任何丝毫曙光可以使自己得到一些宽解。
第七天(二十四日),由甘泉出发,直奔延安,大队干部说行程一百里。行前,李教导员发表动员讲话,他说今天是行军的最后一天,要大家坚持到底,争取胜利到达革命圣地延安。这个号召,的确起了一些鼓舞作用。因为几天的步行军太艰苦了,无人不希望早点到达目的地好得到喘息一下的机会。另外,人们都想看看这个偏僻的地区具有什么特殊力量,竟能支援共产党走向全国。
出发以后,几个中队在大队指挥下,前呼后应地唱起一些歌曲,他们企图营造出一种愉悦气氛,以壮行色;但是几首歌曲唱过以后,便又沉寂下来。一瘸一拐的疲惫姿态,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以及衣衫散乱的狼狈形象,又岂是几首歌曲所能掩盖!
行行复行行,过了中午,到达三十里铺,队停下休息并进午饭。午饭,仍是七天以来吃熟了的杂色窝头和咸菜。饭后,立即起身赶路。顾名思义,三十里铺一定距离延安仅有三十里。三十里路仅是前天行程的一个零头,心想一走便到,总算盼到头了。哪知我们走了很长时间,直到太阳已大偏斜,我们才到达延安南门外人民医院所在的山坡脚下,队伍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向前行进。这时,高玉庆骑着高头大马出现在我们面前,他高声对我们说,前面就是延安,行进当中要特别注意纪律,要保持队形的整齐,不许东张西望,更不许高声喧哗。我们的身体都快累死了,我们的心情也哀伤到了极点,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哪里还有精力去喧哗。他说完了,便拍马向后面各中队传达要求去了。
我们的队伍路经延安南门外市区,没有进城即绕着东南城角和东面城墙向北走去。延安,是座名城,但城区不大,与我想象中的延安大不相同,所谓“观景不如听景”。延安宝塔,是延安的名胜。位于延安县城的东侧,屹立在延河岸边的一座土山之上。宋范仲淹在宝塔山坡上书写的“嘉岭山”三个大字,还饶有气势地镌留在那里,供后人观赏。
延河是陕北著名河流,发源于陕西西北白于山,经延安向东流去。夏季水势滔滔,颇为汹涌;而冬季经常断流,成为枯河,可以径在河床上行走。我们在东门外稍事休息,即又整队继续北行,首先跨越残破的延河桥面,随即一直北去。一路都是旷野,不见人烟;但丘陵沟壑之中,尚有些凋敝的矮小树木,不甘败落,非常吃力地在寒风中进行挣扎,以求挨过寒冬。看来,这个地区的一切生物,都生活十分艰苦!
我们忍着疼痛,迈着艰难脚步,一瘸一拐地又走了一个多小时,在接近黄昏的时刻,达到一个小的村镇,在一座石砌天主教堂前面的广场停下。这座教堂坐西向东,完全用大理石砌成,除了它的墙体熠熠发光外,它的外观也颇宏丽,拿来和我国许多城市的著名建筑物相比,也毫不逊色;这样一座美好的建筑竟然出现在穷乡僻壤,使人难以想象。
教堂的南、北、西三面,为土山环围,但山体不高。北面土山之上,长满了丛丛低矮酸枣树,倔强地立于寒风之中,并不时摇曳它们细小的枝条,向我们这些远来的戍客致意。东向即我们停留的广场,广场北端有几家店铺开设在道路两旁,自然也都闭户锁门。不过看起来,这个地方比延安城还要整齐,这是什么地方呢?当我正在贪婪地四外浏览时,有几只红嘴红爪的黑鸟落在教堂旁边一棵树的枝杈上,呀呀地叫了几声,便又飞去。这是我们行军以来难得看到的景观,故而印象深刻,历久不忘。这种鸟在延安非常之多,我们因为不知鸟名,后来便用“红嘴乌鸦”称呼它们。
我们坐在地上呆了有十几分钟,一群干部从教堂旁一排窑洞式平房里走出,大队长高玉庆首先讲话,他说:“目前已经顺利地完成行军任务,到达劳改住地延安桥儿沟。队员们要在延安人民的监督下,老老实实地接受劳动改造,争取成为新人。”他又说:“劳改队员的住地在桥儿沟西山上。各中队根据分配的住地,由中队长和指导员带领着前往安营。到达住地以后要严格遵守纪律。”他讲完话后,我们便起立列队,跟随中队干部向西走去;转过教堂,走不多远,有一道沿着南北两面山坡,自上而下筑起来的砖墙横在路上,中间留了一个通行的豁口,两旁有士兵把守。这自然是为了监督劳改队员而建造的围墙。穿过豁口,我们走在山沟里,两旁全是高高低低的土山。走了里把路,到达一个山坡下面,中队长指着南面一座高有三百多米的土山说:“二中队就住在这上面。”说完,他便引路前行,指导员断后,两边有士兵押随。开始前进时坡度尚缓,后来愈走愈陡,一天紧张疲劳行军之后,谁也没有腿劲再攀登高坡了,不少人发出呼呼的喘声。这时,中队长指着一个有七八十磴的陡峭台阶说,爬上去就到了。这座台阶全由石块砌成,又窄又陡,比刚才爬的斜坡又难走多了。我们几乎一步一喘,并且一步一歇,最后总算是爬到了半山坡上的窑洞住地。这里有一排窑洞,按小组顺序排列,一个小组占用一孔。窑洞大小不一,有宽有窄。一般宽洞进身较浅,窄洞较深。窑洞除了进口处安有木门外,里面全是掏土而成。顶部呈穹隆状,没有任何支撑物。看到这种构造简单却颇耐用的住所,不能不赞美先民的伟大!窑洞的墙体和地面十分干燥。地上有铺好的一溜麦草,我们顺序把背包铺在上面。晚饭吃过杂色窝头以后,司务长发给我们每个小组一盏菜油灯,作为夜晚照明之用。不久,哨声响起,我们随即安歇。
十天苦寒险阻之路,历尽了千辛与万苦,总算挺了过来,而未来的艰苦岁月正长,又如何熬度?
桥儿沟劳改岁月
桥儿沟西面的南山,是我们在延安劳改的营地,有两个中队被安置在这里。它的整个山体有三百多米高,虽是土山,却一棵树木也没有。只有夏天,老乡在上面点种些土豆等耐旱作物,还要看雨水的情况来决定有无收成。据说抗日时期,鲁艺学院便设在这里。山腰有一排窑洞,有深有浅,虽采光不足,却冬暖夏凉,且不潮湿。窑洞系掏挖而成,里面没有支撑物,它的穹隆式洞顶可以使上面的压力顺着洞壁均匀地分布到底部。只要选好土质,一口窑洞可使用百年以上。窑洞是先民的天才创造,是当地居民的重要居室,更是我们的理想牢房。天津劳改大队的其余十个中队,错落地分别住在我们对面的北山。那里山体低矮,窑洞众多;并且有很多成丛的酸枣树。两山中间有一条水沟,冬春两季断流,夏秋雨后,则常有滚滚洪流奔泻,桥儿沟即因此水沟而得名。大队部设在桥儿沟天主教堂的南侧。天主堂是一座大理石建筑,甚为宏丽,后来成为鲁艺学院的礼堂。我们到达以后,又成为供给劳改队的小米粮仓。这所教堂的变化,也反映出人世沧桑无常。
我们到达桥儿沟以后,初期生活极为艰苦,由于缺乏营养,曾一度集体罹患夜盲症。当时也没有固定劳动,只是做些杂务劳动,如打柴,背煤,运米等。四月以后,我们中队改为作坊队,专门从事制糖、制磷、制皂和铁工。因为是试验性生产,四个小组仅容纳二十几个人,我们未能编入小组的七十多人,则从事运煤、运炭、运甜萝卜、运米和种植蔬菜等劳动。其中运煤最为劳累,由桥儿沟至位于北面的阳山煤井,来回六十里,每块煤重约百斤,路远,煤重,全靠用肩背驮运,且无防护物品,中途亦无休息处,尤其夏季,肩背常被磨得鲜血淌流,苦不堪言!冬季到南泥湾运炭更为辛苦,披星去,戴月回,一担重炭可以把人的腰儿压弯。
最初,以为到了延安,刑期已经判定,只要安心劳动,便可度过苦难;不料镇反余波,依然荡漾,在三月十九日,大队又召开了一次镇反大会,当场有五人因“图谋不轨”,立地正法!
在延安的劳改队,虽然多方设法发展生产,除了作坊队外,还成立了园艺队、缝纫队、烧砖队、烧灰队、挖煤队等生产队,但是仍然不能自给自足。延到一九五二年三月,除了年老体病者以外,我们又被转解到新疆,从事更艰苦的劳动改造。
转解新疆
一九五二年三月六日,七百名年在四十五岁以下,残余刑期较长的劳改队员,组成七个中队,由桥儿沟出发,解往新疆劳改。先步行六日,到达同官。休整两日,然后搭乘载重汽车,经咸阳、干县、彬县、长武,进入甘肃;再经泾川、平凉,跨越宁夏的六盘山,经静宁、定西,抵达兰州休整一天,随继穿越河西走廊的永登、乌鞘岭、武威、张掖,抵达酒泉。在酒泉休整一天,出玉门,经安西、红柳园、星星峡进入新疆。再经哈密、鄯善、吐鲁番,抵达乌鲁木齐。休整两日后,于四月八日抵达石河子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所辖的劳改营地,全部行程约万余里。
此次行军,虽然是乘坐汽车以代步行,但却是一次异常的痛苦之旅;原因是:汽车车厢容量有限,四周且有苫布紧箍,无丝毫伸展空间。在有限空间内,却要装载三个满载汽油的大汽油桶,五十个劳改队员及其全部行囊。在摆好汽油桶与行囊以后,车厢内已无空隙容我们立足,我们分成四排斜倚行囊半坐半立,但仍有六人无法容纳,大家只好分批轮流挤压在别人身上。一时尚可,时间稍长,谁也承受不了。如同绑上肉枷一般,真是苦不堪言!
除了白天在车上的艰苦处境以外,夜晚,睡在冰凉的土地上,躺在馊臭的牲畜棚旁,卧在秽垢的房舍里,其苦楚滋味,也在在使人终生难忘。在饮食方面,多是吃凉窝头啃咸菜,且常常上顿不接下顿,而须忍受饥肠百转的煎熬。还有一次入厕的经历,更是罕见。那是我们在酒泉中学住宿时的遭遇。当时负责警卫的岗哨,规定入厕时须十人一组,排队前往,时间不得超过两分钟,否则开枪格杀。我们一路很少吃到菜蔬,不少人因而便秘。且厕所无灯,黑暗如漆,蹲坑尚未找好,时间已到;但又不敢违背岗哨的命令,有人一连三次申请入厕,都未能完成清理肚肠任务!
此次行军,白日坐在由苫布紧箍的载重汽车内,仅有靠车头的上方,有一点空隙,我们称之为自由空隙。可以看到天空外,几乎没有可以让我看到外边任何景物的机会。即使偶然看到外面景物,也是一闪而过,没有仔细观赏的可能,只有天空上飘浮的白云,时翻来滚去,可供我们任情观望。
为了趱赶路程,一天十几个小时的肉枷生活,真是苦不堪言,吃不得吃,喝不得喝,连小解都不得其解,只有夜晚到达一定地点住宿时,才稍得轻松;这时除了朔日或阴雨之夜外,月亮则常将它的光辉洒向人间,我们也得以自由地饱览它的皎洁光辉。
今日追忆此段行程的经过,我觉得用“万里囚程云和月”七字加以概括,或许是最恰当的字句。
苦囚生活
一.饥寒交迫浚挖水渠
到达石河子的第四天,也就是四月十二日,我们便被分配下到寒凉刺骨的水里,去浚挖渠道,在不到一小时的时间里,我的两腿已经由疼痛转为麻木,坚持到换拨上岸时,低头一看,我的小腿已被冰水撕裂得如同刚刮过鳞片的鱼皮一样,全是一圈一圈的血丝!一阵微风吹来,更是痛彻心骨!拼命坚持到中午收工时,已是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但当列队走到伙房,希望借饭菜稍御饥寒时,哪知这时司务长布了一条规定,即奉上级指示,每人每日食米不得超过规定的标准,但标准是多少?谁也不知道!食油不得超过一钱,并自即日起实施。一人分到一小茶缸米饭和一勺菜汤。不足三两的米饭如何能填饱我们饥饿之腹!但是谁敢提出质疑。艰苦、笨重、无止息的劳动,缺油、少米、无菜蔬的伙食,很快地便折磨得我们个个形容憔悴,六神无主!
二.病挑河土险赴黄泉
四月二十五日,浚挖石河子水渠任务完成,我们立即开赴回回庄,挖修玛纳斯大渠。这里四野茫茫,全是黄沙,望不到边际。回回庄是距离我们宿营地很远的一个荒凉小村,只有十几户人家。我们宿营地是一些就地挖掘的方形土坑,在上面搭些树枝芦苇,遮风沙而已。大渠的挖修标准是:上宽二十四米,底宽十米,深四米,渠坡六十度。挖渠取出的土,要均匀倒在渠岸两旁五到五十米处。挖渠指挥部号召我们树立雄心壮志,“要干自三皇五帝到如今,前人没有干过的伟大事业。”这样,我们除了吃不饱以外,又将每天劳动时间延长为十六小时!由石河子浚渠开始,我的身体已经衰弱下来,这时劳动的强度与时间又成倍地增加,我虽拼命挣扎,也难以支撑;一担土百余斤,放在肩上,压得我腰酸背痛,筋骨皆散;两个星期下来,我已形销骨立,神魂失守,真是度日如年!恰在此时,因饮水不洁,我又染患恶痢。一天便解脓血二十余次,仍须出工挑土。大队医生巡回看病时,恰好我未便血,他不肯给我医治;后来实在不支,摔倒在地,队长始准我暂时休息,而病情愈来愈重,我躺在地窝之旁的土堆上,褪下裤子,任其便解;因我已无力从地窝来回出出进进,和一回解腰带,一回紧腰带了。同组人员都自顾不暇,当然也无力对我加以照拂。一连两天,我滴水未进,而拉痢不止,自忖距离黄泉已在不远,一旦死去,黄沙埋骨,家人连个信息也无从知晓,不由暗自哀泣起来!
可怜天无绝人之路,就在第三天中午,伙房一个队员到我们住地统计病号,以便计算往工地送饭人数时,发现我躺在土堆上,他告诉我说,下午大队医生前来看病,可前去讨点药吃。在求生欲望驱使下,我勉力挣扎,半走半爬地挨到医生看病帐篷外面,倒在地上等候。不到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便拉了两次血痢!医生到来以后,看到我的情况,未加细问,便给我开了九粒药,叫我分三天吃完,随后,我到伙房要了些水将药服下。药效不错,痢泻次数逐渐减少,居然一天天地好了起来。
三.浚挖苇湖,蚊蚋为虐
七月,我们又迁移到大泉沟去浚挖苇湖,那里苇根在湖中盘结在一起,足有两米多厚,阻碍了大渠的通道,我们把锹磨快,跳到水中,一块一块地把苇根割成碎块,然后驮运到远方。湖中水色原来还算清澈,经我们踩跺,立刻变成黑褐色泥塘,泛起使人窒息的臭味。驮运苇根时,泥水横流,不仅弄得混身污泥,头脸怪变,且常会使两耳失聪与视野模糊。苇根削切以后,余茬犀利,我们缺衣少鞋,腿脚常被刺破;湖中又蚊蚋成群,更叮咬得我们体无完肤。自七月下旬起,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检讨了劳改队里病号大量增加,与劳动效率锐减的原因,作出调整政策的决定,由政委张仲翰亲自主持召开了一次有劳改队员参加的大会,批评了司务长们擅自扣减口粮的行为,决定:一是提高犯人的口粮供应,允许吃饱,并增加油脂。二是缩短劳动时间,由十六小时改为十小时,每两周可休息一日。从而使我们四个月以来囚首垢面,虱虮满身,病痛难耐,劳累不堪的生活稍得缓解!
四.八月八日减刑大会
八月八日,建设兵团在沙湾举行一次减刑大会,由政治部主任骑八师师长王昂主持,他在会场上慷慨激昂地批评了过去一些对劳改队员苛酷歧视与虐待的行为,并称:劳改队员为同胞,再不许有让同胞吃不饱与有病仍需出工的行为发生,即使有个别队员一时想不通,出现逃走,也要说服教育,不可予以惩罚。满口春风,获得队员阵阵热烈掌声。但有一个重要问题,他并没有谈,即刑满以后是否可以回家的问题,这是劳改队员最关心的,会场上有近百人获得减刑,七个人刑期届满,参军或暂留在队部工作,但没有人得到回家的权利。
五.冬运沙石,夜战严寒
十月一过,北疆进入冬季,挖渠难以施工,改以丁家庄为基地,拉运沙石,为明年修筑蘑菇湖水库备料。每天早晨二时出发,下午三时许返队。先拉着空雪橇步行五十里,到一沙滩,满沙石,运至蘑菇湖,将沙石卸下,再返回丁家庄,往返百十里。出发时气温常在摄氏零下二十度左右,身着两件棉衣仍冷不可耐,眉须犹如雪染;但装载沙石以后,拉运时则汗流浃背,可以湿透二重棉!途中饿了,以伙房炒的玉米面充饥,渴了则捧食途中积雪,连续载运了三个月,终于完成积沙成丘的任务。在这段时间,我因劳动尽力,获得减刑三月。
服刑期满,继续成边
一九五三年四月,我们正在积极作挖渠准备时,忽然传来挖渠路线设计发生问题,暂停施工。五月,我们大队奉命调往乌鲁木齐,参加建筑工程。五月七日,抵达水磨沟。十八日,中队指导员宣布:“陈嘉祥以反革命罪判刑四年,自一九四九年八月十九日被捕之日起算,中间因劳动尽力,减刑三月,现服刑期满,准予恢复自由。”刑满以后,可不可以回家,为检验劳改队员是否真的恢复自由的唯一标尺。但是,我并没有获得这项权利,依然被迫留在新疆继续从事艰苦的劳役。甚至连“刑满释放证明书”也没有发给我。五四年九月七日,政府更公布了一个有关劳动改造的条例,上面规定地广人稀的劳改人犯刑满释放以后,要安置于当地劳动就业。
苦役终年何时了
由五三年五月到五四年四月,我一直在农四团一中队劳动,曾经干了不到半年的木杂工,后转为泥水小工。由五五年五月起,我被调至新疆军区工程处工建一团一工区七工队,继续做泥水小工,每天都在从事挑水、挑灰、筛沙,或用沥青刷木砖等杂活,一刻也不得休闲。北疆地区冬季寒冷,为免影响工程质量,建筑工程不宜户外施工,多停歇下来;但是工程队员不能闲置,在每年十一月到翌年四月这段期间,我们便被调派到乌鲁木齐(原迪化)以外地区,去从事修路、挖渠、采片石等艰苦劳动,继续干“前人未曾干过的伟大事业”。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我们被派到昌吉县天山支脉南山去修路,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修路全仗十字镐挖掘,铁镐碰到坚石,震得虎口酸麻。一天下来,腰酸背麻,双手肿痛如割,但挖不了多少土石。只有截直山道,利用火药爆破时,才能落下大量山石;但土法爆破山石,极为危险。时有伤亡事故发生。清理碎石使用抬笆,有时要走二三十米,石重路远,抬运时,常会将手骨拉伤。我的右手中指和手掌连接的关节,曾发生拉伤,经过半年的时间,才逐渐平复。每天劳动已极辛苦,夜晚收工以后,还要政治学习,最使人感到枯燥无味。政府认为政治学习可以使我们安心在新疆生产,事实上却恰恰相反,因为理论不能联系实际时,并不会产生良好的作用。刑期届满而不准返乡的心结不解,谁也不会相信口头上的说教。
我们在山上过了四个多月与世隔绝的孤寂、艰辛生活。
一九五五年冬季,我们被调到安集海修挖水渠。当十二月一日到该地时,天气已经很冷,滴水可以成冰。我们住的冬窝子刚由劳改队挖出一个土坑的底槽,上面还没有铺盖树枝芦苇。睡在里面,比田野不强分毫。更不料在第三天夜里,忽自西伯利亚吹来一股强大寒流,气温陡然降到摄氏零下三十二度!凛烈的寒风如同冰刀雪剑,透穿衣被,直刺肌肤,冷彻心髓。每个人的被上,都结有一层薄冰,被头处更积满霜晶。躺在被子里的人,没有谁还有气力挪动身体,也没有谁还能启动嘴巴说话,整个冬窝子如同装满僵尸的停尸房一般。当时,我们既无法躲避,也无力抗拒。只能束手听任寒流的侵袭与凌虐!好不容易挨到天亮,挖渠的劳动便行开始。
冬季北疆气候严寒,大地冰冻两米以上,一镐下去一个白碴,连一抔土也挖不出来,如何施工?工长说这是硬任务,多么艰苦也得完成。后来,大家想出了一个笨办法,即在挖土方的前一天,先在挖掘地段选出一块地方,集中堆放大量树木,用火引燃,任其燃烧。冻土经过一天一夜的烧烤和灰烬的煨炙,会稍有松融。第二天上工时,我们便趁势力拼,向下挖掘,达到适当的深度为止。挖出深坑以后,再自深坑的底部,向四外横挖软土。待挖出一个较大洞穴以后,再用铁锤砸击钢钎的办法,自地面向下砸取冻土。这时冻土下面已空,没有支撑较易断裂成为碎块。这样交替使用树木烧土和自下面掏挖软土,再在上面砸取冻土的方法,每天也能挖取一定数量的土方;虽然要浪费大量树木和劳动力,但只要能完成任务,工程队的领导者是不会计算代价的,因为工程队员的劳动力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且不须付费;另外,挖渠的地段有成片的林木可以任意采伐。经过四个多月的拼搏,一条颇为整齐的渠道,终于出现在我们眼前。
修建楼舍,使用片石打基础,是最理想的材料,既坚固又防潮。乌鲁木齐市郊有许多富产片石的岩床。这里的山石之中生有一种黄白色绵软如髓的物质,将山石分隔成片状,我们称之为石髓。只要用十字镐在生长石髓的地方,将片石一块一块地撬开,即可得到所需的片石。随后再将它们码堆成垛,堆置起来,以备载运至工地供砌墙基之用。一九五六年的冬季,我们没有到外地劳动,就在乌鲁木齐市郊采挖片石。冬季昼短夜长,我们每天摸黑起床,吃完了早饭,便步行到全是冰雪覆盖的郊野岩床,在极为寒冷的气候下挖撬片石。我们操作时,有任何防护用品,全仗两手硬拼;天寒手冷,雪厚石滑,因而碰手砸脚的工伤事故不断发生。片石体积不等,大的二百多斤,小的五六十斤,搬运起来极为吃力。我在一次搬运时,因力不胜重,左手腕扭伤,肿了起来,痛彻心髓。工长仅让我休息三天,便又让我肿着手去劳动。宪法中规定公民有劳动权也有休息权,但干部只让我们充分行使劳动权,却不肯让我们行使休息权。五七年一月,挖采片石的劳动停止。为了迎接更大的建筑任务,我们被集中到水磨沟进行整训。
机缘巧合获准返乡
一九五七年三月整训结束。我们又回到乌鲁木齐市区建筑工地,开始作工程前的准备工作。由于天气还冷,我只作些熬沥青刷木砖等杂活。熬沥青的地方紧邻我们去年新建的新疆军区法院大楼,法院有一个姓芮的干部,时常路经我熬沥青的地方,由此机缘得以相识。一天,他又走过我熬沥青处,我和他攀谈起来。我简单地叙述了一下我被判徒刑的始末,表示我对原判不服,因我并没有作过任何危害人民与革命的事,并有想提出申诉的意念,不知军区法院是否可以受理?他对我的遭遇与心情表示理解,但我的案件是天津人民法院判决的,应当回到天津向高一级的人民法院去申诉,新疆军区法院不能受理。这时,他询问了一下我的家庭情况,知我上有父母,下有妻子儿女都需要我的照顾。他遂说:“你可写一个申请,说明你的家庭情况,我们研究一下,看看是否可以让你回天津生产。”这是五七年三月二十九日的事。
这次偶然事件的发生,我的心情再也不能平静。当天下午搬运沥青时,由于思想不集中,一时失慎,我的左手腕处又扭了一下,竟然在旧伤处又肿起了一个大包,极为痛楚。工长叫我去工区医务所诊治,医生给我一点药并给我开了休息三天的假条。这也意外地给了我一个去军区法院进行申请的机会。第二天我把申请送上以后,芮让我星期一也就是四月一日去听信。
四月一日,我左手腕肿起来的疙瘩仍像核桃一样大小,实在不能出工,上午看病以后,医生又给我开了两天的假。挨到下午,我悄悄地走到军区建筑工地,到军区法院向芮探询申请的结果。据芮称:“经过研究,军区法院已批准你的申请,并已转知工程处军事法院,他们会逐级通知你,你安心等待好了。”这时我才知他是军区法院的法官,叫芮传岐。多年的期盼,一朝实现,心中万分激动,对芮先生更是充满感激。这次能够被批准返乡,纯系一次天时、地利、人和的机缘巧合。
一九五七年四月八日,我含着泪水,依依不舍地告别了朝夕相处患难与共的伙伴们,离开了乌鲁木齐。先乘汽车,行经六日到达甘肃玉门东站,再转乘火车沿兰新线到达兰州,由兰州再转陇海线、京汉线、德石线、津浦线,于四月十七日晚十时到达天津。从而结束了八年在外的苦因与流放生涯。
二〇〇〇年五月二十八日
写于美国德州休斯敦市
本文选自《见证百年》,陈嘉祥/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2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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