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看原文
其他

吴中杰:复旦往事之干校风雨

吴中杰 私人史 2021-11-03

Personal History

干校风雨

© 吴中杰/文


  第二天早饭后,一个工宣队员和一个青年教师将我押上一辆敞篷车。同时从隔离室押上车的还有三个人,我认得其中一个,叫盛春喜,是新闻系的学生,因为参加过“文艺界造反联络站”,接触过30年代文艺报刊,被怀疑整江青的黑材料,所以也一直关着不放,另外两个我不认识,也不便探问,大家默默地坐着,任汽车穿过市区,驶到郊区,直至海滨。坐在无篷的货车上,风很大,好在秋阳甚好,关闭了八个多月之后第一次出远门,接触外界,仍感到很兴奋。
  到达干校时,已是中午。午饭以后,马上集体开大会。起初不知何事,待得会议开始,才知道是对我们四人的批判会。押送我们来的四名教师发言,分别对我们四个人作了批判。到这时,我才知道那二人是徐志新和程显道。徐志新是“为反复辟学会翻案小集团”的主犯,我早在高音喇叭里听到过他的名字,知道他是坚持不认错的硬汉子;程显道的名字则是第一次听说,从批判发言中知道他是历史系教师,但听不出他到底犯了什么罪。可见这次“一打三反”运动除了高声喇叭里点名批判的之外,还不知整了多少人。
  我们这几个人都是老运动员了,这个批判会对我没有什么触动,对他们似乎也一样。与会者对我们的“罪状”大都也熟悉,所以大家似乎也听得并不起劲。也许是午饭后“食困”,也许是上午劳动太吃力,有几个靠在墙根坐的人,竟然打起瞌睡来了。这个批判会本来是要给我们一个下马威的,但却变成了仪式,大家都不觉得震动。我本人就没有仔细听批判者批判我些什么,反正是那一套,重复一下罢了。我本以为在批判会结束时会宣布撤销对我的隔离审查,干校是要干农活的,总不能再继续关在屋子里吧。但干校领导人袁瑞云最后宣布道:这四个人都是不肯老实交代问题的反革命顽固分子,现在放到干校来,交给群众监督,继续审查。他们与广大“五七”战士不一样,不许走出干校,不准自由行动,学员们每个月休假回上海时,他们也不准回去。
  又是这个袁瑞云!真是冤家路窄,到干校来还是在他管辖之下。我是他负责揪出来的,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确性,他能承认搞错了吗?他能宽待我吗?决不会的,他非继续将我往死里整不可。
  批判会结束之后,大家马上下地劳动,我们四人则先安顿住处。我正准备搬行李,押送我来干校并作批判发言的那位青年教师四顾无人,就悄悄地说,我来帮你拎!可见他的批判,也只是应付上面布置下来的任务,心中另有看法。但工宣队却是认真搞阶级斗争的,不待我们的行李打开,就将我们赶到田里去劳动了,而且立即要我们干重活——挑担。我被关了八个多月之后,是第一天走出隔离室,筋肉衰退到连多走几步路都感到吃力,何况是挑重担呢。担一上肩,两腿就发软,但又不能不干,只好就这么摇摇晃晃地支撑到下工。我想,这才是真正的下马威。
  干校是军事编制,校部就是连部,袁瑞云由工宣队连长变为干校的连长,还是做他的连长,下面每个系成立一个排。他们没有把我放到我的本系——中文系,却放到我素昧平生的生物系去,大概是怕中文系教师对我拉不开情面吧。这其实是多虑的,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里,无论是谁,只要一旦被宣判为阶级敌人,便会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鲁迅曾慨叹中国“少有敢单身鏖战的武人,少有敢抚哭叛徒的吊客;见胜兆则纷纷聚集,见败兆则纷纷逃亡”。这不但是国民性中缺乏信念的弱点所致,也是环境使然。在封建专制制度之下,实行着诛九族之类的严酷刑法,弄得人人自危,避之尚恐不及,哪里还敢去抚哭叛徒,同情囚犯呢?不过,在那个时候,毕竟还允许对充军的囚徒或押赴刑场的犯人设路祭之类,而现在,则要求绝对地划清阶级界线,即使明知是冤案,也决不允许有一点同情或慰抚的表现,否则,同情者自己也要受到牵连。所以,即使平时与我关系不错的人,这时也必须对我很冷漠。这使我感到周围空气的凛冽。如果说,在隔离室里因为与世隔绝而感到孤单的话,那么到干校之后,就因世态炎凉而感到寂寞了。这种炎凉的世态,在隔离室中还未充分地看透,虽然在批斗会上已有所感受,但毕竟发言的人数不多,脑子里总还残留着无数记忆中的温馨。到了干校,才发现整个世界都变了,这才知道“群众监督”的厉害,其压力有时胜于关班房。
  早就有人告诫过我,叫我不要太重感情了。他说,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阶级关系,在你有地位时,人们都会奉承你,只要你一倒台,就会群起而攻之,决不要指望他们会真诚地对待你,那纯粹是空想。现在我信服了他的预见。不过我对一般人并无怨恨,我觉得他们自身也生活得不容易,除了少数人想踹我一脚而向上爬之外,大部分人或许是为了保护自己而出于不得已。因为不久我就发现,他们虽然统称之为“革命群众”,其实除了极少数三代贫农或两代工人出身的人被列为依靠对象之外,大多数人实际上是改造对象,虽然比我们这些监督对象高出一等,但终日如履如临,日子也并不好过。
  生物系特地为我组织了监督小组,而且动员全体人员对我进行监督,这使我比在隔离室还不自由。因为大家都住在
  一个草棚子里,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的监视之下,真如孔夫子所说的:“十目所视,十手所指,其严乎!”有一回,我在睡觉前随手拿起邻近堆物空床上的一本《宋词选》在翻阅,就被训斥一顿,说你还要看业务书,这是不想改造的表现。又有一回,全排出动挑棉花萁,有一个年纪比我轻的人挑到半途挑不动了,我刚好走回来准备挑第二担,看他这副摇摇晃晃的样子,就接过他的担子,代他挑了一段路,我本以为做的是好事——当然并不想受表扬,却不料在晚上的总结会上,这个青年人痛加检讨说:“我虽然也犯有错误,但与吴中杰这个反革命分子是不一样的,今天挑棉花萁,我半路上挑不动,竟然接受吴中杰这样的人帮助,实在是耻辱。”我初闻之下,颇感惊讶,继而报以轻蔑,总算见识过这样的人了。
  生物系的教师们虽然煞有介事地要对我监督改造,无奈我这个人却根本无所谓,对不合理的指责既不抗争,对批判帮助也无动于衷,有如水浇鸭背,一滑而过。这使他们感到束手,既鼓不起斗争情绪,也取不到他们希望有的成绩。他们对我这个阶级敌人感到累赘。我听到排长在隔壁房间向连长汇报工作,说我这个人对批判斗争根本无所谓,他们没有办法改造。袁瑞云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妙计,于是又把我调到中文系这个排去。
  中文系这个排劳改对象多,可以说是老中青三结合。
  老的有贾植芳。他是我们系的老教师,1955年因胡风案被捕,坐了十年监狱,到1965年才释放出来,安排在出版科监督劳动,凡是别人不愿意干的活都叫他去干。本来,服刑期满应该重新取得公民权,如同常人一样的了,但在我们这里,只要进过一次监狱,就永远被视为异类,获释之后,谓之劳改释放分子,仍旧要接受监督。不久,文化大革命就开始了,这位“胡风反革命集团的骨干分子”、“劳改释放分子”的处境就可想而知了。好在贾植芳先生天生有一种达观精神,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也能乐天知命,听之任之。据他说,他在监狱里每天要挑十几担水,倒把身体锻炼得好起来了。而今他虽已五十开外,但挑起粪担来,还能走得很快。下了工之后,就捧起一本书——当然是马列著作,一边抽着八分钱一包的劳动牌香烟,一边摇头晃脑地读起来,读得自得其乐。连披在身上的衣服滑到地上去也不知道。
  年轻的有彭飞,是我的学生。他已故的父亲是资本家,所以他属于黑五类、黑小子,本来就受到歧视,再加上他的大姐彭珮云是被聂元梓“第一张马列主义大字报”点名揪出来的全国有名“大黑帮”,他受到了牵连。不知怎么一来,对他也审查个没完,同班同学都毕业了,他却被留下来监督劳动。他也有点无所谓的样子,因为他知道自己能否解放,完全取决于大姐彭珮云的定案处理。彭珮云如果解放了,他也会跟着解放,彭珮云如被定为反革命,那他也好不了。而彭珮云问题的处理,则取决于全国形势的变化,非个人的努力所能决定。他只要劳动认真,不触犯当权者,也就不会有什么大事。
  上有老师,下有学生,我居其中。用今天的标准来衡量,我当时也还是青年,但因为扮演过“长胡子”的角色,辈分也就提高了一档。我们三人,平时彼此不大搭讪,碰到“革命群众”们去听文件传达或讨论文件精神,而让我们单独劳动时,我们往往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多歇一会,聊聊天,作为一种消遣。这时,贾植芳先生也肯谈点文坛的往事,在我的提问下,也谈点他哥嫂之事——他嫂子是李大钊的女儿,有很多上层关系,我们也听得很来劲。当然,对胡风案,他那时是绝口不提的,我们也不便问。
  中文系这个排照例也有监督改造小组,因为被监督改造的人多,批判的火力势必分散,倒使我所受的压力要轻得多了。但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正因为被监督的人多了,每次开管教会得把每个监督对象都教训到,开会的时间就延长了。特别有一位女积极分子,她是三代贫农出身,阶级责任感特别强,觉得身负监督重任,不能轻易放弃,所以每会必发言,每次发言必很长,而且喜欢在最后一个发言,还要把别人的发言内容重复一遍,在她是谆谆告诫,在我则感到唠唠叨叨,结果是每次会都拖得很久,吃饭迟到,好菜早被别人买光,有时只好吃点青菜、冷饭来充饥。
  我们的排长也是三代贫农出身,在山东农村里干过苦活,他本来就看不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知识分子,管得那些“革命群众”们常常怨声载道,对我们当然抓得更紧了。他不但老要我们干重活,而且常常要我们吃过午饭不休息就加班干活,如挑宿舍里的便桶,或给食堂挑水之类。刚吃饱饭就挑重担,在常人也感到难受,何况我这个生胃病的人呢?虽然彭飞有时帮我挑几担,但我总不能老让他代挑,这就更加重了我的胃病,以致很快就第二次出血。
  干校里还有很多劳改对象,周谷声、方农也在内。我们常在一起干重活。周谷声似乎也很达观,背地里常对我笑笑,但也只此而已,绝不能讲话打招呼,以免引起人们的注意。干校里的重活以挑粪为最,粪船一到,就叫一批人去挑到化粪池中,待需要时再从化粪池挑到大田里去浇庄稼。每次挑粪,我们这些劳改对象再加上一些内控对象算是基本队伍。虽然其时正在批判“劳动惩罚论”,但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大家都看到,实际上是在进行劳动惩罚。即使在这样的队伍里,也不能乱发牢骚。有些内控对象自以为比劳改对象身价高出一等,还要对我们进行监督;有些人自身是劳改对象,但为了检举立功,也常常要打小报告,真可以说处处是荆棘了。只有孙桂梧先生,颇有点无所顾忌,谈笑自若。
  孙桂梧先生曾经和笪移今先生一起教过我们班级的《政治经济学》课程,他的夫人是中国民主同盟元老沈钧儒的侄女,就在沈钧儒家里长大。他们早就协助共产党工作,可以说是老革命了。但是孙先生有点小毛病:贪图杯中之物。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就是每天离不开猫尿,而且微醺之后,就管束不住自己的嘴巴。结果就由老革命变成了老运动员。虽然没有被公开点名,但据他自己说,“那些龟儿子们”常常要批判他。孙桂梧先生做我们老师时,鼻梁上架一副金丝边深度眼镜,口含一支雪茄,衣衫整齐,一副严肃的学者派头,不知何时开始却变得如此落拓不羁和玩世不恭起来。金丝边眼镜和雪茄烟虽然依旧,但早已衣衫不整了,虽然已是秋凉,他劳动时却仍旧赤着膊,只穿一条短衬裤,着一双旧球鞋,皮肤晒成棕色。他洗粪桶时自谓有如司马相如着犊鼻裈洗酒甏。我纠正他说,犊鼻穴在膝盖之下,司马相如的犊鼻裈必然是长过膝盖的,他硬说我的考证不对,认定司马相如当年穿的就是他这种仅能遮羞的短裤。他自称为“粪坛一霸”,并封我为“粪坛行走”。
  好在那些积极分子并不想与他争霸粪坛,而且此事批判起来也不大雅观,所以倒也没有惹出什么麻烦来。只有中文系那位“假党员”,为了随处表现积极,曾正色警告过他,说吴中杰问题严重,叫他不要与之接触。但他不以为意,竟然不忘师生之情,自称愚师,呼我为贤契,有人时,之乎者也调侃我一通,无人处则给我通点消息,指点迷津,加以慰安。可惜孙先生在干校里劳累太过,回复旦之后,就长期卧病,不能工作,空有满腹经纶,亦无处施展了。
  干校里还有一个引人注目的人物,是老将王中。这不仅因为江浙人黄、王读音不分,故意将他附会为《三国演义》中的黄忠老将,而且无论就哪方面说,他都可以配得上老将的称号。他是山东南下的老干部,我们读书时他是复旦党委常委兼统战部长、副教务长、新闻系主任,常常给全校师生做大报告,讲课生动风趣,比起党委书记杨西光的结结巴巴的报告来,不知要高明多少,所以很受师生欢迎。但不幸他在新闻理论上妄有主张,强调新闻的真实性和社会性,还创造了报纸的“二重价值论”,说报纸除了宣传的性能之外,还有商品的性能,故报纸必须办得有趣味性,能吸引读者订阅等等。1957年大鸣大放时,他到处做报告,宣传他的新闻理论,而且公开批评党报一片机器声,一副晚娘面孔。于是“反右”运动开始后,他便成了大“右派”。据批判者说,他是老右倾,所以一再降级,才降到复旦来。可见他原来官做得更大,可算是革命老将。后来虽然摘去他的“右派”帽子,但仍称他为摘帽“右派”,“摘帽”二字成为定语,主语仍是“右派”,所以每次运动都得挨整,可称为运动老将。王中是个“曾经沧海难为水”的人,对于工宣队的管教和“革命群众”的批判,根本不放在眼里,别人剑拔弩张,而他仍嬉皮笑脸,工宣队对他也无可奈何。但敲打还是要敲打的。有一次在广播中批判他,说他对人讲,每天早上起身后的第一件要事是抽烟,不抽烟不能过日子,而这完全是反动言论,因为革命群众每天起身后的第一件要事是学习毛主席著作,我们生命的源泉是毛泽东思想,因此王中的话就是反对学习毛主席著作,就是反毛泽东思想。当然,对于这种无限上纲的批判,谁也不把它当作一回事,何况老将王中呢?不但如此,王中还要倒打一耙,说早上起来没有刷牙,嘴巴不干不净就读毛主席著作,是对毛主席的不恭,弄得那些积极分子有口难辩。王中有严重的关节炎,走路很不方便,拖着腿一步一颠,当然不能在粪坛上行走,所以在干校时我们接触不多。我们的相识是在回校之后。那时他的关节炎更严重了,但仍需自己上菜场买菜。只见他穿一身破衣裳,一手挽着一只竹篮子,一手撑着一根高过头的长竹竿,颤颤巍巍地走着,很有点像鲁迅笔下的祥林嫂。我们始则点头打招呼,继则交谈,后来他请我到他的“寒舍”去坐坐。这个“寒舍”在体育场旁边,实在够寒伧的,只有一张床铺,一只小台子,两把凳子,几本破书,如此而已。但老王中很热情,从抽屉里搬出许多香烟,高、中、低档都有,由我选抽,他说那些好烟都是部队里的老战友送的,这时已是文化大革命后期,部队的人已敢于来看他。过一会,他又从屋角里拿出一罐鸡蛋请我参观,说这是他自己养的鸡生的,他在每只鸡蛋上都用铅笔写着生下来的日期。我问他是否在搞什么研究,他笑笑说,弄着玩玩而已。这是后话。
  在干校里,人分数等,这就给某些人以一种错觉,仿佛他们是革命依靠的对象,所以表现得特别积极。其实这是工宣队的策略,用以分化、利用而已。当时有大班子、小班子之分,小班子是继续任用的,大班子则等待运动后期处理。市委、市政府里的干部,参加市革会工作的是小班子,“四个面向”和下放干校的是大班子;学校里的教师,参加教育改革,给工农兵学员上课的是小班子,下放到工厂、干校的是大班子。所以,在工宣队看来,干校里的学员其实大都是处理品,所不同者,仅二等品、三等品和等外品的区别而已。但也许有些人内心有危机感,所以表面上更要装得积极些,将别人当作垫脚石,希图爬到高处去。这样,在规定的各种项目之外,常常还有自选动作表演。上文所说的对王中鼓吹吸烟言论的批判,便是“革命群众”自动抓住的“阶级斗争新动向”。王中用巧计应付,批过也就完事了。有些劳改对象比较认真,敢于硬顶,斗争便愈演愈烈,往往酿成奇观。国际政治系的徐志新的确是条硬汉子,从把他揪出来,戴上“为反复辟学会翻案小集团的为首分子”的帽子以来,他就没有认过错,到干校以后,也常常把管教小组的管教顶回去。有一回,在气氛比较缓和的时候,有一位“革命群众”,为了省钱,去找他理发,但此事却被指责为混淆阶级阵线,拉拢革命群众,连那位找他理发的“革命群众”也赶忙站出来批判,并声称找徐志新理发是为了试验他是否会加害革命群众,他是手握拳头,随时准备斗争的。徐志新当然不会买账,就辩了起来,于是从理发的本事拉开,专批他的“恶劣态度”,最末,是那位“革命群众”将粪桶挂在徐志新的脖子上进行批斗。这种做法,真是别出心裁。但实际上也不过是古代戴枷示众的流衍,似乎也算不上什么创造发明。
  就这么批批斗斗、锄锄挑挑,一晃过了半年。第二年春耕时节,一天晚上,我刚洗去身上的泥水,准备休息,副排长把我叫出去谈话,说是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开始了,学校要调我回去继续审查,叫我准备一下,明天有车子来接。我“嗯”了一声,没有说什么。俎上的肉,任人宰割而已,有何话可说。我们相对沉默了片刻。这位副排长是高我一个年级的同学,平时大家还过得去,这时两人相对,他想表示一点关心,就说:“你何必那么死心眼,有些事承认下来有什么了不起,你看某某人自己往自己头上倒脏水,把自己骂得狗屎不如,最后不是也没什么事吗?”我觉得对他解释什么或争辩什么都是多余的,仍然以沉默来结束这次谈话。
  当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在闷热的夏天又被关在隔离室里受煎熬。我打了一个寒颤,惊醒了。是的,天气渐渐转热了,再关进隔离室是不好受的。但我无力左右自己的命运,只好硬着头皮去闯。我所能做到的,是赶快多准备几本书,以免在隔离室里再受无书可读之苦。
  这次被调回去受审查的,仍是同来的四个人。好在没有再进隔离室,这回是半隔离。工宣队向我宣布,所谓半隔离,就是不准出校门,校本部内可以走动,回家拿东西要请假。我被安排在六号楼底层走廊旁边的一间学生宿舍里。那时,原来的学生都已毕业,工农兵学员招进来还不多,所以宿舍很空,给我一个人住一间,旁边还有许多空房间。有些房间还住着别的审查对象。有一次,在洗澡间碰到潘啸龙,他也是“红三司”的头头,我们同一派,很熟的,大概也是被揪回来审查的。我们彼此看了一眼,没有打招呼,大家默默洗完澡,各自走开了。我知道,虽然让我单独住一间房,而且可以在校内自由走动,其实是有人监视的。我的房间靠着过道,人们来来往往,都可以看到我在房内的行动,而且在校内也未必没有人跟踪。我想,他们也许是钓鱼之计,看看我会跟什么人接头。其实我无须联络,也不想与人接触,干脆利用这段时间用功读书吧。于是,除了吃饭、睡觉之外,每天读上十三四个钟头的书,而且就坐在窗前明显处,让监视者可以看见。白天当然只能读马列著作,到夜深人静之后,则读点文学作品来调剂一下,这是我乘回家取衣物之便带来的。
  刚回来时,还批斗过一两次,后来工宣队不来找我,我当然也不去找他们。我忽然想起《西游记》里唐僧与某国法师在高坛上比坐功的故事,觉得颇为有趣。好在我的坐功一向不错,每天坐着读十四小时的书并不以为苦。这样比拼了三个多月,终于还是他们耐不住性子来找我了。
  来的共有三个人:两名工宣队员,一名受工宣队信用的教师。他们坐定之后,为首的就问:
  “这一阵子你都在干些什么?”
  我随手指了指满台子的马列著作说:“我在认真学习马列。”
  “调你上来是让你参加运动,继续交代问题的,不是叫你来进修的。你倒好,大字报也不看,交代材料也不写,一天到晚坐着读书。”可见的确是有人在暗中监视着我的行动的。
  “毛主席号召我们认真读书,学习马列,这是头等大事。”我毫不客气地顶了一句。
  “学习马列当然很好,但是理论要联系实际,要把你的问题交代出来。”
  “我想不出有什么好交代的,所以先读点马列,提高了思想再说。”
  工宣队员明知我是搪塞,但我说得冠冕堂皇,他又不好说不准我读马列,所以一时说不出话来。这时,那位陪同他们前来的左派教师开腔了:
  “你不要耍花腔,你当我们不晓得,你读马列是当业务书来读,还是在搞你的文艺理论,你是幻想还有一天会重登讲台,再写文章。”
  毕竟他是知识分子,懂得知识分子的心理。只可惜他不是利用自己的地位来为知识分子说话,反而利用他对知识分子的了解来帮助工宣队整知识分子。有人说,整知识分子最厉害的是知识分子,此言不诬也。
  “怎样理解,随你的便,反正学习马列总没有错。”
  我自知这个回答是无力的,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好在工宣队并不深究,因为他们此来是另有目的。
  “既然你回到学校里来不肯交代问题,那么还是回到干校去边劳动边接受审查。”
  “我的问题已审查了一年半了,为什么还没有结论?我要求有了结论后再回干校去。我愿意在这里等。”
  “你不彻底交代,叫我们怎么做结论?后天你跟车回干校去,总不能让你在这里一直关门读书吧!”
  工宣队的态度较前缓和多了,但已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
  而且,我知道他们也不过是执行者,我的事不是他们决定得了的,也就不再争执下去了。
  这次回干校的审查对象只剩下了三个人。历史系的程显道在这次审查中自杀了。我不知道他是怎样死的,只看到校内大标语上写着:“程显道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那几年,复旦常有人被迫自杀,人们的神经都麻木了,但我还记得从干校被押回来时他那木然的面容,也还记得在干校劳动时他悄悄地对我说过:“朱永嘉是决不会放过我的。”现在,他终于解脱了。安息吧!

  本文选自《复旦往事》,吴中杰/著,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年1月。

近期推文 点击打开

〇 赵俪生:死三人记

〇 高昭一:我与俪生走过的路

〇 又文:拒绝沉沦|幸存者手记

〇 茆家升:一粒浮尘

〇 孟美丽:百年魏英邦

〇 马明珍:在知青办

〇 安毅夫:苦役十载

〇 安毅夫:铁窗十年

守护民间记忆
Keep the Memories Alive

收稿邮箱
chings@aliyun.com

识码关注本号

视频 小程序 ,轻点两下取消赞 在看 ,轻点两下取消在看

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

文章有问题?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