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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牧草:迷失在北京

萧牧草 私人史 2021-11-03

Personal History

迷失在北京

© 萧牧草/文

1

  自从上学起,“爱”字在我心中,就是与那些宏大叙事相关联的:爱领袖、爱党、爱国、爱人民、爱集体、爱劳动。从没谁告诉我怎样去爱一个“人”。
  上中学后,伴随体内荷尔蒙的激荡,我在懵懂中进入青春期,并开始对一位男生产生了好感。但在视爱情为洪水猛兽的年代里,这种最原始的“异性相吸”刚露头,就被工宣队冠以“资产阶级腐蚀青少年的糖衣炮弹”,掐死在萌芽中。
  下乡前夕,老妈语重心长地告诫我:“咱家的情况你知道,你爸还没平反。到了农场要好好劳动,争取早点招工回来。其他乱七八糟的事儿不要想,离那些流流皮皮的男孩远点儿。”
  虽然她没明说,但我就是再愚钝,也能听出弦外之音:别在农村谈恋爱。
  那时,我已出落成“不高不低一米六七,不胖不瘦一百一十六”的大姑娘。作为过来人,老妈当然知道一群青年男女在一起会发生什么,不能不提前给我打上预防针。
  我理解她的苦衷。父母本就被“史无前例”折腾得自身难保,家里几颗小苗又都被撒到广阔天地。每个孩子的未来出路,都让他们牵肠挂肚寝食难安。
  因而,自打到了农场,我就谨遵母命,把男女界限划得泾渭分明。除了下地干活,就安生躲进小屋。即使再苦再累,也从不和异性“互相关心、互相爱护、互相帮助”。别说流流皮皮的男生,就是宣传队那些自带布尔什维克光环的“大春常青”们,也自觉离开八丈远。
  有同学说我清高孤傲,我唯有苦笑。背负着“黑五类”家庭的原罪,救赎之路自然比别人更加艰难和漫长。只能在屈辱愤懑中老实做人拼命改造,指望啥高傲呀。
  可以说,在生命的前二十年,我就像条蚕,把自己封闭在织就的茧中。直到那一天……

2

  一九七六年末,我已离开农场,成为光荣的“领导阶级”,并被工厂派往北京学习。白天在单位忙碌,下班后,时常会和小姐妹一起,到住地的会议室看电视。
  粉碎了四人帮,文艺舞台也开始摈弃“十年一贯制”的语录歌和样板戏。记得那晚转播了一场文艺晚会,郭兰英把一首《绣金匾》唱得声泪俱下。
  看完节目,我去了趟洗手间。待走出大楼,见一起来的同事早没了踪影。我边走边哼着半生不熟的旋律,谁知第一块金匾还没“绣”完,就听到有人打招呼:“同志,请等一下。”
  我停下脚步,隐约看到路灯下站着个人。他迎上来说:“我很喜欢你,交个朋友吧!”
  我的脑子瞬间“轰”得一声,哎呀妈呀大事不好,遇上流氓了!下意识想撒丫子逃跑,却觉得腿脚像被抽去了筋骨,软得迈不开步;想大声呼救,又像被一双大手锁了喉,干急发不出声;只能傻在原地不停地“筛糠”。
  进京后,我曾两次在公交车上遭遇“咸猪手”。但车上毕竟有“广大革命群众”在,流氓也就敢在阴暗处小刺挠。可这会儿,除了几盏路灯半死不活地忽闪着,大院里到处黑黢黢的,别说人了,鬼都见不到一个。我真是上天无门,下地没缝,只能束手待毙。
  那流氓看我仨魂吓丢两个半,连忙说:“你别怕,我不是坏人,就住在这后院。”
  后院?还真是单位宿舍。我竭力镇定下来,看到面前站着的不是魑魅魍魉,而是个瘦高个,戴着白边眼镜的年轻人。
  可我还是紧张得上下牙打架。进厂不到一年,我仍穿着当知青时的旧衣杉,梳着与“铁姑娘队长”同款的清汤挂面头。这副并不“光辉”的土妞形象,咋会招惹上个首都青年?我想,他肯定是不知道我的身份。连忙蚊子般哼咛着通告:“我是外地来学习的,几个月后就回去了。再说咱俩根本就不认识,不可能成为朋友。”
  流氓大概也觉得这事不那么道貌岸然,说话打着结巴:“我、我知道你是外地的,我观察你有段时间了。”然后拿出封信:“你看了再答复我,明晚我还在这儿等你。”说完,他不再纠缠,融入了茫茫夜色。
  上帝保佑!他没有做出更可怕的举动,否则……我不敢往下想。
  回到宿舍,我好半天才把吓丢的魂灵归了位。打开信,抬头写着“同志”二字。接下来:“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但你的庄重大方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嗯哼?小流氓也知道庄重大方?
  去看电视有一阵儿了,但我打小就是个不出头的,从不像其他小姐妹在会议室里叽叽喳喳。许是这寡言和怯生生的模样让他误会了。
  接着,他又说自己喜欢读书,不甘于现状。
  恭维完女生,又开始往自己脸上贴金了。先把自己从不学无术,只会追女孩儿的小流氓中摘出来?
  “我已经注意你很久了……”原来“大灰狼”早就心怀叵测了,可我这“小白兔”竟一点儿没察觉,傻得够级别。
  “这是我第一次向女生表白,鼓了很大勇气。祈盼你能接受。”
  第一次?不是情场老手?可我凭啥信你?
  我一边读信,一边不停腹诽着反驳。
  信的末尾没署名,信封上只写着“内详”,里面还夹了张照片。仔细端详,那流氓长得倒像人畜无害。
  读完信,我心里像塞了团旧毛线,乱得理不出一点头绪。咋办?明天他还等着回复呢!
  不理他?“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从信里看他惦记我不是一两天了。明知我是外地人,还不管不顾地表白,显然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而且他就住在后院,要是遇上块黏着不放的狗皮膏药咋办?
  躲着他?那今后就不能去看电视了。可我从工厂仓促进京,连本书都没带。来之后,也曾到西单王府井的书店里踅摸了一圈,除了领袖著作和几部红彤彤的长篇,只有最时髦的《学习与批判》。实在是无书可买。若晚上不看电视,只能在小姐妹的家长里短中煎熬,太无聊了!
  我在床上不停地翻着“烧饼”。思来想去,决定找闺蜜帮忙拿个主意。

3

  第二天,我先对闺蜜讲了昨晚的“艳遇”,又把信和照片拿给她看。没想到,她却竭力主张我和那人接触一下:“看照片文绉绉的,不像坏人。长得也精神。你都二十多了,也该考虑个人问题了。”
  我心有余悸地说:“我可不敢和一个‘小流氓’谈恋爱。虽说他在信里没少给自己涂脂抹粉,但凭常识判断,在马路上和陌生女孩儿搭讪的能是什么好鸟。反正我心中的白马王子绝不会这么做。”
  闺蜜却打趣道:“北京人眼多高啊!人家能看上你就烧高香吧。看照片你俩还挺般配。”
  我又羞又气:“人家心里都快烦死了,你还拿我开心。就算他是好人,我现在也不想谈恋爱。前段厂里推荐大学生,我也报了名。还想趁年轻多读点书呢!”
  我说的是心里话。虽然进了令人艳羡的国营大厂,但我不甘心在流水线上耗费青春。还是一门心思想上大学。
  听我这么说,闺蜜一声叹息:“那你可得想清楚了,错过了别后悔。”我点点头。
  这个白天似乎格外漫长。好不容易熬到了华灯初上,想想前辈们“冒着敌人的炮火”还“前进进”呢,我只管壮着胆子走进了会议室。
  那流氓(姑且叫他“眼镜”吧)果然在。待我避开同事走出去,他也心有灵犀地跟了出来。到了楼后僻静处,我拿出信和照片还给他,并再次拒绝了他。
  从在会议室看到我如约而至,他的眼里就充满渴望。待我退还了信件,又听我说得那么决绝,眼神顿时黯淡下来。可他还不死心:“你说不了解我,那我俩可以多接触,慢慢增进了解。两地问题更不必多虑,我爸有能力把你调到北京。”
  “对不起,我还年轻,现在不想考虑个人问题。请你尊重我的选择。”我不想再纠缠,说完,转身回了宿舍。
  这也许是马路“艳遇”的最好结局——你住你的花果山,我回我的高老庄,再不相见。

4

  老天眷顾,一九七七年三月,我终于踩着狗屎运,赶上了工农兵学员的末班车。
  大一暑假和姐姐闲聊,她说:“有个同学告诉我,她父亲老战友的孩子也在你们学校,和你同届,叫××。还说那人就是个书虫,学理工的,却整天抱着本《资本论》。动不动还想学毛主席考察湖南农民运动,到‘三大革命运动’的第一线去考察。”
  听她说得有趣,我俩一起笑。我说:“爱看书总是好事,不过他真该去学政治,才不枉那么刻苦地啃经典。上我们学校怕是进错了门。”自此,我记住了这个校友的名字。
  期末,学校开会表彰“三好生”,我听到了书虫的名字。心说:看来人家没进错门,还真是文理兼修。
  大二,我们到外地军训。每次开会前,驻军和大学生都会互相拉歌。学生连的指挥是一位外系男生。
  某天训练结束,我到水池边洗衣服,遇到了一位曾一起编辑校刊的男生。他说:“你投给校刊的诗歌我看了,写得真好。”随后又压低嗓门:“我们班的党支书也很喜欢,还向我打听作者的情况呢!”
  我一愣:“党支书?谁呀?”
  “就是指挥咱唱歌的××呀!”
  听到这熟悉的名字,我才知道那指挥就是书虫。羞涩中我支吾着:“我又不认识他,打听我干吗?”连忙端起衣服走了。
  返校后,我看到了“三好生”的合影。书虫就站在我后面。

5

  大二下学期,基础课正较劲儿的时候,我却因阑尾发炎住进了医院。想到要耽误一周课程,心情晦暗之极。做完术前检查,我到医院外散心。
  一辆自行车快速经过。良久,又折返回来停在我身边。我抬头一看,竟是眼镜。一年多过去了,我做梦也没想到竟会在这儿遇到他。这世界真是太小!
  看我穿着病号服,他吃惊地问:“你没回外地?咋这身打扮?”
  “哦,我上了××大学,明天要动手术。”
  “我正要去上高考补习班。”他说。
  我不想耽误他的时间,借口还要做检查,匆匆离开了。
  第二天术后不久,我看到眼镜蹑手蹑脚来到病床前,并拿出一包巧克力。我没想到他竟会来病房看我。独在异乡,又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正是人最脆弱的时候。这份关爱瞬间击穿了我的心理防线:“谢谢!你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咋找到这儿的?”
  “动手术嘛,我就到外科病房,说来看××学校的女生,人家就指给我这房间。”他得意。
  接下来,每到下午,他都会来病房陪我聊天。渐渐地,我俩打破了最初的拘谨。时间在不知不觉中溜走,刀口的疼痛似乎也被转移。
  手术后,班里安排了同学轮流到医院照顾我。我告诉她们,眼镜是上大学前认识的朋友。但这说辞就像掩耳盗铃。只要看到他,值班的同学就带着暧昧的微笑离开了。我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了。
  邻床住着个年龄相仿的女孩,床前也时常有个男青年。她大方地告诉我是男朋友。某天,眼镜走后,女孩直言不讳地问:“他是你男朋友吧?”
  我满脸通红嗫呶着:“我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女孩露出满脸的不可思议。我只得讲了俩人最初的邂逅及术前的偶遇。
  女孩边听边啧着舌头:“这就是现实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啊!人家对你那么好,你可千万别错过。”
  “我是很感激他,但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谈恋爱。再说工农兵学员的分配原则是哪来哪去,我一毕业就离开北京了,所以我俩只能做普通朋友。”
  女孩显然正痴迷在热恋中,不管不顾地:“想那么多干啥!我就在大学工作,还不知道那破规定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老师又不是谁肚子里的蛔虫,管天管地管学习管考试,难不成还真能管控人的高级精神活动?喜欢谁就大胆去爱,离毕业不是还早着呢吗?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还是头回听到如此大胆犀利的话,竟为之心动。
  出院前一天,眼镜小心翼翼地问我要通信地址。这种情况下,要是再拒绝他就太不近人情了。我说:“通信可以,但每个月只能写一封。”
  “一个月写一封?”他苦笑,显然难以接受。
  “我能上大学特别不容易,学习上必须全力以赴。你也正准备高考,咱俩都不该过多分散精力。”他只好点头。
  出院没多久,我就收到了眼镜的信,说他考上了某大学的分校。自此,信封上的地址就变成了那所著名大学,他有意抹去了分校的称谓。这点小心思透出些许“拉大旗做虎皮”的虚荣,也让我生出几分不屑:我和你交往,注重的是你这个人的内涵,而不是其他附加的东西。
  不久,眼镜来信说,他们班长是一位在兵团待了近十年的老知青,人非常好。周末想让我一起去她家聊聊,认识一下。
  我一向敬佩老三届,就同意了。
  班长的父母都是驻外使节,家里很清静。知青和大学生的共同经历,让我俩聊得非常投机。下封信中,眼镜反馈了班长对我的看法,通篇的溢美之词。
  我虽没谈过恋爱,但对爱情却有着玫瑰色的幻想。祈盼心目的“他”思想深邃、品德高尚、知识广博,是一个让我仰望和崇拜的对象。
  但和眼镜通信的时间越长,我越感到失望。没有期待中的精神默契和灵魂碰撞,甚至体验不到棋逢对手的愉悦。多数时间都是我在输出:输出我那幼稚的人生观和粗浅的学识,从他那儿却汲取不到丰厚的营养。渐渐地,这种寡淡无味的交流让我失去了继续下去的欲望。
  我曾自问,难道心目中的爱情只是虚幻的乌托邦,是可望不可及的海市蜃楼?我也曾自省,是不是迷失在了爱的梦幻中,贪婪到只想索取,不愿奉献?
  我俩见面的次数更是屈指可数。一次聊天中,他提到:“我们这批考上大学的人特别看不起工农兵学员,说他们是垃圾。”
  我被深深伤害到了。冷冷地说:“既如此,你就不必再与我这‘垃圾’交往了,免得玷污了清白。”
  他看我那么生气,忙解释说,这是某些同学的议论,并不代表他的看法。
  我说,你的同学都是学法律的“天之骄子”,不该有如此“一棍子扫倒一大片”的偏颇。工农兵学员是有自己的问题,没经过入学考试,还有些人是后门进来的。但即使指责,也应该是这种招生制度的始作俑者,而不是这个群体。
  我告诉他,自己的绝大多数同学都十分珍惜学习机会,没有虚度光阴。
  冷静下来后,我突然反应过来,前段时间去班长家聊天,或许是他精心安排的一场“面试”。虽然我成绩不错,却感到被人“鉴定”的别扭。
  我开始理性审视我俩的关系。从第一次见面我就拒绝了他。手术后同意交往,也是出于不忍再伤害他的善良。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是爱,更多的是感恩和报答。
  周末,我到阅览室翻杂志,无意中读到“乍见之欢,不如久处不厌”。这句话如醍醐灌顶般惊醒了我。想想和眼镜不过通了十几封信,就写成了温吞水,我俩还能长久地相处下去吗?
  我累了,心累,决定结束这段交往。但想到他在医院曾给予的关怀和陪伴,又一直纠结。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契机。

6

  一九八零年春节过后,我迎来了毕业季。开学不久,就听说有同学在为留京找路子,更有神通广大的家长已为孩子联系好了接收单位。但我却傻傻地不为所动。
  父亲虽已平反,在京也有可信赖的老领导,但从招工到上大学,我一直像朝圣路上的苦行僧,一个人砥砺前行,从没摧眉折腰求过任何人。如今,更不愿依赖父辈的荫庇。
  课程都已结束,教室也比原来清净了许多,我依然按部就班,每天教室、阅览室、宿舍、食堂“四点一线”,脚步匆匆。除了忙毕业设计,还买了本英汉对照的专著试着翻译,期待让英语再上一层楼。
  入校几年来,我对每门课都刻苦学习毫不懈怠。之所以如此,并非只为了“振兴中华”的宏大口号,更多是为了父亲。
  从文革遭难到最终平反,十二年里,我从未见父亲开怀大笑过。但从我上了大学,每次看到我的全优成绩单,他就会露出欣慰的笑容。我就是想让他开心并为我自豪。
  还有三个月就要离校了。傍晚,回宿舍的途中,同学S突然叫住我,递过来一个纸条,啥也没说就匆匆离开了。
  那个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什么,心脏开始胡蹦乱跳。回宿舍一看,果然是封情书。因为自己的内向和不善交往,大学几年,我和班里许多男生都没咋说过话,S就是其中之一。所以,他的表白让我十分意外。
  和眼镜的“初恋”已让我神伤,对爱情更是产生了怀疑和畏惧。临近毕业,我不想再背负感情的十字架。于是,就祭出眼镜当“挡将牌”,写了个三指宽的纸条告诉S,我已经有男朋友了。
  心烦意乱中,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好友。
  几天后,好友提醒我:上晚自习的路上,她见S独自在小花园里踱来踱去,像只受伤的孤狼,看起来很可怜。昨天在小组会上,他的情绪也很反常。你最好找他谈谈。别忘了,咱这楼上前段时间还跳下来一个,千万别再出什么事。
  这番话吓得我一激灵。前没多久,是有个外系的男生因为感情问题跳楼自杀了。前车之鉴不可不防。我决定找S谈谈。
  S的情绪十分激动,上来就说:“从入校我就觉得你和其他女生不同。”
  “是,傻大个”。我自嘲。
  他露出一丝苦笑:“反正从那时我就开始喜欢你。但因为怕影响学习,一直没敢说。快毕业了,再不说就没机会了。好不容易鼓足了勇气,却被你一个小纸条就给打发了!真让人受不了。”
  “真对不起,我已经说过,我有男朋友了,就在北京。”我连忙表示歉意。
  “马上就毕业了,你准备咋办?留在北京?”
  “我俩没说过毕业后的事。他比我低两届,还在上学。”我不会撒谎,只能实话实说。
  “那好,既然你还没做出最后选择,我就可以和他公平竞争。我会用行动证明,我对你的爱并不比他少。家里已为我在北京找好了接收单位。如果你同意,也可以一起留京。”
  我当时就懵了!没想到,大实话竟把自己逼到了死胡同。不仅没达到劝慰目的,反而激起了他的竞争欲望。我只能再次忠告:“你千万不要浪费时间和感情,我不可能同时和你俩交往。脚踏两只船违背我做人的原则。”
  S却说:“每次假期回家,父母的老战友都会给介绍对象,但都被我回绝了。我不愿遵从媒妁之言,只希望自己来寻找真爱。所以,三十岁之前我都不会放弃。”
  S和眼镜不同,我俩几乎每天都会在教室、阅览室或食堂相遇。他会把写着思念的纸条夹在书里偷偷给我,会在周末邀我去公园,甚至会把内部电影票塞进我的课桌。我一次次地婉拒,反而更激起了他的斗志。面对他的穷追不舍,我躲无可躲,藏无可藏,真是走投无路痛苦不堪。
  没过几天,一位老乡告诉我:外系的一位男生托她传话,想和我交朋友。待她说出那人的名字,竟是姐姐口中的书虫。
  一个都够我烦的了,还接二连三往一块凑,我真是欲哭无泪!
  就在这时,政治教研室的老师找我谈话,说准备让我留校当老师。还说,你们这届只留了两位同学,还有一位是××——竟是书虫。
  我沉吟片刻后,一口回绝了。
  老师像看怪物一样盯着我:“你再好好考虑考虑,留在北京当大学老师,这可是多少人都求之不得的。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感谢学校的信任,我不想教政治课。从小我就在‘内部书’中看过苏共的大清洗,那时就觉得政治黑暗又龌龊。文革十年,几亿人被裹挟在政治运动中,整天斗得乌眼鸡似的,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我的父母也受尽折磨和屈辱。好不容易赶上了改革开放,我就想远离政治,踏踏实实学门技术。上可报效国家,下能安身立命。”
  听我这么冒傻气,老师笑了:“政治教研室可不光是教政治。学校留你,是因为要开一门叫‘自然辩证法’的新课。”
  “自然辩证法?我自己都没学过,咋能当老师教别人呢?”我质疑。
  “正因为大家都没学过,才叫‘新课’。它是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交叉学科,而你这两方面的成绩都不错。当然,学校不会让你赤膊上阵,准备送你到北大哲学系进修两年。”老师耐心地解释着。
  上北大?我心中燃起了小火苗!可想到是去哲学系,瞬间又熄灭了。
  “高中有段时间,政治课天天都在学哲学、用哲学,在我眼里,哲学和政治脱不清干系。”我说。
  遇上我这块不可雕的“朽木”,老师只有苦笑着沉默了。
  实际上,这套说辞,只是能冠冕堂皇摆上桌面的理由,另一个理由打死我也说不出口。如果留在北京,我将不得不面临艰难又痛苦的爱情抉择。三个有血有肉的大活人,同时出了一道爱的选择题:除了眼镜,还有不言放弃的S,而如果留校,又将和书虫成为同事。这可不是学科考试,ABC随便勾一个,也有三分之一的胜算。这是我从未经历过的感情考核,无论如何勾选,必定会伤及另外两个人。
  我被这悲催的题目逼到了十字路口,心乱如麻中失去了理性。因而,做出了令所有人匪夷所思的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放弃留京,逃离爱情。

7

  就在我最无助最痛苦的时候,眼镜邀我去他家,我也正想和他做个了断。
  一进门他就说,准备和家里摊牌,让父亲设法把我留在北京。
  我告诉他,自己有留校的机会,但放弃了。并说出了S和书虫带给我的烦恼。那一刻,我太需要一个倾诉对象了,无论他是谁。
  话音刚落,眼镜就说:“有那么多人喜欢你,说明我没看错人。”
  看他像决斗中的胜者,露出满脸的洋洋自得,我积蓄已久的泪水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掉泪。我恨自己没出息,更多的是失望和寒心:从他那儿没得到丁点儿理解和慰藉。
  看我掉泪,他才突然反应过来,大惑不解地问:“你放弃留校,那我俩咋办?”
  “我这次来就是要感谢你在病中给我的关爱,我很快就走了,咱俩的交往就到此为止吧!”
  他显然没有思想准备,愣住了,哀怨地诘问:“为什么?我那点做得不好,你说,我改。”我分明看到,他的双眸慢慢积蓄起一汪晶莹。
  我说:“不是你不好,是经过这一段的交往,我觉得咱俩不合适。”
  我不想再过多解释。在书信慢,车马远的年代,我并非没有勇气谈一场异地恋。关键是人。如果遇到了对的人,我定会飞蛾扑火般投入。但我没勇气说出这真实想法,那样对他的伤害会更大。
  他说:“我觉得挺合适。虽然我俩通信不多,见面更少,但那都是怕耽误学习。我对你的爱一直没变。”
  我只觉得身心俱疲,该说的话都已说清,不想再费口舌。我站起来要走。他坚持要送我到汽车站。在公交站牌下,他含着眼泪再次请求:“你若实在不愿留在北京,那等我一毕业就去找你。”
  那个瞬间,我羸弱的心脏被这泪水泡软了,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汽车来了,我默默地走上去,怯懦和优柔寡断再次打败了我!只能在自己铸就的藩篱中继续挣扎。

8

  多年后,和朋友聊起大学生活,他问:“如果那时你喜欢一个男孩儿,敢向他表白吗?”
  “打死我也不敢!要是被拒绝了,脸往哪儿搁呀,我可丢不起那人。”
  他笑了:“好吧,那如果有人追求你呢?”
  “我讨厌男生有事没事的搭讪,觉得他们都心怀叵测。”
  他又笑了:“自己喜欢的人不敢表白,别人追你又拒之千里之外,那你怎么得到爱情呢?还像长辈那样,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我无语。向他讲了在北京和眼镜的邂逅,以及毕业时的选择。我说:“别看那时我已经是大学生,在爱情来临时,却依然幼稚得如同少先队员。面对异性的追求,既不会理性拒绝,也不愿违心承诺。最终不仅伤了别人,也把自己搞得遍体鳞伤。”
  现在想想,几位异性在不同时段闯进我的生活,见证了我傻傻的青涩和单纯。也许是时机不对,也许是缘分不到,我们没能走到一起。但我还是很感谢那些生命中的遇见,感谢他们纯真的爱。
  他问:“没有留在北京,没能进入北大,你后悔吗?”
  “这世上从来买不到后悔药。那时我就是个井底的癞蛤蟆,眼界只有头顶那么大。甚至无知到把政治和哲学混为一谈,最终与北大失之交臂,实际也是为自己的愚蠢买单。人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我做出那样的选择,既有多年禁锢带来的浅薄和偏见,也有自身的性格缺陷。”

9

  这是发生在那个年代的真实故事。为了尊重当事人的隐私,我用了化名。
  如今,岁月早已褪去了我的满脸青涩,覆盖上厚重沧桑。在世事纷繁中细数流年,把大时代中小人物的爱情留墨于笔端,只为让孩子们能够摆脱蒙昧和羁绊,在灿烂的阳光下尽情相爱,自由奔跑。

  本文由萧牧草女士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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