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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永威:千里游斗

私人史 2022-01-20

以下文章来源于一枚园地7 ,作者园地耕耘者

Personal History

千里游斗

© 周永威

  虽然是六月,可一大早高山上依然很冷,坐在没棚的飞跑的一三〇卡车斗里,寒嗖嗖的风迎面扑来,脖子上下越发冷的岑岑的动。身上五花绑着的麻绳,使夹祆把上身贴的紧紧,没想到这讨嫌的东西这时还产生些“正能量”。昨天下午管教干部提我到墙上挂着几排手铐的管理室,说:明天起你要去些地方接受群众的批判教育。态度要老实云云。我自是不停的点头称是。心想关了几个月郁闷死了,出去走走求之不得。待早上被解到看守所的院坝,十几个荷枪的武装早已站那里,有的手里提着绳子,三个同犯已经捆好。我立刻明白管教说的批判教育是什么意思了:游斗。将犯人押着从这个乡斗到那个乡,说是震慑敌人,七十年代很流行这搞法。
  一共才四个犯人。皮肤黑黑的大个子是福建人,四十岁的样子,包工头。胸前挂的纸壳牌子写的是“黑包工头”。案情在监号里相互悄悄耳语都打探清楚了:他带着十几个人的团队(那些年不叫这个名字)在湘鄂交界沿县包小工程建设,比如修座桥呀开条公路呀。活儿干的都挺利索,甲乙双方也很满意。都是重体力活,干活的都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饭量不是一般的大。偏偏那些年缺粮特别是大山区缺的更狠。于是这个包工头指使会计四处高价买粮票,问题算是得到部分解决。至于菜就很随便了,当地多以“懒豆腐”佐饭,他们入乡随俗,也把这种几把黄豆磨成浆加一大锅水煮开后放盐的所谓懒豆腐当菜用。有回运气来了,附近生产队有头老得不中用的牛快死了,正准备掩埋时(山里人以前不习惯吃新鲜肉基本不吃牛肉),包工头二话没说赶到现场好象花50元将牛买回驻地,美美的吃了个把星期。他在我前十天被抓,罪名是搞资本主义黑包工,倒卖粮票,宰杀耕牛。一起被抓的还有他的会计。另外两个二十才出头,一个姓胡一个姓陆。白净脸,中学生的样子。他们罪名可就大了:现行反革命杀人犯!胸前牌子都打着粗粗的红叉叉。这两个不甘在生产队饥一顿饱一顿穷巴苦做,竟一拍即合在一个月黑风高夜,潜入清水湾供销合作社,先残忍地将值班的杀死,然后把钱偷光。接下来在连东南西北都很模糊的情况下居然决定跑到台湾去!案子不到一个星期就被破获。我如今居然和这俩混蛋属于一个阵营。
  一三〇在颠簸四小时后到达首站目的地淸水湾——杀人案发地。会场早已布置就绪。乌压压的到会山民估计2000左右。在会议主持人一声“把犯人押上来”的怒吼中,我们四个被推到主席台前另搭的桌子上,后面由一个武装紧攥着绳子。最开始发言控诉的是被害人的女儿,她没讲几句就嚎啕大哭了起来。我此时也没心思专注她讲什么,多半时间在无表情的扫瞄着下面这一片那一片的听众。我发现他们也没怎注意听,而是多在好奇地望着我们四个犯人。这使我想起自己以前也以革命群众身份参加过游斗大会,主要就是看看台上的罪犯。有回风闻县里一个特别漂亮的女犯也出现在次日的斗批大会上,我们几个年轻教师竟不约而同的放学后前往不远的会场侦查最佳观看位置。正想着呢,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下面有些骚动,但没有影响大会进程。雨水从我头上顺着脖子往下流。而绑在身上的绳子蛮像一道道的水坝挡住了来水,水又从脖子那里倒灌出来。风声雨声嘈杂声中,大喇叭里传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周永威,男,现年28岁,大学文化程度。但听会场“哇!”的一声,轰然而起。这没什么奇怪的,那年代山里方圆百里难见一个大学生。犯人里面更难寻了。这哇的一声,多是惊㤉也是惋惜。(严格地讲,我是专科学历,称大学文化程度相当勉强。不过文革前大学很少,哪象如今985、211、一本二本三本高职分的这么精细)。以后,这“哇”声就成了我的符号,斗到哪就这“哇”声就跟到哪。没听清批我的发言者说了些什么,反正很短,几口烟的功夫就下去了。接着是大会最后一项,县领导讲话。那么大的雨,领导依然一字不落的将几页长的稿子读完。真是服了他了。电闪雷鸣风雨中,我们被也是一身透湿的武装押下台。在清水湾区公所的食堂吃中饭。清楚的记得是很大的一碗苞谷面饭,硬是看守所的一倍还不止。

  第二天,竟然还是我们四个!在开往游斗地的车上,我不由得琢磨开了。看守所共关押了二十五人——这从坝上挨墙悬挂着的一根长竹竿上吊着的洗脸毛巾数出来的,不会错。胡陆二犯杀了人,还现行反革命,场场有他们是必须的。可我和大个子老兄不是呀。昨天斗了怎么今天又来呢?不应该轮换吗?同号两个一个是医生奸病妇多人,一个是生产队干部破坏军婚,论罪行好象比我严重呀。昨晚他们还在担心今天恐怕要轮到自个了。我比他们罪行大?想到这不由得头皮发麻。不对。不对!我换个思路分析:大髙个是黑包工头,走资本主义道路倒买粮票杀耕牛,这罪名极少,属于典型;破坏知青上山下乡,七四七五那两年正是集中打击对象,五峰县之前还没有,我撞到枪口上,属于典型毫无疑问。这么一想,估计得陪着游斗到最后一站。
  人和坪区更远,我们到时已近中午。批斗会与昨天自然差不多。要真找出什么不同的,那就是斗胡陆时哭声小了不少(第二次发言,情绪平和了些),再一个就是属于我的“哇”声特别大——人和坪是个大区,那天到会人数起码翻了一番。然而印象最深的是:斗后吃的饭是大米饭(山区主食是玉米面做的包谷饭,过年才供应几斤米)!管饱!还不止这,有菜!鸡蛋汤!鸡蛋汤喝完还有添的!关进看守所几个月,别说鸡蛋汤,壳都没见半片。被押上车返回时,真有一种“不虚此行”的感慨。

  果不其然,第三天游斗还是原班人马。车出城关,我感到绑在身上绳子的力度比前两天小很多。再偷偷抬眼看面前站着的武装,面相也挺随和,不是剑拨弩张的搞法。我总不明白为什么要喊他们叫“武装”?这两字的准确写法入监时根本就不知道!可怜那天我还弄了个大笑话。看守所管理员引着双手抱一床被子两件衣物的我,经过坝院然后在一排监号的入口处停下。“叫报告武装,你进号子”我茫然。“叫呀!”管理员摧促着,又把“报告武装,你进号子”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于是说“报告武装,你进号子”。“是你进号子!”瘦瘦的管理员高声吼着,怒视着我。我没说错呀。这时忽听到“嗯——”声从头上方传来,一个战士背着枪站在巡查的天桥边上,盯着这边。我终于明白了:“报告武装,我进号子”。进去了个把星期,有回猛然想起了《红灯记》有场斗鸠山的戏,里面有个看守模样的军人叫“伍长”。这就对了,那个军人也应该叫“武装”。犯人一律称看守军人为“武装”,不管什么时代。
  大卡车一路颠簸行进。熟悉的景观一幅又一幅掠过眼前:老虎嘴,石灰坳,长乐坪,渔洋关……当明白今天是去自己原工作所在蒿坪区受批斗时,心中象五味瓶打翻。车子一驶入进蒿坪的新建公路,就如同被人一下踩了电门开关,我居然不顾一切的孩子似的大哭起来。是对那个知识青年的殷殷思念?是对在这个区中学教了五年却落得如此下场的不甘?还是自己结了婚依然难忘初恋最终不可收拾行为的悔恨?
  批斗会在我教了几年书的中学操场举行。刚刚被押上台,我两眼便急切地在下面搜寻着那个熟悉的身影。四个方位都找遍了,没有。她不会来的,也不应该来。还有可能伤未好,来不了。突然,离我不到二十米远,她妹妹娅苹出现了。这个常在我与她姐间传递情书的“红娘”,又白又高又瘦,真的如一只仙鹤卓然立在人群中。此时的她,静静的看着我,满眼是同情、悲伤,还有惊恐。就这样对视了一会,她转身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耳边传来调门高高的控诉发言,是这里的校长。特别让人讨厌。不光是我,大部分教职员工都讨厌他。也不光是他那典形看人十分夸张的斜视眼,运动中他整人不遗余力以至于文革初期活生生将一女教师逼死的作派顶让人瞧不起。“……周永威,中专毕业……”他把“中专毕业”四字还提高八度。很显然,这家伙肯定听说了伴随着我四处游斗的“哇——”声,他自己发言之前也感受到现场近二千人不约而同脱口而出的这一声轰响,于是罔顾我武汉外语专科学校毕业的事实,用降格学历来贬损我,真的好下作好恶心。也许是心底一丢丢邪火往外窜,我慢慢将低着的头抬起,慢慢地抬起,被后面的武装按了下去;又抬,又按;再抬,武装不按了。我头抬在正常的位置,与旁边三个低到肚脐成了鲜明的对比。我当然不会也没必要象舞台上义士慷慨赴死那么雄纠纠的仰着。我表情也很自然。然而,当我看到好多熟悉的学生的眼睛,看到正对面我住了五年的二楼边上一间简陋的宿舍兼办公室,看到窗户一块我亲手贴上去防风的旧报纸还在……,泪水顺着腮帮不自觉流了下来。我不想让别人更不想让熟人看见,我低下头,一直到会开完。
  谢天谢地,这回下台没有釆用老鹰抓小鸡式:一边一个武装夹住你脚不点地飞快拖走,你这个时候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畜牲不是畜牲。仿佛脸皮被血淋淋的从脸上撕开,更遑论作为人的丝丝尊严了。

  倒数第二场游斗安排在晚上,在县新建大礼堂召开。舞台很大,尽管建成两年了,想必是资金上的原因,还是没有装修,水泥地面十分的粗糙。也还没有安装座椅,所以与会的革命群众只能和我们一样站着。我们四个站在约一米高舞台的边边上。连续八场游斗,我被斗的很辛苦了,也很油了,还有几丝不满的情绪在滋长。这时在身后麦克风前声色俱厉发言的是县教育局张副局长。这女人我捕前不久还见过,不太好看,也不苟言笑,架子端的特别足。下面哄哄的嘈杂声几乎听不太清她批些什么,可这几个字“……周永威是法西斯……”倒是听的清清楚楚,觉得好刺耳好刺耳。我怎么成了法西斯了?别说杀人放火施毒气,我与知识青年交往三年你情我愿浓浓的,丝丝毫毫的强迫都没有啊!有回专案组刨根究底要我说“你们属什么性质?”时,我颇有点来气的答“强奸”。他们中一个女同志立即反问道:“她半夜自己到你屋里去,这是强奸?”当然不是!公诉人发言中次次提“卑劣”两字,应该是指我与她男欢女爱的时候。正是那个年龄,两个思想孤寂特需对方安抚的男女,深夜裸体在床,两情相悦时,谁知道哪个动作是卑劣的又哪个动作是高尚的?或者说哪个是无产阶级的又哪个是资产阶级的?自然,我这是诡辩。可卑劣两字,够可以的了,还法西斯?我把身体不露痕迹缓缓住前移,脚尖齐了舞台的边沿。我双腿抖动着,上身往前倾,似乎大病上身。在后面攥着绳子的武装渐渐吃不消——他不能让我跌下去。我继续腿抖动着,身体仍不管不顾地往前倾……直到我听到后面轻声的商议。一会有人搬了把椅子上来,吩咐我坐着接受批斗。于是,我坐着,双腿抖动幅度慢慢变小,然后停了下来。这样一直到散场。

  最后一场游斗是七天后。这七天里,看守所的每一片角落都弥漫着阴森肃杀的氛围。这氛围让人几乎窒息。先是两个杀人犯次日早饭吃过就前后被提了出去,大约半个小时又被押回各自的单人监号。我们正小声的嘀咕下一个会提谁时,走廊里突然有了动静。从送饭的小窗口往外看,只见胡、陆两犯囚室外面竟然依着小窗口各边一个武装荷枪守着。不光白天,晚上也这样。然后,每天一小时的放风取消了。中午开饭时间,六十岁的老犯在给我们递饭时轻轻传口信:就要枪毙他们俩了!
  看来,更大一次规模的游斗快来了。这次该是所有关押的犯人都去吧?假如又是我们四个呢?想着我们两个活人陪着两个半死半活的人,不由得浑身起鸡皮疙瘩。果然,七天后早餐刚过,胡、陆就被提了出去。不一会儿,“96号”,管理员的声音从外面传来——那是我进看守所后获得的代号。我诚惶成恐地随着他走向坝院,只见穿着蓝制服白制服黄制服一大般人聚在那里。几个武装正在跟那两个上绳子。这次他们看去格外仔细,最后还用另外的细麻绳将他们各自的裤脚管也拴住。我甚至还注意到他们拴小绳子时的姿势很特别:双脚跨开弯身隔着一段距离去拴,想必是防范什么。直到押出看守所的大门,我才知道今天陪两个杀人犯游斗的只有我一个!天啊,我到底犯了多大的罪呀?就在我心里七上八下压力山大的时候,又感觉到身上的麻绳今天特别的松懈,竟有了些许的安慰。管他呢!听天由命!看守所连着公安局的大院,但见上十台各类车辆一字形排开。打头两辆一三〇车顶赫然挂着上写“刑车”二字的牌子。顶台由两个武装架起一挺机枪。在引路车凄厉的警报声中,车队一辆接着一辆的驶出城关。
  我在第二辆车。陆姓犯人被一边一个武装夹着顶着早晨冷嗖嗖的山风紧贴车头站着。我则被要求靠边厢坐着。我看着这年轻杀人犯时儿轻轻扭动的后背,再看他脚下放着的用木板做成令人毛骨悚然长长的立毙标牌,想起上次从釆花区游斗返回的中巴车上(由于路途远,所以改坐中巴车),他看着我和大高个,悄悄将大姆指立起,又将食指和中指伸直,比着手枪样指向旁边背对着我们的胡犯。并朝他努嘴向我们示意:姓胡的要枪毙了。他本人不会。我还看到他脸上出现一丝转瞬即逝个的笑容!啊!人不管是谁,死到临头还是怕啊。
  两小时后刑车直接开到会场主席台一侧。因为两凶手是本地人,所以与会群众特别踊跃。站在宽大的主席台最前面,但见利用农田作为临时会场好大好大一片以至延伸到对面山脚下站的全是人。喇叭声大,下面的嘈杂声也大,很难听清是谁在台上讲话更难听淸在讲些什么。今天胡陆两犯由四个武装押着站在最前面,他俩背后高高插着那恐怖至极的催命标牌。我被安排站在退后一步远的左侧位置。由于感觉到后面看押我的武装今天似乎要随和很多,于是头也不像以往那么老老实实的低着,先试探着往上抬,然后抬到比较舒服的角度不动,见没有干预,那就这么着了。视野随着也开阔了许多。我发现台下攒动的人群中,和以往各场见过的差不多,大都衣服穿的都还干净,当地女人很喜欢的大红罩衣,时不时在眼前闪现。仿佛他们开的不是游斗会而是庆祝会什么的。也难怪,平时只能在生产队的坡地田间劳作,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日出做到日落。没有时间走亲访友,也没时间谈情说爱。好不容易盼来一个还记工分的大会,是什么大会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见到想见的人了,刚做的新衣有地方显摆了。正胡思乱想着,喇叭里传来主持人特别拨高的声音:“下——面——,由五峰县人民法院院长宣判——”哄哄不已的嘈杂声慢慢静下来。可院长不知道是南方什么地方人,说的话几乎听不懂,到最后,我硬是竖起两只耳朵听:……判决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犯周永威有期徒刑十年!我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十年,可以,十五年也行啊——经过七斗八斗,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犯了多大的罪该判多少年了!前面的两个现行反革命杀人犯正接受宣判。当“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八个字刚完,两个即被后面的武装一脚踹跪台上,紧跟着把已经绑的很紧的绳子猛力再收,但见犯人因脖子几乎被完全勒住“啊”的一声,头部随即后仰。他们翻白的眼里散发出的是彻底的绝望。这时我被从台后带走,快到区公所时,听到两声沉闷的枪响。
  坐在返回的车里,绳子因为又松了一次几乎就成了身上的摆设。我人也慢慢回过神来。十年刑期,很长很长啊!相当读三个多武汉外专!家里有六十多岁的母亲,怎么跟她老人家交待啊!还有,我这虚弱的体质,能熬过十年的劳改吗?走进看守所的大门,看到管理员在院坝那边忙什么,走过去,说道:报告干部,我判了十年,恐怕熬不出劳改。请允许我见家人一面。说完,眼泪不自觉的流了下来。没想到几个月来一直板着面孔瞪着眼睛的管理员笑了起来,大声说道:你哪是十年啊?四年。“四年?”“是的。四年。”啊呀!相差六年!院长啊,十和四的区别,卷舌不卷舌就算了,可声调你怎么也分不清啊!在这阴森森的牢房里,居然还有送我的惊喜!
  大约十年后,“游斗”被废止了。只有一个理由:犯人也是人。他们也有尊严,应该得到起码的尊重。而一九七五年我经历的那次总共九场的游斗,历时十天,行程千里。

2021.6

  本文由周永威先生赐稿,感谢作者授权推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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