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同宾:一个人的编年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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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编年史
© 周同宾
1948年:锅巴
麦稍黄时候,来了八路军——庄稼人不知道这支队伍已经改名解放军。他们戴的帽子还是八个角。
一个满脸胡楂儿的兵来我家,说想用我家的锅做饭。奶奶连忙把土坯砌成的灶台上的柴灰、饭渍扫净,而后刷锅,刷那口蒸红薯蒸高粱面窝头的大锅。兵拦住,自己刷。做的是小米干饭。小米原来装在细长的布袋里,兵来时就挂在脖子上。我一直在旁边看。那个兵淘米下锅,烧着火和我说话:“小鬼,你八岁了?”叫我小鬼我不高兴,土地庙里,那个和判官一起站在土地爷两边的尖头乌脸的家伙才叫小鬼,就嘟一下嘴,说:“你咋知道我八岁?”他笑了:“八岁八,掉狗牙,你的门牙呢?”我也笑了,笑得口水从豁牙流出,因为我闻到了从锅里冒出的香味。做好饭,锅盖一揭,满屋白汽,香味呛人。十几个兵来吃干饭。干饭真干,插上筷子不会倒。我家半年没吃过小米干饭了,只熬稀稀的小米汤。心想,一定会让我吃半碗,却没有。许是看出我失望,那个做饭的兵说:“小鬼,一会儿你吃锅巴,比干饭好吃。”真的,干饭吃完后,锅底结了厚厚一层,比盘子还大。他用锅铲小心铲下,因为我家的锅补过两次,锅底钉有三个铜疤。锅巴全给了我。那吃物儿上面黄,下面是栗子的颜色,一咬咯咯嘣嘣响,一嚼直香到腮里。
刷了锅,那个做饭的兵给奶奶一瓢小米,说烧了我家的柴,是柴钱。
又给我家挑了一担水,那个兵走了。奶奶说,八路军仁义哟。去年冬天,“中央军”从村里过,硬逮咱一只鸡炒了吃,一个钱也不给。
我家东边,一家富户的七间瓦房的后墙搪了黄泥(我们那里是黑土地,黄土是从三十里外拉的,穷家小户只能用黑土和泥搪墙)。八路军用石灰水在上面写了标语:“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旁边,还有“中央军”写的“杀朱宰毛”。那两条标语,一直到我全部认识那些字时还在,日晒风吹,一年年暗淡,终于泯灭。
1949年:七爷
小学校来了个新老师。新老师留偏分短发,村人都稀奇,管那叫“洋头”。庄稼人从来都剃光头。新老师会唱歌,教我们唱“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我不明白歌儿里的“呼儿嗨哟”是啥意思,想问,不敢问。
近晌午,我哼着新学的歌儿回家。
走到七爷门外,见他正掂着铁锨拍老鼠。虽已是晚秋,那天的日头可热。七爷晒被子,发现棉絮里有个老鼠窝,老鼠受惊,四处乱窜。七爷当然不是猫,没法捉,就顺手掂把铁锨在地上拍。我站着看,看他那手忙脚乱的架势,烧火棍一般粗的辫子在脊背上摆来摆去,真逗。他那被子,黑不黑灰不灰的,算是一团烂套子,霉味、臊味呛鼻子。乱拍一阵,一只也没拍死,大小老鼠都溜着墙根又跑回他的低矮的茅屋里了。七爷叹口气,真应该骂老鼠,可没骂,七爷是村里唯一一个不会骂人也不骂其他东西的人。
我正要走开,五爷来了,急急报告消息:“毛主席登基坐北京啦!”七爷说:“哦,怪不得叫万岁哟。”七爷念过私塾,在我们村最有学问,一切言行仍然遵循古礼,虽然大清皇帝早就不坐金銮殿,他脑后仍然拖着几十年前的辫子。五爷也识字,也有辫子,不过又细又短,像磨坊里赶驴的鞭子。
1951年:铁蛋儿
学校排一出大戏,是新戏,叫《血海深仇》,说的是地主欺凌一户贫农,终致家破人亡的故事。老师让我当贫农家的小娃娃,叫铁蛋儿。没人扮演铁蛋儿他妈,就请来了在野戏班子里唱坤角的ㄠ五爷。他天生一身婆娘架势,一动胳膊一抬腿比女人还像女人。带大襟的布衫一穿,梳成圆盘的发髻在脑后一勒,顶上一块黑蓝布,真像铁蛋儿他妈。演到铁蛋儿的爷爷被地主的狗腿子打倒在地后,铁蛋儿他妈唱了一板《苦扬调》带《哭书韵》,自己悲伤得哏儿哏儿的,看戏的也跟着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我的台词很少,只在铁蛋儿的妈妈被地主的狗腿子抢走时,扯着嗓子哭喊“妈呀,妈呀”。我一喊,台下的老奶奶小媳妇都哭成了泪人儿。在邻村演第二场时,我也哭了,好像真的是铁蛋儿了。
自从演了那出戏,同学们都叫我铁蛋儿。我说不清为啥很是委屈,感到丢人,一再辩解:“我家不是贫农,也没被地主欺负过。”早知道是这,打死我也不去当那个贫农的娃娃。真后悔。
1952年:写信
我在火神庙读高小。火神的塑像早已拉倒,比石磙还大的头、比水桶还粗的胳臂撂在校园里,风吹雨淋,它的脸仍然火红。
一天,老师布置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叔叔写信,每人一封。我撕下作业本里的纸,顺顺溜溜地一下子写了三张,仿佛记得内有这样的句子:“此刻,我的心已经飞到您的身旁,好像我也在硝烟弥漫的战场。叔叔,冲啊,打败美国野心狼!”我的同桌,一个大眼睛的女孩儿,费好大劲也没写成,我就主动帮她,因为我吃过她的麻糖、焦花生,她家开杂货铺,上学来常带零食儿。为了表达对志愿军叔叔的热爱,她把自己的红领巾和信一起寄往朝鲜前线。老师表扬了她。我不是少儿队员(那时还不叫少先队),没红领巾,很羡慕她。
一个多月后,我们班三个学生收到志愿军叔叔的回信,有我,没她。她气得小嘴咕嘟着。老师在班会上把三封信读一遍,同学们都拍手。她更生气了,好长一段时间不理我,斜看我时,大眼睛里总是射出妒忌的冷光。
1953年:芝麻酱
考上了三十里外的古镇上的中学。没钱吃大伙,就从家里背去吃食、柴火起小伙——十几个学生共租两间屋,紧靠四壁,用砖头、土坯支起小锅。一做饭,满屋黑烟,呛得人出不来气,看不见锅里水滚。早晚煮玉米糁,中午吃芝麻叶绿豆面条,高粱面窝头是在做了饭后塞进灶里的柴灰里熥的,待热后,扒出来吹吹拍拍就啃。喝饭时,锅里碗里落满柴灰。
有一次,老鼠拉跑了我的窝头,只在墙角找到带着老鼠牙印的半个。整整三天只能喝饭,饭也不敢做稠,因为担去的玉米糁就那么多。后来,大家的窝头都用细麻绳吊梁上。
有一天,正蹲院里吃饭,去一个提着瓦罐卖芝麻酱的,盖子一掀,浓香扑鼻,诱得我们都馋。二分钱买半勺儿,倒碗里只荸荠那么大一坨儿。窝头蘸芝麻酱吃,满嘴满鼻子都是香的。吃罢,都有点后悔,一个鸡蛋才能卖二分钱哪。
每到我们吃饭,房东的小妞总来看,食指噙在嘴里,眼馋得很。她爹原来在南阳的中学念书,八路军来时,跟着“中央军”跑了。母女俩只靠出租的两间房过活。我们每人每学期给她家三毛钱。她家连高粱面窝头也吃不起。
1954年:雨伞
星期六回家拿伙食。星期日后晌,正要返校,下雨了,茅屋的檐下点点滴滴扯成线,好像没有头儿。黑云压着村庄,压着田野,根本没有缝。我着急,父母也无奈。
那时候,庄稼人的雨具只有草编的蓑衣和竹编的雨帽,穿戴上这些遮盖不严肩头背的吃食。村东南角一家的媳妇有把黄油布雨伞,母亲想去借,可是很犹豫。那家不是我家近族。那媳妇好吃懒做,因为男人是村干部,傲得见人头高仰着,像鹅。母亲根本瞧不起她。她那雨伞,是稀罕物儿,正下雨去借,更不合适。母亲从来不好求人,何况去求一个她鄙视的人。看看雨没有停的意思,母亲还是去了,披着一块棉布单子,一双小脚踏着泥水,趔趔趄趄走进雨中,雨丝绵绵密密,很快就掩了背影。好一会儿,才回来,腋下夹着伞,身上全湿透,往下流水如注。不知道她向那女人说了多少好话,多少恳求的话,不知道那女人说了多少难听的话后终于答应借伞。本来不求人,不得不求人,不得不低三下四求一个她厌恶的人。母亲心里一定很苦,很疼。
我高卷裤腿,赤脚上路。想,将来有了钱,一定给家里买把雨伞,不叫母亲再作难。
1955年:助学金
开春后一场霜,已经拔节的小麦冻蔫。眼看要成灾,上级增发助学金。过去,只有极少数家庭特别困难的学生能领到两元、三元钱。这次钱多,老师说,都可以申请。我也写了申请书。申请书上,必写家庭成分。我家是中农,照实写了。待发钱时,没我的;出身贫农的,都有。那几个地主、富农子弟,压根儿就不敢申请,虽然他们家早就穷了。
周末回家,我告诉父亲,埋怨道:“都怪咱是中农。”父亲连连叹气,一脸痛苦,显然他心里更难受,已不是几元钱的问题,也不是感到了公家的歧视,最让他难受的应是藏在心底的深深的悔恨和愧疚。正是在八路军来的前一年,他用家里省吃俭用积存的粮食,又借了“驴打滚”高利贷,买了四亩半地,土地改革时,才成了中农;要不,是贫农,还能分到地。沉默许久,父亲问:“西院大群领钱没有?”我说:“领四块哩。”“嗐”父亲又长出一口气,两眼直直地看着晚霞似血的半空,良久无语。大群是我同学,一块儿从学校回来,出古镇的西南门时,一毛钱买个油酥烧饼。我也想吃,没钱买。他爷爷是个赌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一年,一夜输掉五亩地。土改时,成了贫农,又分得三亩……
那时候,我不理解父亲,不该埋怨,让他伤心啊。
1956年:参观
麦假后,老师领我们去90里外的南阳参观,说是去看社会主义。
背着干粮,天没亮就出发,走到日头落,才到城郊的梨花庄农场。夜里,男生、女生分别睡在两个大仓库里,铺稻草,盖农场的麻袋。早晨起来,满头满身都是谷壳。
去看猪圈,见两头大猪,门扇那么长,胖得肚皮蹭着地,说是苏联的乌克兰猪,却浑身都长白毛。我们都是第一次见到白猪,很是新奇。农家养的猪,古来都是黑的,所以庄稼人在表达某人不认识自己时,有个说法:“老鸹落到猪身上——看见人家黑,看不见自己黑。”又去看双轮双铧犁耕地,两头骡子拉着犁,一趟翻土尺把宽。古来的犁都是一个铧,变成两个铧,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我们大开眼界。当时有个说法,社会主义就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洋犁洋耙”。这双轮双铧犁应当算是洋犁。我们看到社会主义了,不禁心里热热的。
农场给我们做了大米稀饭,不要钱,随便喝。可惜太稀,碗里只有十几个米粒,沉在碗底。那是我第一次吃到大米。
1957年:河边
近半老师成了右派,大部分都斗垮了。只有一个不认罪,学校就组织学生去斗。我们班挑了十几个积极分子,当然没我,我也根本不愿斗他。那老师原来在图书馆工作,对我可好了,别人一次只能借一本,我可以借两本三本,还可以到书架前找书。他的一脸微笑好似也有书香味,我想象不出他会变得凶恶。
带一本伏妮契的《牛虻》,出学校后门,漫步到河边。秋风里,水已消瘦,漂流些蜡黄的柳叶。坐一块肥猪状的石头上,埋头阅读,不一会儿,一颗心就纠缠到亚瑟和琼玛的爱情故事里,不知道夕阳已把天边的白云染成了玫瑰色。恍惚里,依稀觉得有人看我,猛抬头,正和一个女同学的目光相遇,同时看见一张含蓄的微笑的脸,脸上跳跃着美丽的霞光。似乎只一秒钟,她扭头去了,脚踩着仿佛金蛋的鹅卵石。凭着刚刚进入青春期的敏感,我明确无误地读出了那一颦一笑里简单而丰富的内容。再也读不进小说,心怦怦跳,思绪纷乱,有一种甜甜的而又酸酸的味道……那女同学,家庭成分是富农,当然也不能去斗右派,不知为何也到河边来了。
回校后听说,虽然学生积极分子动手动脚,猛批狠斗,那右派老师仍不认罪。
我一直想着那个女同学,却不敢正眼看她,也不敢主动跟她说话。在班里,在校园,她也从不看我,更不说话。再也没有四外无人单独碰面的机会。从那天起,我悄悄为她写诗,不到一星期,写了数十首。刚在《沫若文集》第一卷里读过总题为《瓶》的42首爱情诗,自认为比郭沫若写得还好。却不敢拿给她看,也没机会让她看。
不多久,开始批判“白专道路”,紧接着是“交心运动”。我是重点,吓个半死,自己把自己定性为“反动透顶”也过不了关。在批判我的会上,飞溅的唾沫星子伴随着尖利的言辞落我满脸。想不到她也挤进包围圈斥骂我,因为紧张,声音颤抖,还没说完,就被别人截住。她不是积极分子,为了表示积极,只能抢着发言。我当即就原谅了她,不认为这样做是要摧毁不久前留给我的美丽记忆。
高中毕业,我升入一所十分寒碜的学校。她落榜,所有“地、富、反、坏、右”的子女通通落榜。那些积极分子,一个个去了大城市的大学。却原来,那次录取,不按分数,只看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现”。听说她回乡不久就出嫁了,婆家是贫农,男人却又瘦又矮——这都是后话。
1958年:歼灭苍蝇
“大跃进”中,有个“除四害”运动。“歼灭老鼠”“歼灭麻雀”两个战役结束,学校又停课三天打苍蝇,最后一晚还要夜战。
夜里找不到苍蝇,就扒苍蝇的幼虫。小镇西南角,有个好大的粪场。全镇的粪便都在这里集中,晒干后运往乡下。平时,除了臭气,只有寂静。此夜,成了煤油灯的海洋,老师端的灯带玻璃罩,学生拿的是墨水瓶做的,黑烟在鼻子前绕来绕去。灯火闪烁,灯焰摇曳,粪场一片昏黄。在昏黄中,近千双手扒开粪团,细细寻找,不惜指尖沾满秽物,不顾气味实在难闻。如果一下子找到许多只,都喜得叫起来。找到就放进纸里包好,生怕跑了一只。到处都是笑声歌声,这藏污纳垢之地一时间洋溢着亢奋和欢乐。直到灯尽油干,宣布战斗结束。回校后集中战果,我估计捉了一百五十只,怕班干部说有假,就报一百四十只。自反右派以来一直冲锋在前的团支书,明明和我捉的差不多,却报500只。别的同学不管战果大小,都不敢超过五百只。因为事后要评先进,谁也不敢比他更先进。
第二天,全校师生排着长队,敲锣打鼓,抬着几麻袋死蝇及未成年蝇去公社报喜。一路上,倒引来成群的活苍蝇追着麻袋飞,起起落落。大红喜报上写着,这次战役共歼灭苍蝇800万只(没人敢怀疑这个数字的真实性,那年头不怕说得多,只怕说得少)。
当天晚上,我写了一首诗,仿佛记得内有“十里连营夜点兵,战歌如潮灯火明”之句,自己颇为得意。在整个“大跃进”中,我从未当过先进,只在一次赛诗会上得到一面小红旗,第一名的奖励是一朵大红花,虽然我认为我的诗比他的更有气势,且不乏精彩的句子。
1959年:奶奶
星期六回家。过罢年一直没有回家,走路上见紫花地丁已经开花。
进村,几乎不见人,连狗也没有。到家,三间草屋依旧,门开着,也没人。我坐青色的捶布石上(家中已无坐具),边等,边读汇集“大跃进民歌”的《红旗歌谣》(郭沫若、周扬选编),读到“今年粮食大增产,社员堆垛上了天。撕块白云擦擦汗,凑上太阳吸袋烟”,不禁叫绝。
直到日头胡子从西边的茅屋后面支支叉叉伸向苍灰的半空,肚子饿得很扁很扁,才看见奶奶一手提着瓦罐,一手拄着一根粗糙的榆木棍,蹒蹒跚跚回来了,显然一直待在食堂,吃过饭才回来。看见我,好喜欢,忙从屋角的柴灰里扒出两个比手指稍粗的烧熟已经变凉的红薯,让我吃。又提上瓦罐,去食堂打饭。好一会儿,才转回,拿一个比拳头稍大的红薯面掺榆叶蒸成的窝头,瓦罐里盛的是放了干红薯叶的红薯面汤,已经没有热气,走着抱怨着:“叫给两个馍,说死说活只给一个。明明还有饭,叫给两瓢,只给一瓢。吃食一紧,人情也没了。”我吃着,奶奶说,母亲去小郭庄修渠道,一个多月没回家。父亲赶牛车往黑头山水库上送柴火,走三天了。“跃进,跃进,弄得家都不像家啦。”接着,说了很多“大跃进”的坏话。我认为老人家思想跟不上形势,给她讲道理,又想不出她能听懂的话。
万万料不到,仅仅一年后,奶奶就在饥荒中凄然死去。
1960年:红薯
当时,正在南阳师专念书。学校在卧龙岗。岗半坡,长一片茅草。茅草孕穗时,拔出可吃。一个要好的同学发现后,领我去,拔出就送进嘴。可能因为晚了几天,吃着丝丝瓤瓤,嚼不烂。那东西,故乡叫茅芽,我童年就吃过。那时不是饿,是为了玩。有童谣说:“吃茅芽,屙套子,给丈母娘编个毡帽子。”
就在茅草出了穗,不能再吃时,《南阳日报》登我两首歌颂“大好形势”的小诗(剪报如今还在,第一首的开头是“高产田里细耕耘,犁出春色十二分”)。不久,收到二元稿费的汇款单,立即去岗下的邮电所取出,立即去“汉昭烈帝三顾处”的石碑后买熟红薯(卖红薯的和我一样像是做贼,生怕有人看见)。两元钱只买到两个,都比鸡蛋稍大,立即吃下肚,像两粒石子掉入深井,立即无影无踪,好似原本就不存在,不仅不饱,反而更饿。那红薯是啥味,压根儿就不记得。想,如果发表十首诗,换十元钱,就能吃饱,也能慢慢品品味道。于是,继续写,一天弄出十几首。那时,学校实行“半日制”,前晌上课,后晌休息,有的是时间。写出就寄报社,那时投稿不贴邮票,随便找张纸糊个信封就行。焦急地等啊等,却再也没有一首见报。
1961年:家访
我在一所乡村中学教书。
校领导布置,星期天全体老师做家访。我被分配去18里外的一个村庄(老教师都到离学校近的地方)。那里,只有一个我教的学生。那时候,只校长有一辆公家配的黑黢黢的自行车,老师们都没有。那天很冷,东北风呼呼似牛叫。过河时,见水已成冰,闪着惨白的光。
到那个颇大的村子,好不容易找到学生的家。三间草屋低矮,土坯垒的墙还没搪泥。一看老师来了,全家人都恭敬得很。“大冷天的,冻得不轻吧,生火烤烤。”老奶奶说着立即去抱柴。柴是芝麻秆,算是最好的柴。院里只有两捆芝麻秆,抱来一捆。用火镰火石打火,好不容易才点燃纸煤儿,又抓一把麦秸,好不容易才把纸煤儿吹出明火,燃着麦秸,再燃着芝麻秆。火苗升起,毕剥有声。学生的娘搬来一个木墩,用衣襟擦了又擦,让我坐下烤,一再说,屋里脏,老师别笑话。谈话中,我得知,学生的爹“大跃进”时候在黑头山修水库,死在那儿。学生的爷爷去年春天得浮肿病死了。我问,现在生活咋样。老奶奶说:“上级好啊,今年多给了三分自留地,红薯干儿能吃到明年收麦。”我问,对学校有啥意见。老奶奶说:“没意见。师生如父子,娃们不好好学习,该打就打,该骂就骂。”其实,她的孙子只比我小一岁。
中午吃饭,老奶奶把和面的瓦盆放地上,又盖上高粱秆纳成的锅盖当桌。端来两盘菜,一是捣碎的辣椒,滴了棉籽油,一是炒萝卜丝,放油很多。荆条编的笸箩里,盛着专为我烙的切成四瓣的白面玉米面各半的饼子。饭是芝麻叶面条,给我盛稠稠一碗,是用红薯干掺黄豆磨的面擀的面条,吃着硬,很耐嚼。老奶奶一再说:“没菜,慢待了老师。”我的学生陪我吃,老人和媳妇则坐一边的草墩上。他们都吃红薯面窝头。他们的饭都稀,面条几乎全部盛进我的碗里。我吃到最后,发现碗底有个荷包蛋。
饭后,按规定,我拿出准备好的四两粮票、三毛钱。老奶奶坚决不收,一再说:“收下就是打我的脸。”我的学生和他的娘也执意不收。反复好久,还是不收。我放到后墙毛主席像前的土台上,老奶奶又拿起塞我口袋里。看样子,要是硬留下钱和粮票,就真真伤了他们的心。
一年多后,学校开始“四清”运动,我主动检讨了这次的“四不清”错误,并退赔了钱和粮票。
1962年:班主任
我是班主任,却不会管学生,更不会训斥学生(我的学生年龄和我差不多,有一位还比我大一岁)。我那个班纪律松弛,教导主任常常批评我。学生不怕教导主任,我怕。
因为三年困难时期,国家经济困难,学校规模要缩小,我教的那个年级,三个班缩为两个班。教室容纳不下,就让一部分学生退学。我那个班要退三个。叫谁退,我拿不定主意。教导主任找我:“那个坐第一排的低个儿、脸儿白白的,叫啥?”“贾修正。”“调皮捣蛋,叫他回家!”贾修正年龄小,是调皮,但很聪明,却不得不退学。和他常常一块儿玩的一个同村同学,后来做到副省级的官,而他一直都是农民。还有一个姓李的学生,当我通知他退学时,他立即满脸怒气,眼里射出愤恨的强光。回家后,还曾写信骂我。
我愧疚,直到今天。我也委屈,该埋怨谁?
1963年:书记
初冬,校园里成排的白杨黄叶落尽,都成了苗条的裸体。
我讲完下午的最后一节课,拿着教本、教案、教鞭,正从林间走回住室,管敲钟的校工急匆匆跑到我面前:“书记叫你。”我猛一愣怔,心怦怦直跳,有一种莫名的不祥感觉。快步跑去,书记一脸浅笑,我更局促不安,两手似乎没地方放。看我紧张,他先拉家常:“老家里还有谁?”“父亲母亲。”“谈对象没有?”“没有。”……待我情绪稍稍平静,他脸色立马严肃,眼光似能刺透我的心。告诫我:必须注意政治学习,必须追求思想进步。虽无具体内容,言外之意显然是:我不问政治,思想落后。自打上高中,因为爱文学,有空就读书写作,我就被视为走“白专道路”,有资产阶级成名成家思想,一再挨批判。如今情况依旧,不禁惶悚不已。那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被领导叫去谈话。按当时的普遍认知,支部书记就是党啊。
回到住室,心乱如麻,魂不守舍,眼前老是浮现那尖利的目光,那含义不明的浅笑。
1964年:三爷
父亲步行百余里,从老家来学校,见到我时,天已昏黑。鸡叫头遍后,他带着母亲烙的六个红薯面饼子出发,走一条从未走过的乡村的路,无数次向人打听,仍免不了走许多冤枉路。路上,吃掉三个饼子。
父亲说,三爷盖房,差20元,求父亲找我借钱。三爷年轻时,当过土匪,打家劫舍,杀过人。婚后,多年不育。有个化缘的和尚对他说,积德行善吧,否则要绝后。遂痛改前非,每日在大路口舍茶舍饭,还习外科,无偿为乡邻治病。后来,果真有了儿子。我父亲额头生疮,三爷天天去清洗换药,直到四个月后病愈。父亲头上的两个疮口疤痕保持终生,看见疤痕,全家人都想起三爷。三爷是恩人。我却没钱借他。月工资37.50元,除去吃饭钱,只剩十几元,零碎花销都紧巴。
父亲停一天就回去,走前我只给他5元钱。我要买两个馍给他带上,父亲不要,只带了剩下的三个饼子起五更上路了。为三爷的事,我一直歉疚。文革后期,三爷病倒。病中最想吃苹果,可腊月里哪能弄来这种秋天才有的水果?我听说后,连忙买了两个玻璃瓶装的苹果罐头送回老家。据说,三爷吃了苹果不久,就无憾地去世了。我心里稍稍好受些。
1965年:运肥
10月中旬,放假一周,学生回家种麦,老师也分配到生产队参加“三秋”运动。
我到了一个叫段桥的村子。村干部或许考虑到我干不动重体力活儿,给我一条绳,让和妇女们一起运粪。仅有的四头牛都牵去犁地,只能人拉牛车。牛屋前,停一辆铁轱辘牛车,枣木做的车架表面已朽,榫眼松动,铁轱辘上突起的“大清光绪××年铸”字样依稀可见。近二十个闺女、媳妇、小脚老太婆,都把麻绳、草绳、布条儿结的绳拴车框上。两个短粗身材的女人没拿绳,她俩负责驾辕,就是把原本应搁在两头牛脖子上的车辕前端的横木(俗名叫抬辕),放在肩上,不必像牛一样向前曳,只需承受重力,和车行进中的振动。这是重活,每天记10个工分,别的女人只8分。装了半车,都说多,拉不动。拉上走,车发出咣咣当当、咯咯吱吱的响声。都不用力,车走得很慢。妇女队长拿一把铁锨插在车后,边推,边一遍遍吆喝:“绳弯成弓啦,绳蹭着地啦!”
一晌,只拉两车。那块地至少5亩,只两车土粪做底肥(那时尚无化肥)。
回校后,我写了一组歌颂“三秋”运动的“赶五句”民歌,寄给《南阳日报》,发了两首,其中一首题为《运肥》,如下:“运肥人马出了村,社员个个有精神,一路笑声一身劲;生产队长话意深:丰收握在巴掌心。”
1966年:蛛网
7月初,因为“反动日记”和“毒草文章”,我被揪出,几经批斗,已成“落水狗”。“交代检查”写一遍又一遍,一直通不过。
8月18日那天,交上又一次写的长达五十多页稿纸的《彻底交代检查我的反党反社会主义反毛泽东思想的滔天罪行》后,我正坐在“牛棚”的床头木木地想心事,冷不防校园的高音喇叭响了,播放的是毛泽东主席检阅百万红卫兵的实况,欢呼声、口号声震天动地。我竟无端地想到,我本来也无限热爱毛主席,也应当是红卫兵,也有资格去北京接受伟大领袖检阅,都是文学害了我,落到这般地步……突地,负责我的专案材料的王老师进屋走近我,把那份检查啪地摔我面前,斥道:“写得不少,没一句话触及灵魂,你想自绝于人民?警告你,顽抗到底死路一条!”此前,他对我虽不和善,却不凶恶,只是严肃。今天竟忽然变得狰狞,好似要一口把我吃掉。却原来他左臂上多了一箍袖章,红布印黄字,颜色正鲜艳,当上红卫兵了。
我只好继续交代检查,已经把自己骂得十恶不赦,死有余辜,再写,实在没话说。煎熬中,扭头看见已经没了玻璃的窗子,窗口蛛网似锅盖。我住进时,蜘蛛小如米,正织网,而今,已如豆儿大,正在网上悠悠地爬。想,我不如蜘蛛。又看见网上黏几只淡青色的蛾儿,动弹不得。又想,我就是被网住的蛾儿。
1967年:害怕
杨树吐絮时,我被平反了,据说整我及我的同类的是“刘少奇的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整我时说我是刘少奇的“孝子贤孙”,刘竟整他自己的“孝子贤孙”)。我也成了“革命群众”,有一种被大赦的宽慰感,但想到指导文化大革命的“十六条”里明确写着,群众中揭发出的问题“运动后期解决”,心里一直发虚。
隆冬的一个晚饭后,我从书记原来的住室门前过(书记被打倒,住室已腾出,成了学生活动的场所),见屋内火光闪闪。进去看,几个学生正就地烤火,烧的是散了架的课桌、凳子。烤着搓着手,说些从传单上得来的小道消息。一个学生说,有人研究确认,毛主席能活185岁,林彪能活166岁。另一个学生说:“要是这样,林副主席怎么接毛主席的班啊?”这话题太敏感,我不敢插嘴。墙上正好有一幅宣传画,画面上,穿军服的毛泽东大步朝前走,后跟两腮凹陷的林彪,举着《毛主席语录》,一脸涩笑。我的学生刘振海忽地站起,指着林彪的头说:“看他这㞗样儿,奸臣……”我吓一跳,身上直出冷汗。这话若被揭发,无疑是反革命。在场者只我是老师,一定脱不了干系。当即就后悔,不该进来。
此后害怕多天,像自己真的干了反动勾当。
1968年:小报
3月初,让我去编报,那是本地区最大的“造反派”组织的一份小报。编辑部在一座颇大的办公楼里。原本在此办公的人早散了,楼道里堆满垃圾。白天,没有人声;晚上,灯火稀疏。外面争争斗斗,吵吵闹闹,乱成了波涛汹涌的海;这里却如台风眼一样平静,平静得近乎死寂,特别是夜里。
8月初,报纸头版要刊出油画《毛主席去安源》,安排我配首诗。晚饭后,对灯苦思,终于凑字数弄出一阕题为《敬赞革命油画〈毛主席去安源〉》的“沁园春”:“一轮红日,蓦地照亮,矿山安源。忽峰峦舞蹈,林莽歌唱;劳工十万,雀跃腾欢!熊熊烈火,从此点燃,豪气万丈冲云天!多少年,想伟大领袖,望眼欲穿!革命征程漫漫,毛主席指路永向前。虽艰难险阻,何足畏惧,惊涛骇浪,如履平川。红旗招展,山河灿烂,星星之火竟燎原!红太阳,照亮全世界,春满人间!”(用那么多感叹号,是为了增加气势吧。见报时,用的是笔名小兵。那年头,不敢想署真名)。
写罢,伸个懒腰,取出《曼殊大师全集》(那是我被批被斗被抄后仅存的几本书中的一本,或许因为“红卫兵”不知道苏曼殊是谁,才得以幸免)。读他的忧伤凄美的诗,干涸空荡的心,一时得以滋润,得以充实,感到舒服。当即就意识到,史无前例的大革命虽整掉我一层皮,却并未触及灵魂,我还没脱胎换骨。此时,忽听敲门声,忙把曼殊和尚放进抽屉,面前摊开《毛泽东著作选读》。是和我一起办报的小张,刚从外面回来,进屋就告诉我,听到了消息,报纸怕要停刊。他走后,我一直呆坐,心乱如麻。散伙后我往哪儿去?越想越茫然,越想越怅然。窗外,不时传来一声两声枪响。大规模武斗虽已结束,枪支还没完全收缴。天下大乱仍在继续。
1969年:傻子
突然一个政策,要中小学教师都到农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背一卷行李,到一个高冈上的小村,住冈顶小学的偏房。那里原是古庙,“破四旧”时,砸了屋顶的五脊六兽,房坡也砸出了窟窿,白天能看见太阳,夜里能看见星星。
4月末的一个晚上,我刚点亮煤油灯,一个半大的傻子来玩,说些傻话,倒也有趣。或许是水土原因,那个村子近半男女憨憨傻傻。不一会儿,一个老汉来借火点灯,问道:“九大都开了,为啥还买不来火柴?”我说:“所以要抓革命促生产嘛。”他突地骂道:“促个㞗,你没看看,咱地里的麦苗,黄、瘦、稀、低、细,没有草旺……”傻子一听,两眼一瞪:“你是缓(反)革命,斗你。”说着举手要打,老汉啪一声扇傻子一个耳光:“我是老贫农,你他妈的谁知道是哪个坑里的乌龟王八的种。”村人传说傻子他妈“裤带松”,生四个儿女,面目不同,皆傻。傻子一下子蔫了,只以手反复摸脸,不敢再吭声。待老汉出门,褪下裤子,双手插胯,凸起肚子,朝老汉的背影猥亵地拱三下以示报复。
夜很静,能听到老鼠的叫声(隔壁是生产队的保管室,存有粮食,老鼠就多)。把灯焰捻亮些,我写准备寄给报纸发表的歌颂“九大”的诗,“九大吹响进军号,继续革命掀高潮”之类的顺口溜。还有一首写到“副统帅”,内有“革命有了接班人,千秋伟业葆青春”之句。
1970年:夜饭
抽调我在县委办公室主任领导下写材料,写各种学习“毛著”先进人物的事迹,写出供当事人宣讲,或者送报纸发表。别人写的往往干巴,讲起来不生动,报纸也不愿用。我则采用文学手法,不惜无中生有,充分渲染夸张,一丁点儿小事就能弄出高大完美,联系到世界革命和解放全人类。写一个青年为“五保户”劈柴碰破了手指,立即就提升到血可流,头可断,革命豪情冲云天。写一个饲养员吃住都在牛屋,长年不回家(其实他是单身汉,家里房子已破),接着就说忘掉小家为大家,志在解放亚非拉。文中的关键处用毛主席语录一提挈,更好似字字句句都神圣不可侵犯,没人会想到真实不真实。我写的材料曾由主人公到几个县的万人大会宣讲,引起群情激动,掌声似暴雨。有一篇在《河南日报》发了一个整版,所写的那个公社书记不久升为县革委会副主任。当然,那时发表这类文字不署作者名,也无稿酬。
晚秋的一天,为赶材料,一直熬到深夜。不停地抽烟,炙得唇焦舌硬,不停地喝茶,肚里涮成空空如也。正苦撑,办公室主任说有夜饭。我们四人到县委招待所的伙房,一锅稠乎乎的面条已经做好,放肉很多,还是肥肉。站切菜的案板旁,吃两大碗,身心俱热。那是我参加工作以来,第一次吃不付钱和粮票的公家饭……近三十年来,千百次吃,但吃后都忘了。
1971年:尿素
10月初,我调入刚组建的文化馆。10月10日,在日记本上写了一首题为《组织决定:让我到文化馆工作》的诗:“我感到,这是踏上另一战场。要发动群众,以笔做刀枪,守住思想的堤防。为无产阶级的新文艺,献力量。为毛主席的革命文艺路线,站好岗……”当然,原来是分行的。
进了县直单位,立马就有好处。当月,生产公司卖进口化肥的袋子,每人可买两个,每个8角钱。那是稀罕物儿,拆开,染色,做衣裤,一时颇时髦,而且很耐穿。但染色盖不住原来的黑字,屁股上、后背上仍然可见“尿素”“日本产”“含氮量85%”字样。当时就有民谣道:“干部干部,穿着尿素。看着怪跩,不值两块。”跩是方言,意为阔气。
1972年:㞗
年底,跟文卫组组长下乡。这个组,管文化、教育、卫生。其实,下属单位都乱哄哄的,什么也管不了。组长是老干部,人正直,县革委会的掌权者却认为他右倾。一起下乡的还有李某。此人常以大老粗自居,因和革委会的掌权者是一条线,傲得说话都是冲的,因任支部成员,人称李委员。三人都骑自行车。下乡为看“教育革命”,当时正在贯彻“也要学工学农学军,也要批判资产阶级”的“最高指示”。
那天,到一所戴帽中学(那几年小学也办初中班,俗称戴帽中学),听请来的老贫农讲红薯栽培。教室是两间草屋,门窗都是空洞。土坯支起木板做课桌,凳子是学生自带的,高高低低。那老贫农能说会道,可是每句话都带庄稼人常带的脏字:“红薯算㞗,只要使死牛。这话啥㞗意思?地犁㞗的越深,红薯长㞗的越大……”男孩一直笑,女孩有的撇嘴,有的勾着头。那一堂课,起码说有500个“㞗”。
课后,在和老师们座谈时,我说,农民兼职教师讲得生动,也很实用,就是“㞗”字太多,对学生影响不好。李委员马上接着说:“有啥㞗不好?毛主席教导我们,贫下中农脚上有牛粪,思想最干净。臭知识分子满嘴都是文词儿,思想最肮脏。”我不再吭声。文卫组长斜他一眼,说:“会就开到这儿吧。”
1973年:《红灯记》
为筹备全县文艺会演,挑选节目,到各公社看宣传队演出——宣传队的全称是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不料,看最后一场时,出了难题。
演出的是地方戏移植的革命样板戏《红灯记》,扮演李玉和的演员身材稍低,唱腔绵软,拖腔更无力,缺乏英雄气概,当鸠山的演员大高个子,虽只四句词,却唱得声如洪钟,字正腔圆。《赴宴斗鸠山》那场,看架势,似乎李玉和斗不过那个日本宪兵队队长。看后我说,能不能把演鸠山和演李玉和的演员对调一下,让英雄人物更高大,更能镇住敌人……我话音还没落,那个兼任宣传队队长的大队副支书突地脸色一变:“演鸠山的那家伙他爹,是伪保长,反革命。他演李玉和,他爹不就是英雄人物的爹了?这个政治责任你敢担,我就换。”我立即闭嘴,欲辩无词。他紧绷着的脸,充分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
让不让这个宣传队参加会演,我拿不定主意。若让参加,主要英雄人物不突出也是政治问题啊。
现在还记得,那个大队所在的村庄叫叶胡营,外村人都呼为夜壶营。“破四旧”时,改为“红卫村”,可乡民仍一直叫夜壶营。
1974年:古柏
县革委的副主任布置,让写一篇反映农村“批林批孔”运动的典型材料,最后派给了我。
到那个“批林批孔”先进大队采访,党支书告诉我,全大队揪出了48个“孔老二”,已经批斗一遍了。我问那些“孔老二”的反动言行,他一一介绍,诸如一个读过私塾说话时引用过“子曰”的“圣人蛋”老头(说过孔子的话当然是“孔老二”),一个和有夫之妇上过床的汉子(孔老二和卫灵公的老婆南子有不正当男女关系,他是效法孔老二),一个持续三年侍候卧病在床的地主分子父亲的“狗崽子”(他忠实地执行了孔老二宣扬的孝道),一个把老娘赶出门去不再养活的贫农儿子(他是受孔老二思想的毒害,对母亲失去了阶级感情),一个常常打骂女人的汉子(他是满脑子孔老二的男尊女卑思想)……内中还有一个女“孔老二”(那老婆婆一再数落媳妇结婚多年还不生孩子,是公然贩卖孔老二“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黑货)。我听后不禁脱口而出:“这么多哟!”支书答:“这正说明孔老二流毒深嘛。要不是掌握政策,能揪出来几百个哩。”
这个典型材料不好写。
副主任召我去汇报,我说了情况,他教训我道:“他们搞得很好啊,是斗争哲学,不是孔老二的和为贵。你写不好,说明你心里也有一个孔老二!”我吓了一跳。我深知这个造反起家青云直上的副主任的厉害,单他那大高个子、一脸杀气就叫人害怕。
出了他的办公室,我看见革委会所在地,原玄妙观三清殿前的三株合抱粗的古柏已被砍倒(据说要做新政权的办公桌椅),满地断枝碎叶,破了的鸟窝,烂了的鸟蛋,一片狼藉。这是这位副主任主政后的“德政”之一。
1975年:杏花
参加“农业学大寨”工作队下乡。进村第三天,就发生一件事。
天擦黑,一个地主分子的儿子,和一个贫农成分的女人在场房的柴草堆上“搞关系”,正被民兵排排长碰上,立即报告大队支书。支书立即决定批斗那个“狗崽子”,罪名是奸污贫下中农,进行阶级报复。学大寨嘛,首先要抓阶级斗争。正愁没由头呢,刚好出现了“阶级斗争新动向”。
当晚,钟一敲(不是钟,是吊在树上的半个铁轱辘),社员们都去保管室前的三间空屋开会。原本去的人很多,一看是为这事,女人们都走了,不少男人也走了,只剩下二十几个青皮后生。小伙子们围一圈,那地主娃弯腰低头站中间。支书先讲了一通阶级斗争,而后大家批斗。年轻人争相发言,却都不说阶级斗争,只一再追问“搞关系”的过程和细节,声调严厉,脸上却掩不住轻佻的笑
事后我才知道,那地主儿子年过三十,仍找不来老婆。那贫农媳妇的男人不行,和那光棍儿是老关系。还有,民兵排排长是去场房偷柴,正要抱柴走,看见了那对男女,怕揭发他偷盗集体财产,就先下手了。
那天会后,在住室的烛光下,我写了一首诗,记述那个批斗会(下乡后,坚持每天都写一首诗):“一灯如炬满屋亮,社员个个斗志昂。支书正说形势好,窗外飘进杏花香。”其实那灯是陶制的便壶做的,装了柴油,壶口塞一根布条捻的芯儿,用铁丝吊梁上,灯焰随风摇摆,擀面杖粗的黑烟在空中扫来扫去,不时落下柳絮状的黑灰。也没有杏花香(我只在村头一家的墙外看见过杏花),倒有满屋臭气——生产队死了一头牛,肉,分吃了,每人三两;皮,为了风干后割成条儿拧牛套,就钉在墙上,怕有人偷,一直锁门闭户,便捂出了满屋酽酽的腥臭。我的诗里,只“斗志昂”三字稍近真实。翻看当年的日记本,该诗写于3月25日。
1976年:老袁
为写“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曲艺唱词,和老袁一块儿,去一个“农业学大寨”先进大队深入生活。
八月十六午饭后,才知道昨天是中秋节。我俩到代销点各花两毛钱、一两粮票买了一个月饼。那月饼瓷硬如铁铸,费好大劲才能啃掉一点点。老袁说:“如果中间钻个眼儿,可以让小孩当轱辘推。车轱辘,圆溜溜,推到汉口逛码头。干妹子请我喝烧酒,直喝到月儿弯弯照西楼……”他原为游乡卖唱的艺人,一肚子旧词儿,一说就是一串儿。
回到大队部,见领导班子正在开会,年轻的女支书抡着胳膊痛斥右倾翻案风,那架势,颇似样板戏里的江水英。冷不丁地,门前凌空高架的大喇叭响了,报告个惊天动地的消息:毛主席逝世!都愣了,都没话说。突然,贫农代表扑通坐在地上,以手捂脸,上身朝前一俯一俯,高声哭起来,哭得痛彻心扉。紧接着,都坐下哭,满屋哭声,悲切而沉重。受到感染,我心里酸楚,想到正是因为毛主席,我才能上学,才能参加工作,不禁落泪。老袁也哭了,哽咽着叙说:“毛主席呀,旧社会我是个穷卖唱的,新社会你叫我当了国家干部哇……”哭声一直持续,但渐渐低了。女支书忽直起头,朗声说道:“别哭了,化悲痛为力量,坚决反击……”贫农代表先站起,用双手拍屁股上的尘土。
回到住室,老袁说:“你看见了吧,那贫农代表哭得怪痛,脸上可没有泪。我知道他的底儿,原来是走江湖卖当的,能说会道,把身上的黑灰搓下来团成丸儿,当药卖,坑人骗钱。他算啥东西,对毛主席根本没感情……”有顷,老袁叹口气,又说:“古来,老王晏驾,小王登基。这江山谁来执掌啊?”
1977年:“抓纲治国”
我又参加工作队下乡,是继参加“四好五好”运动工作队(到底是哪些“好”,早忘记了)学大寨工作队、批林批孔工作队、反击右倾翻案风工作队后的第五次下乡。这次叫揭批“四人帮”工作队。工作的套路和过去一样,进村先抓阶级斗争(毛泽东主席的接班人华国锋主席明确提出“抓纲治国”,“纲”就是阶级斗争)。各生产队都斗了本队的阶级敌人。我的同事老W所在的五队批斗了一个地主婆,罪行是毛主席逝世那天待客喝酒。实际情况是,那天是老太太的孙子出生十二天,媳妇娘家人来送米面,待了客,并没喝酒,而且,吃饭时毛主席逝世的消息还没广播。据说老W亲自主持批斗,令那老太太弯腰低头,就要动手打,被队长挡住了(地主婆是队长的本家婶子)。老人原本有病,经那一斗,第三天就死了。老W说,死了好,少了个阶级敌人。五队还抓了个不是“四类分子”(即地主分子、富农分子、反革命分子、坏分子)的中农,罪行是他偷了水泥硬边渠上的一块水泥板,拉回家堵猪圈门。其实,硬边渠早已毁坏,不成形状的水泥块掉落,散布渠道两旁。老W说他的行为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令他用麻绳绑了百余斤重水泥板,背脊梁上,游遍全大队。还听说一件事,那时吃派饭,全队社员(除了“四类分子”家)一家轮一天。一次,老W派到一户老贫农家。早饭等到近半晌,没人叫他,午饭等到日偏西,仍没人来叫他。老W饿急了,去问生产队队长,队长质问财物保管:“今天为啥没给老W派饭?”保管说派了。二人来到老贫农家,老贫农说:“是派我家了,我不敢管他饭。如果他吃了肚疼了,拉稀了,说我在饭里下毒了,我可担当不起。”……我所在的二队,有两个“分子”。一个是富农分子,年过六十,身体硬朗;一个是坏分子,四十来岁,单身,据说几年前曾因和下乡女知青谈恋爱被判刑二年。我召集生产队干部开会,问富农分子有没有新的反动言行,答说,没有,老家伙干活不惜力气,若不是“分子”,该记十分,只给他九分。问那个坏分子,说,没事儿,没事儿,早就规规矩矩了。其实,当初是那个知青先勾引他。斗不斗,斗哪个,我拿不定主意。看我为难,生产队队长说:“周组长(我是工作队五位副组长之一),阶级斗争咱不抓也不对,就把坏分子拉出来斗一场好了。”我问:“咋斗?当初的事儿不能明说,说了对知青影响不好。”他笑道:“训他一顿,熊他一顿,骂他一顿,就中了。”我同意。第二天晚上,斗坏分子。我借故去大队找组长商量事情,没参加,因为参加也无话可说。至于他们如何训、熊、骂坏分子,我不得而知,也懒得问。
我住在生产队的仓库院。只要不开会,不下地(常常开会,很少劳动),就读书,写点东西。特别是晚上,只能在烛光下,靠读写打发时间。主要写顺口溜式的诗。11月30日的一首《夜半书感》写道:
奔忙一日,
两肩尘土,
一身汗渍。
夜半归来,
读几页书,
写一首诗。
我感到惬意,
感到充实,
看窗外星如宝石。
再录一首12月27日写的《毛主席八十四周年诞辰》:
百年旧中国,
正气未沉沦。
一从红日出,
次第扫阴云。
海内留舜迹,
国中乐尧民。
溘然长逝日,
万方泪沾襟。
下乡五年,我做了近千首这样的诗。所以抄出来,是为了让读者了解一下当时的文风和我的水平。
2011年5月于南阳豆斋
本文选自《一个人的编年史》,周同宾/著,百花文艺出版社,2017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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