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淳丨《陶渊明诗选》面世
清
明
节气
又到一年清明时！在这个春和景明、万物萌发的日子，我们慎终追远，缅怀逝去的亲人，也因此对于生死有了一种特别的感悟。本期推送的是晋宋之际伟大诗人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其三》，诗中透露出的靖节先生通达的生死观，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某种启发。
《拟挽歌辞·其三》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1。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2。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嶕峣3。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4。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5。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6。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7。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8。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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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荒草”二句：写深秋郊外坟地的景象，荒草丛生，风吹着白杨发出声响。何：何其，多么。茫茫：无边无际的样子。萧萧：风吹树木声。旭谓：此二句与“古诗”最近。如《回车驾言迈》之“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去者日以疏》之“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皆是也。
2 “严霜”二句：此写在寒霜的九月，送我到远郊出殡下葬。
3 “四面”二句：无人居：荒无人烟。嶕峣：高耸的样子。《汉书·扬雄传下》：“泰山之高不嶕峣，则不能浡滃云而散歊烝。”颜师古注：“嶕峣，高貌也。”这二句说：到处荒无人烟，没有人居住，但见坟头高耸。
4 “马为”二句说：马为我向天嘶鸣，风为我吹得萧瑟凄凉。
5 “幽室”二句：幽室：指墓穴。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幽室，犹泉壤也。”朝：早晨，天亮。这二句说：墓穴一旦封闭，就永远是黑夜，不会再有天亮了。
6 “千年”二句：千年不复朝：此渊明用“顶针格”。这二句说：永远见不到天日的死亡，即使是圣贤也无可奈何。
7 “向来”二句：向来：刚才。已归：逯本作“自还”，今从《文选》改。这二句说：刚才来送葬的人，都各自回到家中。
8 “亲戚”二句：余悲：留下伤悲之情。已歌：已经在唱歌了。这二句说：亲戚可能还在悲伤，但旁人已经在唱歌了，人们早已不再悲伤。
9 “死去”二句：何所道：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托体：委身，寄身。山阿：山陵。这二句说：死去了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不过是把身体托付给山陵，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罢了。二句沉痛中有轻松，轻松中有庄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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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诗三首，第一首写祭祀，第二首写出殡；本诗写埋葬自己的情形。
三诗环环紧扣，像人生死亡的独幕剧，演到下葬，是为高潮，因此写得最好。说写得最好，不仅是根据我们现在读者的审美，从萧统《文选》三首中只选这一首，也可以看出，不仅萧统认可，亦是当时人的定评。
本诗前十句为出殡之描写；后八句为葬后体会及送葬人的众生相。以重复一句“千年不复朝”为分界。
长在第二首末的“荒草”，蔓延到此诗的发端，像一个临终老人满头乱发。此时，在西北风里急行军的白杨树也掺和进来：“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悲凉的墓地景象，与“古诗”中“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及“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最为相近。都说陶渊明善于白描，但此诗颇多渲染烘托，如“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等皆是，对环境、场景渲染烘托以增加艺术效果。
“严霜九月”点明季节，“送我出远郊”—连环画般勾勒送葬者前行的队伍，那是死别。汉魏以来写生离死别，常用“马”“风”等意象。圹坑一闭，从此不见天日，也回不了家。后八句的议论分三个层次：一是“有生必有死”，任何贤达、智者、圣人、英雄都无可奈何，改变不了；二是所有送葬的人都回家了，他们都是有家的人，而自己死了已被埋葬；三是离开坟地的亲戚依然悲伤，但与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已唱起歌来。因为那些送葬的人只是礼节性地来一来，即使当时悲伤，葬礼结束，就换了心情，又可以歌唱了；因为他们没有义务老是为你悲伤。
陶渊明为什么会写“他人亦已歌”呢？《论语·述而》篇第九章说：“（孔）子食于有丧者之侧，未尝饱也。子于是日哭，则不歌。”这是说，孔子平时与家有丧事的人在一起吃饭的时候，从来没有吃饱过；孔子哪一天参加了吊丧哭过了，就不会再歌唱了。因为在古代，人死为大，古人非常重视丧礼，一个人死去到下葬，要有几十道“礼”的程序。孔子了解礼仪，所以经常帮人主持丧礼。他说：“丧事不敢不勉。”钱穆解释说：“丧者哀戚，于其旁不能饱食，此是夫子的恻隐之心。”“我们看圣人：别人难过，他也难过，别人遭遇的不幸，他都能够感同身受。”由于古人重视丧礼，所以陶渊明就举丧礼说现在人情淡薄。这里的“他人亦已歌”和《论语》里的“不歌”，不一定是真的“唱歌”，是指喜形于色的快乐。
陶渊明在很多诗篇中探讨了生者的问题，又深入地探讨过死后的问题。除了这三首《拟挽歌辞》，他几乎在同年同月写的《自祭文》：“岁惟丁卯，律中无射。天寒夜长，风气萧索，鸿雁于征，草木黄落。陶子将辞逆旅之馆，永归于本宅。故人凄其相悲，同祖行于今夕。”皆与此组诗的思想相表里。宋代胡仔《苕溪渔隐丛话》说：“渊明自作挽歌词凡三首，秦太虚亦效之，余谓渊明之词了达，太虚之词哀怨，有不同耳。”
旭谓：死亡是什么？陶渊明给我们的答案是——把自己的身体托付给大山，让自己与自然界合二为一——那是一种天人合一永存的形式。
清明
延伸阅读
图书信息
《陶渊明诗选》
袁行霈 主 编
刘跃进 副主编
曹旭 高智 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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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诗选》为“古代诗词典藏本”之一种，约三十万字，经过审慎考辨后作者确定属于陶渊明的诗歌作品共计一百二十四首，按照四言、五言及内容分为四卷。遵丛书体例，前附导言——《四十岁以前不能读陶诗吗？》对于陶渊明的身世、生平、作品留存、艺术特色诸问题进行了细致的考察，有助于读者对陶渊明其人其作的理解。正文部分对于每首诗作，注释部分相对详尽地加以注解，或交代语典出处，或串讲大意；笺说部分则介绍诗歌创作时间、背景，或引前人相关评论加以申述。尤其是最后的“旭谓”部分，采用古代评点方式对诗歌题旨加以揭橥，往往要言不烦，切中肯綮。且因作者是诗人之故，往往发语警拔，令人眼前一亮，有画龙点睛之妙。
目 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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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曹旭
复旦大学首届文学批评博士，上海市文史馆馆员，上海师范大学特聘教授、博导。全国《文心雕龙》学会副会长、中华诗教学会副会长。曾任日本京都大学、东京大学、新加坡国立大学、香港中文大学客座教授。以《诗品》系列研究享誉国际汉学界,著有《诗品集注》《诗品研究》等。
高智
上海师范大学文学博士，海南大学人文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导师，中国苏轼研究会理事，中国陶渊明研究会会员。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古典诗学，著有《苏轼海外集笺注》《六朝隐逸诗学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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