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奋 | 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古希腊文学
【作者简介】
高奋,浙江大学外国文学研究所所长、教授、博导。全国美国文学研究会常务理事、中国外国文学研究会英国文学研究分会常务理事、浙江省作协会员。曾访学英国剑桥大学(2006-2007)和美国印第安纳大学(1995-1996)。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现代主义文学、女性文学、西方文论。对英美现代主义经典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詹姆斯·乔伊斯、威廉·福克纳、华莱士·斯蒂文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及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与东方文化的关系作深入研究。迄今已出版学术著作10余部,主要包括:《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源与流》、《现代主义与东方文化》、《小说、诗歌与戏剧探寻之旅——英语文学导读》等。在《外国文学评论》、《外国文学研究》、《外国文学》、《浙江大学学报》等学术期刊发表论文50余篇。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项目《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2009)、《英国形式主义美学及其文学创作实践研究》(2014)等。获浙江省哲学社会科学成果奖二等奖等。
高奋 教授
弗吉尼亚·伍尔夫论古希腊文学
(本文发表在《外国文学》2013年第5期 第41-48+158页。经作者授权由 “外国文学文艺研究” 微信公众号推出。)
【基金项目】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弗吉尼亚·伍尔夫小说理论研究” (09BWW019); 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
内容提要:基于毕生的古希腊情结,弗吉尼亚·伍尔夫在随笔中纵论古希腊文学,以主客合一的审美感悟和由感及悟的整体观照,揭示古希腊文学独特的情感性、诗意性、整体性和直观性。其批评方式不同于亚里士多德的《诗学》所树立的分析性和概念化范式,有益于激发我们对文学批评的形式和本质的重新思考。
关键词:弗吉尼亚·伍尔夫;古希腊文学;《论不懂希腊》
古希腊文学对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 1882-1941)的影响是长久而深远的,这一点既表现在她的生活中也表现在她的创作中。自1897年她在伦敦国王学院开始学习希腊文起,阅读古希腊作品成为她的终身爱好。她撰写随笔《论不懂希腊》(“On Not Knowing Greek”)和《完美的语言》(“The Perfect Language”),揭 示古希腊文学的特征和精髓,毫不掩饰对它的喜爱和追寻:“我们渴望了解希腊,努力把握希腊,永远被希腊吸引,不断阐释希腊”;(1994: 38)“当 我们厌倦了模糊和混乱,厌倦了基督教及其带给我们的安慰,厌倦了我们的时代,我们就会转向希腊文学”。(51)她还通过小说 《雅各的房间》(Jacob's Room, 1922)道出欧美人心目中的古希腊情结:“希腊的悲剧是所有高贵灵魂的悲剧。”(180)
在近百年伍尔夫研究中,西方批评界在探讨伍尔夫的现代主义特征、女性主义思想和后现代主义风格等主导议题的时候,会简要论及伍尔夫对希腊的兴趣。比如,在论述伍尔夫的 “双性同体” 观时提及她曾阅读柏拉图;(Heilbrun; Bazin);在探讨其女性主义思想渊源时提到古希腊思想的影响;(Marcus, 1981; Marcus, 1988)在阐述她与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关系时,提到古希腊思想的影响作用;(Mcneillie)在论析其现代性时,提及古希腊思想在其作品中的表现。(Froula)迄今为止,仅有一部著作专论伍尔夫与古希腊文化的关系,《弗吉尼亚· 伍尔夫作品中的希腊精神和缺失感》(Hellenism and Loss in the Work of Virginia Woolf, 2011)。该著作带着鲜明的女性主义色彩,从家庭、教育、社会文化三个方面阐明:伍尔夫痴迷古希腊文化是为了弥补她的缺失感,她试图从古希腊文化中找到与父亲、兄弟和布鲁姆斯伯里文化圈的男性朋友所从属的维多利亚传统相抗衡的力量,找到将知识权威与不同观点相融合的知性工具,以捕捉瞬息即逝的生活,将它转化为一种可把握的现实形式。该著作重在论述古希腊精神作为伍尔夫的 “缺失感” 的填充物的缘由、作用和价值,但并不关注伍尔夫本人对古希腊文学的观照和把握。伍尔夫为何对古希腊文学情有独钟?她如何透视古希腊文学? 从中参悟了哪些文学特质? 她采用了怎样的批评方式?本文将重点探讨这些问题。
弗吉尼亚·伍尔夫
(Virginia Woolf, 1882年-1941年)
一、古希腊情结
伍尔夫对古希腊的兴趣最初是由她哥哥索比激发的。她在自传《往事杂陈》(“A Sketch of the Past”)中回忆道:“他(索比)是第一个向我介绍古希腊的人,将它作为珍贵的东西传递给我。”(1985: 108)她记得,那天索比从学校回家,无 比激动和兴奋,带着一丝羞涩,将赫克托和特洛伊故事讲给她听。
希腊文学习开启了她的阅读生涯。1897年至1900年,弗吉尼亚在伦敦国王学院听课,学习希腊文和拉丁文。1901年,她阅读了索福克勒斯的《安提戈涅》、《俄狄浦斯在科伦纳斯》、《特拉奇尼埃》等剧本。1902-03年,她师从家教简妮特·凯斯继续学习希腊文,阅读柏拉图、欧里庇德斯、埃斯库罗斯等人的作品。(Bishop: 1-4)
哥哥索比的意外死亡,将希腊深深地印入伍尔夫的生命之中。1906年9月,弗吉尼亚和瓦妮莎,索比和艾德里安,两姐妹和两兄弟分两组出游希腊,并在奥林匹亚汇合,一起游览雅典和其他希腊景点。10月下旬,索比先回伦敦,其他人继续游览君士坦丁堡。等兄妹们一起回到伦敦时,发现索比病得非常严重。11月20日,索比因伤寒去世,年仅二十六岁。这一次希腊游的灾难性后果给弗吉尼亚带来刻骨铭心的痛,进一步加剧了此前母亲去世(1895)、同母异父的姐姐去世(1897)和父亲去世(1904)带给她的不能承受的痛。她用多部小说表现对生命之道的困惑、追寻和领悟,其中《雅各的房间》——一部以索比为原型的小说——的主人公雅各正是在雅典神庙领悟了生命意义之所在。
此后,阅读古希腊作品成为她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1907年至1909年,她阅读了荷马、柏拉图、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和阿里斯托芬等众多作家的作品,并记录随感,此笔记近年被结集为《希腊笔记》(The Greek Notebook)珍藏于英国塞赛克斯大学图书馆。1917年她撰写随笔《完美的语言》,评论《希腊文集》(The Greek Anthology),发表在《泰晤士文学副刊》上。1917年至1925年期间,她反复阅读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柏拉图、荷马、欧里庇德斯的作品,并尝试翻译练习。① 正是在这一时期,她创作并出版了她最具创意的作品《雅各的房间》(1922)、《达洛维夫人》(Mrs. Dalloway, 1925)、《普通读者I》(The Common Reader, 1925)。收录在《普通读者I》中的随笔《论不懂希腊》是她对古希腊文学的全景透视和纵论,而小说《雅各的房间》则以独具匠心的艺术形式表现了古希腊精神。②
1926年以后,伍尔夫日记中有关古希腊文学的阅读记录逐渐减少,但是在构思和创作每一部新作品期间,伍尔夫必定阅读古希腊作品。1932年,伍尔夫夫妻再次访问了希腊。1939年9月,当世界大战的警报在伦敦上空首次被拉响时,伍尔夫又开始阅读古希腊作品,以获得 “心灵安宁”。(Bishop: 208)
对伍尔夫而言,古希腊文学的魅力在于,它以质朴的艺术形式表现了 “稳定的、持久的、原初的人”,掰下它的一小片便足以 “染遍高雅戏剧的汪洋大海”。(1994: 41-42)她将二十余年不间断地阅读古希腊作品所获得的审美体验和审美领悟集中阐发在随笔《论不懂希腊》之中,揭示古希腊文学的艺术特性和表现力。
索福克勒斯画象
二、整体观照
伍尔夫对古希腊文学的领悟和论述是整体观照式的,这一点表现在她的随笔《论不懂希腊》的题目、结构和风格之中。伍尔夫曾发表两篇关于古希腊文学的随笔,《完美的语言》(1917)和《论不懂希腊》(1925),前一篇侧重探讨其语言特色,后一篇全面论述其文学特性,两者均围绕古希腊文学的非个性化特色展开,基本观点相同。从某种程度上看,前一篇相当于后一篇的初稿。因此,本论文重点论析《论不懂希腊》, 以《完美的语言》为补充。
该随笔题目的神来之笔在于 “不懂”。伍尔夫阐述了 “不 懂” 的两大显在原因:(一)现代人和古希腊之间存在着种族和语言不同所导致的 “不懂”;(二)现代人和古希腊人之间横亘着巨大的传统断裂,以致现代人无法像追溯自己的祖先那样,顺着同一条河流回溯。由此,伍尔夫突显了古希腊文学 “没有学派、没有先驱、没有继承者”(49)的特质,并指出自称 “懂得” 是虚荣和愚蠢的,人们真正能够做的就是从古希腊文学的 “零星片断” 中领悟古希腊精神。这一题目和序言为她采用以心观文的整体观照法奠定了基础。
《论不懂希腊》的主要结构是由现实与艺术的比照构成的。论述的开端是对古希腊的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戏剧表演场景的想象性描写;主体部分从多个侧面评述和对比古希腊著名戏剧家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德斯、埃斯库罗斯的作品,期间插入柏拉图就苏格拉底的论辩过程所做的描述; 结尾又回到想象中的古希腊,看到生活在天地之间的古希腊人,感受他们对世界、生存和命运的深切感悟。从总体看,该结构宛若一个立体的圆球,球体的上下两端是生活在天地之间的古希腊人的行动和感悟;中间部分从多个视角论述古希腊戏剧家们的艺术表现方法;贯穿整个球体的中线是古希腊文学的 “非个性化”(39)总体特质。
随笔的风格似行云流水,有急有缓,穿越了整个古希腊文学的疆域。对古希腊现实的描写灵动而悠远,自然环境、生存状态、性格形貌跃然纸上,豁然洞见远古的时空天地。对古希腊剧作家的论述详略有度,由表及里,全面揭示该时期经典作品的情感思想厚度,比如,对索福克勒斯及其剧作《伊莱克特拉》的论述详尽细致,不仅评述剧中人物的特点和人物对话的情感力度,而且揭示蕴藏在情感之下的人性,阐明个体情绪升华为普遍情感的方法——合唱队。对欧里庇德斯和埃斯库罗斯的论述则简约地浓缩在对比之中,寥寥数语便概括其特性。论述过程不断插入各种旁证,比如以苏格拉底的论辩突显该时期的思维特征,以简· 奥斯丁和普鲁斯特的创作衬托古希腊技法的高超等。与此同时,生动的比喻和意象频频出现在抽象的论述之后, 将抽象的概念与直观的形象并举,以象外之意突破理论的晦涩和语义的有限。总之,古希腊文学的鲜明特征被有声有色地放置在读者面前。
埃斯库罗斯雕象
三、古希腊文学四大特性
凭借整体观照,伍尔夫重点揭示了古希腊文学的四大表现特征:情感性、诗意性、整体性、直观性。它们全都指向 “非个性化” 这一总体特性。
伍尔夫对四大特征的揭示是以古希腊的现实场景为参照的,以此昭示其文学特征形成的缘由。场景描写给人身临其境的感觉:一个原生态的、残酷的生存环境;一群健谈善辩、个性外向的人们;一种简单的、户外的、公共的生活形态。戏剧表演是露天的,在有限的时间内,将耳熟能详的故事演绎给在座的一万七千名观众。因此,创作和表演的重心并不在于情节的发展, 而在于突出重点,表现激情、整体性和力度。
古希腊戏剧的四大特征由此导出。
(一)情感性
伍尔夫认为古希腊戏剧是情感的,其情感性主要体现在剧中人物的声音之中。索福克勒斯的伊莱克特拉在关键时刻的叫喊声交集着绝望、欢喜、仇恨等多种极端情绪,带着震撼人心的力量,将内心的痛苦和煎熬直接传递出来,直击人心。正是通过富有激情的对话,人物的性格、外貌、内心冲突和信念都鲜活地呈现出来。
伍尔夫从三个层面阐释了 “情感” 的作用:首先,“这些叫喊声赋予剧本角度和轮廓”,其中重要时刻的叫喊 “维系着全书的重量”。(1994: 41)其次,这些叫喊声包含着多重内涵,突显了人物的整体性和复杂性,“这些在阳光下站在山坡上观众面前的人物是活生生的、复杂微妙的,而不只是人类的画像或石膏模型”。(42)最后,这些叫喊声传递出人类最基本的信念,比如英雄主义、忠诚等。
由此,一个个 “稳定的、持久的、原初的人” 出现在观众面前,(41)他们是 “确定的、无情的、直接的…… 他们的声音清晰而响亮;我们看到毛茸茸的黄褐色身体在阳光下的橄榄树丛中嬉戏,而不是优雅地摆放在花岗岩底座上,矗立在大英博物馆暗淡的走廊上。”(42)
对伍尔夫而言,声音是表现 “生命” 的有意味形式,它以特定的方式呈现作品的结构、人物与意味:它将千姿百态的生活片断聚合为有形的结构,呈现时间维度上的生命历程;它将多侧面的言行举止汇聚成鲜活的人物,表现空间维度上的生命轮廓; 它将纷繁的意识碎片维系到一个核心上, 突显时空维度上的生命内质。它是简单的,一切都可以浓缩为情感,用声音直接表达;它又是复杂的,数种互不相容的情感纠结在一起,难分难解;它更是智慧的,一切复杂均可以追溯至有限的、共 通的信念。而所有这一切,正是对古希腊现实生活中那些外向的、健谈的、聚集在公共场所的人们的生命活动的精妙表现。
(二)诗意性
伍尔夫认为古希腊文学能够以独特的方式将人物及其情感从个别的、具体的层面升华到普遍的、不朽的诗意境界。它的升华方式既不是萨克雷式的作者点评,也不是菲尔丁式的开场白引导,它运用的是一种不打断全剧节奏的插入——合唱队的作用。合唱队成员并不在剧中扮演任何角色,只是给出间歇的歌唱,他们或点评,或总结,或说出作者的想法,或提出相反的观点。
伍尔夫首先简析了不同的合唱作用:索福克勒斯用合唱表达他想要强调的东西,“美妙、崇高、宁静,他的合唱从他的剧本中自然地导出,没有改变观点,而是改变了情绪”;欧里庇德斯的合唱超越了剧本本身,发出 “怀疑、暗示、质询的气氛”。(44)
然后她从剧情与合唱的关系出发,概括了古希腊剧作家将个人情绪升华至非个性化诗意的三种方法:
索福克勒斯写出了人们实际可能说的话, 只是语句的组织使它们体现出神秘的普遍性和象征力量;欧里庇德斯把不相容的东西结合在一起,增大了它的小空间,就像在屋角放几面镜子使小屋显大一样;埃斯库罗斯通过大胆和连续的暗喻来达到增大效果,他并不描述事物本身,而是描述事物在他脑海中引起的回响和反映;他的描述与事物原型的距离足够近,可以表现其形貌,又足够远,足以将它强化、放大,使它壮丽辉煌。(45)
伍尔夫相信,“意义远在语言之外”,合唱队是古希腊戏剧揭示事物的象外之意的绝妙方式。不论是索福克勒斯的递进式深化,还是欧里庇德斯质问式比照,还是埃斯库罗斯的大胆暗喻,他们都在剧情、人物、对话等表象之外,构建了另一个通向深层意味的维度。两者之间的张力,为观众超越具体进入普遍诗意提供了通道。
欧里庇德斯雕象
(三)整体性
伍尔夫相信古希腊文学是整体的,其整体性源于其思维特性。她插入柏拉图所描写的苏格拉底与弟子对话的场景,揭示苏格拉底探寻真理的整个过程:“这是一个疲惫的过程,费力地紧扣语词的准确内涵, 判断每一个陈述的内涵,专注而挑剔地紧随着观点的缩小和变化,逐步坚固和强化, 直至变成真理。”(46)伍尔夫从这一论证过程中看到的不是逻辑推理和演绎归纳的思辨过程,而是 “从各个角度观察(同一个问题)”,“从大处着眼,直接观察,而不是从侧面细察”(46)的整体思维方式,和 “真理似乎是各种各样的,真理需要我们用所有的感官去追寻”(47)的领悟方式。
她将这种观照方式概括为古希腊艺术家、哲学家洞见真理的通用艺术,并用诗意的语言对整个过程加以描述:
正是这种艺术,首先用一两句话传达背景和氛围,接着以极为机敏和巧妙的方式进入错综的辩论过程,而又不失其生动和优雅,然后精简为直白的陈述,继而上升、拓展,在更为极端的诗歌方式才能达到的高空飞翔———正是这种艺术,它同时以如此多的方式影响着我们,将我们引入一种狂喜的精神境界,一种当所有的力量都被调动起来营造出整体的时候才能达到的境界。(47)
这段话概括了 “直觉感知——思辨——观点——整合——洞见” 的复杂思维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整体观照” 是关键之所在,它既是 “直觉感知” 的出发点,又是 “洞见” 真谛的至高点,“思辨” 和各种 “观点” 的获得只是一个中间过程,在没有进入 “整合” 之前,真理是无法获得的。这既是伍尔夫对苏格拉底洞见真理的完整过程的概括,也是她对索福克勒斯等戏剧家的表现方式的领悟,同时也是她的批评方式的写照,本文就是一个范例。对伍尔夫而言,希腊文学是 “一个没有美丽细节或修辞强调的整体”,(47)正是整体性赋予其作品以质朴浑厚的表现力。
(四)直观性
伍尔夫认为古希腊文学是直观性,其直观性体现在语词的简洁和活力上。由于历史的鸿沟,我们既不能准确发音,也无法感悟其细微之处,尤其不能体会其幽默,然而古希腊文学的 “每一个词都带着从橄榄树、神庙和年轻的身体中奔涌出来的活力”,(48)“我们可以听见人们的声音,他们的生命景观是直接而无掩饰的”,(1987: 116-17)它让我们看见了古希腊原始的土地、海洋和原初的人。这种直观的、鲜活的表达来自语词的简练和意象的运用。
伍尔夫这样描述其直观性:
每一点肥肉都被剔除,只留下结实的精肉。天然质朴的风格,没有一种语言能够比它更快捷地表达,舞动着、摇摆着、充满活力而又掌控自如。那些语词(我们也会多次用于表达自己的情感)大海、死亡、花朵、星星、月亮 ③ ……如此清晰,如此确定,如此强烈,要想简洁而准确地表现,既不模糊轮廓又不遮蔽深度,希腊文是唯一理想的表现方式。(49)
古希腊文学的直观性和活力来自意象的运用。大海、死亡、花朵、星星、月亮所激发的联想既是形象的,可以让我们看见天地万物之美;又是意会的,可以让我们领悟死亡的残酷和生命的脆弱。古希腊文学就是以这种既平淡又震撼的方式直击读者的心灵,让他们清晰看见物象的形貌的同时, 又强烈感受到物象之下的深层意蕴。这便是伍尔夫对古希腊文学的理解,既具象,又抽象。
在随笔的结尾,伍尔夫又重新回到古希腊现实世界,就像随笔的开头那样。所不同的是,开头进入的是古希腊人的日常生活,而结尾进入的是古希腊人的生命意识。奔放、机智、俏皮的古希腊人的日常形貌被赋予哲学家和剧作家的领悟和艺术表现之后,终于将深藏在他们生命意识之中的那丝忧伤和坦然表现了出来:
数千年前,在那些小小的岛屿上,他们便领悟了必须知晓的一切。耳边萦绕着大海的涛声,身旁平展着藤条、草地和小溪,他们比我们更清楚命运的无情。生命的背后有一丝哀伤,他们却不曾试图去减弱。他们清楚自己站在阴影中,却敏锐地感受着生存的每一丝震颤和闪光。他们在那里长存。(50-51)
伍尔夫对古希腊文学的批评是从心而发的。她始终站在古希腊人直面苍茫大海和无常命运这一现实场景之中,透过他们的性情来体验和洞见他们的文学表现力和独特性。她读懂了古希腊人对生命的真切领悟。
弗吉尼亚·伍尔夫
四、批评特性与价值
伍尔夫对古希腊文学的批评是基于生命体验和审美体验之上的,它与基于理性分析和概念提炼的研究是不同的。前者重在突显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和唯一性,揭示文学作品作为生命体验的表现力和整体性;后者重在提炼文学作品的共性和普适性,揭示文学作品作为语言、文化、历史文本的技巧性和超验性。
我们不妨以亚里士多德的《诗学》为比照,来阐明伍尔夫对古希腊文学的批评的特性和价值。两者的主要研究对象均是古希腊悲剧,由于两者的立场、方法和目标不同,结论也截然不同。
(一)立场:作品整体与生命整体之别
亚里士多德从研究者(主体)出发,将文学作品(客体)作为一个不受外在因素干扰的有机整体加以分析和概括。他不仅明确指出悲剧的完整性在于 “有头、有身、有尾”,(亚里士多德:25)而且用整部诗学详尽论证、阐释悲剧的各个有机部分:首先比照各艺术类型的媒介、对象、方式的不同, 从殊相中推导出艺术的 “摹仿” 共性;然后以摹仿论为基础,概括并规定悲剧的六大成分,深入论述各成分的定义、内涵、关联、作用;最后简析悲剧与史诗、喜剧之间的异同和优劣,突出悲剧特性的普适性。在整个论述中,具体作品被不断提及,但主要用于佐证研究者的观点,推导出有关艺术的本质、构成、方法和作用的理论假说。
伍尔夫将读者、作者、作品和现实融为一体,从人心共通这一基点出发,以普通读者的身份体悟悲剧作品:首先感悟古希腊的现实,然后顺着作者的视野透视他的作品,领悟并揭示他对生活在天地之间的人的艺术表现,最后又从现实回视作品,获得妙悟。在这一过程中,批评者与作家、作品的情感思想处于交互神游的状态,作为生命整体合而为一,并无主客体之分。在整个论述过程中,她通过声音、合唱队、语词等细微之处领悟戏剧作品鲜活的情感、思想和意象,不仅道出古希腊文学的独特性和唯一性,而且在开阔的视域中复原艺术生命的复杂形态和精神活力。
(二)目标:普适概念与独特意象之别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分析是静态的、有序的、合乎逻辑的。他以高度概括为要务,提出概念,揭示定义,归纳内在关联,构建完整的诗学体系,其结论是超验的、形而上的、普适的。它重在获得抽象的普适概念,以牺牲文学作品的独特性和体验性为代价。
伍尔夫对悲剧的整体观照是动态的、无序的、随意的,旨在透过对混沌碎片的感悟和联想,勾勒出古希腊悲剧的整体视像。比如,通过 “声音” 来感知作品的视角、轮廓、信念;透过 “合唱队” 来揭密诗意表现的多种方式;透过苏格拉底的思辨过程来阐明古希腊艺术的内在整体性;透过 “语词” 来构建直观视像。她重在揭示作品的独特性和生命活力,同时也揭示具象背后的共感。
(三)方法:分析性与感悟性之别
亚里士多德对悲剧的分析是在概念范畴内展开的,以界定、分析、推论、判断、逻辑演绎、提炼、综合为主导方法,最终形成逻辑严密的体系,其摹仿说、陶冶说成为西方文论的牢固根基。
伍尔夫对悲剧的观照是由感及悟的, 以感物、比照、隐喻、意象等动态手法对具体作品进行多视角观照和揭示,重在揭示作品的审美感染力和内在意蕴,其整体观照法可照见艺术作品的形和神。
细细品味亚里士多德与伍尔夫对古希腊悲剧的评述的差异,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瞥见现代批评困境的症结之所在。亚里士多德从古希腊文学的殊相中求共相,其分析性、概念化的研究不仅揭示了普适的文艺理论,而且为西方学界确立了文学批评的标准和范式。此后,亚里斯多德式的分析性和概念化的批评范式基本占据主导地位,直至20世纪文学理论完全凌驾于文学批评之上,将伍尔夫式的感悟性、观照式批评贬为 “印象式批评” 并彻底边缘化。然而文学理论的超验性、普适性、抽象性与文学作品的经验性、独特性、形象性之间的对立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理论流派的繁荣和更迭加剧了文学批评的抽象化、概念化和程式化,以致学者们在分析具体作品时常常陷入 “一筹莫展的境地”,(勒内· 韦勒克:155-56)文学文本解读因为与作品的情感思想和审美特性的距离愈来愈大而逐渐失去活力。
伍尔夫的整体观照式批评不仅让我们看到了古希腊文学的独特性,而且激发了我们对文学批评的形式和活力的重新思考。这就是它的价值之所在。
注释:
① 伍尔夫在日记中详尽记录阅读古希腊作品事宜,见The Diary of Virginia Woolf。主要日期包括:1901/1/22, 1907/1, 1909/1/4, 1917/2/3, 1918/8/15, 1919/1/30, 1920/1/24, 1920/11/4, 1922/9/21, 1922/11 /11, 1922/12/3, 1923/1/7, 1924/2/16, 1924/8/3, 1934/10/29, 1934/10/29, 1939/9/6, 1939/11/5等。
② 关于《雅各的房间》对古希腊精神的表现,已另外撰文论述。
③ 这些单词原文是希腊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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