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远及近 No. 17
历史到底有什么用?
作者:顾 远
写在前面:
熟悉群岛的伙伴都知道,每周一和周四的中午12:15到13:15是「群岛午间轻直播」的时段。这个直播包括了三个栏目:
- 由我主理的「顾远和朋友聊教育」,内容侧重在教育、学习,和自我成长的方方面面,带有一些“正本清源”的意味;
- 由周贤主理的「天真与经验之歌」,内容侧重在分享各个领域对教育和教育者的启发,希望带来一些“通识教育”的体验;
- 由Sherry主理的「我们·教育·人」,内容侧重在展示教育者在生活中的更多面向和经历,体现出了群岛一直倡导的“全人视角”。
(欢迎到「小宇宙」收听音频回放,边听边读)
第二十七期「群岛午间轻直播」是由我主理的「顾远和朋友聊教育」栏目。本期和我对谈的是我的好友、历史学者、微观历史写作的探索者,也是一位群大校友周琳。
我们一起探讨了历史是什么、学习历史对个体的意义是什么,以及历史可以怎么学。直播结束,趁着记忆还新鲜,我记录下了对谈的内容,分享如下。
顾远:今天我请来和我对谈的是我的一位好友,她曾经是一名大学老师,后来辞职去做了儿童通识教育,同时也在尝试微观历史的写作。周琳,你和大家打个招呼吧。周琳:大家好。我是一个把自己到目前为止一半多的时间都花在学历史、教历史上的人。我在大学里教了12年的历史,后来发现无论是在历史研究还是历史教学方面,都有更多的内容和方式可以去探索,再加上当时其他一些原因,我就辞去了教职。我现在主要在做“公共史学”,就是不把历史局限在大学的象牙塔里,而是普通人都可以走进的,热爱的,有用的。所以我现在主要在做的就是历史写作和面向青少年的通识教育。如果给我自己两个标签,第一个会是“时光旅行者”。我觉得我好像每天都生活在不同的平行时空中。比如现在,在直播间里,我就生活在两个时空中,我在以一个生活在今天的时空中的人和大家分享过去时空里的事儿。同时,因为我会把其他时空的事情分享给大家听,所以我觉得我也是一个导游,我的另一个标签就是“时光旅行的导游”。顾远:这是一个非常浪漫的描述,一下子就打破了大家对一个历史学家的想象。原来历史学家不都是那种皓首穷经,整天埋头于故纸堆里的人,可以这么有趣,这么享受。那么,你最早是怎么和历史这个学科结缘的呢?周琳:有两个原因。最直接的原因是高考。我当年是文科,高考的分数刚刚够得上被录进一本的学校。那些热门的专业都很难进,我当时报的大学里就只有历史这样冷门专业可以选择,没得挑。我进去以后才发现,全班35个同学里只有两个人是主动报了这个专业的,其他都是调剂过来的。当时我想也无所谓,反正四年之后就跟这个专业拜拜了,但没想到,越学越觉得这个学科还蛮适合我的。到现在,一晃25年过来了,比我目前人生的一半都长。顾远:那这四年里发生了什么就让你真的喜欢上历史了?周琳:我以前也觉得历史就是背一堆的人名地名大事年表。上了大学之后发现,这个学科涉及到的内容太丰富了。它始终围绕的是从过去到现在的各种事物变动的过程,包括了很多我感兴趣的事情、人物。我为什么会对丰富的事情人物这些感兴趣呢?这就要说到我选择历史这条路的另一个原因了,它和我自己的个人经历有关系。小时候,我父母在西藏工作,而且他俩一个是重庆人,一个是东北人,所以我在十岁之前在西藏、东北、重庆各生活过几年。虽然当时自己还是个小孩,但是就已经能够直观地感受到自己面对的这个世界非常不同。对我影响非常大的是在西藏的那四年,当时我生活在日喀则,经常能看到那些从很遥远的地方一路磕长头来的人,就像电影《冈仁波齐》里展现的那样。这给了当时还很年幼的我非常大的心理冲击,觉得人可能不必局限在就是一个样子的,在某个阶段可能是可以把在别人看来不那么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的人生中心。这个世界就是由很多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方式构成的。顾远:所以,爱上历史的种子其实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在你的心里种下了。这个种下的过程也更贴近历史这门学科的本质,只是我们在历史课上学习的那些内容、那种方式让我们远离了这种本质。周琳:是的。《教育3.0》里提到的“学习在窗外、他人即老师、世界是教材”,我觉得我小时候的经历就非常符合这三句话。虽然我的家庭当时并不是刻意创造了那样的成长环境,但是那种成长经历确实塑造了我后来的人生方向和职业选择。顾远:那种成长经历带来的影响甚至可能都超越了这些具体的选择,它其实首先是让我们作为一个人,感知到了世界的丰富性和多元面向。你刚才描述的自己小时候在西藏、东北、重庆都生活过,我们作为中国人,听到的是同一个国家的三个地方。其实,你刚才描述这段经历的方式和呈现的状态很像我在欧洲旅行时遇到的很多人。他们可能会告诉你ta的父亲是捷克人,母亲是匈牙利人,自己出生在奥地利。其实这两者的性质是一样的,就是一个人从小就生活在多元文化的环境里,经历过不同的生活场景,行走过不同的地理空间。这样的经历会天然地打破那种一元论,或者单一中心的视角,不会觉得有什么是天经地义、放之四海而皆准,更不会有那种大一统的思想,那种“自古以来就”怎么怎么样的想法。这样的认识恰恰是历史可以带给我们的,历史让我们可以在不同时空中穿梭,看到更丰富的世界。周琳:没错。历史就是在破除一个人很多既定的看法。你以为你的生活就只能是这个样子的,但历史让你有机会跳出自己的生活发现它可以不一定是这个样子的,人们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一定就非得是这样子的。顾远:你刚才分享了你是怎么和历史结缘的。我也分享一下我的。我是一个历史爱好者,接触历史喜欢上历史可能比你还要早一些。我的经历和你的可能会有很多共鸣,也会有一些互补。最早的时候,小时候,我就是把历史当故事读。记得那个时候读《上下五千年》《世界五千年》,林汉达写的《前后汉故事》《战国故事》。大一点了,读的就是像蔡东藩的“历朝演义”、黎东方的“细说中国”系列,这都是很通俗的通史著作。那个时候读历史,没有什么史观、全局观这些,读的就是一个个人物一个个故事。再大一点了,开始关心所谓的“历史真相”,有了一种探究真相正本清源的反叛。课上是这么说的,教科书上是这么写的,但是我翻到一本书上是这么讲的,原来抗战主要是“他们”打的啊,原来“自古以来就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不是那么回事啊......记得那个时候读了一本葛剑雄的《统一与分裂》,好几天晚上没睡好觉,趴在地图上看这块地方曾经是我们的,这块地方在某某朝之前不是我们的,所以哪有什么“自古以来”。这些东西对自己的认知冲击相当大。到了第三个阶段,一般的通史读得差不多了,就开始读一些对历史有新视角、新定义、新主题的著作。比如,“内亚文明”。以前我们学的框架就是中原王朝和周边蛮夷的关系,我们是主体,那些草原民族就是蛮荒的侵略者。但是“内亚文明”的概念告诉我们,中原文明不是唯一的坐标,人家北方少数民族有自己的历史脉络、社会文化传承。再比如,许倬云的《万古江河》,是把中国史置于整个东亚的大背景之下去写,对很多历史事件就有了重新的认识。这个阶段就开始跳脱了国别史、和单一文明史,有了更大的范围和更大的格局去看待事物。现在我对历史的兴趣已经到了第四个阶段,关注微观历史,就是从一个人物、一件事情、一个物品、一个地方来切入,以小见大,这个跟你现在的兴趣志业就有更大关联了。这方面的著作,像是史景迁写的那些;再像是去年罗新的那本《漫长的余生:一个北魏宫女和她的时代》,还有你推荐给我的那本微观写史的经典《奶酪与蛆虫:一个16世纪磨坊主的宇宙》。我个人的这个对历史兴趣的发展脉络也很有点法国年鉴学派的味道,宏大叙事已经够多了,现在是时候关注那些微观层面的事物来更有质感更有洞见地看待人类生活。周琳:是的,教育3.0里不是说“教育就是生活本身”嘛,我今天脑子里一直盘旋着一句话“历史也是生活本身”。当你用接纳生活理解生活的眼光去看待历史,就会发现历史离我们每个人都太近太近了。很巧,我今天特意把许倬云的《万古江河》放在手边,因为我很想分享书中的一句话。我给大家念一下:“今日读史的读者不同于旧时。在这个平民的时代,大率受过高中教育以上者都可能对历史有兴趣。他们关心的事儿当会由自身投射于过去,希望了解自己何自来,现在的生活方式何自来。”顾远:太好了。你分享的这句话正好呼应了我想问你的一个问题:“你觉得历史学到底是什么?学历史对个人的意义又是什么?”你引用的这段话我特别有共鸣,因为我对这个问题的回答是历史可以帮助我们理解当下的万事万物皆“其来有自”。于是,我们便有了一种稳定感,一种有根基的感觉,觉得很踏实,我们和很古早的人类、和一个自己不可能去经历的时代产生了联结,也便真正有了一种人类共同体的感觉。周琳:我很有共鸣,同时我是用另外的四个字来描述历史带给我的意义:向下扎根。这大概是每个人的天性。我注意到我的孩子,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历史有了感觉?大概是四岁的时候。那个时候,她会经常问我这样的问题:“在我几岁的时候发生的”、“那个时候有没有我”。我当时就被她的这些问题震惊到了,我真正体会到了了解历史、了解一个事情在时空坐标中的位置以及和我们自身的关系,其实就是我们的一种本能。只是我们的教育,还有很多的历史著作,把我们的这种本能冲淡了,遮蔽了,隔绝了。所以很多孩子,开始在学校正式学习历史以后,反而对历史的那种本能探究就越来越少了。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一直到读到了博士,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要学历史,历史和我想追寻的东西有什么联系。英国有一个历史学家,叫爱德华卡尔。他给历史学下的一个定义是:历史就是现在和过去之间无休止的对话。顾远:又是一个特别诗意的表达。改变了人们对历史的刻板印象,历史不是去爬梳故纸堆。周琳:本来就是啊,历史应该是特别有趣的、特别美的。我现在就是在做这样的工作。顾远:而且,它是和我们自身是有联结的。我们不是在读别人的事,去背诵那些和我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名地名,而是它能够呼应到我们内心本真的一些疑惑、好奇。周琳:没错。我举个例子吧。我记得上大学的时候我最不能理解的一个事情是上中国古代史的时候,我们要学王安石变法。我记得自己当时是很愤怒的,为什么我要学这个,跟我有啥关系?内容那么难,那么多,我完全一头雾水。可是,当今天我对社会有了一定的阅历,有了更深入的思考,再回头去看王安石变法,我觉得真的对理解今天的社会很有用哦。周琳:就是国家和社会之间的一种关系。国家对社会的干预到底要扩张到怎么样的程度,社会能承受的底线在哪里?国家的权力边界在哪里?当一个社会发展到什么程度时,那种变革的冲动、需求就一定会发生?顾远:所以学习这些历史是有意义的,只是当年教我们的那些人没有把这些历史背后的意义、和我们的联结、可资借鉴的价值让我们感受到,我们接触到的就是一堆人名地名大事年表。我们和历史的互动关系就是背诵记忆。周琳:是的,用《教育3.0》里的话来说就是,教学的过程到底给的是“思维的脚手架”还是“记忆的脚手架”。顾远:其实,就像前面提到过的,哪怕是在孩子的时候,我们出于本能,也会对接触到的历史产生疑问,而这些疑问正是学习历史很好的切角和起点。我记得小时候读《上下五千年》里的一个故事,安史之乱的时候,唐朝官员张巡守城,城里粮食都吃光了,他居然挥刀把自己的妻子砍成两截,让人煮了给守城的士兵吃。史书上把这个是作为正面事迹来记载和颂扬的,而我第一次读的时候只觉得很恐怖,也觉得很困惑。如果不向叛军投降死守城池守到了把人都杀了吃了的程度,那这个守城的意义到底是什么?一个孩子还说不出“坚守抽象价值 vs 守护具体生命”之间的冲突这样的命题,但是已经可以出于本能产生了情绪反应和疑惑。这就是历史教学非常好的起点,也可以延展出对其他很多素养,比如批判性思维、对中国传统文化反思等的教学。所以,教历史,学历史,真的有很多机会,很多方式,可惜我们主流学校里的教法却不是这样,让很多人对历史产生了反感,敬而远之。周琳:我是到了二十几岁的时候才开始反思很多小时候不假思索接受的东西的。像是岳母刺字精忠报国,那不就是把自己的孩子拿去当祭品嘛。为什么啊。顾远:没错。而且精忠报国的“国”是南宋,只是今天中国的半壁山河,当时的金国已经是现在中国的一部分了。这些要怎么理解,都是历史教学里很有意味的内容。周琳:历史的一个意义就在于,它会不断地用事实去冲击你原有的思想,让你重新去清理那些不假思索的假设。我举个例子。我一直学历史、教历史,觉得自己应该是已经清理了头脑里很多固有的假设。但是,前不久我去希腊,受到了一次冲击,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一些潜意识里的、作为思维背景的东西需要被发现、被清理。当时我去了一个叫罗德岛的地方,这个地方里亚非欧三大洲都很近,是地中海上的一个岛屿,今天属于希腊,是古希腊著名城邦,在古希腊神话中也有很重要的地位,后来被各种政权各种文明征服过。在踏上这个岛之前,我的想象是岛上的居民一定会在表述自己的历史时把古希腊的那一段特别强调。结果上了岛以后我才发现,他们对于跟希腊之间的关系很淡,并没有特别突出,他们更多表述的是“我们罗德岛怎么怎么样”。周琳:是的。你会发现他们不会说什么“悠久文明”。你看我现在定居的深圳,都要把自己和中华悠久文明、主流文化联系上,好像这样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顾远:最可笑的是中国的大学,有“千年”建校历史的大学都好几个了。周琳:罗德岛上不这样,罗德岛就是罗德岛,它无需用跟希腊的关系来证明自己。另外,这个岛上千百年来各种人群来来往往,所以它不像其他地方那样对不同的人有明显的边界,区别对待。在岛上最地标的地方,天主教堂和清真寺比邻而立,没有谁是最悠久的传统,没有谁代表着最主流的东西。看到这些,我脑子里面原有的一些对人类生活人类思维的假设开始松动了。在没有受到外界直观的冲击之前,作为思考背景的很多东西我们是难以觉察的,更不会反思的。顾远:所以,我们现在主流的教历史的方式,不仅是让很多人觉得历史很枯燥无聊,更糟的是,它在我们的头脑里植入了很多错误的史观、错误的认知方式,而这些作为不假思索的前提和背景影响了我们对更多其他问题的思考。像你刚才这个例子就很典型。我们不知不觉地会看轻自己所在的地方,特别是小地方、偏远的地方,要去攀附一个历史悠久的宏大叙事,要从外在去寻求自身存在的意义。这种下意识很大程度上就是我们的教育植入的。你刚才的例子也让我想到自己的一次经历。我喜欢去偏远的地方旅行。有一年,我到了英国最北端的奥克尼群岛,发现那里的人对挪威比对伦敦更亲近。事实上,从地图上看,它也是离挪威更近;从文化上,也是北欧文化的传承。他们不会觉得自己是英国国籍,就非要和英国更亲近;反过来,其他英国人也不会觉得他们这样有什么不合适,就是大逆不道,就是不爱国。这个给我很大冲击,让我清醒地意识到了自己头脑中被植入的“单一中心”思想还没有被清理干净。说到这儿又想到了另一个事儿。很多人都说珠三角地区经济发达,同时也是文化的沙漠。这个说法就是单一中心视角的,是以中原文化,特别是北方权力中心为基准来衡量的,岭南就变成了边缘,那里的文化就不叫文化,不被重视。可你要是换一个中心去看待呢,人家岭南当然有自己的文化,丰富得不得了呢。这些单一中心观、大一统王朝观,都是教育,特别是历史教育植入到我们头脑里去的。周琳:是的。你刚才讲的这些让我想到了一句话:教育的最低限度是什么?就是不要传播偏见和仇恨。而我们作为一个认真的教育者,可能很多时候我们自己都认识不到自己的偏见和局限性在哪里。所以我们只有不断地拓宽自己,从历史、从现实汲取更丰富的内容,让自己意识到自己的盲点。顾远:我又想到一个经历。有一次在美国旅行,我遇到一个男的,穿着一件T恤,上面印着两行字。第一行是:National Security? (国土安全?) 下一行是,We've known it for hundreds of years. (这事儿我们可经历了几百年了。) 什么意思呢?这个男的从面容上看,应该是一个印第安人。那两句话说的是,你们现在谈的国土安全,我们印第安人从美洲大陆被你们白人殖民就已经经历了。这句话给我特别大的触动。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当我们说美国建国200多年的时候,其实这个所谓“建国”是白人殖民者视角的,而当时的美洲早就有人类定居了。所以,当我们说“建国”的时候,我们到底在说什么?这样的措辞都是“concept package”,一个概念包,也就是说看似一个简单的词汇,其实附着其上的是一整套的概念,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观念。我们在使用这个概念的时候,就已经不知不觉地在受到概念背后的观念影响了。只有面对更丰富的事实,我们才会有所反思。历史正是在提供这些事实,促进这些反思。周琳:是啊。有时候碰到一些人问我是干什么的。我说是研究历史的。他们就会很惊讶,历史有什么好研究的,不是都发生过了吗,都已经写出来了吗?如果说今天研究历史还有什么意义,那么就是宏大的框架已经有了,而我们要获取更多的信息去发现它的偏颇、它的局限,重新构建自己思维。我今天还准备了一本书,特别想推荐给大家,叫《阿斯伯格的孩子:自闭症的由来与纳粹统治》。当时我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震惊了,完全不相关的两个领域。你也知道,在自闭症的谱系中有一类就是阿斯伯格人群。我的孩子就是这样一个孩子。曾经我为这个事情很苦恼,虽然她有她的长处,但是很多时候她的表现和别的孩子很不一样,为此我就开始关注这方面的历史,直到我发现这本书。你看别的书的时候,它们都是告诉你自闭症就是一类病,或是一类表征,在这个前提之下给你说。直到看到这本书,我才知道原来这个所谓的“病”其实是一种社会建构。阿斯伯格其实是当时被纳粹重用的一个犹太心理学家首先提出的,他列出了一系列的表征。原本那些孩子都是被视作正常的孩子,但是自从用那一套表征做诊断,这些孩子就是病态的了。这个对自闭症的诊断体系是用来干什么的呢?是用来把这些孩子识别出来,毁灭掉。因为这些孩子被认为是不适合在未来建设纳粹德国。可能我们回想,会不会二战之后这套诊断系统就被废止了呢?没有。直到今天,我们诊断自闭症用的表征体系在很大程度上仍然沿袭自纳粹时期。这一点让我无比震惊。如果我们不去正本清源,不去从源头清算,不了解今天习以为常的东西其来有自的话,那么我们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处在怎样的偏见中,怎么的被建构中。顾远:我们以为自己是有亏欠的,有病耻的。其实,我们才是那个被亏欠的受害者。一旦我们知道这种社会建构是怎么来的,那种迷思就被打破了。我们就可以挺直了腰板大声地说:“不!不是这样。你那种建构本身就是错误的。”周琳:是的。书里有一句话我特意抄下来了:“它揭示了社会和政治力量能够对疾病的诊断造成多大影响,以及这样的影响是多么难以察觉,多么难以抵御。”我为什么特别想把这本书分享给大家,因为我们都是教育者,我们一定会面临着很多不一样的孩子。很多孩子都是被打上了这样的标签,可能那些诊断标准也有一定的道理在里面,但是我们不应该不假思索地接收。我们应该寻找各种资源,来对它进行重新审视和反思。这样,不管是我们自己,还是我们的孩子,都可以尽量多地接收到来自社会的善意。顾远:到这里呢,我们基本上已经把历史对于个体的意义都谈到了。我简单做一下收束。学历史对于个体的第一个意义是最简单的,就是历史本来就很有趣,历史事件、历史人物就是很好的故事,很好的教学素材。还有第二点,就是你在开头提到的,学习历史是最简便易行的“时空穿梭”方式。我们从中可以获得精神的愉悦感,也在这种穿梭中,我们有机会突破自身所处情境的局限。人的肉身只能处在一时一地,但是因为可以阅读历史,我们得以进行现在与过去之间无休止的对话,并进而打破很多固有的认知,从历史中寻找对当下处境的理解、宽慰、突破、重构。第三点就是你讲到的,对很多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遇到的特定的挑战、困惑、问题、好奇,如果我们能够放到历史的脉络中,就会发现它们全都其来有自,我们会有新的理解、洞见,新的情绪反应和新的解决思路。还有最后一点,是我边说边想到的,就是无论从今天历史学研究的方向上,还是在后现代社会的观念中,我们都会发现人们越来越关注个体本身,对问题的视角越来越人本主义。所以学习历史可以有助于我们更理解人、更理解生活,让世界更有质感。我去一个国家旅行,一定会先读一本它的国别史;我喜欢军事、战争,也特别喜欢读士兵的回忆录、一支部队的战史,还有一些微观的研究,比如中世纪穿着盔甲的士兵在列队迎敌时如果想要“方便”一下该怎么办。这些都特别有意思。历史不该只有宏大叙事,它理应包括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周琳:你刚才说到军事史。我手边正好有一本书,《原来古代人是这样打仗的》,是一位漫画家写给小朋友看的,特别有意思,有很多细节:盔甲的细节、马的细节、作战的细节,非常生动,又可爱又直观。它不是在给你灌输什么宏大叙事,而是展现了任何事情都是一个环节扣一个环节的系统,它是怎么发生的。顾远:看来你为了今天的直播真的是准备了很多书啊。我的手边也有一些书,倒不是特意准备的,是原本就放在这里,是我最近日常看的。这本是《铁血旅顺》,是从战争角度写的旅顺这座城市的地方史。《第三帝国的最后八天》,写的是纳粹投降前的八天里社会各个阶层的反应。这本《拥抱战败》讲的是日本战败被美国占领后,整个社会在方方面面的变化,社会是如何转型的,人民是如何生活的。还有更多的书就不一一介绍了,但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都是围绕社会的、人本的角度写的历史著作。周琳:这些也是我更看重的。人在很多本质层面是相似的,不管是面对资源还是困境。这让我想起之前我写过的一篇文章。当时正是全国都在关注“铁链女”的时候,我正好从清朝的史料中读到了一个叫“茶妹”的女人,她就是那个年代的铁链女。我记得那个下午写完那篇文章的时候,我哭了一场,就是觉得人和人之间的距离,虽然看起来很远,隔了几百年,但是共同的经历和情感一下子就把我们拉近了。你会觉得自己的生命是可以向下扎根的,去和很多人产生联结,你的生命在这个意义上也在扩展。这种感觉很难描述,只有体验过才能知道。顾远:咱们今天聊得特别畅快。时光飞逝入电,转眼已经到了今天直播的尾声。照例,要围绕今天的主题给听众们一条建议。你的建议会是什么?周琳:我的建议就是历史是不需要刻意去学的,也不需要刻意去教的。当每个人从历史中找到了ta想要的那个资源,那个有兴趣或者有共情的东西的时候,历史的学习自然就会发生。我记得这也是《教育3.0》里讲到的观点。我相信在每个人的人生中,都会有那么一刻,我们会意识到原来历史和自己的关系是那么的密切,我是随时可以找到它。我还有一个建议,也是刚才那条建议的另外一面,就是如果一本历史书它不能打动你的话,就不用去读它。如果让我总结一下,历史意味着什么,那就是历史意味着每一个人的生命都是算数的,每个人的生活都是算数的。历史就是我们的生命本身,就是我们的生活本身。我们每个人都是历史的创作者,也都是历史的评判者,我们都在参与其中。顾远:是的。历史不是一个它者,不是一个外在的压迫性的存在。历史不是只有宏大叙事,它理应包括我们每个人的故事。周琳:历史理应是人类本位的。如果任何的历史叙述,你发觉它偏离了人类本位,那么你就赶紧远离它。顾远:我作为一个历史爱好者,也补充一个建议,就是“史地不分家”。这完全是个非常个人化的建议,因为我不仅喜欢历史,也喜欢地理,尤其喜欢看地图。历史不仅发生在特定时间里,也发生在特定的空间里。阅读历史书的时候,遇到地名不妨在地图上查一下它的位置,如果能有地形图就更好了。如此,才能更好地理解一些历史事件的发生,甚至为什么会发生。我手边刚好有一本书,书名是《中国古代战争的地理枢纽》,不是跟大家推荐这本书,这本书是学术著作,有近700页厚,是让大家感觉一下,了解历史是脱不开一定的地理背景知识的。以前我们说一个人的成长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现在我们可以说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聊万个人”。这些人不仅包括身边的人,也包括历史上的人。好啦,今天我们就聊到这里。希望大家都能爱上历史,从历史中找到属于自己的意义,享受做一名“时空穿梭者”的乐趣。 群岛大学
教育创新是一条不容易走的路,我们希望通过记录并分享教育创新者在通往教育3.0过程中的观察、实践和思考,让读者从中获得前行的动力、思维的碰撞和实践的启发。
在群岛,我们共创学习之道
在群岛,没有人是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