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志铭
纪录片《路遥》何志铭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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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子良为路遥扛棺的人。柏雨果摄。
(陕北说书丨贺光利:《说路遥》)
路遥之后的当代文学中,是否还有人为大地上的农民思考一条上升的道路?
《平 凡 的 世 界》
事实上,从《姐姐》开始,路遥就持续书写着地位不对等的恋爱故事,但这些恋爱关系都无法长久,只有孙少平和田晓霞是例外。当时有人问路遥,是不是因为无法处理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恋爱而让田晓霞死去,路遥说,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结合完全有可能。
《红与黑》是批判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的个人反抗故事,《班主任》是以读书修复伤痕并克服异化的人道主义叙事,《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是共产主义新人锻造史。三种故事指向三种不同的主体成长方式,也关联起三种不同的精神资源。但别有意味的是,这个开头又修改了这三种故事。孙少平的吃饭问题在田润叶的体贴关怀下得到解决,他毫无《红与黑》中于连的羞涩胆怯,而是为温馨的乡情所感动。孙少平偷看的书也不是《班主任》中的《牛虻》,而是更为“正统”的小说《红岩》。而他在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时,最不能忘怀的是“富人的女儿”冬妮娅,甚至想,“如果他也遇到一个冬妮娅该多么好啊”!
01
“农村新人”还是“鲁滨孙”?
在小说第42章,当孙少平与田晓霞讨论毕业后的前途时,他做了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述:
我现在特别想到一个更艰苦的地方去。越远越好。哪怕是在北极的冰天雪地里;或者像杰克·伦敦小说中描写的严酷的阿拉斯加……我不是为了扬名天下或挖金子发财。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希望自己扛着很重的东西,在一个不为人所知的地方,不断头地走啊走……
晓霞,你说这些想法怪不怪?我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但我心里就是这样想的。我回到家里,当然也为少吃没穿熬煎。但我想,就是有吃有穿了,我还会熬煎的。
这一长段的自我剖白中,值得注意的是,孙少平想要离开农村的动力并非来自前文已经大肆渲染的、只吃得起“三等馍”的穷困生活,而是“心里和身上攒着一种劲”想要出走,即使有吃有穿也会继续“熬煎”。
类似的剖白也出现在孙少平与孙少安发生过的两次争执中。一次是孙少平希望出去“闯荡世界”,不想在家帮哥哥孙少安经营烧砖窑。哥哥指责他爱“逛”,他立马反驳:“我不是去逛!我是要出去干点事!”叙事者的声音在这里插入评论,指出孙少平离开乡村的冲动不同于另外两位离开乡村的同龄人:“ 虽然同是外出‘闯荡世界’,但孙少平不是金富,也不是他姐夫王满银!”兄弟俩的第二次争执,是孙少安在扩大经营后再次找孙少平回家帮忙,孙少平依然拒绝了邀请:“钱当然很重要……我又觉得,人活这一辈子,还应该有些另外的什么才对……”
通过乡镇企业致富的孙少安是 20 世纪 80 年代改革中典型的农村人物形象,孙少平却不是。孙少平充满着远走高飞的无名骚动,不愿继续土地上的安稳生活,这正贴近于笛福笔下的鲁滨孙。《鲁滨孙漂流记》中,鲁滨孙有着房子、种植园和家庭,却在某种“命中注定的东西”的召唤下去海上冒险。孙少平无法抑制的“闯荡世界”的冲动与之类似。
瓦特指出,和浮士德、唐璜、堂吉诃德等因“自大、异常的才能和堕落的无度”而获得自由的漫游者相比,作为普通人的鲁滨孙通过理性规划在荒岛生活中实现了“这一切理想的自由”。路遥在孙少平身上融入了鲁滨孙的元素,因此,有别于王满银和金富式的“盲流”和“逛鬼”——前者是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用以形容农村流动人口的代表性名词,后者是安土重迁的乡土中国对于不安于土地者的称呼,孙少平是主动出走并通过理性规划在新时代获取成功的新型人物。
孙少平正是路遥试图创造一种混合型“农村社会主义新人” 的尝试。他具有比高加林(路遥小说《人生》主人公)更彻底的鲁滨孙式冲动,但一直通过乡土社会网络得以生存、得到抚慰,而非像高加林那样只能在城乡之间二选一。孙少平“严格地把自己放在‘孙玉厚家的二小子’位置上”,“敬老、尊大、爱小……人情世故,滴水不漏”,打工宁可少要钱,给奶奶买眼药水,给父亲箍窑洞,给妹妹置办行李……总之,他认可黄土地上的“另一种复杂,另一种智慧,另一种哲学的深奥”。
尽管滕尼斯想表达的是对于古老“共同体”生活的向往,但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的“现代化”主潮中,这种对于古典与现代、农村与城市之间不同群体形态的体认被理解为古典的“共同体”需要进化为现代的“社会”,农村需要进化为城市。然而,《平凡的世界》却极力构想了两种群体生活之间的均衡性。孙少平虽是鲁滨孙式的现代个体,但依然尊崇农村的种种礼俗规矩,肯定乡土“共同体”所代表的价值。鲁滨孙的孤独处境被视为现代个体的普遍命运,预示着现代生活中“个人”与“社会”无可避免的分裂,而传统的乡土“共同体”却帮助孙少平超越了这一分裂。
在本章引言部分对《平凡的世界》开头所做的分析中,孙少平对于吃饭问题的敏感近似于《红与黑》中的于连——这同样是一个典型的“个人”形象。但与于连不同的是,在田润叶的体贴下,孙少平的吃饭问题得到解决,他也为这种温馨的乡情感动。这是现代“社会”中的“个人”被乡土“共同体”拯救的例子。
02
孙少平的“阅读”与“爱情”
路遥的大部分小说中都有一个家境贫寒却热爱读书的年轻人形象。他的自传体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中,马建强因吃饭问题引发自卑,这一情节重复出现在后来的《平凡的世界》。但《平凡的世界》中孙少平的读书,已经没有了赢得考试、超越家境优裕者的目的,而是直接服务于他的内心:
是的,他除过一天几个黑高粱面馍以外,再有什么呢?只有这些书,才使他觉得活着还是十分有意义的,他的精神也才能得到一些安慰,并且唤起对自己未来生活的某种美好的向往。
读书和尊严的联系在《平凡的世界》中显得更为“直接”。这种“直接”体现在:不是通过知识出人头地,然后才有了尊严,而是知识本身就能安定内心,建立尊严。孙少平自发阅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红岩》《创业史》,在田晓霞的指引下阅读《参考消息》《各国概况》、杰克·伦敦、艾思奇、《天安门诗抄》《白轮船》《简·爱》《红与黑》,从诗人贾冰处借《牛虻》,在揽工时读名人传记,他的读书是业余性的,并不与功利目的相关。
田晓霞一度以为孙少平回到农村之后就会被“小农意识的汪洋大海”淹没,却没想到他一直没有放弃精神追求,这成为他们恋爱的开端。
孙少平即使在黄原揽工的艰苦环境下依然坚持阅读《马克思传》《斯大林传》《居里夫人传》。——阅读名人传记的孙少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红与黑》中将《圣赫勒拿岛回忆录》视为命根子的于连。于连深深眷恋那个能让底层青年大展身手的拿破仑时代,因而对自己所处的时代充满憎恨。但孙少平没有使书中的世界映照出对现实世界的不满,而是将其视为一种普遍化的“人生哲学”。这种将具体进行“抽象化”的努力,是一种高级的认知能力。这种能力不止一次出现, 孙少平甚至从自己的苦难生活中提炼出了一种“关于苦难的学说”。小说特别点出,正因为这一原因,穿着破衣服的孙少平在穿着风雨衣、旅游鞋的田晓霞面前,并不觉得低人一等。
有意思的是,于连式的阅读出现在了安锁子身上。孙少平在矿井下利用休息时间给大家讲《红与黑》中的故事,当他讲到于连如何爬进了“那位小姐”的卧室时,单身汉矿工安锁子十分嫉妒于连的“好运气”,气得撕毁了《红与黑》。同样的例子也出现在孙少平的黄原揽工生活中:“萝卜花”为大家讲述自己与灵香的故事,他添油加醋地描述灵香的美和自己骚动的欲望,让揽工汉们浮想联翩、兴奋不已。
雅克·朗西埃曾对福楼拜为何要让包法利夫人死亡有一个解释:艾玛·包法利阅读了太多小说,因此将文学与生活混为一谈,想让文学中的快乐变成现实的快乐,而这是不为等级秩序所允许的。包法利夫人的阅读与安锁子和揽工汉们的阅读都是类似的。
相比之下,孙少平清楚地区分了艺术与生活的关系。有一个例子,孙少平在读完《白轮船》后与田晓霞出门散步。第一次与姑娘单独在一起的经历让他骚动不安,但他在春夜中感到忧伤,叹息着念起了《白轮船》中吉尔吉斯人的古歌:
有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有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田晓霞也一同朗诵起来:
没有比你更宽阔的河流,爱耐塞 , 没有比你更亲切的土地,爱耐塞。没有比你更深重的苦难,爱耐塞, 没有比你更自由的意志,爱耐塞。
小说中写道,这时的孙少平想要抱住田晓霞,却被喇叭声拉回现实之中。这是《平凡的世界》中非常动人的一段描写。使孙少平高出安锁子的,是前者没有将阅读视为轻易获取欲望快感的来源,反而是通过阅读将个人的欲望和忧伤导引向某种具有超越性、包容性的存在:山川河流,以及苦难、自由等哲理概念。这样的态度,和上面分析过的孙少平从书本世界中提炼出一种“人生哲学”的阅读态度是一致的。孙少平的阅读方式显示出一种“反媚俗”的姿态:艺术可以用来补偿现实的不足,但艺术始终是“内部”的,不被直接拉入“外部”的现实之中。
因此,我们可以从文学的意义上理解为何孙少平可以与田晓霞恋爱。事实上,虽然路遥从《姐姐》开始就持续书写着地位不对等的恋爱故事,但这些恋爱关系都无法长久,只有孙少平和田晓霞是例外。当时有人问路遥,是不是因为无法处理孙少平与田晓霞的恋爱而让田晓霞死去。路遥认为这不是无法处理的,他们的结合完全有可能。
“爱情”是 20 世纪 80 年代人道主义话语最集中、表达最强烈的主题。20 世纪 80 年代的爱情观念以人格平等为基础,只有在这样的思想背景下,《人生》中高加林抛弃刘巧珍才不是一个“陈世美” 式的、贫寒才子“发迹变态”的老套故事,而是因没有共同语言而无法产生“爱情”的新故事。而孙少平的“非功利”和“反媚俗”阅读,则使其超越了《人生》里的高加林,超越了农村出身,具有一种“知识分子”人格。同样, 田晓霞也不是杜丽丽那样的典型城市青年,而是更接近“知识分子”形象。在同为“知识分子”的意义上,他们才得以拥有爱情。
如果细分,田晓霞和孙少平其实是两个时代的文化英雄。像田晓霞这样读“黄皮书”、“灰皮书”、《参考消息》、《各国概况》长大的高干子弟,曾经出现在 20 世纪 80 年代初的《晚霞消失的时候》和《公开的情书》中。洪子诚在点评《晚霞消失的时候》时指出,他们的高谈阔论之所以如此激动人心,源自这些谈论是对上一个年代里“知识无用论”的背离和批判。而在将农村和农民视为“愚昧落后”的 20 世纪 80 年代,《平凡的世界》中以“非功利”和“反媚俗”姿态阅读严肃书籍,还能从苦难中“抽象”出“学说”的孙少平,则倾注了路遥对于农民如何获得一种 “精神生活”的期待。
在路遥那里,孙少平的精神追求超越了他所身处的艰难环境。更重要的是,孙少平之精神生活的获得来自在逆境中磨砺自我。这就意味着,农村人并不会因为经济水平的落后而缺乏获得“精神生活”的可能性,恰恰相反,正是这种艰难困苦为他们提供了磨砺精神的必要条件。那个在漏风的工地上挑灯夜读的孙少平形象,因此才无比激励人心。在农村和农民被视为“愚昧”的 20 世纪 80 年代,这是路遥为千千万万和他一样的农村青年找到的通往高贵的道路。
03
文学地图的“转移”与路遥的“浮沉”
对于路遥的评价,在文学研究界和普通读者之间始终存在着巨大反差。这是一直引发人们关注的问题。
1986 年春,《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写毕。《当代》杂志派来看稿的编辑周昌义认为这部小说跟不上当时标新立异、流行“寻根文学”和现代主义、讲究思想启蒙和文化复兴的文坛,因此找借口退了稿。作家出版社的编辑看了这部小说,也认为这是老一套“恋土派”,并将稿件退还最后,《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只能辗转发表在地处边缘、抢夺稿源竞争力不如《当代》《十月》《收获》等京沪杂志的《花城》上。《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发表后,反响并不好,以致第二部无处发表,第三部也只发表在影响力并不大的山西刊物《黄河》上,直到被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才一炮而红。
路遥所遭受的冷遇,据说源自他在20世纪80年代的文坛中显得过于“落伍”。事实上,他的“落伍”与80年代陕西文坛的集体边缘化密切相关。20 世纪 80 年代的中国文坛是高度精英化的,“新时期文学”的主导者来自城市、沿海、东南地区,农村则成为文化荒地。——面向农民的精神文化产品的绝对缺乏,正是《平凡的世界》后来热销的外部原因。
路遥接受史中最吊诡的一次变迁在于:他从被 20 世纪 80 年代文学界瞧不起的“落伍作家”,最终变成了 21 世纪批评家眼中严肃文学的良心。“文学”本身的位置变化使路遥不再“另类”,反而可能具有了某种“正统”和“典范”的色彩。而路遥在 1992 年市场经济的先声中去世,则进一步以悲剧英雄的意味印证了这种严肃文学的位置。
路遥回归了“主流”文学的谱系,但在路遥之后的当代文学中,是否还有人为大地上的农民思考一条上升的道路?
路遥在网络文学界大受欢迎,《平凡的世界》被称为“唯一一部对网络文学有影响的新时期经典”。创作了玄幻武侠小说《间客》的著名网络作家猫腻,甚至将《平凡的世界》称为他看过的最好的“YY(意淫)小说”。
人们只记得孙少平、孙兰香兄妹与高官子弟的恋爱故事,却忘记了路遥始终在强调他们在困境中的脚踏实地和精神砥砺。修仙和玄幻是网络文学里最流行的文类,更成为《平凡的世界》之后的时代里底层青年关于“文学”的新经验。在这样的背景下,原本的现实主义作品《平凡的世界》恐怕也就成了一个平民子弟修仙飞升的白日梦。
既然是“意淫”和“梦”,也就意味着对于农村青年上升可能性的彻底否认。它们是在幻象中凌空蹈虚的“飞岛”,却不是《平凡的世界》里展现出真切可能的“上升的大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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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黄堡书院 书房记 梦回陕北 腾讯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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