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歌曾经将电影《心灵捕手》看了好几遍。
影片中,马特·达蒙饰演的那位天才过目不忘,有着常人没有的天赋,却是问题少年。
挖掘他的人,认为他肯定可以做到一个令人望尘莫及的高度。但天才少年永远不愿意迈出他原本的、熟悉的那个圈子。
胡歌觉得,自己其实也有一点这样的性格。
出道17年、今天刚满39周岁,回顾胡歌的演艺之路,他一如既往地敏感、克制,对自我的审查异常严格。
胡歌似乎永远在反思,自己到底配得上大家的喜爱吗?
他是仙剑系列极少还没在现实成家的主角之一,被称为仙剑留守儿童。又因“十年前(2005年)是李逍遥、十年后是梅长苏”,因而得天独厚,得以潇洒肆意。
所以难得的,在同龄男明星随着年岁增长流露出“爹味”的时候,胡歌仍能流露出一种孩子气的天真,和洒脱的少年感。
二十年少、三十而立,近四十正少年。
9月1日,仙剑之父姚壮宪回复网友提问道,胡歌就是李逍遥,激起了一众回忆杀。
9月8日,胡歌回到母校上海戏剧学院,作为优秀校友代表致辞,却说,无论什么时候不要把自己当一回事,要把做的事当回事。而且他表示,更希望自己是反面教材,同学们可以比自己做的更好。“反面教材”“别把自己当回事”等短语,极有自我约束感,却是胡歌常用的语言体系。
在胡歌心中,“胡歌”太大了,他始终只是想先做好一个活生生的人。
今年上半年,看完20岁的张子枫主演的电影《我的姐姐》,胡歌发微博用了“尽管自己没有资格说,但新生代天才演员是未来的希望”的句式。
此时他早已是金鹰奖和白玉兰奖双料视帝,但他绝不允许自己充当前辈、倚老卖老。
成为明星后,他感到自己的意念和身体开始南辕北辙。胡歌始终在想,当“胡歌”已经成为一个符号,是一个大家心目中的人,何时能把自己还给自己?
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做大家心目中胡歌的样子?胡歌到底是谁?胡歌到底是不是胡歌?第一次,胡歌试图表演胡歌,是在童年时期,这次是表演阳光开朗的胡歌。当时,胡歌与父母、祖父母一起生活,家教很严。父亲行事低调,母亲奉行挫折教育,从小教导儿子任何时候都不要太张扬、得瑟。在她的想象中,儿子未来的职业应该是医生或律师。所以胡歌没考到80分就会挨揍,但哪怕他考100分,母亲也不会轻易说出赞美的话。
幼年,位于上海徐汇区的家只有一个房间,五口人挤在30平方米里生活,胡歌基本上没有自己独立的生存空间,总感觉似乎永远活在母亲犀利的注视之下,也异常听话。胡歌回忆,自己小时候“特别内向”“近似孤僻”,像猫一般。也是因为这个,父母在胡歌5岁时,为了锻炼儿子的性格与能力,把他送进了选拔比率600:1的“小荧星艺术团”进行文艺活动培训,他被迫成为了文艺标兵。但后来回忆起这段五六年的经历,胡歌发现自己从小就有人群恐惧症,对抛头露面的感觉不讨厌,但也绝不享受。
上课是父亲逼自己去的,平时的上台演出,也只是听从指令完成任务,学习得相当被动。
他在2016年的专栏中写道,骨子里的性格,没有因为这段学习经历而改变。但他学会了表演性格,表演开朗、阳光,以及不再让家人担心。这便是胡歌掩盖本性的开始。
第二阶段的表演,时间节点发生在2006年8月29日的那场重大车祸。车祸之前,胡歌一直有着一张俊朗到漂亮的脸,和天生具备的英雄气质,胜任了多部古代偶像剧的男主。那次激烈的撞击却让这张万众瞩目的脸被缝了100多针,“像是刚从裁缝店出来一样”。
公司老板回忆,在香港住院时,楼下便利店店员甚至不敢直视胡歌的眼睛。
漫长的手术恢复期后,出于对艺人商业价值的考量,公司希望能尽快修复好胡歌的脸,再将其推至台前。胡歌多次转幕后无果,不得已又开始表演胡歌——车祸前的胡歌。2008版《射雕英雄传》在2006年8月初开机,因剧中男主角郭靖的这场车祸,全剧组在当年8月31日停机。2007年8月31日,胡歌宣布复出两个月后,剧组复拍。人们发现,他身上有了一个最直观的变化:因为脸部有疤痕和凹槽,补妆和调光的次数增加了。这些措施,都是为了将演员拍摄出来的容貌调整为他出事之前的样子。补妆久了,胡歌神色开始木然,片场间隙,他常常会发呆,不再像之前那样与袁弘无忧无虑地打闹。
这或许是过去在明星体系下顺风顺水的胡歌,遭遇的第一次巨大瓶颈。
《射雕英雄传》剧照,胡歌与林依晨
“始于颜值,陷于才华,忠于人品”,明显地,人们讨论名人总是先从其外表出发。这段时间,胡歌第一次开始因为脸而不自信。
但随着胡歌作品的热播,无形中,胡歌剧中的光环与戏外重合。情况又好了起来。毕竟,胡歌饰演过潇洒热烈的李逍遥,生活中又能从事故中死里逃生,重新站到台前,继续演绎英雄郭靖、易小川、景天的故事,这事件本身就是英雄的叙事,能够在戏里戏外同时满足观众的期待。
喜爱他的人不吝地给予了巨大的仰慕。如影随形而来的是,关注下附属的巨量压力。迫于这种压力,胡歌基本上不太想参加真人秀节目,“我不会演自己啊”,他说。2015年,《琅琊榜》获得巨大成功后,胡歌开始了其人生第三阶段的表演。他饰演的梅长苏,给他带来了超出想象的名气、声望、关注与喜爱,也让胡歌成为了更大的“胡歌”符号。大众视角里,胡歌演的角色已经和他的人生紧密结合了。
“既然活下来,就不能白白活着”。梅长苏因为一个意外,必须不断扮演和隐藏自己,换了样貌后,过去的自己被隐藏了起来,一切都改变了。
戏外,胡歌也是一位大难不死的男孩,如同《哈利波特》中在巫师世界受到明星般待遇的主角哈利。人们将自己的需求、欲望和焦虑投射给这些明星英雄,致以最深的幻想、迷恋与景仰。而《琅琊榜》导演李雪则觉得,胡歌自身的经历跟梅长苏的状态有些契合,因而这个英雄形象难以被复制。《琅琊榜》《伪装者》的热播,让胡歌再次爆红,以至于他不得不让自己习惯,扮演一个符合大家期待的成功演员胡歌,被动地接受那些他觉得自己远远配不上的狂热的赞许、滚烫的名利、炽热的灯光。胡歌总觉得受之有愧,在接到更多广告时,他心生叹惜:梅长苏,我又消耗你了。直到现在,胡歌都觉得自己不适合做明星,他无法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个职业里,除了演戏外,被人为赋予的其他光环。拍《琅琊榜》时,胡歌就住在象山影视城旁边的农家院,一个特别荒凉的地方。本质上,他崇尚老一辈演员拿着70元片酬住招待所拍戏的经历,认为拍戏没必要太奢华。
这件事,胡歌没有和别人提起,是影视城的工作人员事后和袁弘聊天,才被爆出来的。
对方说,胡歌是自己见过唯一一个没有刻意要求住五星级酒店的明星。
2015年到2016年,《琅琊榜》火遍大街小巷后,朋友们发现,胡歌反而把头低了下来,精神状态回到了当初出车祸的时候。发小庞云觉得“越红,越是担心他”,导演张黎则被胡歌的一句自我检讨,惊了一下:两人吃饭,胡歌突然对张黎说,我做什么了,能得到这么多?这句叹气,张黎读出了胡歌对自身爆红的惶恐和对名利的极度警惕,他觉得,胡歌这个人,人性上的优美就在他的惶恐上。
再度爆红之后要怎么办?这个句式对大多数明星都具有吸引力,对胡歌而言,只是“没劲透了”。胡歌讲,十年前的《仙剑奇侠传》就让他看到过山顶,他发现人红了,只是会有更多的选择权,之后可以通过努力让自己更红。但除此之外,这些光环还有什么意义呢,它就像是一个圈圈——终究逃无可逃。2016年11月,或许有感于此,胡歌写下,“我的剧场变成了透明的,好像一个巨大的鱼缸,外面围满了人,在他们各种表情的注视下,我慢慢走上了舞台。”他想,演一条不会眨眼、永远醒着的鱼好了,让观众想看、随时都可以来,最终自己却成为了一条万众瞩目却从未下过水的鱼。
剧场的灯光越来越亮,他渐渐看不清外面的世界,剧场里所有的玻璃都变成了镜子,镜子里还出现了许多个“我” ,胡歌把自己称为林从,而镜子里的那些个“我” 都叫从林……胡歌这个人太敏感。多年挚友袁弘感叹,在很多人那里不会成为压力的东西,在他那里却会成为压力。比如名利、关注、喜爱。而且,这么洁净、惶恐的胡歌,还不希望别人把他想象得太完美了。胡歌则觉得,自己只是对自己活下来这件事感到不安,既然死里逃生,就得带着某种使命感,好好活下去。
但演了几部戏,变得比以前更红了,就是自己留下来的意义吗?
十多年前,2006年11月5日,为给在车祸中逝世的助理张冕庆生,胡歌吃了一碗足足够六个人吃的素面,他望着自己手左边属于好友的餐具,吃得酣畅淋漓。张冕去世后,胡歌在吃饭时开始养成了一个习惯,会把每道菜的名称、材料、味道在心里默念一遍,总觉得好友能听见。他边吃边想,张冕去往的极乐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这是生命的密语还是神明的暗示?
死只是生命的一种延续,自己知道她不曾离开,而活着的人,真正要去追求的是什么?一定不是功名利禄,而是实实在在的幸福。
因此,不善于和人群相处的他,却在工作和生活中处处用真心给人温暖。他被刘诗诗称为公司里的“妇女之友”,听到这句称呼,还笑着说“诗诗干嘛说自己是妇女”。和他合作过《神话》的金莎回忆,因为“泼妇门”,自己开始对演技没信心。拍素素去世那场戏,导演喊,“你都快死了眼睛为什么还睁这么大?眼睛睁小一点!快死了!”正慌张的时候,胡歌用上海话鼓励她,别听导演的,刚刚那样就很好。被这句话提起了自信,金莎照原本的设想又演了一遍,果然顺利地通过了。更广为人知的是胡歌的孝心。母亲在他小学一年级时便患上了乳腺癌,他精心照料母亲,定期陪伴复查、帮买特效药,呵护母亲的情绪,帮助母亲抗癌30年。进入演艺圈后,胡歌始终渴望一个可以把自己当成媒介的角色,并不把塑造个人形象作为目标。但无意间,他确实已经成了名利场中清风明月般的存在。“胡歌是个很照顾别人的人,爱养猫、爱捡垃圾,但内心隐藏着哀伤,如果有一天,他要做出什么在外人看来很叛逆的事,也一定不会牵连到别人……”“比起完美,他给我的感觉更像是游走在人世间的孤独个体,他努力地做他自己,诠释自己。不为其他人,只为他自己。”胡歌重视精神上的交流,曾说,以后自己的生活伴侣和soulmate是一个人,就好了。一次,闫妮对胡歌感慨,演员真是孤独的行业。他答,“难道两个人在一起就不孤单吗,也许你还要承担她的那份孤单。”闫妮知道,胡歌孤独,回家就只跟自己的5只猫沟通,有点宁缺毋滥的意思。
但似乎,相比“当众孤独”,轻物质、重精神性的胡歌更习惯于当众思考,每次媒体采访,都相当能聊得出东西。而思考的密度和深度,往往可能是其他一线男明星可能难以想到的程度。某次媒体采访,被问到“如果生命只剩下24小时会做什么”,胡歌有些禅意地讲,人类在时间与空间的维度里,只是沧海一粟,死亡才是接近永恒的状态;并将这个人生状态类比“激流勇进”,反问记者,当身处的小舟在轨道上不断攀向最高处的尽头,在不能做什么的前提下,我们还会做什么呢?
面对演艺圈这个更加熟稔、并自始至终身处其中的名利场,胡歌依旧保持清醒。
胡歌参加《朗读者》
对胡歌来说,成为焦点、备受瞩目的经历偶尔能给他一些短暂的虚荣感,但很快又消失不见,与日俱增的是巨大的压力。
2016年11月11日,胡歌官网成立12周年,他本想在那天退出演艺圈,后来被团队劝了下来。那篇最终被修改的长文里,他说,无论是亲人、公司还是粉丝,自己身边的人做得都比自己多得多,“是你们把我抬到了今天的位置,让我出色地扮演了一个成功的艺人。”之后,他总感觉自己想挣开自我的束缚,却深觉暂时没办法做到。反而羡慕起郭靖这种本就大智若愚、无私奉献的大侠。拍《射雕英雄传》时,他就觉得郭靖是一个没有自我的人,从来都不计较个人的得失,没有自我,却恰恰保留了真诚的“本我”。
胡歌想,迟早有天,自己会从这里出走。
在此之前,最理想的状态是,自己有出世的心,却做着入世的事。发小庞云也知道胡歌身上这种复杂的自我约束与自我挣脱,他记得,胡歌到了某个时间点,就得走了,这是胡歌对自己意识的约束与自制力:少年时代,胡歌、庞云和一众小伙伴一起玩球,下午四五点钟,大家都非常开心的时候,胡歌就说自己要走了,劝也留不住。胡歌在采访中,也透露过这个点,那是一个有限的沸点。当事情快到自己脾气忍耐极限,自己可能做不到平和、绅士的时候,自己也会先走了。
太过快乐会先走,情绪控制不住也会先走,对于胡歌,这更像是一种故意留白的人生态度。他愿意选择一种不太满的人生。不太满,所以能专注于已经拥有的事物,还能对其他未探究的部分,抱有新鲜的期待。就像,2005年,他去攀登海拔6206米的启孜峰,登顶后,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高兴,突然发现,所谓的收获和成就感,都只是克服困难的那一小步。演艺生涯也是,让他真正感到快乐的,是演戏时完全沉浸角色的那十几分钟。
留白的艺术,还用于自我审视,胡歌总喜欢用极有自我约束感的语言,提醒自己“胡歌”太大了,他始终只是先想做好一个人。
2016年10月,金鹰节颁奖典礼上,胡歌获得了当晚两个重量级男演员奖项,并说了一段令人印象深刻的获奖感言:“今天拿到这个奖,并不是因为我的演技有多么好。我觉得是因为,我很幸运。”
他说,郑佩佩老师让他明白演员在现场应该是什么样子;林依晨告诉他,演员演戏是用生命探索人性的过程;李雪健老师只带了一位随行人员来领奖,让他深感惭愧……“今天这个奖杯到了我手里,它并不是代表我到了多高的高度,而是代表了我刚刚上路……艺术是需要创新的,但是追求艺术、敬业的精神,是需要传承的。”这段话传递的心境,像极了,五年后,胡歌参加上海戏剧学院2021级开学典礼时说的。“上戏是培养艺术家的地方,而不是培养明星和偶像的梦工厂……我并不是你们学习的榜样,更希望自己是一个反面教材。”“在人的一生中,出名的机会、赚钱的机会有很多,可是在最好的艺术殿堂里学习的机会只有一次…… 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把自己当回事,要把自己做的当回事。”
胡歌参加上戏2021级新生开学典礼
笔者不由得想到一首杨绛老师翻译的诗,简洁优美,恰好表明了胡歌善于自省、让人生留白的态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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