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道明曾经给自己定义了两个身份:良民和戏子。
他努力做好了这两个角色。
于良民,他徘徊在名利场的边缘,修身养性,守住君子品格。
于戏子,他下了十足的功夫,成为「演戏教科书」,站在金字塔的塔尖。
他从不迎合虚伪。真实,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底色。
世人多媚骨,唯有君如故。
作为中国电影家协会主席,陈道明狠批流量明星,称他们不属于文艺界,是流量界里包装炒作出来的“塑料演员”。“他们看上去在我们这行活动,但实际上对行业危害不小,还影响了很多优秀创作者的声誉。”
一派嘲弄“老戏骨”:老戏骨就干干净净吗?他们不也是从流量走过来的?事实上,陈道明的发声,正是因为他有着30年来的演艺经历。他见证过上世纪60年代的纯朴、80年代的创新,也目睹消费主义对影视行业的步步侵蚀。“过去还有一点风骨、一点孤傲,还有一点竹节精神,现在全部被钱同化了。”他敢言敢怒,不顾情面地戳破演艺圈的虚浮,言辞尖锐。他怀念过去的文艺界,“我不喜欢娱乐界。”说实话,他原本不必如此。早年间,他以“边缘人士”的姿态,在名利场中斡旋。他身上永远带着距离感,彬彬有礼。
陈道明原本就是不爱往人群中走的人。他早知道,人有人的命,戏有戏的命。父亲是一名知识分子,毕业于燕京大学,和冰心在同一所学校。他当过天津美国救济总署翻译,一直在大学教书,直到遇上文革的浪潮。父子的命运充满了戏剧性。陈道明进入演艺圈,也是一个意外。为了躲避上山下乡,有个城里的饭碗,陈道明不得已报考了天津人艺话剧团。他本想考舞美队,结果到了那,面试老师见他,瘦瘦高高个儿,面目清秀,让他去报演员队。陈道明也没准备,上去念了一通《毛泽东语录》,就糊里糊涂进去了。
陈道明入这行,父亲是不支持的,那时代的演员被叫成“戏子”。“那个年代的父母看不起这个职业。现在父母都把小孩往里头塞,因为它变成了一条通往名利场的捷径。过去年轻的演员们急着改面孔,现在又流行改名字了,惟一的目的就是怎么能够明天就成名,是非、过程都已经不重要了。”这七年,他上场演匪兵,下场演伪军,这场演特务,那场演八路,一句台词也没有。陈道明也不抱怨,主角和配角拿着差不多的工资,都是“铁饭碗”。他拍电影《一个和八个》时,大伙儿就在水库边,晒太阳晒了一个月,什么也没干。那时,演艺圈还没有被赤裸裸的欲望占据,没有被金钱裹挟着快步向前。
再后来,他遇上了《末代皇帝》,演青年溥仪。沾上戏,他就是拼命的。他每天就从东城,骑自行车跑到西城,三十多集的电视剧,拍了4年。他用这些时间钻研剧本,打磨演技。拍完第一部电视剧,他就拿下了金鹰奖最佳男演员和飞天奖优秀男主角,一炮而红。
书生方鸿渐这个角色,导演黄蜀芹第一个就想到陈道明。“他身上有种傲骨,是知识分子的风骨。”然而,导演三顾茅庐,陈道明还是拒绝了。拒绝的原因,不是嫌,而是怯。他担心自己学不出方鸿渐的上海口音,拿捏不住角色的味道,“别到时候毁了戏”。事实证明,黄蜀芹的坚持是对的。陈道明把方鸿渐这个角色刻画得入木三分,钱钟书特意给陈道明寄了一封信,说陈让他看见了一个活的方鸿渐。“我不是一个勤奋的人,对人生的设计感极差。大家都在齐步走的时候,我可能就在那儿散步走。”陈道明说。
陈道明和冯小刚是多年好友。冯说,他是一个清高得只肯在戏里低头的人。如若二人违章被拦下,葛必定先摸着脑袋,嘿嘿笑两声,一脸歉疚,“哥们儿认栽”,博得警察怜爱,有盘旋余地。事实如此。一次,在剧组开机发布会上,众人都在夸戏好,做足宣传。投资方希望陈道明也说点好话,陈道明脸色一沉:“戏怎么样,没拍怎么知道!”记者拿烂片问他观后感,他也直言不讳:“这些剧能面世,是导演脑子完全进水了。”
2018年正月初一,大佬齐聚一堂。冯小刚喝多了,拉着《芳华》女主角苗苗,让她当众表演一段独舞,以说明为何选她当女主角。苗苗因没有准备,稍显尴尬。众人中,只有陈道明出来解围:“第一,人家丫头,作为演员,不便跳这个舞;其次,人家穿着高跟鞋,不方便。”
故事的后半段,苗苗还是脱鞋跳了舞,陈道明给了老友台阶下。《绒花》歌声萦绕,苗苗献舞,陈道明作配,亲自给苗苗弹钢琴伴奏,女歌唱家张燕伴唱。这一刻,没有谁为谁助兴,谁被谁消费,他们都是平等的表演者。也正是因为这样的处世智慧和人格魅力,才让他成为圈中人人敬重的大哥。
事情的后续
其实,陈道明并不总是如此自矜,他也有觉得“世界都围着自己转”的时候。刚拍完《围城》,他在名利场中迷了眼,浮躁了一段时间。但是与钱钟书的交往,让他登时清醒过来。钱老先生家中,几乎看不见什么电器,唯有一台噗噗作响的药锅子,药香书香弥漫。他感觉到,一种真实的从容。“突然发现自己特可怜,在学问面前,自己狗屁不是。”那段时间,他一度厌恶演戏,半隐退了,什么戏都不接。他总想起,父亲跟他说要重学问,重修养,不看好这份职业。他看到了行业的问题,却也改变不了。他让自己远离人群,放逐到边缘。他不愿随波逐流,不妥协,不拍抗日神剧和伪历史剧,给多少钱都不拍。后来,他常以“戏子”自居,因为他知晓行业的弊病,他切实体会过这一切:“这是一种机会主义的职业。当他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便低眉垂眼,四处求人;一旦红了,立刻不知道天高地厚。张狂、轻浮是中国演艺界的一大恶习,一种非常幼稚小儿科的思想水准。”
传言里,他拍戏爱改戏,骂得青年演员抬不起头,片酬天价。的确,许多当红小生和他拍戏前,要做很久的心理建设。拍《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时,陈道明演江一燕的父亲。拍了一上午,江一燕就是进入不了角色。陈道明不留情面,劈头盖脸一顿骂,把江一燕训哭:“入戏你懂不懂啊,你是周蒙这个角色,别把自己当中戏学生!”
拍《康熙王朝》的时候,大阿哥胤禔(yìn tí)西征,因行事鲁莽,生生被俘,颜面无存。逃回来后,他谎称是被大水冲走。胤禔懵了,导演也怔住了,剧本里没有“打人”这出戏。陈道明又让胤禔过来,再给了他一拳。
这还不算,拍撤三藩的那场戏,陈道明不由分说,一碗茶泼到索额图的脸上。后来,记者把这些事全抖搂在他面前,他只说:“如果演员很在意这事,我得说声对不起,如果我要是在戏里突然被打一巴掌,我不觉得什么诧异。”他拍戏从不迟到,也不早退。他和李诚儒拍《冬至》,李本来想装装样子,陈让他别留情面,一开拍,陈被扇得倒向了墙面。他演冯小刚导的《一地鸡毛》里左右逢源的小职员。冯担心他还是“皇上微服私访”的架势,然而他浑然一变,真成了殷勤周到、邋里邋遢的小人物。镜头外,他见人也是点头哈腰,万事有商量,脾气极好。戏拍完,他又回到了“老道”的本来面目。
在电影《归来》的发布会上,记者问他:和巩俐飙戏,有没有觉得特别过瘾?陈道明反问:“什么是飙戏?没听过‘飙戏’,是比谁演得好吗?我们没有‘飙戏’,就是合作。”
因为他的训导,江一燕把周蒙演得深入人心,因该剧一炮而红,人人都记住了这个清淡如菊的蒙蒙。《康熙王朝》的那两场加戏成为经典,保留了帝王威严下的真实和鲜活。他对自己的要求更高。导演可以无限拍,他可以无限次重来。同样的情景,陈道明要给导演拍几个不同的状态。有时导演都说行了,陈道明还是要“再来一条”。和马伊琍拍《我的前半生》的时候,没有他的戏,他也不离开,就在旁边看,想学年轻一代的表演方式。他和马伊琍说:“我们那个时候的表演带有那个年代的痕迹,我来看你们正当年的人,是怎么演戏的,我来学。”他的“霸”,其实是“痴”。对剧痴,对角色痴,对演戏痴。他认为,表演最根本的问题在于真诚。“如果觉得它是负面的,那我希望你也变成这样认真的霸,我相信你的工作会更优秀。”
演戏丰富的人,总是有一套惯用的演戏模式,演什么都像自己。而陈道明一直在追求的是,在戏里认不出他来。他不愿把演戏做成“刻模子”,而是要寻求新鲜感,不被框住。“我知道自己要怎么做,就是不要往自己舒服的那方面来。”“这个行业对我最大的诱惑力就是它的不确定。让我照着走三步,然后往左走半步,再往前挪两步,那我就不干了。”知道冯小刚要拍《唐山大地震》,他跑过去,主动说要演军人的角色,分文不取。后来,陈道明遇上北京人艺的话剧《喜剧的忧伤》,本子极好,演对手戏的是何冰。那会,他已经阔别话剧舞台30年了。一个半月的时间,他把整个剧本背了下来,还是忐忑不已。“面对一千观众,不可造次”。几年前,他跟一个记者说:自己从未说过热爱演戏,只是把它当成生活的一部分。但是,不爱戏,怎么会对自己苛刻如此?不爱戏,又何苦零片酬,接下好几部戏?不爱戏,又何来踱步斟酌,只为推敲一个动作、一个眼神?他很少上综艺,却愿意零片酬去《一年级》教学生表演。他亲自示范,没有咄咄逼人的架势,几句点拨让人茅塞顿开。他教孩子们,表演不能靠想象,要体验共情。“好的表演不是教出来的,而是带出来的。产生真实的体验,包括生理反应,就叫带。”
他也骂过没出息的演员。“有些演员,动不动就在哪摔伤了,在哪掉水里了!你的职业是这个,你应该吃这样的苦!”他知道,资本炒短线、赚热钱,把观众当韭菜,娱乐当道。他也批评过古装剧导演只重颜值,不重演技,“怎么能够把美学的观点理解得这么肤浅?是谁带的这条道?这就是文化的退步。”他也有自己的态度。在一档文化类的节目《传承者》里,几十个山西孩子表演了稷山高台花鼓。几位青年评论员颇有微词。“传统文化节目形式没有变化,没有创新。”“人这么多,找不到焦点,不知道能看谁。”台上的孩子和老师快哭了,陈道明罕见地在节目里发怒。“群体性节目就是需要整齐划一的。仪仗队,你体现个性行吗?这么多人,要做成一个制式的动作,是很难的。”“你们可能有很高的知识,但是对于我们传承的文化,你们连基本的常识都没有。因为你们没看过,你们就否定了它的存在。我反对这个。”他潜下心来,读书写字弹琴,没事就做做面人,给妻子缝制皮包。麻将他也打得极好,总给人说,自己拿了1998年的全国麻将冠军。电影人周黎明说,他活成了“陈酿”。陈道明说自己“无用方得从容”。在他演绎的众多形象中,电影《归来》中的陆焉识和他最为接近。电影里,这个被文革冲击的知识分子,能够做的,就是对着爱人和儿女,坚守住自己的生活,固守本心。给陆焉识画的那幅画,像极了他自己的父亲,一张常常叹息的、戴着同样圆框眼镜的脸。
一个把修养刻在骨子里的男人,一个站在边缘位置、关心行业问题的知识分子。他表演过的那些角色,总是在他的性格中留下一些相似的片段。《康熙王朝》里,他即兴加了一部分内容在怒斥群臣的台词里,后来成了国剧里的“高光时刻”。如今结合陈道明对影视行业的鼓与呼再来看,也别有一番意味:他们烂了,朕心要碎了。祖宗把江山交到朕的手里,却搞成了这个样子,朕是痛心疾首。朕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合眼了,老想着和大伙儿说些什么,可是话总得有个头哇,想来想去只有四个字(正大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