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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童,被废了

冬禾 最人物 2023-11-27

消失数年的天才少年,重新出现在人们视野,但却是一个“伤仲永”的故事。


张炘炀曾是中国最小的大学生、研究生、博士生,“神童”光环在他头上闪闪发光,仿佛一眼就能窥见他的未来:走在科研的康庄大道上,成为天之骄子。


实际上28岁的他没有工作,独居在上海2200元一个月的出租屋,时不时靠父母接济生活费。他每次吃饭几乎不超过15元,常常在直播小黄车上购买过期食物。


有人评论说,张炘炀的人生四次被拖后腿:


10岁,他高考分数是505分,可以选择复读考取更好的大学,被父母拒绝;


13岁,他大学毕业,导师建议等一年公费去德国留学,被父母拒绝;


读研期间,他计算了房价涨跌和家里资金(包括自己的奖学金),称不出国就在北京买套房,被父母租了房子糊弄;


16岁,他扬言说不买房就不读博,被父母曝光给媒体,遭到大众网暴,骂他是不知感恩的学习机器。


“每个人都有一口气,张炘炀的那口气被打散了,所以越活越落魄。”




当张炘炀又一次坐到媒体架好的镜头前,产生了久违的熟悉感。

他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名人”,全国各地的媒体都曾来到他的家和学校,迫切地举着相机拍他。

那时10岁的他对着镜头说:“你们这么拍我,我都感觉我是名人了。”

慢慢长大,张炘炀逐渐厌倦被镜头打扰的生活,开始拒绝多家媒体的采访,直到28岁,重新回归到公众视野。

曾经,他的标签是“神童”——10岁上大学、13岁读硕士、16岁读博。

张炘炀的博士学位证书


如今,他在上海租了一间每月租金2200元的房子,过着独居的生活,没有工作、没有社交,外出的目的地是图书馆,规律且单调。

出租屋有两层,清水装修,沙发、桌子、椅子都十分陈旧,似乎是十年前的老物件,饮水机也已经用了8年,客厅的空地塞满了各种纸盒与塑料袋。


张炘炀变得比小时候更不爱说话了。

他讨厌别人敲他家的门,所以至今没有点过外卖。他常到家附近的商圈吃饭,去自选菜的食堂,也大多挑空心菜、蒸蛋、汤和米饭,仅需十元。

他说自己总吃素,店员笑道说:“对,你要吃一点肉,你看自己都瘦成什么样了。”他一米八的个子,身上几乎没有肉,穿着宽松的短袖,感觉里面空空荡荡的。

张炘炀喜欢把自己每次吃饭的小票都保留着,记录里最多的一次吃饭花销是17元,其余基本上是15元以下。

屋里的纸箱装的是他在直播小黄车里买的过期食品,比如冰豆糕、方便面,他囤了很多箱,大部分都还没被打开。

在直播小黄车上囤的过期食品


他直言自己没什么欲望,曾经在宁夏师范学院当外聘教师,2021年8月辞职,目前与朋友合伙接项目赚钱。当教师期间他差不多攒下5万块,但现在基本上快花完了。

现在没有固定收入,完成一个项目才会得到一笔项目薪酬,最近的项目完成后,到手5万元。

张炘炀主要的收入来源仍然是父母,“如果缺什么东西只需要给父亲打一个电话”,每隔两三个月父母会主动给他打一万元钱。

他讨厌工作,“给别人打工你还想财富自由,开什么玩笑呢?”不用看其他人脸色,即使过着相对拮据的生活也无所谓。

张炘炀对未来丧失憧憬和斗志,认为父母应该一直养育自己,即使“不愿意也得愿意”,“他们欠我1000多万呢,本来说好要在北京买房的也没买,现在那房子该值一千万了吧。”

乏善可陈的生活内容,他主动用“混吃等死”来形容,被问到理想时,他感叹道:“理想是什么?能吃吗?”


1995年,张炘炀出生于辽宁省盘锦市,父亲张会祥是街道办的一名职员,母亲吴慧娟是一名老师。

张会祥详细记录孩子出生后的表现:“3个月时能挪动自己身体、5个月能坐小车、8个月能扶东西、11个月能走、14个月会跑、20个月会说话、21个月就会背诵......”

张炘炀的成长记录册


张会祥出生于农村,是1978级的大学生,1990年,他曾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人大商学院第一届MBA班,但是因为拿不出一万五的学费,只能放弃。

36岁,他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张炘炀,“炘炀”,两个字都带火,他希望孩子能走出和自己一样平庸的一生。

他说:“我做不了什么大事,能做的就是教育好孩子。我要是能培育出孩子。也算是对国家做出贡献了。”

街坊邻居都说,全国都找不出一个张会祥一样的爸爸。张炘炀才两三岁时,张会祥就拿着棍子跟在张炘炀身旁,敦促他学习。

或许因为父母聪明,也或许因为张会祥严格的教育,两岁时,张炘炀便能在几个月内认得两千多个汉字,在同龄小孩们或许连动画片都看不懂的时候,他已经能够阅读报纸。

天资聪颖的张炘炀疯狂跳级, 4岁的他就读于长征小学一年级。6岁,从三年级直接升入五年级;8岁,从初一跳到初三;9岁,直接念高三。

10岁的张炘炀


初中时,张炘炀的成绩并不理想,在班上属于吊车尾的位置,张会祥仍然决定让张炘炀继续跳级。当问到不会担心跳到高三跟不上的问题时,张炘炀只是回答:“初中知识和高中知识不是一个体系。”

10岁的张炘炀踏上了高考考场,在他之前年纪最小的大学生是12岁。他从考场出来时,学校门口围满了记者和看热闹的群众。

张炘炀带着笑跑出来,脸上的稚气尚未褪去,不像是考生,更像是去捣乱的小朋友。张会祥跑过去抱住他,或许在他心中,张炘炀是从战场上凯旋的将军。

父子俩在镜头前拥抱在一起,此前张会祥教育的辛苦、张炘炀学习的压力似乎都在此刻烟消云散,他们毫无芥蒂地拥抱,感觉未来之路一片平坦。

张炘炀出考场被围观


高考后,张炘炀和父亲考虑了两所985高校,中国人民大学和中央民族大学。成绩出来时只有505分,再加50分也考不上这两所学校。

但是他的成绩超过了本科线45分,父亲决定不复读,帮他填报了天津工程师范学院(现更名天津职业技术师范大学)。

为了张炘炀的学习,他们举家从辽宁搬到河北廊坊,母亲吴慧娟来到廊坊市第一实验中学任教,父亲辞去了自己的工作,将所有心思都放在陪读张炘炀这件事上。

全家福


发大学通知书那一天,学院派了一辆小巴到张炘炀家楼下,车里坐满了校领导与记者,学生会主席捧着一大束鲜花送给张炘炀,说:“欢迎您来我们学校读书,祝您在这里学习愉快。”

张炘炀和张会祥在不同的房间接受记者的采访,吴慧娟站在镜头背后默默抹眼泪。

那一刻,没人关心,她的眼泪,源自幸福,还是担忧。


‍‍

国内有关“天才教育”的讨论,大约从上世纪70年代开始。

当时的中国迫切需要组建一支年轻的科学工作者队伍,一位天才少年适时走入了大众视野。

宁铂“2岁背古诗、3岁识百数、4岁学会400多个汉字、6岁学习《中医学概论》并且能够开出合理的药方……”

时任中国科学院副院长的方毅,读到了长达10页的关于宁铂的推荐信。他即刻批示:“请相关人员去核实一下,如属实,应破格收入大学学习。”

1977年11月,中国科技大学接到上级指令:在全国范围内搜寻“早慧少年”,成立“少年大学生培训基地”,尽快培养一支“少而精的基础科学工作队伍”。

几个月之后,这支“知识荒原上的少年突击队”有了一个听起来极为朝气蓬勃的名字:“少年班”。

宁铂(红圈)与少年班同学合影

又经过几个月的筛选和考核,1978年中科大首届少年班共招生21名,其中最大的15岁,年龄最小的,则为11岁的谢彦波。

没多久,全国各地各大高校接连开设“少年班”,并涌现了自发的“神童热”,跳级成为常事,某些地方干脆喊出了“我们这里一定要出一个神童”的目标口号。

少年班同学上课


那是相信神童、相信天才少年的岁月,在张炘炀之前,报道的民间“神童”也不算少,比较有名的天才少年张满意、王思涵因为沉迷网络游戏,导致学业进度落后,被大学退学。

10岁的张炘炀担忧地问张会祥:“爸爸,我不会和张满意、王思涵一样因为网络游戏退学吧?”

张会祥摇摇头:“不会,有我陪在你身边,你就不会像他们那样。你要是玩其他的,我就会督促你。”

吴慧娟起初和张会祥争论过教育的问题,她认为不停给张炘炀跳级,是拔苗助长,基础尚未打牢,就进入下一个阶段。

但是张会祥并不赞同这个想法,“你们做老师的就是教条主义、墨守成规,他有这个能力为什么要和其他人一样学他已经知道的知识呢?”

张炘炀与同学们


张会祥对未来始终是自信的,收到接连的质疑,他表示:“我不担心,有什么好担心的,就是上大学了。”

张炘炀也欣然接受跳级:“ 为啥要跳级呢?因为不跳级对我来说没好处。”

张会祥沉思一会儿:“如果孩子未来真的没有发展不好,不是我的问题,我该做的都做了,如果成不了才,也是你个人的问题。”

张炘炀肯定道:“不好好学习那条路和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不搭边吧。”

但是随着年龄增长,张炘炀也逐渐开始怀疑自己选择的道路是否正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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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炘炀身上总有一种错位感,在他童年时,大家嫌他生长得太慢,还是小孩,在他青少年时,又嫌他比周围的人成熟得更快。

10岁时,张炘炀说:“我最佩服的人是张炘炀,因为我觉得张炘炀哪方面都好。”母亲吴慧娟和另外两位阿姨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吴慧娟告诉他:“其他小孩也有自己的强项。”

张炘炀点点头:“在张炘炀的眼里,张炘炀比其他人都好,其他人可能并不这么觉得。”


张炘炀小时候自信、张扬、从不掩饰自己要说的内容,但害怕失败也从这时初见端倪。

媒体拍摄了他的日常活动,他拍完后提出要求:“你必须把我投篮的镜头剪掉,我其他项目都比投篮好,换成那个...”

话音未落,张会祥接道:“不用剪掉,你一开始不投进去好几个吗?”

张炘炀玩着手上的玩具,突然大声吼道:“闭嘴!”

还有一次父子的冲突发生在大学宿舍里,学院为张炘炀准备了两人间宿舍,方便张会祥照顾他。

张炘炀突然抱怨:“这宿舍比我想象的差,我想象的就是住一个高档的地方,不找一个好一点的地方,我就读不了。”

张会祥起初好声劝他:“ 其他大学生也住这样的宿舍啊。我们也是普通家庭。”

张炘炀激动起来:“我主张奢侈浪费,没钱我就杀了你再说吧。”

张会祥被气得向媒体抱怨道:“要不是我陪读,这孩子一定成不了人,我培养孩子我少活十年。”

张炘炀说这类话时,十分大逆不道,但是转念一想,他不过也才是10岁小孩。‍

同龄小孩坐在张炘炀旁边,他们之间不再有“小学生”和“大学生”的身份差距,而是自然地聊起少儿频道,两人的共同爱好是看《快乐星球》。


和父亲吵了架后,张炘炀隔一会儿会主动贴过去,撒娇道:“我现在气快消了,你哄哄我吧。”

他只是小孩,尚且不明白成人世界的规则,但是由于他是神童,所以旁观者又忍不住用成年人的视野看他。‍‍

等到他16岁,一切却又反了过来。16岁的他考上了北京航空航天大学的博士,再次刷新纪录,成为最年轻的博士生,他身高1米七八,外形和成年人相差无几了。

在他考博前,他曾说,如果父母不给自己买一套北京的房子,他就不读博士了。

当年的新闻


当时北京一套房子大约两百万,父母为了哄他去做研究生答辩,只好租了一套房子骗他说是买的,后来张炘炀回忆说双方都做了妥协,不过他妥协得更多。

张炘炀想要父母买房的发言,让批评铺天盖地向他扑来。大众无法理解,一位十六岁的少年,为什么会提出如此势利、现实的要求?而他们也忘记了,曾经逼迫张炘炀快快长大的,也是他们。

张炘炀曾认为天津和北京是最好的城市,先后去天津、北京读书后,他也在繁华的城市里迷失了自己。

和同学聊天时,他感叹北京的房价好贵,同学嗤笑道:“外地的,滚回你的家。”

不知不觉,他认为成功的人生是北京户口,买房,找好工作。

吴慧娟曾对天津师范学院院长的话记忆犹新:“先成人,再成才。”

“张炘炀跳得太快了,有时候失去了判断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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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岁的张炘炀说:“他(张会祥)的教育方式,注定这个孩子(指自己)的转型期比其他孩子更痛苦。”

张会祥原本想的是一直陪伴在张炘炀旁边,等到孩子学会如何做人后再放手,这在张会祥心中是比较合理的教育方式。但是张炘炀并不这样认为,他相信人总是会断奶,被迫快速成长的拉扯、学习的压力都会反弹。

张会祥对于张炘炀的教育到了几乎极端的地步,会把张炘炀对学习之外的兴趣都扼杀掉。张炘炀小时候有段时间喜欢看《西游记》,张会祥便偷偷把这本书藏了起来。


没有打骂,却依然给张炘炀留下深刻的心理阴影,这是“精神的摧残”。

张会祥不仅对孩子严格,对自己和妻子也如此,十几年里,但凡张炘炀在家,张会祥夫妻俩都不会看电视,即使关掉声音看无声电视也不行。

吴慧娟抱怨过:“我们的生活以孩子为中心了,没有自己的生活了。”张会祥不以为意,他以教育张炘炀为乐趣。”‍

全家福


研究生期间,因为基础薄弱,张炘炀又沉迷网络游戏,毕业都成问题。

父亲半夜气的从北京工业大学,走了50公里,走回了廊坊,第二天到家早上七点多。

“他本来想用这一招来惩罚我,但是只惩罚了他自己。”张炘炀说。

16岁的他仍然期待过传统意义上的成功生活,“我想要成为王者,要不然就没有地位可言。”身旁的同学帮着解释,我们都想要过好生活,只有他想过最好的生活。

张炘炀也逐渐意识到,他背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梦想。如果这个期待落空,他第一反应是:“那我的父亲会非常失望,他首先创造出一个我不知道是不是不切实际的梦想,然后强加到我头上。”

父亲的期待和他的期待过早地纠缠在一起,早就分不清哪一块属于父亲、哪一块属于自己,只能一个人背负起两个人梦想的重量。

张炘炀与父亲


中间张炘炀消失在公众面前好几年,他的博士读了8年。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博士的毕业标准是发两篇核心刊物,他卡在论文上迟迟不能毕业。毕业后,他在宁夏师范学院任教,不久后辞职,现在赋闲在家。

一位一直赶超同龄人速度的天才少年,突然放慢了速度,又与同龄人保持了一致的步伐,甚至更慢。

13岁,数学分析的第一堂课上,老师带领同学感受数学之美,讲到著名的欧拉公式时,张炘炀发现,他之前所学的不相关的公式,全都可以由这个公式关联起来。

学生们都安静听着课,他突然抑制不住自己站起来鼓掌。他曾被一个数学公式触动过。

张会祥希望他成为一个完人,张炘炀希望自己成为一个数学的“牛人”。

而现在,提到理想,张炘炀只会轻飘飘说一句:“理想是什么?能吃吗?”

他以前在乎北京户口、北京住所,现在都被他轻飘飘放下。

张炘炀满意现在“混吃等死”的生活,没有工作、没有压力,他和朋友做着项目,一直在读导师发给他的论文,花了半年,终于读懂了部分,还希望之后能做直播卖东西。

他似乎和自己和解了,不再执着做一个牛人,愿意做一个普通的人,但是似乎又永远没法和解,他仍然觉得父母欠自己1000万,或许欠的不止是那一套北京的房子,还有更多更多。

最早的那位神童宁铂心系天文学,却被劝去学物理,他的状态越来越差,进入物理系后成绩直线下滑。

为了排解内心的遗憾,他开始利用课余时间研究佛学及天体星象学,这本是他的爱好所在,可在外人看来,他变得“神神叨叨,不务正业”。

某一天,面色惨白的宁铂站在湖边沉默了许久,最后用极为平静的语气对自己曾经的引荐人倪霖说:

“倪叔叔,我现在好像一条活鱼,被摔死卖了。”

他原本美好且充满希望的15岁,原本心中的星辰大海,都被一纸被驳回的转学报告,泯灭了。

1978年,中科大少年班合影
宁铂(第二排中间)和同学们都笑得很开心

张炘炀,或许也在拔苗助长和过多的目光中,丢失了一些东西。‍

曾经的导师张跃辉教授仍然希望他不要躺平、不要犹豫,做事要决断。提到张炘炀神童陨落,张跃辉并不赞同:

“他本来就没有起飞,没有什么陨落,他也许真的是一个可以行程万里的飞机,但你没出跑道啊,他现在还在跑道上滑行。”

或许,张炘炀还会飞起来吗?


部分参考资料: 
1.纪录片《家有神童》‍‍‍‍‍‍2.纪录片《看见|十六岁博士生张炘炀》3.九派新闻|《神童归来》

图片来源:网络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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