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勇归来:刀尖与人间
8月下旬的一个周末,陶勇从北京赶往广东两地参加活动,紧接着飞到香港帮学生联系科研项目。我们的对话在他候机时展开,期间,他接到两个来自医院的工作电话。
我问他如今身体能否适应这种工作强度,陶勇慢条斯理地回:“努力,但是不拼命。我觉得还行。”
8月15日,陶勇在社交媒体发出一张照片。他戴着色彩鲜艳的手术帽,专注投入手术。这张照片被点赞十几万次,“陶勇医生重回手术台”的话题登上热搜。
时间回到三年前,北京朝阳医院的恶性伤医事件引燃公众怒火,倒在血泊中的陶勇有多让人痛惜,如今他再拿手术刀的消息就有多让人动容。
无数祝福涌进陶勇的留言区,感动之余,陶勇将这些关注归结于网友的“恻隐之心”:“每个人都希望看到那些被命运打击的人能重新站起来。这是一种善良,也是一种天性。”
他的声音依旧温煦,坚定的力量夹杂其中。
2021年初,陶勇就已回到手术台。
那是一台白内障手术。陶勇本意推脱,患者家属殷殷恳求:“我爸说了,瞎都要瞎在你手里,你做他就放心,你不做他就不做。”
患者的信任催促陶勇迈出这一步。他拿起手术刀,生活的创口随之开始愈合。
和陶勇一起上台的手术团队都是资深医护,还有一位主任医师坐镇一旁,以免陶勇力不从心,也不至于伤害到患者。他的左手仍无法进行太精细的操作,好在左手在手术过程中只是辅助。
手术在十分钟内完成,全程由陶勇独立操作,毫无意外的顺利。
回想整个过程,陶勇用了个比喻:“像骑自行车似的,只要会骑自行车,就算是隔几年不骑,蹬两下也就又上手了。”
陶勇重回诊室
现实,或许并没有陶勇所说的云淡风轻。
眼科手术要求十分精细,陶勇曾如此形容手术的难度:将一张卫生纸上涂满胶水,揉在一起,一年后再将卫生纸揭开,恢复原样。
2020年之前,陶勇对此十分拿手。
他做过15000台眼科手术,最多的时候一天能做86台,每台只需5分钟。不到40岁,他就任主任医师,成为博士生导师,他的诊室经常迎来进修的医生。
他的好友李润如此形容他:陶勇是一个“非正常人类”。他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计算机,也是一本能直立行走的百科全书,是天天打满鸡血的励志达人,也是同情心泛滥的爱心大使。他仿佛天生就是为从医而生的。
受伤前,陶勇于西藏拉萨进行手术义诊
恶意,也出现在这个诊室。
北京朝阳医院的眼科门诊,曾被陶勇比作“菜市场”。专家号号源珍贵,患者们排队焦躁,争吵与插队的现象频频发生。
2020年1月20日下午,正在看诊的陶勇身后挤上来一个人,陶勇本以为是插队问诊的患者,但后脑遭受的重重一击砍碎了他的错觉。
他被袭击了。凶器是一把沉重锋利的菜刀,行凶者是他曾救治过的病人。
凶手是北京怀柔的无业人员,生来高度近视,后来右眼视网膜严重脱离,在别处做过三次手术,出现严重的并发症。陶勇见到对方时,他的眼球已经萎缩。经过陶勇的诊治,部分视力被保住。
可陶勇没有想到,也难以宽恕的是,自己为病人争取来的光明,变成锁定自己的黑暗。
他的脑后被砍中三刀,枕骨差点被砍碎,右臂也被砍伤。更为严重的是左手手臂,神经、肌腱、血管两处断裂。这对外科医生来说,是致命的打击。
陶勇正在治疗的左手
恶性伤医事件引爆公众的怒火,同时被打碎的还有陶勇原本平坦顺遂的人生。
在自传《目光》中,他写道:
“在此之前,我一直有一条清晰的人生之路——我要在行医坐诊的同时,致力于科研,沿着医学界前辈的路踏实地走下去。然而,突如其来的灾祸像一阵飓风将我腾空卷起,让我重新审视那个埋头行进中的自己。”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陶勇并没有就此沉沦,反而迅速从绝望的飓风里脱身而出。至于能够重启人生的最主要原因,他说:“因为得到了很多帮助。”
更准确地说,是他常提到的:我是在五个人的帮助下活下来的。
大概半年前,陶勇路过医院公示窗,看到陈护士骶骨骨折的消息。
他赶忙联系陈护士:“你咋样了,怎么这么不小心。”陈护士宽慰他并不严重。后来陶勇听科室的护士聊起,受伤的原因是陈护士看到一位病人差点摔倒,扑上去救人时被砸了一下。
陶勇感慨:“好人永远是好人。”
时间回到2020年1月20日,陶勇从7楼眼科诊室逃至6楼,陈护士看到浑身是血的他,立刻冲上前,将陶勇拖到自己的检查室,把门反锁,为他急救。
同在诊室的志愿者试图阻拦歹徒,后脑被砍中,肿起的血包三个月都没见好。隔壁诊室的杨硕医生听到外边的混乱,冲出诊室,赤手空拳与歹徒搏斗,“耳朵被削掉了半个,头上一个大包”。
一位快递员看到浴血的陶勇在躲避追砍,顺手抄起广告牌——事后,陶勇在办案人员的口中得知对方的存在,立刻要来联系方式,表达谢意。陶勇还给这位“救命恩人”发了3000元的红包,对方没有接收。
还有一位患者家属田女士,也在阻拦行凶者的过程中被砍伤。陶勇问过她,为什么会选择挺身而出,她回答:“你把我当自己人,我也把你当自己人。”
陶勇与田女士及家属
田女士的孩子罹患白血病,又引发葡萄膜炎,常年求医问药。她租住在河北,为了看病,每周要往北京跑三四趟。有时来不及挂号,陶勇看孩子可怜,就让她们在诊室里等一会,等常规挂号的人看完病,顺手给她的孩子治疗。
事实上,这样的事情对陶勇来说稀松平常。受伤前,陶勇的诊室时常会亮灯到深夜,因为担心异地求诊的患者挂不上号,在北京寻找住处并不便宜,陶勇不会限号。
也正是陶勇的无心之举,让田女士选择出手相助。后来,她还将自己收到的6000元捐款悉数捐给盲童,她在给陶勇的信息里写:“很多爱心历历在目,我们也特别希望把爱心传递下去。”
“所以你问我,为什么能快速从伤害里走出来,因为我看到原来世上真有不少好人。”陶勇总结道,“人人为我,我为人人。”
田女士与陶勇的对话
2020年5月份,出院仅1个月,陶勇回到诊室,还是原来那间。
恢复出诊的原因,陶勇下意识地解释:“因为葡萄膜炎是个慢性病,(治疗时间)隔得太长的话,就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并发症和后遗症。”他放不下那些患者。
此外,他也认为“最好的康复办法,是让自己有事可干,而不是天天养在家里”。
陶勇(中间座位)恢复出诊后
躺在病床上的那些天,陶勇单手敲完《眼内液检测的临床应用》一书的后记。那时他颅内水肿,伴有出血,他担心会有不可控的后遗症,想尽快将书出版。
眼内液检测技术不仅能帮助年轻医生缩短学习曲线,还能在发病早期就有效确定病因,避免更多患者因病致盲。
十年前,陶勇独自开始这项技术的研究。彼时,因为眼病患者并不占多数,投资人也不看好,同行者寥寥无几。2016年,社会号召“大众创业”,他顺势成立检验所,在医院的工作之余兼顾研究,“我坚定地认为,哪怕只有一个患者需要,这项技术也是有价值的”。
目前,眼内液检测技术已推广到全国700家医院,累计帮助8万多名疑难眼病患者。
陶勇并没有想就此成为企业家,他说:“我不懂公司管理,我的梦想不是成为企业家。我只是没办法,要用企业这种形式才能把检验技术推广得更快、更好。”
他的梦想依旧是一个普通眼科医生的梦想:治病、救人,推动眼科技术和诊疗模式进步。
10岁那年,陶勇陪母亲去省城看病。
母亲患有沙眼,时常双眼通红流泪。陶勇亲眼看见医生用一根极细的针从母亲的眼睛里挑出满满一盘“石子”,母亲舒服了许多。
“我选择学医,就是我觉得人体特别神奇,生命的现象很有意思。一方面,能够在人体身上探索,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又能帮助别人,很有价值。”
1997年,陶勇考进北京医科大学(2000年被合并为北京大学医学部)。那时,他长大的江西南城县距离北京的直线距离有近1500公里,坐火车要坐两天一夜。
陶勇与父母一路站到北京,搭上公交车先到天安门,教科书中的建筑就立在他的眼前,他与父母相拥流泪。
少年陶勇
陶勇曾说,自己整个大学时代,都在克服自卑。
北京的大学人才济济。他的舍友里有国家二级运动员,有人得过书法比赛一等奖,有人会弹吉他、踢足球,“我这些方面都比不过大家,但我想挑战一下”。
大三那年,学校组织献血。献完血后,陶勇去批发市场进了两筐枣,在学校食堂门口摆摊卖。有位同学给他编了顺口溜:“嘴大吃八方,还是枣儿香”。
研究生期间,因为医院住宿条件紧张,他被分配到后海附近充当临时宿舍的旅馆。宿舍旁边是四环市场,陶勇就去卖肉的摊子转悠,买实验用的猪眼珠。
对话过程中,他变换语调,模仿着自己和肉摊老板对话:
“我要买这个猪眼。”
“你就要俩眼珠子,这哪儿行呢?”
“您看这眼珠对我们也挺重要的,人家买猪头肉的可能也不在意眼珠有没有。”
“那行吧,五块钱一个。”
“您猪头肉才卖多少钱啊?”
最后,他还价还到3块钱。陶勇兴奋地讲:“我努力地克服自卑内向,我做了小小的举动,并且落地执行,那是我给自己的肯定和鼓励。”
陶勇在北大就读时
在陶勇看来,医学生的成长过程中最关键的就是感受快乐。只有在学习时体会到温度,才会在从医后用有温度的听诊器为患者检查。
只是,在主观的快乐之外,医学的严肃也不可忽视。同样是与猪眼睛有关的叙事,陶勇在书中记录下另一个角度的故事。
从医早期,他执刀白内障手术,切口总不合适,他的解决方案是买来几百个猪眼睛,一个动作重复练了两天。“别人吃饭的时候我练习,别人睡觉的时候我学习,只有别人娱乐的时候我休息。”他如此写道。
受伤前,陶勇进行眼科手术
2007年,27岁的陶勇从北京大学医学部博士毕业,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
没有人能清楚地讲出,从一个自卑的小镇学子到头等学府的优秀毕业生,这10年医学路到底有多难走。
如今回想起来,陶勇想了许久,发现自己记住的都是快乐。“我不太能记住那些很痛苦的事情。记忆力是一种能力,遗忘力也是,可能对我来说,遗忘力的天赋比记忆力还要强点。”
这次毕业生发言,被陶勇视作人生中的一座里程碑。
成为人生关键节点的考虑因素倒不是学校的名声地位,“因为我喜欢的是学医,不是说非得在某个固定的院校”,他觉得,这是对父母的一个交代。
2007年,陶勇作为毕业生代表发言
陶勇的母亲曾在新华书店工作,她能力突出,多次代表书店到省里、市里参加比赛,但为了培养孩子,母亲无奈放弃许多在职业上的发展机会。
为了让陶勇早饭吃得健康,母亲会拿着自家碗筷等在早餐店门口。等老板的笼屉一打开,母亲就去夹最先出笼的包子。“她担心打开的时间太长,别人到处翻的话,包子可能就弄脏了。”
陶勇的父亲也是如此。父亲是遗腹子,家中清贫,却从未在物质上短缺过陶勇。儿时陶勇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有一排书架,摆满各类书籍。
今年7月份,43岁的陶勇给父亲庆祝生日。父亲对他说:自己没有见过父亲,不知道合格的父亲该是什么样子,他一直有些紧张,总觉得哪里做得不好。
陶勇想,当自己成为北大学子中的佼佼者,父母或许就会得到一个证明:“这些年做父母是成功的。”
同样被陶勇称作“里程碑”的,还有其他两件事。
其一是女儿的出生。陶勇还记得,刚出生的孩子皱巴着一张脸,手指甲有些长,“跟小老太太似的”。
父亲的责任与生活的压力瞬间涌起,他开始考虑孩子的未来。
2020年,陶勇的女儿已经9岁。她在一次演讲中提到,那段时间她被困在噩梦里,她想不明白:为什么爸爸没有做错事,却要遭受伤害。
陶勇没有对女儿多解释什么,“因为这么复杂的社会现象,你很难解释清楚。生活需要她自己去经历,答案也要她自己去找”。
如今,12岁的女儿生活依旧。陶勇的社交平台里呈现的是一个热爱运动的小姑娘,为了藏手机与爸妈斗智斗勇。当她看到承受伤害的爸爸没有一蹶不起,她自然也觉得天不会倒塌。
陶勇与患者
剩下的一座“里程碑”,是陶勇决定去医管中心挂职。
那是2015年,陶勇在北京大学人民医院工作,计划进行眼内液检测技术的研发。他想成立检验所,但咨询过身边人,都不清楚医生是否有资格成立公司。陶勇干脆向学校申请名额,到北京市医院管理局医疗护理处挂职,去了解“红线”到底在哪里。
也是在挂职的这段时间,陶勇遇到一件影响至今的事情。
2016年初,一段视频在网络上传播,视频里一位女子站在北京某家医院的大厅怒斥黄牛:“300块钱的号,他要4500。”视频引起轩然大波,没过多久,北京推出“京医通”挂号服务,患者可以在网络上预约挂号,缓解挂号困难。
陶勇还记得,当时领导给他们开会说的那句话:“我们要把坏事变成好事。”
四年后,经历过死里逃生,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这句话,他想:“我们没有办法挡住坏事的来临,我们要想办法把坏事变好事。”
陶勇(右)受伤治疗期间
2020年下半年,陶勇发起“光盲计划”,致力于为全国1700多万盲人和低视力人群,包括十万多盲童提供服务。
“光盲计划”分为两部分,一部分是采用科技和科普的手段,让光明留在眼底;另一部分则是通过公益项目,比如培养视障音频主播,让盲人拥抱社会。
陶勇在社交平台里写:“我从未想过要‘红’,如果可以,我情愿不上热搜,但既然已经‘红’了,我就想好好使用这么多人给我的‘红利’。”他的身份也由此发生改变,之前他是“陶医生”“陶教授”,如今他成了科普博主。
同样,质疑随之出现。
小时候,陶勇长得胖,同学给他起外号叫“陶猪”,幸而父母坚定的爱意与优异的成绩,让他没有迷失在嘲讽声中。
后来,他在诊室被无端砍伤,哪怕他认为自己的诊治方案毫无问题。
再之后,陶勇在荧幕里频频出镜,有一些声音开始出现,质疑他离开医生本职,要走“网红路线”。
面对这样的言论,陶勇再次用了一个生动的比喻:“人生就像是在过桥,别人的评价是桥上的扶手,我们就在桥中间走,没必要去摸扶手,它就是一个起到提醒作用的边界。”
恶意就像是庄稼地里的杂草,“有人的地方就会有恶意,你不可能消灭掉,你得尊重它的存在”。既然草没办法除净,不妨让庄稼长得更旺盛一点,让恶意得到压制,让善意得到释放。
意外发生后,陶勇在眼科诊室的墙上挂起几幅油画,“希望让大家进到这里,觉得像进到艺术殿堂”,让高雅的环境自觉约束人类的素质。
他又请来志愿者在诊室服务。当患者与医生遇到难以处理的矛盾时,志愿者前去沟通,患者多数会冷静下来——“他(患者)没法投诉志愿者,而且人家说得也在理。”
陶勇与小小志愿者
陶勇形容自己,是一个目标明确的人。
最开始,他的目标是学医,于是考上医科大学。他在医学领域铆劲前行,31岁,他成为副主任医师,35岁,成为主任医师。
2011年,他就职的北京大学人民医院的眼科教室中挂着一幅韩启德的题词:挑战疑难眼病,拯救视觉损伤。“挑战疑难眼病”六个字抓住陶勇的眼睛,“我经常在想,如果我只是要做一个手术匠,我为什么要上北大医学部”。
这一年,他开始专攻葡萄膜炎,彼时全国48000名眼科医生中,专职葡萄膜炎诊治的不足10位——这个数字至今仍没有太大变化。
葡萄膜炎在眼科还有个名字,是“难病穷病”。病因复杂,病变发展速度快,而且患者多数患有自身免疫疾病,比如白血病、白塞氏病,常年的治疗早已掏空家底,陶勇形容这个专业“既冷门又不赚钱”。
既然认定这道桥,桥上的扶手他就不再在意。
受伤前,陶勇进行手术
2020年底,陶勇被邀请登上一档脱口秀跨年的综艺,至于决定登台的原因,他笑着说:“到年底盘点了一下,说一年到头来遭遇糟心事的,好像我得排到前十名。”
他没有过多考虑,就应下邀约。同样的想法也出现在2021年的一档求职综艺中,他作为“加油团”出现在观察室,探讨医学生们在真实医院环境中经历的悲欢离合。
陶勇说,他想要通过这个节目,给那些重压之下的年轻医生们一些信心,让公众更多地了解医学生如何成长。
他聊起现在年轻人的“丧文化”,认为不能怪年轻人。“今天的丧有时候是一种无奈,是一种没有办法改变现状才表现出来的状态。如果真的能够让他们看到更多的希望,让他们能够过上有尊严的生活,在未来从业的过程中能够真的实现他们的情怀。你放心,他绝对不会丧,马上爬起来了。”
至于成名、金钱的话题,陶勇始终没主动提起。
陶勇作为年轻医生时
陶勇并不富裕。
二十年间,他在北京四处租房,挤一个多小时地铁去医院上班。2020年下半年,他终于在妻子单位附近买下房子,他笑着说:“我都43了,也不能再租房了啊。”
此前,他也会被邀请到外地或私立医院做手术,但他没有坚持。他总惦记这些病人的术后管理,无法亲自查房,心理压力太大。“可能是我的内心性格决定的。我的内核是不断探索。(外出)做手术是赚点钱,但是会觉得生命的质量没有意思。”
他提过多次,从医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理想主义。
“(选择学医的人)对于物质利益看得没有那么重,只要能达到他的生活标准,他都能接受。特别爱钱、喜欢奢侈品的,他也不会来学。”
意外发生时,有陶勇曾经救治过的患者发声,说陶勇曾给患者垫付2万块做手术。陶勇在书里讲起这件事:“其实大多数医生都会这么做,因为我们接触到的是和生命相关的事情,在生命面前,其他一切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陶勇与患者
人们总是好奇,陶勇究竟是如何从巨大变故中重启人生,一句他常说的话,或许可以解答:
“当你到过银河系的边缘,就不会允许自己的世界里只有月亮。”
2009年,29岁的陶勇第一次登上“健康快车”,去往江西乐安。
那是一列被改造过的火车,车厢里搭建出一间简易眼科医院,行驶至目的地后,火车驻留三个月,给当地患者做免费白内障手术。
出发前,老师嘱咐陶勇量力而行,“复杂的不要去碰,因为很有可能失败”。陶勇却在这里遇到王阿婆。
王阿婆有严重的驼背,白内障的程度十分严重,肚子里还长了肿瘤,手术操作难度极大。比手术更难的,是她的余生:阿婆丈夫过世十年,儿子也在事故中遇难,当地有个习俗,如果不是自己亲手制作寿衣,“到了那边会见不到自己的家人”。
陶勇为王阿婆做了手术,半个小时后,手术成功。
后来陶勇得知,王阿婆在手术后一个星期离世,离开前,她为自己做了寿衣,将儿子和丈夫的照片缝进衣服口袋。她还托人告诉陶勇:谢谢你,帮我找到回家的路。
2023年5月,北京朝阳医院眼科承担“健康快车”新疆巴州站手术任务,陶勇再次登上列车。这是他第五次出现在这里。
时代大跨步前进,眼科技术飞速发展,陶勇在“健康快车”上找到不变的叙事——患者的尊重,这是在专家云集的北京很难体会的感受。
当他来到医疗资源匮乏的乡镇,“一听说是北京的专家,(患者)眼睛里都放光,我会觉得我对他们很重要。”
他在书里写:“理想主义的人更贪心,他们要的是自己内心的满足。”
2021年之后,陶勇告别复健,他的左手依旧不能正常伸展,“反正也接受了这种状态,吃得香,睡得着,找到了自己适应的工作状态”。
他的生活经历一次短暂的错轨,又回到他预想的桥上。只不过,当有人走在他的背后,或者在楼道里比较昏暗时,他有时会心生紧张,“但也不会非常焦虑”。
生命短暂,浪费在恐惧中太过可惜。
身为医生,见识过太多死亡,又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如今,提起死亡对他的影响,陶勇分享了一段话,来自荷马的《伊利亚特》:
只因在劫难逃,万物更显美好。你永远不会比此刻更美,我们也永远不会重回此地。
*图片来源于受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