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的无痛,睡一觉就完事儿了。”48岁的丁霞如此形容取节育环时的感受。
2020年9月,丁霞忽然腰疼,下体持续流血,她的第一反应是,可能是体内的节育环导致的。
检查过后,丁霞被确诊为子宫内膜增生,虽然不是由节育环引起,但她仍旧决定,将这个佩戴了近18年的螺旋状节育环取下。“听别人说不能戴太久,最好七八年换一次。”
像丁霞这样“幸运”的人并不多,很多女性,直到身体出现问题后,才意识到需要取环。微博超话#带妈妈取环#下面,网友分享了自己和身边长辈的取环经历——
“母亲因为环戳破了子宫壁形成内膜粘黏,多年经血排不出淤在体内。”
“我妈是因为子宫肌瘤取出了节育环。”
“我今天取出了带了7年的节育环,感觉像肉被拽出来一样。”
节育环,俗称避孕环,是一种放置在子宫腔内的避孕装置。上环,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妇女的集体记忆。有数据统计,在计划生育的背景下,1980年至2009年间,全国共实施妇女上环术2.86亿次。
如今,当年这批适育女性正逐渐进入绝经期,而她们身体里的节育环,却伴随着历史被逐渐遗忘。
2020年6月,青年艺术家周雯静的一件名为《女人系列·节育环》的作品受到广泛关注。很多人第一次知道节育环,同时意识到自己母亲的身体里,或许也有这样一个节育环还未取出。
「最人物」联系到周雯静,和她聊了聊节育环这件“小”事。
“在这些年的创作和采访经历中,我真切地感受到,没有一个所谓的受苦的女性的群像,有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真实而具体的人。”
如果不是母亲的一次经历,周雯静或许永远不会关注到“节育环”这个话题。
2011年,周雯静刚刚升入四川美术学院研究生一年级,学习舞台美术戏剧。那年冬天,远在湖南株洲老家的母亲,经常腰酸背痛,还伴有少量出血症状,父亲带她到医院检查后,做了取环手术。节育环因为置入时间过长,已经嵌到身体里,和肉长在了一起。取环手术之后,周雯静的母亲经历了一次大出血,身体状况始终不太稳定。再次到医院做检查时,母亲被诊断出疑似子宫癌。此后,周雯静开始始频繁陪母亲进出医院。和大多数同龄人一样,周雯静第一次知道节育环这个东西,也开始有了想要表达的冲动。“作为一个学艺术的学生,人生中出现了一个比较重大的事件,会自然的想用一种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周文静说道。伴随着强烈的好奇心,在没有任何规划的前提下,从2011年至2014年,周雯静陆续采访了50余人。从家人、妈妈的同事、同学的母亲,慢慢扩散到楼下打印店和水果店的老板……随着采访的扩大,网上开始有人主动联系周雯静。让她惊讶的是,受访者中,几乎没有人对这个话题感到扭捏,周雯静甚至不用提问。“我发现,只要不用摄像机对着她们,大家都非常乐于分享,有些人会滔滔不绝地讲。”碰到愿意聊的人,周雯静拿着纸和笔就去了,开始甚至没有录音。直到采访了一二十个人后,周雯静意识到,大部分人上环后,都会出现各种并发症。楼下打印店的阿姨因为佩戴节育环,出现脊椎疼痛的现象,反复摘取过好几次;也有人因为节育环带来的疼痛,长时间处于躁郁状态。在之后的采访中,周雯静一边构思作品,一边针对性的提问。同时,为了更深入了解节育环及其历史,她翻阅了大量医学资料。模糊的冲动,开始变得更为具象。周雯静的第一件当代艺术作品《女人系列·节育环》(后文统称“《节育环》”)诞生了——300个人类历史上真实存在过的节育环,被1:1还原,整齐地嵌在一面蓝丝绒上。2014年,在四川美术学院研究生的毕业展上,周雯静第一次展出了自己的作品。这是一次只针对学校内部的作品展,范围很小,但还是有很多人联系她。“我的展场上有很多人会来找我聊天,但是几乎没有人找我聊艺术,而是会咨询我一些医学上的问题。”最令周雯静印象深刻的,是一名学校里的保洁阿姨。阿姨每次打扫卫生或是在附近的时候,会特地来展厅等周雯静。三天后,阿姨终于见到了周雯静,她说自己三十多岁,已经佩戴过两三个节育环,最后一个戴了六七年,因为始终和身体不适配,节育环曾引发盆腔炎。对于保洁阿姨而言,去医院是一件更高成本的事情,也更难以启齿。所以,她找到周雯静,希望她能提供一些建议。周雯静时常感到,自己在医生和艺术家的角色中来回游走。而在展厅之外,周雯静听到了更多让她心疼的故事。1992年上环的张雨,曾长期忍受着节育环所带来的副作用,一忍便是20多年。因为宫口较小,当时国内现有的节育环均不适配,最终,张雨选择了进口的T字形环。上环后,张雨每个月里,有一半时间都在出血,“突然就要来血,从家里面卧室走到厕所,一路都在滴血。”在此期间,医生给她的医嘱仅仅是,再忍一忍,等到停经子宫萎缩就不会出血了。直到55岁,张雨依旧没有停经,但这一切终于结束了。因为节育环的不适配,导致子宫不断地增生,张雨被告知,要摘除整个子宫。“这不是个案,而是一件蛮普遍的状态。”周雯静说道。在南京大学研究生孔星星的毕业论文《成就背后的代价》中,曾引用某市人口与计划生育内部数据,经医学鉴定的节育手术并发症中,因输卵管结扎所致的并发症——肠粘连、腹壁瘘管、慢性盆腔炎,甚至神经官能症等等,几乎占到了 80%。所有的故事,汇成周雯静的作品。2020年6月,周雯静的作品《节育环》在北京展出后,意外走红。原本以为只是昙花一现,令周雯静没有想到的是,话题持续发酵。“对我来说,突然被看见,然后迅速被遗忘,这是互联网的基本特点。”越来越多的人在周雯静的微博下面留言,她们向她讲述自己和身边人的经历。“聊几句话,就能把一个人一生的遭遇讲完”。甚至有人建立了#带妈妈去取环#的微博超话,几天之内有2000多万的点击率。2021年,周雯静在上海某个商场的试衣间里,听到外面的两个营业员提到自己的作品。其中一个营业员第一次知道节育环,并且马上给自己的妈妈打了电话。 “你能想象到我当时在试衣间里的感受,很神奇。”周雯静惊讶地说道。
“我们这一代女孩,更多的是向外探索,父母真正能给予的东西是非常有限的。”
在周雯静的记忆里,母亲是个内敛的人。初高中时代,妈妈始终扮演着一个传统的母亲角色,不会谈论性和生育相关的话题。母亲大学毕业后,一直在铁路集团工作,调换过一些岗位,但始终和艺术没有太大的关联。在看到周雯静的作品之前,母亲都不太清楚她在做些什么。《节育环》展出前后,周雯静和母亲始终没有深入聊过这个话题,但母女的关系,以一种非语言的形式被拉近了,“心灵上更靠近了,它超越了话语。”在周雯静看来,母亲这代人,是才华被浪费的一代。因为时代的特殊性,“她们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工种,成为大系统中的一颗螺丝钉。”但在更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周雯静感到母亲也是幸运的。在创作《节育环》的同时,周雯静创作了另一个作品《女人系列·取暖》。她将母亲衣柜里的所有衣服标签剪下来,时间跨度在2004至2014年之间。一张张小卡片,记录着颜色、款式、衣服尺寸和购买时间,做成标本一样的镜框。通过卡片,一个人的身高、喜好和大致性格被刻画出来。这背后折射出了中国经济腾飞之后,是如何影响一个中国三线城市的上班族女性的生活。“你能够发现,这个家庭好像从某一年开始收入还不错,开始买一点稍微贵的衣服了。甚至你可以发现,某一个欧美的品牌在哪一年开始进入了中国一个三线城市的市场。”1989年,周雯静出生于湖南株洲,这是一座非常典型的工业城市,城市城市主要人口来自外来移民。在更早的时候,周雯静的祖父母也是通过工作移民,来到这座城市。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周雯静的奶奶从东北移民到湖南株洲,在市毛巾厂工作。奶奶去世后,周雯静和父亲整理遗物时发现,她的衣柜里有将近20公斤的毛巾。2017年,周雯静将这些毛巾缝制成一个长帆,挂在“重棉四厂”的一个废弃厂房里。这个厂房曾是纺织厂,在现场,一群纺织厂的退休女工们,穿上当年的工作制服去看展。从这个作品开始,周雯静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微观史”创作方法,她关注具体的人、具体的事件,通过记录,构成一部个人的文明史。也正是这几次的创作,让周雯静意识到,相比于于集体性的设计创作,她更适合个人化的创作。2014年,从四川美术学院舞台美术戏剧毕业后,周雯静远赴法国修读第二硕士学位,这一次,她选择了艺术专业。在法国读书的两年多时间里,周雯静的思维方式和观察事物的习惯受到极大的冲击。“在国内会觉得自己是个文艺青年,读了一些书,到法国后会发现,那些书在他们看来就是常识。”法国的授课方式和国内不同。第一节课,周雯静拿到了两页A4纸,正反两面印满了要看的书目。初到法国,读法语书籍仍有些困难,别人一周能读完8本书,周雯静只能读完一本,还是每天必须读到晚上一两点。前三个月,周雯静创作不出任何作品,她开始到处逛博物馆和美术馆。最令她深受启发的是,巴黎医科大学的一个博物馆。馆内展出了19世纪所有的临床器材,银质餐具一般的手术刀被放置在木匣子里,“给观者的感受是刺痛的、难受的、暴力的。”回来后,周雯静开始创作《红色系列》。在她看来,红色有非常多的隐喻,而作为一名女性,最明显的隐喻便是血液,这是女性最频繁的一种体验。 在《红色系列》作品中,周雯静最喜欢的是第三个作品。她创作了12个没有头、没有手、没有腿,没有一切个人和社会身份象征的部位,只保留了女性具有生殖功能的女人体,放置到红色墨水里浸泡一个月。“我喜欢它,是因为它是完全偶然的一个产物。”在石膏缓慢吸水的过程中,最开始它呈现出温柔的粉红色,反复吸干后,石膏像淋巴液一样,在女人体上攀爬、晕染,效果异常惊人——一种疾病的特征,令人不适。在她看来,女性怀孕这件事在大众媒体的报道中是失真的。怀孕被过度美化,它展现了女明星孕期和孕后的光鲜亮丽,却忽略了生育本身和女性所遭受的身体困境。公众一边过度理想化怀孕本身,一边将其神秘化,即便是很好的朋友,也鲜少讨论关于怀孕的困境,避而不谈成为共识。“怀孕本身并不是洁白无瑕的,而艺术应该是带着某种挑衅意味的。”周雯静说道。在创作作品时,周雯静通常从一个冲动开始,不可名状地想表达,“我奉行的是你不做的话就什么都没有”。
“当你越来越了解这些历史的时候,你不可能不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
她找到法国当地的低温陶,将节育环嵌入瓷片中再取出,注入红色墨水后,形成一个个深红的痕迹。烧制出来的瓷片像人的皮肤,而“疼痛”的痕迹被永久封存。不同于最初的讽刺和视觉冲击力,第二版《节育环》更注重自我意识的觉醒。“原本作品中讽刺意味减弱了,它更接近我的初衷,展现节育环嵌入取出后,在身体留下的是什么。” 在今天,很多人会以为因为时代问题,戴节育环的大多是中老年女性。但在收到了诸多留言、评论和采访后,周雯静发现,仍有许多年轻的女性在使用节育环,而她们对节育环的运作机制和副作用,几乎一无所知。相比于节育环本身,周雯静认为,当事人是否行驶了自己的知情权和选择权更为重要。而当女性佩戴了节育环,却丝毫不了解它,佩戴节育环,便成为一种健康隐患。节育环的历史,可追溯到数千年前。人们将石头或是其他物体放置到骆驼、母牛和女人的子宫里,用以避孕。而在现代,女性使用节育环始于20世纪早期。当时比较流行的节育方式是,在子宫内放置阴道环,用以阻拦精子。二战中期,西方的私人诊所开始大范围发明各种形状的节育环,他们将节育环放置在“不适合”生育的女性身体中。直到20世纪70年代,节育器开始加入杀精的铜元素,同时采用了今天十分普遍的T形宫内节育器。世界卫生组织的公开文件显示,宫内节育器正常使用的避孕有效率超过 99%,与男性结扎并列榜首。但在不断提及节育环避孕效果显著的同时,鲜有人提到其避孕原理:通过不断运动刮擦子宫壁,造成子宫的无菌性炎症,使胚胎无法在子宫内正常着床受孕,从而达到避孕目的。更通俗来讲,节育环使子宫形成永久性发炎,导致精子无法着床。常见副反应包括:经期紊乱,经期出血量增加,经期延长,不同程度的腰痛、腹痛。这是节育器放置手术正确操作的情况下。在论文《成就背后的代价》中,曾记录一位女性的上环经历:小腹部时常疼痛,因为不能私自取出,痛得厉害就去村里的诊所打点消炎针。绝经后的女性,雌激素水平下降,子宫萎缩,宫口变紧,节育环可能会长进肉里;而另一些女性,会引发其他病症,导致切除整个子宫,或是在取环时发生意外,引发尿道感染等。在 2007 年的一次大规模调查中显示,害怕疼痛和不知道需要取环,是绝经两年后仍未取环的主因。不同节育环使用年限不同,最短为5至8年,最长为10年以上。但据统计,中国女性平均带环时间20.96 年,最长的竟高达41年。有媒体报道,一位早已停经的女性,在取环时,被发现节育环深深地嵌在肉里,接连两次取环未果。第一次,因子宫壁增厚导致炎症,没能取成;第二次则直接大出血。 而另一位“幸运”的女性,在撕扯肉一般的疼痛之下,终于取下了节育环。陪伴了她24年的节育环,被一块血肉包裹着,似乎已经生锈。少数人的讲述,便可窥见取环困难的冰山一角,但更多的女性选择“不想它,不讲它,遗忘它”。
代际和个体经验的差别,曾让周雯静自觉,如今的女性已然争取到了相当大的平等。有机会上学、受到高等教育、在艺术领域工作,她很少能深刻地感受到两性的不平等。但网上,仍旧有各种各样的声音,各种各样的生活告诉周雯静,“原来我的生活是狭隘的”,很多女性正在面临难以想象的生存困境。而得益于《节育环》这个作品,周雯静深知,“当你越来越了解这些历史的时候,你不可能不成为一个女性主义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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