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通跨国电话,打破了邱娟妹的平静生活。
2018年,47岁的邱娟妹驰骋广场,擅长舞剑、打扇和健身球,是浙江台州市椒江区武术协会太极拳队的副队长。
彼时,她的儿子何华杰24岁。由于父亲创业失败,欠下巨债,他背井离乡远赴蒙古国,靠双手重塑幸福的小家。
2018年3月25日,噩耗传来。大使馆的工作人员在电话里告知,何华杰在蒙古“出车祸了,人很严重”。
简简单单8个字,改写了一对母子的人生。
两天后,邱娟妹在北京301医院见到了全身裹满绷带的何华杰。此后500多天,母子二人,上演了一场对抗厄运的人生大戏。
本以为是一个励志的故事,但采访过程中我们发现,相比于何华杰的坚强,他和母亲的相处更值得书写。
那是一段互相救赎的母子关系。因为爱而走到崩溃边缘的他们,又因为爱,将彼此拉出命运的黑洞。
2017年,何华杰为了替父还债来到蒙古国,负责采购萤石矿。此后,他需要查勘一座又一座矿山,飞奔在广阔的草原。生活劳累且充实,每天和母亲的聊天,很大程度缓解了他的精神压力。母子二人有说不完的话,有关蒙古国草原的壮阔、生活的琐碎、工作的进步,以及越来越近的回国计划。2018年3月24日早上6点,何华杰忍受着身体的酸痛从床上醒来。像平常一样,他陪同老板从乌兰巴托前往乔伊尔考察矿山。不同的是,这次的司机是临时找来的年轻人,没有长途经验。何华杰来不及多虑,上车不久,他倚靠着车椅沉沉地睡着。那天早上,汽车在行驶了100多公里后翻出马路。睡梦中,何华杰的人生从此偏离既定轨道。醒来时,何华杰躺在医院的病床。透过氧气罩,他意识到自己发生了车祸。由于没有感受到疼痛,他以为只是轻微的骨折,直到被送往北京治疗。在北京的301医院,医生将两块金属固定在何华杰的脑袋,通过拉扯头皮,将错位的颈椎复位。每当如此,何华杰痛到在清醒和昏迷中反复。一次醒来,何华杰看到医生们在病床旁探讨病情。颈6骨折脱位并颈髓损伤、颈7棘突骨折、肺挫伤……从密密麻麻的专业术语中,他依稀听到一个容易理解的词语——高位截瘫。出事前,邱娟妹和何华杰保持密切的联系,偶尔还会视频通话、收到语音消息的“我爱你”。但在2018年3月24日那天,儿子罕见没给自己发消息。邱娟妹以为儿子工作太忙,不以为意。直到第二天中午,身在浙江的她和丈夫接到蒙古国大使馆打来的电话,顿时“整个天塌下来了”。他们被告知何华杰在蒙古发生车祸昏迷,需要赶往北京。没等到何华杰本人的确认,仅仅听到“出车祸了,人很严重”八个字,邱娟妹的世界已经天旋地转。她联系大儿子(何华杰的哥哥)预订车票。由于台州的航班无法直达北京,何华杰的妈妈、爸爸、哥哥三人先到杭州,再从杭州飞往天津,最后从天津坐高铁到北京。这一路,邱娟妹哭个不停,吃不下,睡不着。3月26日早上8点,他们抵达北京301医院。当时何华杰还没到医院,三人站在医院门口,每看到一辆救护车停下,都围过去寻找那张熟悉的脸庞。情绪大起大落,经过12个小时的焦灼和等待,他们才看到躺在担架上,身上裹满绷带的何华杰。检查过后,医生将何华杰的哥哥喊进病房。哥哥走出病房,艰难地告诉爸妈何华杰的伤势。听到何华杰再也站不起来,邱娟妹撑不住,瘫坐在椅子上。邱娟妹告诉「最人物」,“那时候我睡不着,眼泪流了三天三夜。”3月29日,何华杰做完手术,被推进ICU。邱娟妹三人不能守侯在身边,唯有每天下午三点半,隔着屏幕窥探虚弱的何华杰。屏幕里的何华杰脸色苍白,骨瘦如柴,全身插满管子,屏幕外,邱娟妹满脸忧愁。18天后,何华杰从ICU转出普通病房,大家松了一口气。但没多久,何华杰的身体又出现各种各样的问题,痰堵气管、肚子胀气……3月底的北京下起了雪,邱娟妹三人在异地他乡颤颤巍巍。他们住在医院附近的旅馆,一旦看到医生打来电话,还没按下接听,心已经凉了一半。他们需要不定时赶到医院签手术同意书,四处奔走,紧急时只管签字,根本来不及看签署的内容。望着只有手臂能动的何华杰,邱娟妹心如刀割。医生建议她不在何华杰面前哭,难受时,她默默走到病房外,关上门,眼泪夺眶而出。
他从小性格乐观,充满朝气,身高超过一米八,面庞俊俏。饶是如此,当躺在床上成为只能被照顾的病人,他也无法接受巨大的心理落差,眼神渐渐失去光芒。肉体被禁锢在2平米的病床,视野局限于比2平米稍微大一点的天花板,幽暗的情绪缠绕心头,何华杰麻木地活着。他形容那时的自己:没有思想、没有灵魂、不会思考,就像一个只会呼吸的躯体,连吃饭睡觉,都得重新学习适应。苦难带来的持续性沮丧,令他情绪崩溃。他常常向邱娟妹怄气,“救回来干嘛,我死掉算了。”家人炽烈的爱,成为何华杰肆意发泄的底气。多亏家人的包容,他冷静下来后,恢复了思考——“如果我死了,然后会怎样?”一天,何华杰突然想到,假如自己离开世界,父母每逢过节,烧了他最爱吃的饭菜带到墓碑前。他们可能一片沉默,可能哭成泪人,可能假装开心……无论哪个场景,都让他难以接受,“妈呀,我的思考立马被打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过去的鲁莽,想起家人对自己的付出,愧疚不已。虽然何华杰的治疗费用由公司报销,但全家人在异地吃、住的开支,足以让这个遭受重创的家雪上加霜。更何况,为了照顾何华杰,爸爸和哥哥辞去工作,整个家庭毫无收入。迫于经济压力,何华杰治疗了40多天后,从北京回到杭州。杭州是何华杰最喜欢的城市,有朋友照应。最重要的是,在杭州,爸爸可以赚钱缓解压力。当时他们窘迫到靠探望的亲人朋友赠礼,才能保持何华杰每天喝一瓶牛奶。这样的生活持续到2018年11月,他们转到台州老家的医院接受康复训练,哥哥得以继续工作。大半年前,为了何华杰,全家人孤注一掷,爸爸和哥哥相继辞去工作。对于他们而言,工作、财富远不及家人的健康重要。人在,尚可重塑生活的秩序。不只是榨干钱包,在照顾何华杰的过程中,邱娟妹一度患上中度贫血。她不得不住院疗养,回家休息了两个月。贫血的病因复杂多样,比如压力过大、睡眠不足……曾几何时,她是广场上一朵灿烂的花——太极扇、舞剑、太极拳、健身球等,通通略懂一二。
邱娟妹旧照
35岁那年,邱娟妹开始驰骋广场,凭借木兰剑、木兰拳等“功夫”,代表街道出征,不久后当上台州市椒江区武术协会太极拳队的副队长。因为各种原因,比赛日渐减少,若没有活动,她依然会每天早上和姐妹们一起练习。可惜,因为一通电话,如此惬意的生活不得不陷入停摆。2019年11月,何华杰从台州的医院出院,邱娟妹重新回到久违的家。然而,回家后,邱娟妹有一个明显变化。她不再期待出门,反而担心遇到熟人。一旦对方问起何华杰的身体恢复情况,她的内心会顿时被刺痛,眼泪随即止不住地往下流。
家人经受的委屈,何华杰看在眼里。在北京治疗时,父亲问过他,“何华杰,(去蒙古工作)你后悔吗?”从北京到杭州、台州一路南下,他的答案在心中不停切换。至少在意识到“受伤不是一个人的事情”后,何华杰感到些许歉疚。走出死亡迷雾,何华杰接受了瘫痪的现实。他明白,就算是为了父母,也要振作。锻炼的效果不明显,他还是每天坚持;他躺在床上唱歌,调整自己的情绪;右手肌肉萎缩,他就抄写歌词;没有胃口,但他尽可能地认真吃饭,不辜负家人期望。与此同时,他拍下自己的生活日常,剪辑、发布在短视频平台。和外界的互动,很大程度缓解了他的孤单。有一天,何华杰像往常一样刷短视频。突然,一个有着画外音讲述的视频让他眼前一亮。视频里,两位轮友不仅坐着轮椅上地铁,甚至为了赶末班地铁,在地铁站奔驰。何华杰点开该账号的主页,刷完了所有的视频。这些视频打开了何华杰的视野,才发现坐着轮椅还能舞蹈、蹦极、玩极限运动……真正的重生发生在不经意的瞬间,种子在心中发芽。从那一天起,何华杰更加努力锻炼,期待有朝一日能走出去,呼吸新鲜的空气。2020年4月,何华杰如愿获得出门的契机。受到前辈邀请,他来到杭州,会见了许多轮友。他们一起去西湖边游玩,和康复医院的老师相聚,给其他脊髓损伤的患者传授经验等。行程的最后一天,何华杰甚至体验了坐直升机。他坐上副驾驶,妈妈在后排。发动机驱动旋翼旋转,直升机开始抖动,慢慢升空。远处是蔚蓝的天空,脚下是缩小的树木、湖泊、居民楼,穿行在天地间,何华杰感到莫名的畅快。兴奋的他,当场唱起了《缘分天空》:“这种感觉就像飞翔在缘分天空,美丽的梦,因为有你而变得不同~”2020年10月,何华杰来到上海市阳光康复中心,对个人生活能力进行培训。培训结束,医生送给何华杰一个礼物。在工作人员的帮忙下,何华杰穿戴起医疗设备,双腿被设备带动,一步一步缓缓摆动。何华杰闭上双眼,细细体会重新走路的感受。看到这一幕,站在他身旁的邱娟妹眼眶发红,正偷偷抹泪。邱娟妹最能领会何华杰的不易,何华杰也深刻明白邱娟妹的付出。何华杰早上睁开眼,邱娟妹一天的工作就开始了。由于何华杰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睡觉,邱娟妹需要给他的肌肉进行气压按摩、电击治疗。刚出院时,何华杰的平衡能力很差,坐得东倒西歪。所以每天的力量训练——举哑铃、俯卧撑,和上床、下床、洗头等日常活动,都离不开邱娟妹的帮助。就算何华杰想坐滑翔伞,邱娟妹也提前玩一遍。确认安全,她才同意何华杰体验。一次在公园游玩,何华杰惊讶发现,邱娟妹正想方设法给一只瘸腿的鸽子喂玉米。在邱娟妹的保驾护航下,何华杰不断挑战更高,继续尝试登山、坐飞机等有挑战性的行为。2021年6月,他和四位轮友唱着《平凡之路》,驾车冲上了青藏高原。从成都出发,他们一路向西到康定、折多山、理塘、东达山、林芝鲁朗小镇。来到海拔4000多米的理塘西城门,何华杰在两位工作人员的帮助下站了起来,对着镜头大喊:“这是一个缺氧的地方,但是不缺信仰。”外人无法理解何华杰为什么不在家休息,非得折腾自己。因为何华杰明白,轮椅可以决定身体的高度,但不能丈量人生的高度。她是距离何华杰最近的人,真真切切感受到他精神状态的恢复。两人现在可以坦然地出门闲逛,直面外人的目光。时间一长,邻居们习以为常。看过何华杰视频的他们,有时会走上前当面表达赞许。有一次,一位朋友认真地问邱娟妹,“你儿子拍得这么好,是不是有团队啊?”邱娟妹哭笑不得,“就我和儿子两个人,随便玩玩而已。”
一开始,邱娟妹抗拒何华杰的拍摄,“怎么把我拍得那么丑?”何华杰说,“这样才真实啊,妈妈。”为了说服她上镜,何华杰故意说:“要不要赚钱,不拍就没饭吃了。”邱娟妹没法反驳,只好乖乖配合。有一天爸爸回家,邱娟妹还一把拉住抗拒入镜的爸爸,参与视频的拍摄。粉丝只有寥寥22万,但何华杰凭借直播和卖眼镜,每个月能赚到一笔满意的生活费。如今再谈起何华杰,邱娟妹感到非常自豪。
何华杰和邱娟妹合拍视频花絮
何华杰出生在一个充满爱的家庭里——爸爸在外拼搏,妈妈默默付出。即使爸爸生意亏钱,妈妈也不会大发雷霆,两人从不在何华杰面前吵架。长大后,何华杰性格开朗,会向妈妈撒娇,直白地表达“我爱你”。用邱娟妹的话说,“他是我的开心果。”住院期间,邱娟妹有时不自觉的叹气,总是被何华杰“训诫”:“妈妈你记住了,不要叹气。”后来邱娟妹没料到,何华杰确实争气,慢慢从医院回到家,从床上到轮椅,再慢慢靠臂力撑着自己站起来,现在基本可以一个人生活。何华杰的每一个阶段性突破,都不断舒缓邱娟妹内心的郁结。到最后,反而是邱娟妹离不开何华杰。二十年前,史铁生在《我与地坛》中写道,“有过我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在何华杰受伤的四年里,邱娟妹和史铁生的母亲一样,将自己的人生和儿子捆绑到一起——邱娟妹推着何华杰走遍全国,车辙在前,足迹在后。但在2020年11月,何华杰觉得时机成熟,计划一个人和朋友去上海玩。邱娟妹不放心,哀求何华杰带上她。邱娟妹眼看撒娇难有成效,试图通过举例来反驳,“假如你想洗头,水龙头很矮的话,你也不好洗对吧?”近两年,何华杰越来越习惯新的生活,邱娟妹恢复了更多私人时间。然而,她依旧没有出门意愿。何华杰常常劝解她:“妈妈,你自己想干嘛就干嘛,想玩就找姐妹一起去玩嘛。”这时,邱娟妹会用各种理由搪塞,有时是天气太热不想出,有时是姐妹们没空,“年轻时都玩过了,玩的时候蛮高兴的,现在不玩也没事。”
今年6月,台州市椒江区举办一个老年健身操的表演。何华杰强烈要求邱娟妹参加,这次她没有拒绝。每天晚上忙完,她会出门训练一个小时。在夜色和灯光的见证下,她重新恢复了忙碌,宛如四年前的邱队长。四年后再次表演,她没有一丝紧张,反倒异常激动。他们第五个上场,队伍里加上邱娟妹总共八人,一起表演健身球。即使是寻常的街道表演,也让邱娟妹演完后,感到“心情特别畅快”。何华杰一个人留在家中,不用去现场,他也知道妈妈当时一定很开心。人生路很长,何华杰还有很多愿望要实现,在这之前,他希望“妈妈在照顾我的片刻,能想起自己是邱娟妹。”接受「最人物」采访时,邱娟妹坦言自己是一位传统的母亲。在她的悉心照料下,何华杰迅速恢复自理能力。即便如此,她依旧拒绝赞美自己,“没有做得好,都是应该的。”听到这个问题,邱娟妹陷入沉思,一旁的何华杰忍不住抢答,“没有不好,一点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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