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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00元彩礼被母亲卖掉后,她登上联合国、离婚

最人物出品 最人物 2022-04-24

过去的9个多月,农妇韩仕梅连续三次走入公众视野。一次是写诗,一次是起诉离婚,最近一次是受邀到联合国,做演讲。
她从未想过,51岁的自己会因写诗被大众了解,更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去到北京,站在那么多镜头前言说自己的一生。
在此之前,韩仕梅几乎从未走出过河南省南阳市薛岗村。
农民。写诗。成名后起诉离婚。一心只求爱与自由。
相似的人生经历和寄望,让她获得“余秀华第二”的称号。
但韩仕梅是不敢接受的。她认为“余老师的作品有深刻寓意”,而自己,则属于“瞎写”,远达不到对方的水平。
三次闯入公众视野后,她依旧围着厨房忙碌,依旧身陷琐碎家务。
空闲的时候,韩仕梅会盯着窗外或某个地方发呆,稍加思索,横格子笔记本上就爬满了歪歪扭扭的字迹。
今年4月起诉离婚后,因担心影响女儿高考,她又选择了撤诉。如今,一心渴望逃离婚姻桎梏的韩仕梅,仍被困在那个让自己痛苦了30年的包办婚姻里。
但她始终没有放弃离婚念头。韩仕梅告诉「最人物」,她打算12月底再次起诉离婚,争取早日实现自由身。
一些变化似乎悄然在发生,又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
但无论如何,韩仕梅写诗成名后,被人们提起时,她的身份就不再仅仅是那个南阳农妇。


 



在网上发布的近300首诗里,“囚”、“囹”、“倦”、“痛”、“心碎”、“眼泪”,成为韩仕梅较常使用的字眼。

 

有人问,她的诗怎么这样多的愁绪?

 

对于这类言辞,韩仕梅毫不掩饰内心的苦楚。她认为,自己写的诗格调伤感,“是因为不幸福。”

 

在禁锢了自己大半生的婚姻中,韩仕梅少有喘息的机会。

 

写诗是释放情绪的一个出口。她在某天突然寻得了这个出口后,如同上瘾般,夜以继日地书写自我,试图让灵魂短暂逃离眼前的无奈与琐碎。

 

写诗成名前,韩仕梅是无数乡村农妇中的一员。于私,她整日被惯常的家务、农事缠身,于公,又被每个月2800元的工资消磨。


韩仕梅

 

她称自己为厨娘,每天清晨六点出门,骑电动车去村里的工厂上班。

 

在那里,她需要给厂里的十几位领导做饭,蒸馍、压面条、包饺子、炖牛排、炖猪排、炒家常菜,一日三餐,都要变着花样来。

 

闲下来的时候,要顺带收拾三个办公室和一个卧室。晚上七八点,等所有人吃完饭,打点好厨房的一切后,她再乘着夜色归家。此时,丈夫王中明已回到家中,等候她做晚饭。

 

后来,这些日常,被她写进了诗里。

 

“早出晚归厨房,葱姜辣子飘香,四菜一汤齐,入席老酒陈酿……”

 

烟火缭绕间,韩仕梅已年过五旬。

 

2020年4月,她在网上看到一首原创诗。四行文字工工整整,背景是一张山水图。

 

这激发了她想要模仿创作的欲望。早在1992年嫁入王家时,韩仕梅就曾通过文字表达自己欲诉无人的苦闷。只是后来忙于生计,她不得不把这份情趣放下。

 

再捡起时,时光已在她身上残忍地留下了痕迹——身体发福、两鬓斑白、眼角长出皱纹。

 

同年4月26日,她试着写下第一首诗:

 

是谁心里空荡荡,是谁心里好凄凉。是谁脸颊泪两行,是谁总把事来扛……时光congcong(匆匆)如流水,掠走姑娘的青春梦,花蓉(容)月貌追不回。

 

由于常年不接触文字,韩仕梅卡壳时,就用拼音代替,其中还夹杂着别字。

 

之后便沉迷其中,白天黑夜地写。她写诗速度极快,灵感降临时,通常几分钟便可吟诵出口。重庆的几位大学生来拍纪录片时,让她在纸上写一下自己的名字,她干脆把“韩仕梅”写成了藏头诗。


韩仕梅发布的藏头诗

 

截至发稿日,韩仕梅已经写下近300首诗,用完了厚薄不一的十几个笔记本。在短视频平台,她将每一首诗搭配上山水或人物相关的图片进行发布,引起网友的关注。

 

多家媒体记者争相找到家里做采访。这之后,她在短短几个月内,因写诗和起诉离婚连续两次受到关注。

 

2021年11月25号,值国际消除对妇女的暴力日之际,韩仕梅受到联合国妇女署的邀请,去北京分享自己的故事。

 

“我叫韩仕梅,是一个来自河南的普通农妇,也有人称我为诗人。半个世纪里,我一直待在薛岗村,不曾想到,有一天我会来到联合国。”

 

镜头里的她,壮实,黝黑,说一口河南家乡话。


在广大网络受众面前,她讲述了自己被暴力对待的前半生,并鼓励“所有被性别暴力对待过的人,都可以反抗暴力”,追求幸福。


韩仕梅在联合国的演讲

 

这段演讲很快成为当日的热门新闻,冲上热搜。《人民日报》发出的一则现场视频,目前观看次数已逾382万。

 

外人看来,韩仕梅去北京这一趟似乎很风光,三天的食宿有人负责,还免费逛了故宫。但返回薛岗村的韩仕梅并不是太顺心,她丢了原先那份在厂里做饭的工作。

 

韩仕梅猜测,随着采访她的记者变多,老板开始担心工厂被曝光,“其实就是变相赶我走,如果我要是不会写诗,也不会(被)赶。”

 

她第一次感到成名之累。

 

但很快,韩仕梅的语气又变轻快。她目前的心思并不全在失业一事上,还是想铆着劲儿,尽快把婚离掉。

 


韩仕梅的人生有两个转折点。一是19岁时,母亲因为3000元彩礼,将自己“卖”给现在的丈夫;二是50岁时,在网上写诗被大家熟知,从此不快的人生有了灵魂得以放空的途径。


在薛岗村,提起这个人,大家都觉得她“能干”。

 

丈夫王中明则木讷、少言。早年的时候,他在街上帮人理发,手里一没活儿就跑去打牌赌博,直到半夜才回家。村里人都叫他胡辣汤,“就是糊涂蛋的意思。”

 

除此之外,韩仕梅眼里的他,还包括:不懂道理、不知道心疼人、情绪不够稳定。最关键的是,无法真正理解她。

 

“他父母就脑子反应慢,他也是这样。”韩仕梅说。她曾将自己写的一首诗拿给丈夫看,结果,“他一句话都念不通。”

 

和树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苦

和墙生活在一起

不知有多痛

没人能体会我一生的心情

欲哭无泪

欲言无词

 

树是丈夫,墙也是丈夫。这一辈子,她都无法和他正常沟通。

 

“他不懂我。”韩仕梅拖长了声音。


韩仕梅在接受采访

 

王中明只上到一二年级,大多字都不认识,更不理解韩仕梅诗中表达的意思。但他时刻紧张她的一举一动。

 

尤其在网上写诗走红后,韩仕梅常被诗友和记者联络,王中明一看到她在玩手机,就会凑过去紧盯着。

 

有好几次,他趁韩仕梅不注意,将她常联络的一些人偷偷进行了删除、拉黑。

 

最严重的时候,他会驱赶前来采访的记者,甚至出口骂人,摔打设备。只因听人说,韩仕梅跟城里人接触越多,越容易受到“蛊惑”,指不定哪天就跑了。


近期去北京演讲那次,有几位拍纪录片的人到访,在韩仕梅眼里,“来者皆是客”,她准备做一顿好饭款待他们。结果饭做好了,人已经被丈夫赶走了,只剩下屋里一桌子菜。

 

韩仕梅告诉「最人物」,此前她已经和王中明商量好,决定把演讲挣来的5000元捐给韩红,“她一个人养那么多娃不容易。”


结果王中明早就把钱拿走,存了起来。

 

“跟他说啥也说不通,之前他同意,现在又不同意了。”电话那边传来叹息声。

 

有时,为了阻断韩仕梅跟外界联络,王中明还会拔掉网线。

 

面对丈夫的种种举止,韩仕梅越发难以忍受,她讨厌这种被监视的、不自由的生活。


韩仕梅在油菜花田

 

有一次两人吵得厉害,韩仕梅喝下一瓶白酒,“喝醉我就不知道你是谁了,你说啥子我都听不见。”

 

感到无力的时候,她企图靠酒精麻痹自己,以逃避眼前所厌恶的一切苟且。

 

第二天,尚未完全清醒的韩仕梅,硬撑着去厂里做饭,接连吐了四次。借着母亲醉酒之机,儿子训了王中明几句,“幸好我妈喝的是酒,她要喝了药,看你咋办。”

 

关于自己离婚的事,韩仕梅早就跟儿女沟通过。

 

以前为了孩子能有个完整的家,多少年她都忍下来了。现在子女长大,少了这层顾虑,她离婚的心更加坚定。

 

今年4月,韩仕梅看到一位律师关注了自己微博,便私信对方能不能帮忙把婚离掉。律师庄金龙是农村出身,对韩仕梅的处境很是理解,他决定免费受理这个案子。

 

整个村子很快传遍了她要离婚的消息。议论声四起。有人像王中明一样,认为这么大年纪的农村女人坚持离婚,是“不要脸”。

 

家中亲戚轮番给韩仕梅做思想工作。三姐、弟弟、王中明的小老表,无论谁怎样劝说,韩仕梅都不为所动。


韩仕梅

 

她此时的坚决,从作品里,可窥见一二。在一首名为《觉醒》的诗中,韩仕梅写:

 

我已不在(再)沉睡

海浪将我拥起

 

这一次,她是铁了心要离的。

 

庄金龙陪同韩仕梅到当地法院走程序,起诉离婚的事,是瞒着王中明进行的。他也一直认为韩仕梅口中的“离婚”只是吓唬自己,并不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几天后,法院的传票送到了家里,王中明开始抹眼泪,“你给我一个机会,我以后改。”

 

韩仕梅没办法给他这个机会,过去的时日里,他说了太多相同的话,一次都没有做到过。

 

她在网络账号上写,“心如果凉了,再捂也捂不热了。”


韩仕梅网络账号截图

 

求情不管用,王中明破天荒地洗起了衣服,试图以行动换得韩仕梅的“回心转意”。但没坚持几次,又恢复了常态。


“以前吵架,我不给他洗衣服,他搁一个月长毛都不洗,最后还得我洗。”韩仕梅不想得过且过了。


她盼着离婚证能快点下来,事情却在这时走向反面——女儿王心悦的一条信息,打乱了韩仕梅的计划。

 

事后,她才知道,是三老表把女儿叫出去吃饭,说了一大顿“碍事”话,还把“心悦整哭了”。

 

这才有了王心悦突然给她发信息,说“不要影响自己高考”之类的话。

 

最终的结果是,为了女儿学业考虑,韩仕梅很快撤诉了。

 


这大半生,韩仕梅几乎都在隐忍中度过,似乎生活给她什么,就咽下什么。

 

对于自己的人生,她没有决定权,只是一味地妥协、听从、屈服。

 

出生时,韩仕梅是脊背朝上的,当地有个说法是,背娘生的孩子,长大了不孝。正因为如此,她差点被母亲“塞尿罐子里淹死”。

 

是父亲不同意,将她抱到了床上。睡在两位姐姐中间的韩仕梅,就此捡回了一条命。

 

初来人间的这场“浩劫”如同一个隐喻,在她此后的人生中埋下伏笔。

 

八口人的大家庭中,母亲强势,父亲不当家,所有事宜的决定权都掌握在韩仕梅母亲手里。

 

由于家中窘迫,三个姐姐到了适婚年纪,陆续被“卖”给村里的老光棍当媳妇,“就像养的小猪崽儿一样,一个个都卖了。”

 

韩仕梅只读到了初二的第一学期,最后因拿不出18元学费,主动辍了学,“每次老师都说没钱的站起来,我每次都站,后来就不去了。”她说。


韩仕梅在油菜花田

 

姐姐们一个个离开家,组建了新的家庭,数韩仕梅最小,她的母亲曾对这个小女儿说,以后你的婚事自己选,我不干涉。

 

没想到19岁那年,因为3000元彩礼,母亲又推翻了自己曾经的承诺。

 

第一次见到王中明时,他呆呆的,也不说话。韩仕梅发出了拒绝的信号,她说,“妈,咱走吧。”

 

结果回到家,母亲劈脸骂一句,“就你这个鳖样,还捣蛋!”


婚事就这样定下了,此后的三年时间里,王中明逢年过节来找她时,韩仕梅总是借故躲去别的地方,避免跟他见面。

 

也不是没进行反抗,喝酒、哭诉都曾有过。可一想到弟弟只比自己小两岁,也到了该成家的年纪,加上修盖房子时用去了一部分彩礼钱,韩仕梅只能告诉自己忍下来,“反正也就几十年,很快就过去了。”

 

1992年,出嫁当天,她把自己哭成了泪人,父亲也跟着哭个不停。

 

等着韩仕梅的,远不止于此。婚后她才了解到,那3000元彩礼是他们家借贷来的,很快就有人上门要债了。最多的时候,一天来了三个人,为了还清债务,韩仕梅拼命赚钱。

 

养牛、养猪、种地、搬砖、和水泥、抬钢筋,一天到晚不停地干。

 

村里有个叫毛老大的,看见她时总会说:“呀,你啥都干!”

 

凭借这股拼劲儿,韩仕梅两年就连本带利将债务还清。而丈夫王中明则身陷赌博的瘾中,时常半夜输钱而归。

 

因为这件事,他们吵过很多次,韩仕梅渐渐没有了数落他的耐心。


韩仕梅在北京

 

怀着儿子的时候,韩仕梅给在地里干活的王中明送饭,当时天正下着小雨,“泥地里粘鞋,走一步鞋就掉一下,他就干看着,也不帮我拉一拉鞋。”

 

等到快生女儿时,韩仕梅还一条腿跪着,在地里薅草,连早饭都没吃。同村的12岁小女孩看她可怜,摘了自己家的两个甜瓜送到了她手上。

 

回忆起当年的场景,韩仕梅变得有些哽咽,“那一刻我好感动,她毕竟才那么小,我们老头子都几十岁了,连个体贴的时候都没有。”

 

一切苦难,似乎都来源于这场包办婚姻。她曾因此怨恨着母亲。

 

前几年跟着姐姐去坟上祭奠母亲时,韩仕梅边烧纸边念叨,“妈呀,看你给我找了个啥男人。”

 

三姐在一旁劝道,“都这么些年了,你还埋怨妈呀?”

 

还有什么可怨的呢?韩仕梅心想,这一生已经过去大半辈子了。

 

她突然就大哭起来。那是母亲离世后,韩仕梅第一次为她放声大哭。


 

如果人生有重来的机会,会怎么选择呢?

 

韩仕梅的答案是,继续读书,考大学。有段时间,她一直在想,假如自己读了大学,人生或许会不一样。

 

再往前数上十多年,她经常做着同一种梦。尤其刚结婚那几年,“每天晚上都梦到自己在写作业。老师说,还有三年考大学,还有一年考大学,成天都在写作业、考大学、写作业、考大学。”

 

现在老了,倒不做这样的梦了。

 

没能继续读书,是韩仕梅除了这桩痛苦的婚姻外,另一件感到遗憾的事。

 

但回归现实,这个朴实的写诗农妇,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写诗成为她对抗现实的唯一“武器”。


她笔下的山山水水,全都依靠天马行空的幻想。甚至有一些从未听过的词汇,也会突然从她的脑子里涌现出来。

 

想到深山流水,她写“青山巍峨古道深,小桥水潺遮碧阴”。走在荒无人烟的小路,她写“迢迢千径人茫茫,轻衣红装满目霜”。看到飘洒的落叶,她写“月爬柳梢星凝芳,枫叶摇摇坠篱墙”。


但韩仕梅不懂格律,她说发布出来的那些诗句只是“瞎写的顺口溜”,是这些文字,帮助自己把积压在内心的不快释放了出来。


韩仕梅


一家读诗平台曾联系她,希望读一首诗歌。她有些退缩,“我写的没有激昂向上的”,利用厨房做饭间隙,她写下一首《心语》,这是为数不多,风格有别于往常的作品。末尾几句是:

阳光透过云朵

它告诉我

我被乌云遮的时候

也会奋力向前

给你带来一丝的温暖


韩仕梅不认为这首诗有多好,也担心自己读不好,砸了平台的牌子。


谁知那期节目推送出来后,她一张口,网友就被浓重的河南方言打动了。有人透过她的声音,感受到“生命的韧性与张力”,也有人掉下了眼泪。


对于爱情的憧憬与渴望,韩仕梅也不吝啬在自己的诗句里表达。

 

没有灯光

望着漆黑的天花板

每天晚上身边躺着一个大萝卜

……

我好想搂着一个活鲜鲜地(的)肉体

感受一下人间烟火

 

她勇于面对赤裸的欲望,但遇到网友有越界的行为,也会变得气愤。

 

湛江有个离婚的男人,曾向他示好,在得知韩仕梅有家庭后,依然说不介意她两边跑。韩仕梅说了些脏话把对方骂跑了。

 

她心仪的,是有担当,有责任心,且可以真正理解她的人。

 

而这些,王中明统统做不到。

 

她曾试着跟他谈判,“余秀华离婚时给她老头子15万,我给你20万,离了吧。”

 

王中明说,300万也不离。

 

和平谈判的路依然走不通,只能再次起诉。


韩仕梅的手稿

 

今年8月底,韩仕梅有了迄今为止最远的一次出行——送考去吉林长春的女儿入大学。

 

以前不敢离婚是怕耽误女儿高考,现在,最后的那点羁绊也不存在了,王心悦也支持妈妈的这一决定。

 

韩仕梅向「最人物」透露,她打算12月底就重新起诉,“这次一定会成功的。我想为自己活一回,去尝试一下,成功或者失败,都不会后悔。”

 

她想起第一次跟女儿说要离婚时,两人之间的对话。

 

“王心悦,我找到一个知我疼我爱我懂我的人,管你也管你哥,我就把自己给嫁了。”

 

“那不好找。”

 

“也许老天可怜我,就让我找着了呢。”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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