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轻生的童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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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人物出品
最人物
2023-01-31
没有人知道,当站在六楼窗台边上时,邵一卜究竟在想些什么。
就像没有人知道,究竟是哪一件事,成为了那最后一根稻草,让她决定放弃生命。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在那个冬日的清晨,一个14岁少女的人生,被彻底改变了。
对邵一卜的妈妈尤
永梅而言,2021年11月,女儿从六楼跳下的那个清晨,在她脑海中形成了一个记忆缺口。
她不记得自己如何穿着睡衣从客厅跑到楼下,不记得女儿是如何被抬上救护车,更不记得自己是怎样一遍遍地请求医生,一定要救回自己的孩子。
当看到女儿躺在地面的那一瞬间,巨大的刺激让她的大脑变得一片空白,等再回过神来,尤永梅已经站在了医院的急救室门外。
此时,距离女儿邵一卜的15岁生日,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邵一卜生活照(图片来自邵妈妈)
在此之前,邵一卜是一名在上海闵行区读九年级的普通学生,几个月后,她即将参加中考,邵一卜成绩不错,顺利的话,或许还能考上一所重点高中。
除此之外,她还是一名“童星”——课余时间,邵一卜拍过不少影视作品,合作过的演员也不乏邓超、段奕宏、杨幂等知名人士。
偶尔,邵一卜也会和妈妈念叨,或许长大后,自己也能成为一名演员。
邵一卜与段奕宏(图片来自邵妈妈)
然而,一切都在那个冬日的清晨,伴随着她的一跃而下,变换了走向。
在从六楼下坠的过程中,她曾短暂地被二楼的电线接住,又再次下落,最终落到了一楼的地面上。
母亲尤永梅说,如果没有那根电线,女儿一定“没机会了”。
在经过长达三个半月的治疗后,邵一卜才终于死里逃生,脱离生命危险。但因为胰腺断裂严重,至今,邵一卜的身体里,还埋着一根引流管。
而这一切的起点,要从邵一卜所遭遇的那场长达八个月、来自于同班同学的恶意讲起。
女儿出事后,尤永梅常觉得恍惚。
过去几个月的事情让她觉得人生像按下了加速键——那些平和的、普通的生活,仿佛已经成为上辈子的记忆。
2006年,邵一卜出生在上海,名字是出生之前就起好的,尤永梅和丈夫认为这个名字男女通用:
“如果是儿子,就希望他健康勇敢,如果是女儿,那就盼望她能够拥有一段简单且美好的人生。”
受伤前的邵一卜(图片来自邵妈妈)
对于尤永梅而言,比起获得成就,她更希望女儿能够简单且幸福的成长。
女儿五年级时,尤永梅与前夫因为性格问题离婚,但她依然努力提供给邵一卜一个平衡且美好的童年。
虽然离婚后邵一卜被判给母亲,但父亲的角色并未从她的人生中缺失——每到周末,父亲便会花许多时间陪伴她,带着她参加各类户外活动。
对于女儿的学习,尤永梅保持着“尽力就好”的态度,所以在课外,只补习了数学一门课程,其余的兴趣班多数都无关学习——轮滑、舞蹈、画画、游泳……
邵一卜素描作品(图片来自邵妈妈)
但在成绩上,邵一卜也没让尤永梅操心。
从小学起,她的成绩始终名列前茅,回忆起来,尤永梅说,比起“天资聪慧”,女儿更多的是足够努力。
和许多童星不同,邵一卜的演员生涯,开始的并不算早。
小学五年级时,在兴趣班老师的介绍下,邵一卜被导演选中,得到机会出演电视剧《北斗风云》。
尤永梅觉得这是一件“能够丰富人生体验,且女儿也感兴趣的事情”,如此之下,邵一卜踏上了演戏的道路。
《北斗风云》后,邵一卜又先后出演过邓超导演的电影《银河补习班》,两次搭档杨幂、霍建华主演的电视剧《筑梦情缘》、《巨匠》,还出演过《半生缘》、《秘密访客》等剧集。
邵一卜与邓超(图片来自邵妈妈)
那时,尤永梅身边的朋友常会和她感叹:“没想到,我们身边居然出了个小演员。”
后来,女儿出事后,尤永梅总会想起这句话,她说:
“就像朋友没想到我的孩子会成为演员一样,我也没想到,自己的女儿日后竟会遭遇那样的事情。”
因为电视剧拍摄周期长,通常,邵一卜只会在寒暑假时参演电视剧,大部分时间,她还是在学校里按部就班上课,偶尔会在周末时拍摄一些平面广告。
而为了更好地照顾女儿,尤永梅也决定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在她的朋友圈,记录下女儿开始拍戏后的点滴:
坐在镜子前化妆的女儿,导演监视器屏幕里的女儿,站在地铁里看书的女儿,假期在公园露营的女儿。
在地铁上看书的邵一卜(
图片来自邵妈妈
)
对尤永梅而言,独自带女儿的日子并不算轻松,但好在邵一卜足够懂事。
邵一卜的小学同学曾回忆,在班里,邵一卜是第一个不用父母接送,独自上学的学生。
在剧组酒店写作业的邵一卜(图片来自邵妈妈)
2018年的夏末,邵一卜在山中拍戏,碰到剧组放假的日子,她便会留在酒店学习,每当这时,尤永梅便坐在旁边陪读。
看着女儿,她拿起手机发了一条朋友圈:“耳边火车隆隆驶过,远处的高山绿荫婆娑,要不要告诉她,附近全是景点。”
镜头中的邵一卜正低头攻克着手头的英语作业,不远处是翠绿的大山与阵阵蝉鸣。
那是属于12岁的夏天,无忧无虑却也稍纵即逝。
“亲密无间。”
在被问到与女儿的关系时,尤永梅给出了这样的答案。
因为全职照顾女儿,所以平日里,除去上学时间,尤永梅总会陪伴在女儿身边。
邵一卜就读的学校,位于上海闵行区,那是一所九年一贯制学校,所以小学毕业后,她便升入了初中部。
邵一卜喜欢分享学校生活给母亲,在女儿的描述中,虽然偶尔也有烦心事,但初中生活也还算顺利。
所以,当2021年5月,尤永梅在接到女儿老师电话,得知邵一卜正在被整个班级所孤立时,尤永梅懵了,此时距离跳楼悲剧的发生,还有6个月。
尤永梅叙述道——
自己从老师方面得到的消息是,在学校的邵一卜有着另一副面孔——她常常对同学们进行言语攻击,会称呼班里的一个男生为“娘炮”,嘲笑别的同学穿假名牌、长得丑、成绩差。
在听完老师的话后,尤永梅感到不可置信:“听到那些词语,我身上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在我们家里,这些话是绝对不可能出现的。”
邵一卜生活照(图片来自邵妈妈)
在当时,虽然一方面,她觉得依据自己对女儿的了解,那些词语并不像是她会说出来的,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需要“求证”。
尤永梅找到女儿,耐心地询问她这些事情是否真实,没想到女儿当即大哭,并告诉尤永梅,自己从未说过这种话:
“这些话都是同学们造谣的。”
据邵一卜说,从2021年3月开始,班里的氛围就开始有些奇怪了。
最初的时候,每当她出现,同学们总会小声议论,渐渐的,开始有几个同学当面以“绿茶”“贱人”这种词语来叫她,说她“晦气”,让周围的同学离她远点;
他们还会在发作业本时特意绕开她,碰到邵一卜的东西时,作出恶心的样子。
甚至有同学以邵一卜为故事主人公编写了一部小说,在班级里传阅,在小说里,邵一卜被写成是“绿茶姐”“优秀姐”。
邵一卜也曾想解决这场矛盾,她找到那些同学,问他们为何要编造谎话,得到的答案是:“因为你总被老师表扬,让我们很不爽。”
渐渐的,这场孤立如同一个沉默的螺旋,蔓延到整个班级。
在了解到事情的经过后,尤永梅立刻打电话给女儿的班主任,告诉她自己的女儿正在遭受校园霸凌与语言暴力,希望老师能够重新调查。
之后,又让女儿去班里告诉同学们,如果再次造谣,她的母亲将诉诸法律手段,并要求那些造谣的同学写下道歉信与保证书。
最终,在经过老师调查后,证实了邵一卜从未以言语攻击过他人,而那些攻击过邵一卜的同学,也有人写下道歉信交到了尤永梅的手中。
在尤永梅提供的检讨信中,有同学将自己对邵一卜的行为归结为“误会”与“不了解”,还在信中表示:
“如果她愿意的话,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同学写下的检讨书(图片来自邵妈妈
)
在当时,面对同学的道歉,邵一卜选择了原谅,母亲尤永梅也以为,事情会就此告一段落,女儿与同学之间的矛盾,也会在经过一个暑假之后,被时间冲淡。
但她没想到的是,2021年秋天,开学之后,事情开始朝着更加不可控的方向,加速前行。
在妈妈尤永梅的叙述中,同学们中仍然有人不分场合的以充满侮辱性的词语辱骂她邵一卜,将她的作业本扔来扔去,有的同学甚至会问邵一卜:
“你的父母都死了,你为什么不去死。”
这些话语如同巨石一样,压在邵一卜的头顶,许多个夜晚,她都独自一人躺在床上无法入睡,在辗转反侧间,她等待着天亮,却也害怕天亮。
因为天亮之后,她又要回到学校,见到同学们。
邵一卜生活照(图片来自邵妈妈)
但纵使如此痛苦,自始至终,因为害怕母亲担心,邵一卜始终没把这些告诉母亲。
在这期间,尤永梅表示,自己也曾多次致电学校老师方面,询问女儿情况,得到的答案都是:“一卜很快乐,和同学相处融洽。”
回忆起来,尤永梅说自己“太天真”。
最终,在11月7日的那个清晨,邵一卜一如往常地穿好运动装,准备去小区楼下跑步,走出家门时,还和正在为自己准备早饭的妈妈挥手告别。
然而,出门后,她却沿着楼梯走上了六楼,从窗台上一跃而下,坠落在地面。
这一天,距离邵一卜的15岁生日,仅仅剩下了一个月的时间,然而在这个冬日的清晨,邵一卜却决定关闭一切通向未来的可能,以极为决绝的方式,选择放弃所有。
尤永梅始终记得,女儿在医院醒来后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在经历长达几小时的抢救后,女儿从麻醉中醒来,看着尤永梅,轻声说了一句:
“妈妈,你吃饭了吗?”
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入尤永梅心中,她不明白这么懂事的女儿,为什么会在此时此刻浑身插满管子,躺在这张冰冷的病床上。
她也不知道,究竟是过往的哪个节点出现偏差,最终通向了这个不可逆转的结果。
受伤前快乐的邵一卜(图片来自邵妈妈)
邵一卜坠楼后,先是被救护车紧急送往上海闵行区中心医院,但因伤势过重,又被转去上海瑞金医院。
据医院检查结果显示,因为坠楼,邵一卜身上多处骨折,内脏受到不同程度的损伤,面部鼻骨骨折,这其中最致命的是胰腺断裂。
胰腺断裂意味着,胰腺内的胰液会渗入腹腔,造成周边血管、脏器的腐蚀,严重者还有可能造成腹腔感染,出现多器官功能衰竭,甚至可能危及生命。
而邵一卜的胰腺断裂的位置在头部而非尾部,这意味着,她的情况更为严重。
也正因为此,在住院治疗的三个半月里,邵一卜不能吃饭,也不能喝水,只能靠输液来提供身体所需的能量。
虽然不能进食,但她却会24小时不停呕吐,吐到最后只能吐出胆汁,她依然在干呕。
最瘦的时候,身高一米六三的邵一卜,体重只剩下70斤。
进行治疗的邵一卜(图片来自邵妈妈)
而更为痛苦的是,虽然肉体的营养能够通过输液的形式被维持,但精神对于食物的向往,却无法消失。
在邵一卜的病房里,就曾有一个病人没有忍住,偷吃了几口食物,第二天,那位病人就被送入了重症监护室。
回忆起来,尤永梅说:“还好萝卜(邵一卜的昵称)意志力足够坚强,不然我就连上厕所,都没法离开她。”
女儿出事后,尤永梅感到自己全方位地被击垮了。在女儿出事最初的一个月里,她每天寸步不离地守在女儿床边。
那时,她开始整夜整夜睡不着,她说:“我根本没法入眠,我不敢让女儿再次离开我的视线,我也不知道,第二天是否还能见到我的女儿。”
最终,在抢救了一个月之后,邵一卜才脱离危险。虽然生命被保住了,但邵一卜之后要闯的关,依然不少。
比如,因为抢救时使用的各类药物,让邵一卜15岁的身体出现了“三高”症状——高血压,高血脂和高血糖。
这些症状需要后续慢慢调理,才能够渐渐恢复正常。而有些事情则是不可逆的,比如胰腺受损。
这种不可逆意味着,在邵一卜之后的人生中,不再能够进行激烈运动,在饮食上,也要执行严格要求。
住院治疗的邵一卜(图片来自邵妈妈)
2022年2月24日,在经过了长达三个半月的治疗后,邵一卜出院,虽然她还需要回到医院进行手术与治疗。
但在某种程度上,对于这对母女而言,这场与身体伤痛的战役,取得了阶段性的胜利。
而另一场漫长的战役,正要开始。
邵一卜的外公与外婆,是最近才知道一切的。
在出事最初,尤永梅并没有告诉自己的父母:“我害怕他们也病倒了,我没有精力再去照顾他们。”
在脱离危险后,尤永梅才告诉父母,邵一卜因为胰腺炎住进了医院:“但不严重,不用担心”。
直到最近,尤永梅决定在网络上进行实名举报,希望追究学校霸凌同学的法律责任,邵一卜的外公外婆才终于知道,自己的外孙女究竟遭遇了什么。
两个老人一下就病倒了。
对于这个家庭来说,一切都在发生着巨大且无法逆转的变化。只不过,有些变化是被动出现的,有些则是她们的主动选择,比如“讨回公道”。
2月24日,在邵一卜出院第二天,尤永梅就联系到校方,明确提出邵一卜的事故是由校园霸凌所致,同时,她还表示要追究13名涉事同学的法律责任。
3月中旬,因为疫情,邵一卜所在的学校开始居家上网课,尤永梅在家中照顾女儿的同时,多次与校方协商追责,但皆未得到解决方案。
在这一过程中,只有二位涉事同学的家长,给尤永梅发送过一条短信表示歉意,并向她保证,今后自己的孩子不再参与、盲从此类行为。
除此之外,尤永梅再未收到过其他道歉。
邵一卜同学父亲发来的道歉短信(图片来自邵妈妈)
迫于无奈,6月17日,尤永梅通过邵一卜的微博发布长文,实名举报班级里曾欺凌过邵一卜的学生以及学校的相关老师,希望能够追究他们的法律责任。
尤永梅表示,这次实名举报,是自己与女儿共同商量之后的决定:“过去,萝卜总是有很多顾虑,而如今,经历过生死之后,她变得勇敢了许多,她希望施暴者付出应有的代价。”
同时,她还希望通过发生在自己女儿身上的事情,让更多人关注到校园霸凌。
邵一卜的母亲尤永梅在网上进行实名举报
在尤永梅发表实名举报信的前4天,6月13日,邵一卜再次回到了学校,回到了曾经的班级。
此时,距离她参加中考,只剩下28天的时间。
有人问尤永梅为什么不给女儿转学。
她说,一是因为距离中考只剩下不到一个月,无论转去哪个学校,都十分困难;二则是担心进入新环境后,因为网络报道,会让女儿承受更多议论。
尤永梅也曾想过让女儿休学一年,等到明年再参加中考,但邵一卜却拒绝:“大家都有手机,下一届的学弟学妹知道我是谁,还是会议论我。”
有人建议尤永梅去苏州或者杭州找一所学校——通勤方便,且可以让孩子远离舆论。
但因为邵一卜的病情尚未稳定,且各地疫情隔离政策不同,最终,这个建议也被尤永梅否定了。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思来想去,还是回到了原来的学校。”
尤永梅称,因为自己的实名举报,再次回归学校后,那些曾经欺凌过邵一卜的同学,不再敢当面对她进行伤害。
但同样,也没有道歉,没有愧疚。
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前不久,邵一卜参加了中考。
因为整个九年级邵一卜有4个月的时间在医院接受治疗,又经历了长达3个月的疫情封控,不可避免的,她的成绩下滑明显。
但对此,尤永梅并不介意,对她而言无论女儿成绩如何,她都能够坦然接受。
邵一卜受伤前照片(图片来自邵妈妈)
考试结束后,邵一卜迎来了自己的毕业暑假,在过往的暑假里,邵一卜通常会拍一两部电影,再跟着妈妈四处去旅游。
而今年的暑假,等待她的却是几台手术、术后治疗与恢复。
如今,大多数时候,邵一卜都和母亲在家中休养,她们很少看手机,多数时间都在进行一些“线下活动”——下棋,聊天,打牌。
因为目前依旧只能吃半流质食物,且不能添加油盐,邵一卜饿得很快,一天要吃六七顿饭。
能吃的东西有限,但每天,尤永梅都会努力将食物做成好看的样子——她希望女儿看到食物,心情能愉悦一点。
邵一卜受伤前照片(图片来自邵妈妈)
身体的伤痛或许能够通过精密的医学技术治疗,但心理的伤痛却并非如此。
至今,尤永梅依然在等待着相关部门的进一步协调处理。她说:“我必须要替我的女儿讨回公道,不然她以后怎么相信这个社会,怎么相信她自己。”
如同一场漫长的重建,当一个女孩、一个家庭的行进轨道被彻底改变,如何能够寻找到新的轨迹继续前行,成为了一件艰难的事情。
如今再谈起女儿的未来,尤永梅说:“我哪里还敢再想未来,我现在只求她健健康康,平平安安。”
在尤永梅看来,这场重建之旅,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对于妈妈尤永梅和女儿邵一卜来说,接下来的路,都不好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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