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爱情神话》吵架,不一定是件坏事
编辑前言
本以为年末的中国内地院线会有些冷清——刁亦男监制的《平原上的火焰》(原名《平原上的摩西》)撤档,春节档《超能一家人》和《樱桃小丸子》撤档,热映的《蜘蛛侠》和《黑客帝国》系列续集引进和定档成谜。但最近的中国电影,却热闹得很,两部豆瓣评分高达8.3,并列了2021年国产院线片评分第一的电影,因不同的原因在舆论场中卷起了巨大的声浪——《雄狮少年》和《爱情神话》。
今天我们要聊的是《爱情神话》,又不止是《爱情神话》。对于普通观众而言,这可能不过是一部讲着上海话的精致爱情电影;但对于影迷们和文化批评者们来说,《爱情神话》戏外的故事,也同样充满了戏剧性。
这些普通观众不一定知道,也不一定在乎的争议和辩论,甚至争吵,我想不一定是一件坏事。要吵得起来,吵得别开生面,吵得大声又有些意义,《爱情神话》在这个层面上成为了一块灿烂的背景板,结结实实地托起了这些不同的声音。
之前在《爱很美味》的剧评里我们就聊过,爱情轻喜剧,作为一个“产品”类型,是一个微妙的造梦机器,而对《爱情神话》之不足的批判,或许早已超出对一部轻盈的商业爱情片能够承受的责任范围,多少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爱之深,责之切——毕竟每年的内地院线里,值得大家真切地吵一吵的国产片,也不算太多。
在豆瓣看到一位友邻对《爱情神话》的评论,我想是相对精辟地总结了这场声势浩大的讨论,大意是——当我们批判《爱情神话》时,我们批判的不是这个时代的一部电影,而是这部电影产生的,那个时代。(原文来自豆瓣网友“手皮仑了”的影评《当我们在批评〈爱情神话〉时,我们在批评什么》)
在今天接下来的这篇文章里,我们也谈了谈《爱情神话》中现实与不现实,其性别观念和对亲密关系中性别气质的呈现与其他电影有何区别,以及像《爱情神话》这样的“方言电影”面临着怎样的现实又将迎来怎样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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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我们在批评〈爱情神话〉时,我们在批评什么》:
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4097473/?dt_dapp=1&dt_platform=com.douban.activity.wechat_friends
根据上海民政部门的统计数据,2020年上海办理结婚登记共9.22万对,办理离婚共6.64万对。《爱情神话》便诞生于这样一个婚姻本身正在走向崩溃的时代。
/ 各地区离婚率
这部把“爱情”写进标题的电影从一开始就解除了爱情与传统意义上的婚姻之间的绑定:
我们主人公不是离婚或单身带娃,就是从来没结过婚,而唯一尚处在婚姻关系中的角色——老白(徐峥 饰)的学生格洛瑞亚(倪虹洁 饰)的老公已经不知所踪,“劫匪”打电话给她称绑架了她的老公,但观众后来得知,这一出闹剧实际上很有可能是投资失败的老公试图想向格洛瑞亚变着法要钱。
/《爱情神话》剧照
“婚姻是爱情的坟墓”的谚语早已在坊间流传多年,但一夫一妻制的异性恋婚姻仍被奉为社会主流价值,略去了从矛盾积累直至爆发再到离婚的漫长过程,全员离婚的《爱情神话》试图回答这样一个问题:
“婚姻已死”时代的爱情,究竟能够走得多远?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也只能回到日常生活中。
但是,上海这座中国最现代化的都市为“日常”提供了不同的可能性,在以往那些掺杂着写实又略带夸张的叙述中,“上海性”“上海男人”早已以某种独具特色的形象闻名全国。
/《爱情神话》剧照
与西装笔挺格纹围巾的好友兼邻居老乌(周野芒 饰)和自称护肤达人的儿子白鸽(黄明昊 饰)相比,老白似乎并不是一个足够“典型”的上海男人,
他对儿子的性格和护肤品嗤之以鼻,明明也是个艺术家,却沦落到在自家的小院里教中老年人绘画,并在舞台剧的观众席打瞌睡……唯一能证明他是上海的人似乎只有一口地道的上海话和那一手做菜功夫。
他与李小姐的爱情起始于那场戏剧和互相慰藉的一夜情,随后便在接连的琐事和总是出现意外的派对之间原地打转。
/《爱情神话》剧照
整部电影最让人印象深刻的一个段落莫过于老白原本计划与李小姐浪漫约会的夜晚,最终因为三位不速之客——格洛瑞亚、老白的前妻蓓蓓(吴越 饰)和老乌的到来而变成了滑稽的中年派对,
《爱情神话》遵循了“尴尬喜剧”(cringe comedy)的教益:日常的生活场景,以自我为中心的主角(们),以及打破社会规范和道德期许的行动。
/《爱情神话》剧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情神话》与亚马逊的诗选剧《摩登情爱》(Modern Love)一样,它们都不仅仅关于爱情。
在人情淡薄的原子化大都市,它试图想象一种属于现代人的联结——这种在现实生活中似乎确实已经成为“神话”的爱,观众恰恰是通过电影中再普通不过的日常生活感受到的,
既然是日常,那它当然充满了纠结(丢了李小姐的高跟鞋而考虑再三是否要买一双一万多的正品)、争吵(老白和老乌的日常拌嘴、代际矛盾严重的老白和儿子以及互相看不顺眼的老白和母亲)和失落(所有那些打完字又删除最终没发出去的信息)。
/《摩登情爱》海报
但一旦短暂地置身事外,并以旁观者的目光回溯这些日常时,他们发现神话每天都在发生,它是老乌念叨了无数遍的与索菲亚·罗兰的奇妙邂逅,似真似假,它是收到所爱之人的微信消息时那一瞬间的心跳加速,措辞被反复修改。
因此,与其说《爱情神话》是想象爱,不如说是通过“旁观日常”重新发现它。
然而,日常性往往是电影的诅咒——因为没有人,能抓住它,真正的日常只能存活在“人”这个载体里,一旦进入创作,它就不再流动。
/《爱情神话》剧照
一部宣称以“日常生活”为拍摄对象的电影需要回答更多追问:
摄影机所捕获的“日常”是谁的目光中的日常?
对“日常”的喜剧化处理是否背离于现实主义的承诺?
更进一步,持有进步立场的电影作者应当如何处理自己处处受限的创作与坚持不懈的左翼批评者之间的张力?
我们需要承认,《爱情神话》对不同阶层间的人的交流方式予以了过多乌托邦式的想象——如果说作为邻居的老白和老乌之间的关系尚且与现实相符的话,那么他与小皮匠之间的对话则或多或少地显得轻浮。
/《爱情神话》剧照
澎湃思想市场的《上海空中楼阁》一文对小皮匠这一角色提出了犀利的批判——“既要表现他们有钱闲适的洋气生活,又竭力使之‘接地气’,而产生了一种跨阶层拼贴的不实感;小市民叙事被中产劫夺,再被打扮成伪中产的模样,坐在背景中修鞋。”
除了影片的日常性及其现实主义窘境之外,另一个问题值得关注的问题是,导演和编剧的女性身份对《爱情神话》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虽然国产电影早已不是男导演的天下,但整个电影行业中女性导演仍占少数。
今年4月,贾玲凭借《你好,李焕英》摘得全球票房最高女导演的桂冠,而由女导演邵艺辉自编自导的《爱情神话》的口碑甚至比前者更好。
/ 导演邵艺辉
尽管将“女导演”的标签从来都不具有确凿的意义,但以爱情和婚姻为中心的《爱情神话》无法避开对其“女性视角”和性别观念的争论。
《爱情神话》呈现了怎样的性别形象?它如何“性别化”上海中产阶级的生活?电影中的三个女主人公各自的生活与彼此之间的关系是《爱情神话》所操演的性别戏剧的灵魂。
“我只不过犯了一个男人都会犯的错而已”——这句出自老白的前妻蓓蓓的话是如此犀利,以至于老白发现他并没有被给予什么反驳的余地,原来老白坚持与蓓蓓离婚是因为后者的出轨。
/《爱情神话》剧照
“手撕渣男/小三”的戏码无论是在现实生活还是电影中我们都已经看过太多回,无论是被渣男欺骗还是作为小三的女性,她们的主体性在叙事中总是被或多或少地褫夺了,要么是被欺骗被伤害的性客体,要么是破坏他人生活的荡妇。
将蓓蓓的角色设定为一个婚内出轨的女性同时又拒绝对其加以道德审判,何尝不可呢?
甚至,还要让老白的母亲时常从前者的家中拿走东西送给前儿媳,我们为什么不能呈现这种婆媳关系中的复杂和微妙之处?
/《爱情神话》剧照
三个女人一台戏,这句话往往是从贬低的目的出发的,“女人”和“戏”的绑定本身成了一种同质化的厌女修辞。
但在《爱情神话》里,这三个与老白有过不同的浪漫关系的女人,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性格都千差万别,剧本给了这些女人应得的人物弧光。
无论是格洛瑞亚的婚姻生活还是她从来不缺男人的夜生活,还是单身带娃同时忙于事业的李小姐,抑或是离婚后开始学探戈的蓓蓓,她们过着独立的生活,没有也不需要依附于任何人。
/《爱情神话》剧照
令人欣慰的一点是,尽管《爱情神话》的性别观念与越来越聚焦于Metoo运动、交叉性女性主义和酷儿性的欧美电影尚有差距,但它可贵地没有将冒犯性的刻板印象强加于角色,尤其是独受国产片编剧们青睐并时常作为笑料的“娘娘腔”形象。
在《爱情神话》里,被老白称为“娘娘腔”“没有男孩样”的白鸽深受三位阿姨的喜爱,并被积极地讨教护肤和化妆技巧;白鸽的女友与之相比则是粗糙的甚至是更“男性化”的。
值得注意的是,单身的或性取向不明的“娘娘腔”形象和处于异性恋亲密关系中的“娘娘腔”人物的意义是不同的——
当前者总是以龌龊的腹语术表达恐同的潜台词,后者却为解构男强女弱的传统异性恋亲密关系提供了可能。
/《爱情神话》剧照
最后,让我们再次回到《爱情神话》另一个使之与众不同的点,即全程沪语方言的选择。
方言电影是一个尚无定论的范畴,但类似于沪语和粤语等这类非本地人未经学习很难听懂的方言确实使“方言电影”这一概念本身成为可能。
除了信息传递的功能之外,方言电影正赋予方言本身更多文化意义,比如近年来越来越多的电影赋予川渝话喜剧性,自成一统的港片又为粤语附上了一层帮派和警匪滤镜,而“吴侬软语”似乎又让人感受到某种张爱玲式的细腻敏感。
/《爱情神话》剧照
沪语或其他任何一种方言在方言电影中的功能从来就不是单一的,它使演员之间的互动有了天然而又微妙的亲近感,正是因为使用沪语——时常又加入几句时髦的外文,才使这群上海小资中年卸下所有面具。他们通过语言确认了彼此的个人历史,以及对共同生活的城市空间的熟识。
经历现代化转型的城市和方言的保留和使用间存在着种种矛盾,导演在采访和豆瓣动态中也表示,她自己作为异乡人的在场让上海的本地同事和朋友之间更少地用沪语交流。
/《爱情神话》剧照
于是,《爱情神话》站在了一个“美好的旧时光”和现代乃至后现代生活的交汇点上,它似乎既将占上海总人口将近40%的常驻外来人口排除在了神话之外,又有意展现了某种大熔炉式的文化包容,这似乎也是如今许多城市电影所面临的困境,工具化的方言终究无法疏解怀旧的忧郁症。
方言电影并非没有它自身的挑战。
一个最现实的问题是,人们或多或少地倾向于看自己“听得懂”的电影,因为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每年引进的好莱坞大片的票房不会低于国产商业大片那么多。
方言电影虽为“国产”,但势必会为其上映院线和票房带去影响。
/《爱情神话》剧照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爱情神话》实现了同为吴语(杭州话)的《春江水暖》未完成的愿望,后者入围了2019年戛纳电影节的影评人周并被选为闭幕电影,但遗憾最终没在大陆院线上映。
总体来看,从上海地区占全国票房三分之一的《爱情神话》到上映后排片遭冷落的粤语版《雄狮少年》,方言电影的未来依然充满着不确定性。
尽管如此,我期待能在院线的大银幕上看到更多方言电影,也期待冉冉升起的新生代导演们创作出更优秀的作品,即使这些作品让我们剑拔弩张地高声争吵,也没关系,总比那些让人懒得骂,或是不敢骂的电影强得多。
/THE END
过去的这一年里,做电影的裙下之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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