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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栏 | 作为建筑师的维特根斯坦:与阿道夫·路斯的“相爱相杀” / 林婉嫕

林婉嫕 城市环境设计UED 2023-10-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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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建筑的自主性、结构主义、解构主义、形式主义等话题,是历代建筑师、建筑理论家们时常观察和深入探讨的主题。建筑理论,以及对建筑理论本身的探讨,不仅能够更多的指导职业建筑师的创新性实践,同时也不断的刷新建筑理论研究的新篇章。《柄谷行人×埃森曼:走向“非本质”的建筑》正是这种宝贵的探索,作者通过多篇研究性的短文组成了这个建筑评论的序列,通过UED理论研究专栏,希望能够激活更多的碰撞。也欢迎更多的作者加入我们的内容讨论。

《柄谷行人×埃森曼:走向“非本质”的建筑 》

连载之第三篇:

《作为建筑师的维特根斯坦:与阿道夫·路斯的“相爱相杀”》


撰文 | 林婉嫕

林婉嫕,独立建筑师、撰稿人。伦敦艺术大学切尔西艺术学院毕业。活跃于创作一线的同时,长期致力于建筑理论研究,于多个核心期刊刊载学术类文章及专栏10余篇;多次举办学术讲座、展览及论坛,曾参展北京国际设计周;现为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公共建筑的政治文化研究”的主要参与者。她的学术领域涉及建筑学理论、建筑史学理论与社会学交叉研究,著有《剖面集:建筑理论的“剖切”与“误读”》(共同作者)。


Introduction

导言


20世纪80年代末,柄谷行人创作完成了《作为隐喻的建筑》,尽管此书与狭义的建筑没有太多关联,也并不是面向实践建筑师而写的书。《作为隐喻的建筑》一书反映了柄谷行人在日本语境下对结构主义哲学与解构主义理论的独特见解,其涉猎广泛,甚至触及到了城市空间及城市经济学的领域。同时在彼得·埃森曼的推动下,本书才受到了当时一批实践建筑师的注意。

与此同时,埃森曼已经完成了他从结构主义时期到后结构主义时期的思想转型,十几年间纸板住宅(Houses of Cards)系列的实践,其综合之作《纸板住宅》(Houses of Cards)一书也于1980年代后期出版。埃森曼的核心议题始终指向建筑的自主性,意即建筑的自我指涉。 

尽管两本书(作品)的内容大相径庭,两个作者的身份也不尽相同,但两者都追溯到了同一问题:结构主义的自我指涉悖论。笔者将这两个文本作为两台“非意指机器”进行重新的拆卸和嫁接,带着充满主观的解读,并非为了要为柄谷行人和埃森曼的思想找寻到它们的本质。恰恰相反,本文所要做的是探寻这些文本与作品将怎样服务于建筑学科的实践观念、乃至职业观念。

完整版导言请见: 

柄谷行人与埃森曼聊哲学:为何说“建筑的形式只是形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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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言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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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mmon Language

从“一般形式”到“共同语言”


可以说柄谷行人在埃森曼的纸板住宅的基础之上,在《作为隐喻的建筑》一书的后半程向“世俗的”角度进一步延伸。而在这个延伸的求索过程中,维特根斯坦成为了柄谷关注的焦点所在。 

为何会是维特根斯坦?如果仔细阅读过《逻辑哲学论》及《哲学研究》的话,想必我们很容易便会理解维氏在为语言建构形式系统的过程中,是如何陷入到内部的封闭之中,又如何走向形式之外的。尽管维特根斯坦本人在《哲学研究》中大肆贬斥了前著《逻辑哲学论》的核心观点,但是我们仍能看到这其中不可忽视的连续性。早期维特根斯坦的分析哲学同样陷入了弗雷格式的形式主义之中,《逻辑哲学论》一书本身就是一座建筑物,每一段论述前的编号构成了一个庞大的树状结构。维特根斯坦在书中构造了一个他自认为比弗里格和罗素更有效的语言记号系统,而且宣称没有任何一个命题其形式是不能预知的。这个所谓严谨的语言形式系统规定了名称、对象、记号和命题的定义,划定了命题的一般形式和逻辑图画,并认为通过命题函数的运算,每一个命题的意义都将从中生成。 

在建构这个完整系统的过程中,维特根斯坦同样遭遇了自指问题:自我的同一性究竟为何物?在逻辑形式主义者眼中,同一性就是命题“a=a”。但是显然数学里等式的意义,与日常世界对其的描述有着千差万别。等式两端的名称只是对实存之物的指代,而任何事物之间始终存在着绝对的差异。对象的指称只是形式,但是实存具有模糊性,它的真实形式是一种“静观的缩合”(德勒兹语)。等号只是一个抽象化的符号,将形式之物与实存之物等同的运算并非同一性的含义。维特根斯坦断言命题“a=a”在现实世界中是一个纯粹的伪命题,一切逻辑的数学运算都是伪命题。通过逻辑的形式系统所展现出的世界的界限,仅仅只是语言的界限而已。 

维特根斯坦认为自己通过《逻辑哲学论》“登上高处之后必须把梯子扔掉”,于是毅然决然暂停了哲学工作。此后几年时间里他除了做小学老师外,最著名的成就便是1926-1928年与路斯的学生保罗·恩格尔曼(Paul Engelmann)一同为姐姐玛格丽特·斯通伯罗-维特根斯坦(Margaret Stonborough-Wittgenstein)设计并建造了位于维也纳的私人住宅。这座后来被称为“维特根斯坦之家”的建筑如今已经被剥去了过往全部的陈设,只留下了建筑物本身作为文化中心而存在,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现在才更能读懂它所涵盖的维氏的思想。而建设完这栋住宅后,维特根斯坦又重返哲学的怀抱,并在生涯的后期完成了《哲学研究》。 

▲维特根斯坦之家(图片来自网络)

处在这一思想中间状态的维特根斯坦之家,既是对《逻辑哲学论》中内容的一种显现,也是对《哲学研究》的一种指引。卡奇亚里对其的评价揭示了这座住宅所展现的维特根斯坦严谨性的一面:

他的工程就像一条定理那样被构想和实施,一条定理是无限可重复的,是同所有价值无限不相干的——但又是无限独特的,是不可更改、不可易变的,绝不从属于体验。家政绝不是为了使人满意;室外不应指涉任何“埋藏”其中的人,它既不考虑当下,也不考虑未来。……它在形式上的完美,正是定理的序列性;它漠视风格、质料、装饰——它是自身界限的悲剧性完美。(摘自《建筑与虚无主义:论现代建筑的哲学》)

▲维特根斯坦设计的地面铺装,

严谨地根据每一间房间的视觉关系和比例模数对应形成效果

(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然而另一方面,它却也根本上就是对话的产物。维特根斯坦的姐姐本人个性强烈,艺术修养丰厚,执着于巴洛克式建筑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但又希望设计一个具有新时尚风格的房屋。她非常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提出了诸多具体的需求和意向,期待建筑师能够把她的想法一一实现。维特根斯坦后期参与到设计工作的过程中时,他的完美主义并不意味着他通过设计的过程预设了某种理应存在的秩序或模式——建筑本来就受到姐姐的爱好、实际的家庭成员结构、场地与环境的关系等等因素的制约。维特根斯坦之家是反表现的、反理念的,反建构的。柄谷行人认为这种对话的产物恰恰体现了《哲学研究》中维特根斯坦对于“共同语言”的理解和应用。超越了形式系统之后,维氏引入了缺乏共同规则的他者,这个他者之于建筑师就是不理解何为设计原则、如何建造房屋的业主。他反对将复杂模糊的多重规则体系完全压缩在单一的规则之下,因为他者的偶然性是必然存在且无法被形式化的。

▲维特根斯坦之家门厅(图片来自网络)



Loohaus

路斯:大都市时代的否定主义


维特根斯坦在撰写《逻辑哲学论》时深受他的好友阿道夫·路斯的影响。路斯“实用即为美”的观念,与维式的实证主义不谋而合。在《逻辑哲学论》中,维特根斯坦认为逻辑命题的一般形式就是命题变元,所谓变元意味着逻辑的图示并不贮藏语言的真正含义,但它是展示语言与世界的脚手架。换句话说,逻辑是一种无观念的机械装置,人们使用它的形式去表达意义。事实上此中观点我们也可以从路斯的《装饰与罪恶》中看到:路斯批判当时维也纳知识分子,尤其是批判制造联盟在艺术与工业之间构建去异化的桥梁的企图。在人们尝试综合艺术与工业的地方,路斯否定了这种综合。换句话说,

利用抽象艺术所创造的设计规则来深入工业生产的企图,导致了一种新的风格的诞生,它拒绝装饰化,并将其视为传统手工艺文化中过时的表现手法,但是这种设计规则本身却也是装饰性的。

艺术不能被某一目的所捆绑。艺术与工业并不是一个新的整体;它们各自的创造性价值从根本上就是不同的。(摘自“Fine art and industrial form”)

路斯所谓的“装饰是罪恶”并不是一种单纯的美学策略,同样他所宣扬的“时代的风格”也不是一种具象的形式或品味;路斯对装饰的定义关注的是建造、生产与传播。只要建筑的语言超越了功能的限制,超越了技术与经济的考量,超越了它所从属的整个工业时代的市场关系,它就是装饰的。于是,“装饰”根植于创作的主体性,它谋求从原始材料中创造出独立于其基本性质的理念价值,而路斯所彻底摒弃的正是这种理念的形式化。

于是路斯式的否定主义带来的是一种机械工业时代的分离与切割,且这种分离并不创造建筑的主体性,而是消解了主体性。在维也纳市中心Michaelerplatz,路斯之家(Goldman & Slalatsch Building,又称Loohaus)的外立面与它对面的霍夫堡宫形成互文,当我们身处广场中央时,我们无法分辨路斯之家究竟是哪个年代的建筑作品,它完美地与广场环境文化融为一体,只有仔细观看它时才得以察觉到工业时代建筑技术的形式特点。路斯之家就如同维特根斯坦发现的逻辑装置,它自身并不具备意义,它构建起现实环境所呈现的逻辑图示,它展示这个广场本身。

▲路斯之家与广场周边的全貌 ©林婉嫕

▲路斯之家外立面细部 ©林婉嫕

然而,否定的原则不仅存在于建筑与表象符号的关系上,也存在于室内与室外的分离之中。空间的内与外是两种不同的逻辑装置,它们所建构的是不同的规则:对于外部,建筑消隐了主体的展示;对于内部,它是服务于身体尺度的装置,是从属于当下时代文化与审美趣味的空间,是将建筑质料与身体体验结合的戏剧舞台。所以我们在路斯之家的内部看到的是相当传统又保守的倾向,其饰面材质与空间组合的丰富性与外立面的挺拔简约形成强烈冲突——这一切并不出于任何形式的预设,而是因为路斯认为这是合适且理性的。

▲路斯之家室内(图片来自网络)



Wittgenstein

维特根斯坦:边进行边修改规则的游戏


以路斯同样在维也纳的Moller House与维特根斯坦之家进行比较的话,尽管他们二人的建筑设计在观念上有共通点,在外在风格上也相仿,但实际上无论是形式语言、功能布局规划还是空间体验上,两者的实践作品有着截然不同的相貌。

▲The Moller House

©Martin Gerlach Jr, 1930 Albertina, Vienna

走进维特根斯坦之家,正对我们的是宽广的门厅与中轴对称的楼梯,围绕着中庭则布局了沙龙、餐厅和起居厅。整座住宅从平面布局,到剖面上层高的布置都是井然有序的。同时,从空间体验上来说,它是如此的开敞与流通,所到之处并没有暗示任何的功能、装饰或趣味,唯有精巧的构造节点清晰地展现在我们眼前。

▲维特根斯坦之家最终平面图

(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维特根斯坦之家剖面图(图片来自网络)

▲维特根斯坦之家室内(图片来自网络)

▲维特根斯坦之家的天花设计中仅保留了极其简约的顶灯灯泡

(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而进入Moller House的室内,我们则需要通过走廊后被迫向右转。在此有一狭小的楼梯,我们完全无法观察到前方通向何处,只能随之不断进入不同的空间高差,而在不同的标高之上,路斯根据私密性的要求布置了不同的功能。

▲The Moller House的楼梯一景

©Martin Gerlach Jr, 1930 Albertina, Vienna

▲The Moller House:围绕台阶形成不同高差的功能空间

©Martin Gerlach Jr, 1930 Albertina, Vienna

总的来说,维特根斯坦之家并不算什么具有早期现代主义身影的设计,甚至可以说它比路斯的建筑更加保守。而在路斯的Moller House中,我们可以体察到路斯式否定主义的第三个层面。路斯的建筑是纯粹构造性的(architectonic),其空间规划(Raumplan)依据不同的标高进行排布,并通过一系列的楼梯踏步进行串联。在每一个楼梯的拐角、每一个围合的局部平面和每一个错落的高差之中,路斯根据建筑构造所形成的空间形式赋予其不同的功能和内容:有的设置了观看驻足的窗口,有的组合成了可供休憩的家具和平台,有的则变成了具备实用性功能的餐厅、客厅、卧室或书房……也就是说,在路斯的否定性中,尽管空间的复杂性类似戏剧舞台一般展现出来,但实则建筑中的使用者这一角色是缺失的。建筑是一个纯粹而完整的构造性的呈现,它不完全依附于使用者的需求,不依附于创造性的造型,也不依附于任何超然的形而上学,它依据单一的质料法则而生成。 

▲The Moller House 轴测图

(左)与各层平面图(右,图片来自网络)

显然,在文本上那个声称“装饰是罪恶”的路斯,与在实践作品中充满着繁复的材料质感与空间组合的路斯,存在着一个表象上的断裂、偏离和矛盾。或许正因为路斯始终把建筑置于艺术的范畴之内,所以我们在他诸多作品的室内空间中看到一种冗余的复杂性:为了彰显室内与室外的分离,路斯的室内展示出建筑语言的美学本质。维特根斯坦对路斯的这一主张“感到恐惧和厌恶”,于是他试图在为姐姐的住宅进行设计的过程中澄清路斯思想上的矛盾,并为之赋予更具启蒙性的一面。

▲Villa Müller室内(图片来自网络)

维特根斯坦在设计中摒弃了单一的、只属于建筑质料本身的构造规则,他把建筑视为一种行为和沟通的产物。在建筑设计的过程中,作为专业技术人员的建筑师与作为需求一方的业主是在两种不同的语言体系下进行交流:对于前者,空间的营造是形式化与技术化的复杂系统;对于后者,空间的营造是抽象无形的感知。维特根斯坦反对将不同的规则体系简化为单一的体系——将感知进行统一的形式化的过程是谬误的。建筑的表达是一种多重规则下的语言游戏,而“语言的述说乃是一种活动”,并非一种僵死的结果。因此,

越是认为建筑是作为理念的设计的完成物,就离实际的建筑越远。建筑是与顾客的对话、对顾客的说服,是与其他员工的共同作业。即使最初有设计,但在实现过程之中会不断改变。用维特根斯坦的话来说,这与边进行边修改规则并最终成型的游戏类似。(摘自《作为隐喻的建筑》)

同样在建筑的使用过程中,这种游戏也是持续的、流变的。这里所谓的“使用”并不能用“功能性”一词代替,并不意味着我们仅仅为隔墙分割的不同空间、划分不同功能、为它们设计联通的过道或流动空间等等就可以解决的。

使用是一种行为,例如打开一扇门、锁上落地门窗、或是升起金属卷帘。维特根斯坦依据机械原理为这种动作赋予了形式。与二十世纪的机械美学不同的是,运动之于维特根斯坦就是机械:杠杆、重量、支撑、能量、摩擦。(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所以说,维特根斯坦并不是在为运动设定空间的形态和质料,而是通过构造和工艺为运动提供空间与品味:这就是建筑的行为,这样的设计就是对话的游戏。他在否定了建筑艺术与机械时代美学大一统综合的同时,为人的感知与机械之间创造了连接与享受。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个被剥去了全部装饰表现的建筑物中,有着精巧如机械零件一般的门窗把手和构造节点,世俗的偶然性存在于此,它恰恰体现了路斯对于反形式化的工艺的执着。

▲维特根斯坦之家:门窗底部卡扣的工艺细节

(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维特根斯坦之家:门窗把手细部设计

(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如Bernhard Leitner所说,维特根斯坦的建筑不是将哲学应用于建筑设计,他也从未解释过自己的建筑。他在设计和建造它的过程之中展现他对于哲学的思考,但是建筑本身只基于建筑的语言而生成。维特根斯坦毫不避讳地说自己做的设计“只是在复制”。维特根斯坦之家相比路斯的Moller House更加反表现、反风格。它的室内外饰面不仅完全剥离了材料质感的存在,它的空间布局的排列也是反理念的:并没有任何预设的比例和尺度,它完全根据业主倾心的传统巴洛克式布局进行排列组合;它没有任何赘余的装饰,这里不存在任何功能或经济的考量,它的极简与密斯的“少即是多”完全不相干,因为它并不是对机械美学的隐喻,它就是机械本身,而维特根斯坦只是将建筑的构造性适度地呈现出来。

准确来说,维特根斯坦为这幢住宅仅仅设计了一半,是构造性的一半,同时也是一半的构造性。他把创作建筑另一半的构造性表现的权利交给了使用者,使得栖居于此的人在长久的生活之中不断将偶然性的游戏加载其中。因此,当如今这座建筑不再以住宅的功能出现时,它又一次回归了纯粹的模样。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维特根斯坦之家超越了路斯的建筑观。

▲Hermine Wittgenstein所作的维特根斯坦之家沙龙的

布置,1929年(左,摘自The Wittgenstein House)

与现在的维特根斯坦之家(右,©Kalle Söderman)



Inessential

建筑无本质


埃森曼困惑于建筑的本体论问题,他尝试为建筑找到那个自主性的基础,却在封闭的形式系统中迷失了自己。维特根斯坦通过《逻辑哲学论》看到了主体只是“世界的一个界限”[ 维特根斯坦,《逻辑哲学论》,第5.632节。],他跳出了对本质的执迷不悟,他选择对“不可言说之物”保持沉默[ 同上,第7节。]。建筑的形而上学无法通过建筑符号语言进行表述,或是通过设计理念进行形式体系的建构,但这也不意味着存在所谓纯粹的“建筑的自主性”。建筑的意义在于“用法”,在于我们如何为建筑的对话和行为赋予形式。 

如果聚焦“意义是用法”,则意味着我们需要对建筑的“非自主性”进行两种截然相反的澄清:一方面,如果我们认为建筑的形式的确凝聚了形而上学,它们的确可以反映背后的文化、社会、传统、功能——它们是带有涵义的语言,那么,建筑的生成与存在则必须在它与人(公众和业主)之间建立共有的语言游戏。而另一方面,如果我们认为“建筑的形式只是形式”,它们脱离文化、社会、传统、功能而自主地存在,那么,所有的建筑图式语言则是一种纯粹的图像,描绘着“建筑作为机械装置”的运作机制——它们不为人而服务,只为“建筑作为机械装置”的这个功能而服务。简单来说,前者如同维特根斯坦的行为主义,后者则更类似于路斯的否定主义。

上述两者皆为真命题,这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上述两者也并非不可调和的矛盾,它们可以同时被赋予形式并清晰地展现出来。


Encounter

与他者相遇


对路斯来说,建筑就是一个他者(das andere)。建筑是一种装置,它不显明自身,它通过严谨的逻辑和规则展现时代、文化、经济、自然、环境、材料与技术——这就是建筑的构造性,它“不可能被转型为对主体诗意自由的表达,它的语言也不可能被还原为一种艺术语言的记忆”。路斯否定了艺术与工业的综合,否定了建筑作为一种文化与技术合一的总体艺术的存在,他通过构建纯粹差异而将建筑理论以非形式主义的体系拓展开来。 

而维特根斯坦并没有像路斯一样,为“建筑作为机械装置”设立一套严谨的生成规则。相反地,他把着重点放在了建筑行为中的两者,即建造者和使用者的关系之上,并为建筑的对话确立其规则性。所以他才会在自己的笔记中写道:“我感兴趣的并不是竖立一个建筑,而是让可能的建筑的基础透明地呈现于我的眼前。”显然,他并没有彻底抽离与否定建筑的形而上学,而是将“外部的”他者的意志与偶然性融入,让建筑世俗化,而非隐喻化。 

或许从维特根斯坦“世俗的”视角来看,建筑的形式虽不是自明的,却也是天赋的。重要的并不在于为建筑寻找到一种本质性的模样,或是封闭在建筑方法论内部发明新的形式系统,而是创造一组无限的规则体系,让建筑从设计到落地到使用过程中,能够贯彻始终地将建造的行为与对话现形。好的建筑不仅能够表达一种思想,但更重要的是“人们也想用手势回应它”。理念性的建筑只是已逝之物,是绝对空无的废墟。形而上学的感知越是被空间所形式化,它就越是僵死的、无法被理解和接收的。 

最终我能够想到一个例子,大概可以谓之“与他者相遇”的建筑。在2010年智利遭遇8.8级地震与海啸袭击后,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的团队参与到智利南部城市Constitución的重建工程之中。在100天的时间内他们需要完成从公共建筑到公共环境的全部设计,而在当时无论是大型建设商还是政府都希望他们能够提供一个建筑方案,用巨大而坚固的结构抵御未来的海啸。不过,在目睹了日本3·12大地震灾后重建的种种困难后,阿拉维纳决定启动一个让当地居民参与的设计过程。

但是这种社区参与式的设计并不意味着像维特根斯坦与他姐姐一样高效的对话,它关系到政治经济、地域文化、宗族血脉、记忆情感与众多家庭矛盾等等复杂无形的因素。这样的对话或许并不能得到一个多么清晰的“大家都想要什么”的答案,但至少让阿拉维纳的团队了解到究竟重建所面对的最主要的问题是什么。“保护城市抵御海啸是好事,我们很感激这一点,但是下一场海啸什么时候会来?”当地的居民问道,“另外,我们处在这个国家的森林地区,我们的公共空间糟透了,条件差而且非常有限。而这座城市的根源,我们的认同感和那些倒掉的建筑并没有什么关系,而是和河流相连的。”在这里,重建家园的核心问题恰恰不是建筑物的重建。于是最终这场共同参与的设计结论,就是在城市与海洋之间种植一片森林,它既可以疏导海啸和洪水的侵袭,又可以解决公共空间的历史问题,并为公众提供一条具有情感认同的河流。

▲Constitución的重建规划效果图

©Holcim Foundation

所以,自我建造的力量、常识的力量、或自然的力量,所有这些力量需要被转化成一种形式,而这种形式最终打造的并不是水泥、砖块或木材,而是生活本身。设计的整合力不过是一种把生命的力量注入建筑的灵魂的努力尝试。(摘自亚历杭德罗·阿拉维纳TED演讲)

看呐,这是一幢多么美好又诗意的建筑。



参考文献  Reference Document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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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exander, C., 1965, “A City is Not a Tree”, Architectural Forum, Vol 122, No 1, pp. 58-62.

Alexander, C., 1977. A Pattern Language: Towns, Buildings, Construction.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Deleuze, G. and Guattari, F., 2009. Anti-Oedipus: capitalism and schizophrenia. Penguin.

Eisenman, P., 2006. The Formal Basis of Modern Architecture. Germany: Lars Müller Publishers.

Eisenman, P., 1987, Houses of Card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Fahey, C., 2014, February. “Understanding Architecture as Inessential”, in From the ALWS archives: A selection of papers from the International Wittgenstein Symposia in Kirchberg am Wechsel.

Jacobs, J., 1970. The economy of cities. Random House.

Janik, A., 2016, “Wittgenstein, Loos and Critical Modernism”, in LeMahieu, M. and Zumhagen-Yekplé, K. eds., 2016, Wittgenstein and Modernism.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pp. 71-88.

Leitner, B., 2000, The Wittgenstein House, New York: Princeton Architectural Press.

Loos, A., Corbusier, L. and van de Beek, J., 2008. Raumplan Versus Plan Libre: Adolf Loos [and] Le Corbusier. 010 Publishers.

Loos, A., 1982, Spoken into the Void: Collected Essays, 1897-1900, Cambridge: The Graham.

(日)柄谷行人. 作为隐喻的建筑[M]. 中央编译出版社, 2011.

(美)欧内斯特·内格尔, 詹姆士·R·纽曼. 哥德尔证明[M].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08.

(美)侯世达. 哥德尔,艾舍尔,巴赫[M]. 商务印书馆, 1996.

(德)胡塞尔. 欧洲科学的危机与超越论的现象学[M]. 商务印书馆, 2011.

(意)马西莫·卡奇亚里. 建筑与虚无主义:论现代建筑的哲学[M]. 广西人民出版社, 2020.

(奥)维特根斯坦. 逻辑哲学论[M]. 商务印书馆, 1996.

(奥)维特根斯坦. 文化与价值(修订版)[M]. 浙江大学出版社, 2020.

(奥)维特根斯坦. 哲学研究[M]. 商务印书馆, 1996.

磯崎新,『建築の解体』,東京:鹿島出版会,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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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林婉嫕

编辑 | 夏雪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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