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艺术”打开艺术：Roberto Longhi艺术史研究的方法及用“语言”写作中国艺术史 上

艺术史图书馆注：Roberto Longhi是否是桥接中国艺术史研究和意大利艺术史研究的最好人物？也许并不是，Adolfo Venturi 可能更合适些，还有像Paola Barocchi、Alessandro Cecci、Andrea de Marchi等等。Roberto Longhi的著作难读、方法仅凭个人的才能、性格又自大，但同时他一百多年前面对的其实也是我们今天在中国看到的：母语的衰弱、当代艺术的发展、外国学者的研究、历史悠久的传统和亟待革新的认识。Longhi从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是用“艺术”研究艺术，他的方法本身就是一种Ricreazione（重新创造），是视觉分析上的实证主义。在整个世界都在追赶瓦尔堡和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的潮流下，阅读Roberto Longhi可以带来一种全新的视角。今年是达芬奇逝世五百周年，明年是Roberto Longhi逝世五十周年，前天去Longhi基金会参观时，Mina Gregori提到会有一些纪念活动。我一直也在翻译Longhi的Proposte per una critica d’arte和阿甘本作的序言，以及Breve ma Veridica storia della pittura italiana这本书。这篇文章有点长，分两次推送，上篇主要讲Longhi的方法，下篇讲用他的方法进行中国艺术史研究的路径。

阅读文章前，可以打开这个视频，这是现代朗读的Longhi的卡拉瓦乔的文章，语言和画作细节相互激荡，哪怕不懂意大利语，也能感受到这样的情感，看完后也许还可以返回来再看一遍。

          44岁的Roberto Longhi

Roberto Longhi在国内介绍得非常少，最早的是范景中老师编的《美术史的形状》第二卷《西方美术史的文献和书目》中的一章美术史家及其代表作书目中有Roberto Longhi 罗伯托・隆吉的条目，分为介绍和文献目录，其介绍比较中肯，不似DUKE大学的The Dictionary of Art Historians非常偏颇。本文将此条目附录在文后，并改了一些专名的翻译。

18年我在OCAT所做的讲座《Roberto Longhi 的Piero della Francesca 和艺术史写作的语言》，算是对Roberto Longhi最著名的一部著作的专门研究，后来有一篇我自己改定的综述，另有雅昌网上的讲座的实录。

之前我做的这些研究都属于我的文艺复兴艺术术语研究的第三种方法时序重置的术语的理论部分，过于专门，这篇论文也还在改定当中。这一篇想从自己非常主观的视角来呈现为什么在中国阅读Roberto Longhi很重要。从学术的角度讲，要讲好Roberto Longhi是非常困难的(论述Longhi的方法最清楚的是她的学生Mina Gregori，后台回复mina1982会有她的论文的PDF）。而像The Dictionary of Art Historians 这种从二手文献出发进行介绍的方法，也完全不能呈现一个恰当的Longhi的形象。

评价Longhi，最常用的一个词就是天才（genio），比如Berenson就曾问Longhi的妻子Anna Banti “Cosa si prova a vivere con un genio? ”（跟一个天才生活在一起是种什么体验？）。他的老师Piero Toesca在提到自己的学生时会说他比我厉害得多。他与他老师Adolfo Venturi的儿子Lionello Venturi不合，史称Venturi-Longhi之战，比如文杜里最有名的《艺术批评史》已经翻译成中文了，Longhi 在他自己的刊物Paragone创刊号发了Proposte per una critica d’arte，与文杜里对着干，而且当时如果你在文杜里的刊物上发表论文，就不能在Longhi那里发，反之亦然。他俩最猛烈的争斗是在战后的威尼斯双年展上，他俩都是委员会的重要成员，文杜里是偏梵高这种经典印象派，而Longhi是莫兰迪这样的当代。Baxandall在盖蒂的采访中被问到Longhi-Venturi你站谁？他回答：I admire Longhi hugely. I think he is an immensely interesting person.

Baxandall的盖蒂的采访实录

“当我想起在那个小教室里上Roberto Longhi的课（1938-39）, 对我来说就是想起一个被遗忘的小岛，在一个没有任何灯光的深夜。Longhi进教室上课，然后消失，那么地不像现实，就像一种神显。在那个战时的冬天的博洛尼亚，对我来说，毋庸置疑是一种神启。” 这就是著名导演帕索里尼回忆Longhi 对他的启示。帕索里尼后来的电影Mamma Mia就是敬献给Longhi的，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专门研究帕氏电影中的longhi影响。

这是帕索里尼绘制的Roberto Longhi的肖像，目前原作挂在Longhi基金会的图书馆内

我们来看一段Roberto Longhi讲自己的刊物Paragone的视频，借由他的声音和形象来留下更立体的印象。（腾讯视频一直审核不通过，无语，想看的翻墙吧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98bg5kkW1I）

这段视频刚开始Longhi讲Paragone时期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隐居式的生活，在佛罗伦萨的小山上的家中，慢慢地这里也变成了学习研究的中心，因为这里有他三万多册的书和他的艺术收藏。Paragone这个刊物分为两个部分：艺术和文学，艺术归Longhi管，文学归他妻子Anna Banti管。

 Anna Banti 18岁时的照片，23岁的Longhi在罗马的高中上课，她是他的学生，Longhi去世之后，Anna Banti 出版了当时的讲义Breve ma Veridica storia della pittura italiana，Mina Gregori提到此事时说“a lei particolarmente cara"。

Ghitta Carrel; Ritratto di Anna Banti, Firenze, Fondazione Roberto Longhi. 这张著名的照片放置在Longhi的床头

那么Longhi 的研究方法具体是什么？

Pallucchini 1955年形容Longhi的方法是通过最具个人特色的词汇表达来解释清楚艺术作品的价值，这种方法并不抽象，也不是冷漠的专业化，而是在一种不断的重新创造的刺激之下：这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方法，全凭研究者的无限独创性，因此很难用学术的方法进行概括。

如果从整个史学史的角度来讲，Longhi 和Berenson 是属于之前李格尔-沃尔夫林的形式分析路数的延伸，因为在这个时期（二战后），正是潘诺夫斯基的图像学如日中天的时候，而艺术社会学等开始兴起。

我用一种比较土的方法来说一下Roberto Longhi研究方法的一个方面，就是Equivalenza Verbale（对等词汇），也就是如何对等词汇来进行形式分析的语文学。土的方法，也就是我的理解，不同于学术上表达的扭曲，直接一点，但可能不是太准确，或者情况并没有那么简单。

1950年左右60岁的Roberto Longhi画的35岁时期的自画像

1960s Roberto Longhi 与莫兰迪

Breve ma veridica storia della pittura italiana是Longhi在1913-14年间（23-24岁）在罗马的高中教书时写的讲义，同时发表了两篇重要的论文Mattia Preti pure figurative criticism和Piero della Francesca。

讲义在他生前一直没有出版，是去世后由他妻子Anna Banti出版的，这个讲义由于是给高中生讲课所用，不像论文那么难读，而且结构清晰地展现了他的方法，这被Hüttinger 1976 称为“应用实证主义方法的视觉语文学的严格的分析脉络”（severa linea di filologia visiva di impostazione positivista）。

Breve ma veridica storia della pittura italiana的目录

从这书的目录可以看出来，他的方法分为两个部分：理念（idea）和历史（storia），理论部分是定义各种风格,历史部分则呈现定义好的风格在艺术家和各时期的发展。

理论部分：线性风格，其中又分linea funzionale (功能线条）、Linea floreale（花饰线条），下图是前者的代表

linea funzionale 功能线条.  Martirio di san Sebastiano (Piero del Pollaiolo)

后者的代表是Simone Martini 的Annunciazione

Linea floreale 花饰线条  Annunciazione

Sile Plastico 造型风格

Sile Plastico 造型风格   马萨乔

Stile Plastico-Lineare 造型-线形风格

Stile Plastico-Lineare 造型-线形风格 米开朗基罗

Stile Prospettico di Forma 形态的透视风格

Stile Prospettico di Forma 形态的透视风格 Antonello da Messina: Annunziata. Palermo, Museo Nazionale.

Stile Coloristico puro 纯色风格 Teodora e la sua corte. Ravenna, San Vitale.

Stile di sintesi Prospettica di Forma e Colore 形态的透视和纯色综合风格

Stile di sintesi Prospettica di Forma e Colore 形态的透视和纯色综合风格 Piero della Francesca

在第二部分的历史，论述的是这些风格在艺术家和时代中的发展情况。

我们看几个小标题就比较清楚了：L'ultimo floreale e il primo plastico di Firenze: Masolino e Masaccio

佛罗伦萨最后的floreale风格和造型风格的开始；Masolino 和Masaccio，Andrea del Castagno e la creazione della linea funzionale 艺术家Andrea del Castagno 和功能性线条的创造。

这两个部分，可以清晰地展示Longhi 的方法：即先确立一些标准的风格，并且用词汇来定义，然后再以这些为基础，去追踪艺术家和艺术时期的发展。

二战的时候，Longhi在家里跟学生玩猜画的游戏，大概就是从照片中剪下一下块，然后让大家确认是谁的作品，而且明确告诉他们不要靠记忆，而是要靠风格的类推。

上面讲的是Longhi方法中最简单的一面，或者说为了便于理解，我将之简单化了（或者说Longhi在给高中生讲课时把事情讲得清晰了一点，但当时，他的两篇论文已经出版了）。实际操作中则要复杂得多。我们可以看一下对等词汇的情况。

下面再来看一下对等词汇，这是他在Piero della Francesca一文中发展起来的，一直是他的艺术史研究中的具体操作的核心概念。

在1920年的一个书评中，Roberto Longhi 给出了Equivalenza Verbale的定义：他认为在历史时期，这件作品产生的时候，应当有相应的词汇与这件作品的历史一面相对应，这样的词汇具有一定的文学价值，但更重要的是与所要描述的作品直接相关。这种词汇一是可以由我们创造出来（创造性词汇），一是那种随着作品在历史中的不断创造和展示而自身所携带的（历史性词汇）。

这种创造的词，Longhi主要用字母游戏（logogrifo），保持音韵的生僻词和当代文学词汇应用；

历史性词汇：Longhi主要用古代艺术文献中的词、技术类用词和同时代的作家用词。

上面是我当时报告时做的一点图词对照的分析

附录：摘自《美术史的形状》第二卷《西方美术史的文献和书目》448-450

                     罗伯托•隆吉Roberto Longhi

意大利美术史家和批评家。受教育于都灵大学，在托埃斯卡［Pietro Toesca］的指导下，他撰写了关于卡拉瓦乔的论文。从1912年到1915年进入阿道夫•文杜里的罗马高等研究学校［School of Advanced Studies］，这使他有机会到意大利各地旅行去研究第一手的15世纪绘画，并发现了皮耶罗•德拉•弗兰切斯卡和威尼斯绘画发展之间的联系。通过卡拉瓦乔在伦巴第的先驱者和在罗马与那不勒斯的追随者，他也研究了和卡拉瓦乔有关的绘画。17世纪艺术和同代的批评文献也是他的关注要点。他翻译过贝伦森的《文艺复兴的意大利画家》［Italian Painters of the Renaissance］

(1894-I907)，但始终未出版，因为他和这位更多具有美国学者观点的前辈见解不同。在1912年到1914年期间他为《声音》［La Voce］杂志撰稿，参与了意大利的印象主义绘画的讨论，支持了博乔尼［Umberto Boccioni］和未来主义画家。1917年到1920年，隆吉工作于《艺术》［L’arte］杂志，在这期间写了许多书评。出于对克罗齐美学原理的认识，他采用了形式主义的批评方法，并努力为他对艺术品的知觉找到词语对等物。他那非凡的文学天赋，那种微妙而激越的文风引起了一些杰出的文学评论家和语文学家例如孔蒂尼［Gianfranco Contini］和德•罗伯蒂斯［Gruseppe De Robertis］的注意。在1920-1922年之间，他和古物学家与收藏家孔蒂尼-博纳科西［Alessandro Contini-Bonacossi］ 一道访问了西班牙、法国、德国、奥地利和匈牙利的画廊。在罗马定居后，与洛普雷斯蒂［Lucia Lopresti］结婚，洛普雷斯蒂是一位学者和使用假名安娜•班蒂［Anna Banti］的著名作家，他则在大学教学并在《艺术生活》［Vita artistica］ 和《画廊》［Pinacotheca］ (这是他和切基［Emilio Cecchi］ 从1927年到1929年所编的刊物）上发表了他在意大利和外国美术馆调查研究的成果。

隆吉是他那时代的最重要的意大利美术史家和批评家。他不同意文杜里［Lionello Venturi］把鉴定看作美术史基础的作法，这种态度最终形成了他的《费拉拉画派》（1934)。1934年他成为博洛尼亚大学美术史教授，在那里培养的学生有贝尔托卢奇［Attilio Bertolucci］、巴萨尼［Giorgio Bassani］和帕索利尼［Pier Paolo Pasolini］，后者最终成了一位著名的作家。他在教学过程中探索了Emilia的波河河谷地区的绘画，他把这种绘画看14世纪佛罗伦萨绘画的替代。当代画家莫兰迪［Giorgio Morandi］的作品使他坚信‘纯粹绘画’仍然存在。1935年隆吉组织了《18世纪的博洛尼亚展》［Mostra del Settecento bolognese］。

1939 年起，他和班迪内利［Ranuccio Bianchi Bandinelli］(1900-75)、拉吉安蒂［Carlo Ludovico Ragghiami］ (1910-87) 编辑了《艺术批评杂志》［Critica d’arte］并且是贝加莫奖［Bergamo Prize］的评审委员会的成员。之后，又创办了杂志《比例》［Proporzioni］，在《比例》上他对托斯卡纳文艺复兴和乔托绘画风格的出现提出了新解释。1949年他在佛罗伦萨大学任教，又创办了论述艺术和文学的杂志《比较》 ［Paragone］,后来它成了著名的国际期刊。与电影评论家巴尔巴罗［Umberto Barbaro］ (1902-59)的合作，使他们拍出了一些关于艺术的文献片，并在米兰举办了一系列轰动的展览，这包括：《卡拉瓦乔和卡拉瓦乔派展览》［Mostra di Caravaggio e dei Caravaggeschi ］(1951）、《伦巴第的写实派画家》［Pittori della realtà in Lombardia］ (1953)和《从维斯孔蒂到斯福尔扎家族的伦巴第艺术》［Arte lombarda dai Visconti agli Sforza ］(1958)。按照隆吉自己的方案，他的全集于1961 年已陆续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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