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学子 | 许越:念终始典于学
编者案:
本文作者许越,2019-2020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2020-2023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第十届古典学实验班,已保研攻读古典学硕士研究生。
与大家能够一进大学就报名古典班不同,我们这届之前,古典班是三年学制,在春季学期的五月发布公告,招收大二或大三降转的学生。所以我很羡慕能在古典班享受完整四年本科教育的师弟师妹,有更充分的时间沉潜于古典智慧。不过我这种一年体验、二次选择的情况,也有一个莫大的好处——如果说高考志愿填报是看分数而定、依世俗之言、听父母之命,那么古典班则是由心而发的自我抉择。
我大一所在的学院是国际关系学院。可能是为了让我们从高中到大学有一个较平滑的过渡,加之大类招生与部类改革,国关学院的同学需要上社会学、法学、新闻学的基础课。我能理解这种做法的良苦用心,拓宽视野、奠定一个较为广博的基础,不论为学还是为人,关切都不应局限于所谓的“专业”。不过,概论课程虽然提供了更广阔的视野,但无异于将经典经过无数多人咀嚼后剩下的东西喂给我们。就我个人的学习情况而言,这种课程达成的效果与它致力于实现的目的之间的落差确实很远,囫囵吞枣学下的内容、背会的知识点考完就被抛之脑后,似乎只留下了成绩单上的短短一行以证明课程的存在。在最迷茫的时候,课堂内容诸如某某提出了什么理论竟对我没有任何指引作用。
我们张毅老师曾在一次讲座上提到,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把一万三千字的《论语》提炼成几句话,仁者爱人、克己复礼、有教无类等等,把《论语》的气氛、师生的感情,这些柔软的带枝叶的东西全都挤掉,这到底是精华还是糟粕呢?糟粕糟粕,糟是酒糟,把酒滤掉剩下的干的东西,粕是把豆子里的油压掉剩下的豆饼,所以柔软的东西不能去掉。抽象成克己复礼、仁者爱人,没错,这些词儿都对都好,但它不再动人了、不令人喜悦了。
《论语集说十卷》(宋)蔡节撰 宋淳祐六年(1246)姜文龙湖州泮官刻本
在与那些概论课缠斗的同时,我也在不断追问,学习为了什么?什么才是最应该学的?高考以前有目标很努力,因为一直以来的目标都是高考,可从未想过高考以后要怎样。因为有周练、月考、期中期末,写不完的作业和数不清的考试,我能检测自己哪里好哪里不好,不好的马上改正。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要什么,没有时间也想不到去考虑“学习到底是为什么”。
但一到大学,这个问题无法再被推迟回答。因为大学生活有着空前的自由,而空前的自由意味着无穷多的选择。毛姆的《刀锋》里有一句话让我很受震撼:“你终究会成为你正在成为的人,你的每一个选择都来自你对人生意义的叩问”。人就是在选择中活出自己的,当我们从家长、老师、学校的管束中走出,独自面对繁多的选择时,我们会感到惊慌失措、孱弱无力甚至逃避选择。
大一下学期的我就处在这种状态下,直到看见了古典班招生宣传。我看见了什么呢?我见到了一个满足我所有想象并超乎理想以致重新定义理想的存在。像沙漠旅人遇到清泉、像漆黑路途猛然打下一束光、像幽暗隧道从顶上抛下来的绳梯。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要抓住这把梯子。灵魂中有一种冲动,我无法抑制对古典班的向往。如今,我能够说,在古典班的生活,与老师、同学相处的每一天、听的每一堂课都有新的惊喜。在这里,我想和大家隆重分享两个课堂。
首先是《左传》。这门课承担着讲解古汉语基础知识、春秋历史主线、基本史实和“《春秋》学”基本概念等多重内容,教学负担很重。但即便如此,张老师从没为赶进度而忽略我们的任何问题。她鼓励我们多多提问,不止是课后长时间留在教室为同学们悉心解答,上课时也可以举手说出自己的疑惑与各种观点、看法。到《左传》的最后六节课,老师每堂课都专门留十五分钟让我们自由探讨,话题天高海阔、不限于《左传》文本。
《春秋左传注》(修订本)
说来也不怕大家笑话,我问过老师很多问题,大到“一个人怎样感受到使命的召唤”这样带着中二气息的问题,小到“我喜欢鲁智深,可我不知自己为什么喜欢他”这类问题。但老师让我明白,问题不分大小,只要是切己的,最终指向的都是认识自己,不应该忽视内心的任何响动。
另一个想和大家安利的是《理想国》。这门课完全就是一个活生生的“理想国”!说是“课堂”,其实是读书会。李老师和同学们坐在一起,捧读经典,我们可以随便提出想法、分享观点。我总也忍不住,在课堂上有时提三五个问题,自己都感到十分不好意思。在课下专门问老师,是不是要压抑提问的冲动,以免读不完要读的内容。李老师当时笑着和我说,有问题随时提,他对进度有把握,让我不用担心。当时,天边瑰色的晚霞烂漫,风也温柔。我心里想的是,天呐,我是多么幸运,遇到了这么好的老师,我不好好学习怎么配得上他的教学呢?是的,在古典班学习、生活常常让我感到惶恐。担心自己配不上这么好的老师、这么好的学习环境,担心自己的努力还够不上成为这些经典的读者。
施特劳斯在《什么是自由教育》里说道:“老师自己是学生且必须是学生。但这种返回不能无限进行下去:最终必须有一些不再作为学生的老师。那些不再是学生的老师是伟大的心灵,或者为了避免在如此重要的事情上的含糊其辞,可以说是最伟大的心灵。”我们的老师不止是老师,更是苏格拉底、孔子这些最伟大心灵的学生。
苏格拉底不仅在市场上作为牛虻诘问“什么是”的问题,他还每天清晨起就在体育场强身健体。李老师不仅保持哲学体操,还坚持体育锻炼。老师的微信步数,经常超过两万步,我窥探着微信运动,常常自惭形秽。《理想国》在哲人王的教育之前谈到卫士的教育,卫士教育是哲人王教育的基础,包括乐教、体育、智育。老师不仅同时进行着身体和心灵的体操,还弹得一手好古琴。可以说,他真是把“理想国”写在自己的灵魂中,体现在生活方式上。
苏格拉底雕像
古典班的老师们,让我升起的是一种强烈的“长大后我要成为你”的冲动,想要成为和他们一样的人,想要变得更谦逊通达、平易温厚。和老师们相处,就算他们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都让我觉得心灵变得更安宁纯粹了。
古典班也有着理想的班级氛围。在之前的学习环境中,孤军奋战、一个人呆在图书馆、自习室成为常态。仅靠上课听讲、电子邮件问些问题很难与老师实现真正的沟通。同学之间,偶遇点头而已,遑论交心。我的内向荒芜成更新的寂寥,我相信学习根本上是孤独的,是向内探寻的。
进入古典班之后,课堂上可以随时发问、自由讨论,课余生活还有读书会、春游秋游。我常常有“会于会稽山阴之兰亭,少长咸集,畅叙幽情”的体验、“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的感动。“独学而无友,则孤陋而寡闻”,思想炼成语言并与他人交流,这样的学习,输入与输出转换效率最高,也是最快乐的。闭门造车的学习很容易变成一滩死水,无反思、无进步、无创新。
古典班的生活传递给我的大抵是一种力量,在我下坠时拖住我的力量、在安逸时引领我向上的力量。
进入古典班之前,我一直觉得人的情绪就像上下波动的曲线,最终围绕的是一条名之曰“无聊”的水平线,这意味着获得多大快乐,就会有多大失望、痛苦来抵偿,最终拉回那条水平线。
但是进入古典班后,不免自大地说,我或许浅浅品尝到了亚里士多德在《尼各马可伦理学》中说的:“存在不包含痛苦或欲望的快乐,如沉思的快乐,这是一个人处于正常状态而不存在任何匮乏情况下的快乐。”这种理想的快乐是真实存在的,甚至看书看不懂、问题想不明白、自觉蠢笨这样的情绪也会让我产生快乐。其实已经无法用“快乐”这一概念来解释了,而是灵魂中确实有东西得到了实现。这种体验完全消解了我之前“人生的本质是无聊”、“人无法拥有纯粹快乐”的虚无主义。我想永远做一株追寻太阳的向日葵,行走于一条向上的路。
《尼各马可伦理学》封面
这条路走起来也许并不总是清晰明媚,时间消弭初识的惊喜,它也会雾霭漫漫、道阻且长,但我真实地知道,古典的追寻正是如此。我们心中所向的学问艰深却崇高,在前进的过程中,我们终会发现何为幸福的生活。感谢古典班大家庭,我十分庆幸能与这么多既美且好的老师同学结识交游,这种庆幸的感觉概括起来就是:在最美好的年华学了最值得学的东西、做了最值得做的事。
念终始典于学。
编辑|何颜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