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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廷顿|理解身份政治

塞缪尔·亨廷顿 勿食我黍 2021-12-24


作者|塞缪尔·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

美国当代著名的国际政治理论家,曾任哈佛大学阿尔伯特·魏斯赫德三世学院教授,哈佛国际和地区问题研究所所长,约翰·奥林战略研究所主任,以及卡特政府国家安全计划顾问。




Identity概念


人们常说,Identity这一概念“既不明确,又不能不用”。它“有多重意义,难以界定,无法用许多通常的尺度来衡量它”。20世纪著名学者埃里克·埃里克森专门研究过这一问题,说这一概念“无所不在”,但又“意义含糊”,“莫测高深”。这个identity令人心烦,可是又躲不开。杰出的社会学家利昂·威塞尔蒂尔的著作即是一例。他1996年出版了一本书,书名就叫做《反对Identity》,谴责和嘲笑了知识分子对这一概念的迷恋。1998年他又出一书《祈祷文》,却又热情雄辩地肯定了他自己的犹太人identity(身份)。看来identity就像sin(罪)一样,不论怎么反对它,我们还是甩不开它。

既然甩不开它,那么怎样给它下定义呢?学者们提供过一些答案,虽不相同,但在一个中心主题上,它们却是彼此吻合的。这中心主题是:identity的意思是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自我认识,它是自我意识的产物——我或我们有什么特别的素质而使得我不同于你,或我们不同于他们。有几位学者指出过,identity是“个性和特性(自我)的形象,行为者特有并通过与他人的交往而形成这一形象,有时还改变这一形象”。既然要彼此交往,人们就不能不界定自己的身份和特性,明确自己与别人的相似之处或不同之处。
Identity重要,因为它影响人们的行为。如果我认为自己是学者,我的行为就得像一个学者。但个人也可以改变自己的身份。如果我的行为有改变——例如从事政论活动——我就会感受到“认知的不协调”,这时就得停止政论活动,或是不再以学者自许,而改行当政论家。又如,倘若一个人本来是民主党人,可是越来越多地把选票投给共和党候选人,这时他也许就把自己改称为共和党人。

关于identity,还要说明几点。

第一,个人有identity,群体也有identity。个人可以是许多群体的成员,身份是可变的。群体的identity则主要取决于它定性的特性,不易改变。例如,我是哈佛大学政治系教师,身份是政治学家。如果以历史教学为主的斯坦福大学政治科学系同意让我去讲授历史,我个人的身份会变成历史学家,但哈佛的政治系不会变成讲授历史的单位。一个群体只有当它的宗旨已经实现,其定性的特性不复存在,不变革就难以继续存在时,才会提出新的奋斗目标以激励其成员再前进。

第二,在绝大多数情况下,identity都是构建起来的概念。人们是在程度不等的压力、诱因或自由选择的情况下,决定自己的identity。本内迪克特·安德森有句名言,说国家是“想象出来的群体”。Identity是想象出来的自我:我们想到自己是什么人以及我们希望成为什么人。比较固定的因素只有祖籍(但也可予以否认)、性别(但也有人变性)和年龄(虽可否认但无法人为地改变),个人身份的其他特性都可以相对自由地随个人意愿而定,当然,希望具有的身份能否实现,是另一个问题。人种和民族属性是遗传而继承下来的,但可以改变或放弃,而且“人种”的意义和实用性也是随时代而变的。

第三,个人有多重身份,群体在较小的程度上亦是如此。Identities包括归属性的、地域性的、经济的、文化的、政治的、社会的以及国别的。随着时间和情况变化,这些identities的各自轻重分量也会变化,它们有时是相辅相成,有时也会彼此冲突。卡尔梅拉·利布金德指出,“只有极端的社会情况,例如战时的交战,才会使人只剩下一种身份,而其他身份则失去意义。”

第四,Identities由自我界定,但又是自我与他人交往的产物。他人对一个人或一群体的看法影响到该个人或群体的自我界定。如果一个人进入一个新的社会环境,被认为是“外人”,该人大概也会认为自己不属于这一群体。对identities有影响的外部因素来自个人或群众所处的直接环境和较广泛的社会或政治当局。实际上,人们的种族等身份是由政府认定的。

人们也许希望得到某种identity,但只有当人们受到已具有该种identity的人们欢迎时,这一愿望才会实现。冷战结束以后的一个突出问题是东欧人希望自己也成为西方人,但只有西方人承认时,他们才算是属于西方。土耳其上层人士非常希望被承认为西方人,但迄今得不到满足。因此,土耳其人应当算是欧洲人、西方人,还是中东人和中亚人,或者是穆斯林,这在土耳其人内部也争论不休。


第五,对个人和群体而言,各种identities的重要性是随情况而定的。有时人们强调自己跟他们与之交往的人们的共性、同一性,有时却强调自己与别人的差别,强调自己的特性。常谈到的一个例子是,一位女性心理学家跟一群男性心理学家在一起时,她会想到自己是女性,但她跟一批并不从事心理学的妇女在一起时,她会想到自己是心理学家。人们在国外旅行看到处处是外国人的生活方式时,往往会加倍思念自己的祖国,想到自己是祖国的人。当年塞尔维亚人为了摆脱奥斯曼帝国的统治,就强调自己的东正教信仰。阿尔巴尼亚族穆斯林则强调自己的语言和民族属性。与此相似的是,巴基斯坦的创建者以穆斯林宗教信仰为理由,争取到脱离印度而独立。后来,同样信仰伊斯兰教的孟加拉人又强调自己的文化和语言,而从巴基斯坦脱离出来成为独立国。

Identities有广有狭,以何者为重,视情况而定。法国人与德国人一起,会想到自己是哪国人,但在世界各地,他们会想到自己都是欧洲人。如乔纳森·默塞所说,当出现更广的“我们”与“他们”,例如欧洲人和日本人之间的区别时,法国人和德国人之间的区别就退居次要地位了。因此,全球化的过程会使个人和民族的更广的宗教与文明identities变得更重要,就是很自然的了。

别人和敌人


要有别人,人们才能给自己界定身份。是不是还需要有敌人呢?有的人认为需要。德国的戈培尔说:“啊,能仇恨,真好极了。”法国的马尔罗说:“啊,战斗,跟那些睁着眼能打斗的敌人战斗,真叫痛快。”这两位20世纪的著名人物的话是以极端的语言表达了人类通常较受压抑但却又相当普遍的一种需求。爱因斯坦1933年给弗洛伊德写信时说,人们企图消除战争的种种努力“都以可悲叹的失败而告终……人自身深处有一种仇恨和破坏的欲望”。弗洛伊德对此表示同意,在回信中说人也像动物一样,会通过使用暴力的办法解决问题,只有一个全权在握的世界政府才能防止这种事情。弗洛伊德认为人只有两种本能,即“力求保护和联合的本能……以及力求破坏和杀戮的本能”。二者都是基本的,而且相辅相成,“企图消除人的侵略意向是徒劳的”。

另一些研究人类心理学和人类关系的学者也提出过类似的看法。瓦米克·沃尔肯说过,人需要“有敌人和有盟友”。青少年就有这种倾向,“爱将另一批人视为敌人”。这种心理“造出了敌人的理念……只要能在心理上跟另一批人为敌,我们自己就会加强凝聚力,从敌我对比之中得到满足”。弗朗西斯·福山认为,人需要自尊和受人赞赏,即柏拉图和亚当·斯密所说的虚荣心。与敌人的冲突能加强群体中的这些素质。

人需要自尊心,因而往往认为自己的群体比别人强。这种自我意识随着他们所认同的自己群体的强弱及其排他性的松紧变化而有升有降。默塞指出,民族中心主义是“自我中心主义的合乎逻辑的结果”。人们希望自己的群体比别人强,为此情愿放弃个人的一定利益。心理学实验和民意测验都反复证明了这一点。例如,美国人表示宁愿自己苦一点但领先于日本人,也不愿自己富一点而落后于日本人。

承认差别,不一定就会引起竞争,更不一定会引起仇恨。然而,即使是心理上并不需要什么仇恨心的人,也有可能陷于最终与人为敌的过程。要区分,就必然要比较,看“我们”跟“他们”区别何在。要比较,则会作出评估:“我们”的做法比“他们”的做法是优还是劣。群体的自我中心主义会让人有理由证明自己比别人强,需要证明自己群体的优越性。竞争导致对立,使本来较狭窄的区别感导致较强烈和较根本性的同异感。这种认识模式固定下来,就会将对立面妖魔化,使对方变成敌人。

需要有敌人,这就说明了人类的社会与社会之间以及各社会内部为什么处处都有冲突,但还不能说明冲突的形式和地点。竞争和冲突只发生在同一环境或同一舞台之上的实体之间。如沃尔肯所说,“敌人”必须是在某一方面“像我们”。一支足球队视另一支足球队为对手,但不会视一支曲棍球队为对手。一个大学的历史系会感到另一大学的历史系是对手,跟它争夺师资、生源和学术威望,但它与本校物理系不会有这类问题,尽管也许在本校经费分配上有矛盾。竞争者是在同一棋盘上下棋,多数个人和群体是在几个不同的棋盘上下棋。下棋的人可以变,一盘下完了就换上另一个人。因此,种族之间和国家之间持久和平的前景是很遥远的。历史表明,热战或冷战的结束会为下一次同类的战争创造条件。精神病学家们指出,“人生的一部分就是寻找敌人,以体现我们自己暂时或长久放弃了的那些东西。”20世纪后期的社会生物学、个性理论、社会特性理论和归因理论都支持一条结论,即仇恨、敌对、需要敌人、个人和群体暴力以及战争,其根源都不可避免地在于人的心理状态和所处环境。


身份的来源


人们有种种身份,其来源可能无限之多,但主要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归属性的。例如年龄,性别,祖先,血缘家族,血统民族属性,人种属性。

二、文化性的。如民族,部落,从生活方式界定的民族属性,语言,国籍,宗教,文明。

三、疆域性的。如所在街区,村庄,城镇,省份,国别,地理区域,洲,半球。

四、政治性的。如集团,派别,领导地位,利益集团,运动,事业,党派,意识形态,国家。

五、经济性的。如职务,职业,工作单位,雇主,产业,经济部门,工会,阶级。

六、社会性的。如友人,俱乐部,同事,同人,休闲团体,社会地位。

任何个人都可能从上述的若干来源获得其身份,但上述各个方面并不一定是一个人的身份来源。例如,一个人也许痛恨其职务或国家而拒绝承认他是干那种工作或拒绝承认他是那个国家的人。此外,各种身份之间的关系是复杂的。当各种身份抽象说来是彼此兼容时,其重要性会有差别,但有的身份,如家族身份和职务身份,有时可能对个人提出彼此相冲突的要求。另一些身份,如疆域性的或文化性的身份,有高低大小之分,范围较广的可以包含范围较窄的。同一种的身份可能有排他性,也可能没有。例如,有人有双重国籍,可以声称既是这一国人又是那一国人,但宗教身份很难有双重的,一个人无法声称自己既是穆斯林又是天主教徒。各种身份的相对重要性和使用频率,均随时间和场合而定。例如在战斗中,一个士兵热爱自己所属的小部队,如一个排,同排战友结成亲密友谊,是很重要的。



本文编选自《谁是美国人?》,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已经过再编辑,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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