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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群恐惧症:意识形态的妄想与狂热的仇恨情绪|克劳斯·费舍尔

克劳斯·P.费舍尔 勿食我黍 2021-12-25


作者|克劳斯·P. 费舍尔(Klaus P. Fischer)

1942年生于德国慕尼黑,在美国加利福尼亚大学圣芭芭拉分校获得文化与知识史学博士学位,目前任教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圣玛利亚市阿兰汉考克学院。




1939年9月1日,阿道夫· 希特勒同时发动了两场世界大战,一场是进攻波兰及其西方盟军的传统军事战争,另一场主要是进攻欧洲犹太人的生物学种族的战争。就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导致了当代历史中最为巨大的犯罪,因为涉及对600万以上民众流水线式的种族灭绝,并由一个当代工业国家发起,这一犯罪史无前例。在过去的历史中,从来没有整个群体的民众因为被官方认定是下等人、致死的社会病毒携带者,以及与德国的敌人联手企图消灭德国民众而被单独圈定出来实施种族灭绝。

我们如何解释这一骇人听闻的犯罪?谁为此负责任?杀戮者是怎样向自己、德国民众和世界证明这一行动是正义的?面对这一犯罪的超大规模和独特性,一些历史学家想知道他们是否能完全解释这一事件。例如,让—弗朗索瓦· 利奥塔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们如何去测量一个毁灭了所有测量工具的地震?”他的意思似乎是,大屠杀是意义的死亡、所有道德联系的毁灭。正如尼采的疯人极度痛苦地呼号上帝已死一样,这一死亡和毁灭使我们放开了地球与上帝的联系,并把人类投入黑暗的深渊。在这个意义上,大屠杀是历史的,也是本体论意义上的悲剧,因为它不仅杀戮了600万无辜的民众,也因为它粉碎了自古以来的道德禁忌,毁灭了西方对理性规范法则的信仰,以及发现客观真理和得到更美好世界的可能性。

假如大屠杀本质上是非理性史无前例的爆发,那么,我们能够希望以理性的术语解释它吗?换句话说,正如一位大屠杀的幸存者坦言,这一罪行不是价值观念的倒置——在这一情景下,理性的术语是可以解释的——而是“超出邪恶的所有范畴的与道德无关的东西”。这是真实的吗?假如我们的邪恶范畴不足以解释大屠杀的现实,或者假如我们的解释方法过于狭隘,以致不能使我们理解这一非理性行为的性质,那么,这肯定是真实的。大屠杀的罪行确实不是“与道德无关的”,而是“非道德的”,因为它是计划它并证明它是合理的人犯下的罪行。大屠杀是德国领导层和许多普通德国人身上悲剧成分的道德失败,这一失败是十分广泛的,因为除了对犹太人顽固的偏见之外,它还涉及政治和社会层面上保护文明的价值观念以抵抗野蛮冲击的集体失败。
在讨论大屠杀的问题时,引入“与道德无关”的范畴是不合时宜的,因为这一行为是清楚地知道他们的所作所为和为何作为的人群犯下的。因此,他们的行为受制于人类主要道德传统所理解的对与错的道德标准。依据时间考验传承下来的人类道德标准,人们不可能说对600万无辜民众的集体屠杀是一个高贵的行动,用一个刽子手的话来说:这一高贵的行动要为后人永远铭刻在铜板上。这句不道德的话是由奥蒂洛· 格罗博科尼克表述的,他求助于种族灭绝的种族主义意识形态来证明他参与大屠杀的合理性。这一意识形态建立在专属于他本人,专属于顽固不化的纳粹精神,又悲剧性地专属于许多德国人的妄想的思维模式基础之上。这些德国人把反犹太主义作为规范加以吸收。

在这种对于纳粹分子来说等同于激情信仰的妄想或者空想的思想模式中,其中当然存有某种逻辑,它激励着大规模杀戮者的行为,并且使他们的行为正义化。但是,因为它是在现实中没有理性基础的妄想逻辑,因此人们不可能允许它作为所有人的行为规范和准则发挥功能。这一解构主义的逻辑如今试图动摇西方对一个可知和客观的世界存在的信仰,把所有道德的判断化解成仅是主观知觉的主张。我们必须把这一逻辑列入我们混乱世界的危险幻觉的行列。


在漫长的历史中,有着一批批受到最具毁灭性妄想控制的人群,纳粹分子只是最晚近的一批。1096年,在十字军骑士发动第一次圣战之前,一些更为狂热的十字军骑士被一种特别的对犹太人的仇恨所控制,这种仇恨起源于他们自身的基督徒的恐惧和诱惑。这些十字军骑士袭击了法国北部和德国的犹太人集聚区,任意地屠杀了数千名犹太人。他们认为这个行为是正义的,因为他们宣称犹太人谋杀了基督,他们没有通过皈依基督教认识到他们生活方式的错误,他们顽固地坚持他们罪恶的生活方式:“看,替被钉在十字架上的基督复仇的时刻到来了,犹太人的祖先杀害了他。现在不要让一个残渣余孽逃脱,甚至是幼儿或者在摇篮里吃奶的婴儿。”当时的文献甚至指出,杀戮犹太人被看作令人尊敬的行为,因为“任何杀死一个犹太人的人,其所有罪行都将得到赦免”。已经和基督徒邻里和平相处多年的犹太人受到背叛,遭到抛弃,被交给残暴的狂热者。这些狂热者除了施虐的偏好之外,还把意识形态的热情付诸行动。面对这样强烈的感情,由世俗或者教会的管理机构通常施行的正常约束完全崩溃;事实上,这些管理机构和它们背后的普通市民或者农民,成为集体杀戮的积极参与者。这一暴力行为由意识形态作基础,它没有成为致命的唯一原因是,对犹太人的仇恨是正在积聚的力量,并且是教皇乌尔班二世此刻发出十字军东征信号的特别表达方式。然而,正如萨洛· W.巴伦所指出的,1096年是这一不断增长的妄想发展的真正转折点:

从法国到巴勒斯坦,在犹太人聚集区留下的是血迹和闷烧的废墟……这些让犹太人第一次看到了他们的仇敌和朋友,看到了在西方世界犹太人地位的极度不稳定……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开始,反犹太主义的迫害就具有危险的传染病特点,在充满巨大激情压力的历史时期,它变成了跨越国界的大众心理错乱。

另一起跨越国界的大众心理错乱是巫术。在研究反犹太主义狂暴或者女巫狂热事件当中,我们已经能够清晰地看到各种各样构成德国国家社会主义理论和实践的因素。就巫术而言,那些被妄想控制的人相信,一些人和魔鬼勾结要推翻上帝和他的世俗政权。这一信仰诉诸《圣经》得到了认可,特别是《出埃及记》(22:28)那个段落说:人不应该“容忍女巫活着”。假如《圣经》是上帝话语的文字记载,他命令信仰者去杀戮女巫,那么一个真诚的基督徒就必须去杀戮女巫。这一信仰在现实中导致完全无辜的民众被确认为女巫,受到拷打和杀戮。借助知识分子的妄想,空想的世界变得有血有肉;它的杜撰者以某些特别的词汇美化了这一世界。例如,正是以这种方式,像《锤击女巫》(1486)这样的书籍得以问世,这本书是一个辨认女巫十分便利的参考指引,这本手册包含了可怕的性别歧视的假定:女巫一般情况下可能都是女性,“因为她们更柔弱,且更为愚蠢、迷信和淫荡”。也正是以这种方式,像宗教裁判所这样的机构得以存在,这些机构监督异端邪说,对完全无辜的民众施加了难以计数的残暴。在中世纪后期登峰造极之时,对女巫的搜捕成了欧洲的灾祸。它使“数十万男女被杀戮,数百万人受到恐怖的威胁,几个世纪最优秀的思想家的灵魂受到污染,在基督教社会的记载上留下了丑恶的印迹”。

由于纳粹具有相似的妄想信念和行为方式,因此它信仰犹太人代表了20世纪巫术的回归。无疑,纳粹的主要目标不是字面意义上意思陈旧的女巫,而是“女巫化”的犹太人,他们成了纳粹暴行的中心对象。正如诺曼· 科恩所说:灭绝犹太人的能量来自“类似鬼神学的迷信”,而非来自犯罪者经济或者政治的动机。许多德国人,尤其是那些受到纳粹党、希特勒青年团、冲锋队、党卫队等纳粹机构灌输的人,完全沉浸在信魔者的思维当中,让人想起了现代早期巫术的狂热。第二次世界大战一结束,强迫症烟消云散,一些德国人十分公开地坦承这一点,哲学家卡尔· 雅斯贝尔斯的话尤其著名:

在过去的十二年当中,我们的身上发生了某种事情,它似乎重塑了我们的整个存在。形象地说,魔鬼像雨水一样一直在袭击我们,和他们一道,他们把我们席卷到夺走我们视听的混乱当中……我们已经体验到了类似中世纪晚期巫术疯狂的东西。

导致大屠杀的意识形态动机的来源,必定处于人类的妄想及其行为推论——恐惧、强迫症狂、心理投射、寻找替罪羊、攻击行为——当中。假如以这种方式来看,大屠杀迫使我们恢复一个对我们自身古老的但似乎在现代抑制了的真理,即:人类在某种程度上天生倾向于集体的妄想,并且顽固地坚持这些妄想,而无视相反的证据。反复出现的人类妄想行为的事件似乎证明,假如受到具有非现实幻想和危险幻觉性质的文化的灌输,大多数人会心甘情愿地支持几乎所有怪异的行为,包括大规模杀戮。当恶毒的、毁灭性的信仰以宗教或者世俗信仰的方式被包裹起来的时候,并得到广泛的制度化的支持,这一点尤为真实。斯宾诺莎曾经写道:“所有的仇恨中没有比来自极端奉献或者神圣更深刻、更虔敬的,它本身是作为虔敬来珍惜的。”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斯宾诺莎讨论了犹太人对其他民族的、应该是超出短期利益的仇恨,他认为它导致了对犹太人同样强烈的仇恨。通过类比放大阿克顿爵士有关“权力趋向腐败,绝对的权力绝对产生腐败”的名言,也可以说:来自信仰的仇恨趋向腐败,来自绝对信仰的仇恨绝对产生腐败。假如信仰是权力的道德对应物,当两种都宣称自己是“上帝选民”的信仰体系发生绝对和难以和解的敌对冲突时——正如它们在过去的两千年所发生的那样——人类友爱的最大腐败就可能发生。

阿诺· J.迈耶注意到历史上重复出现的宗教的剧烈变化,特别是十字军东征和1550年到1648年的宗教战争,他认为大屠杀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产物,它是过去种族灭绝更为可怕和毁灭性的复现。尽管这个观点在一定程度上似乎削弱了大屠杀的独特性,但是其优点在于,它将种族灭绝的主要原因正确地诊断为疯狂的宗教热情,这股热情全方位地策动了种族灭绝的犯罪者。迈耶也正确地指出,在各种各样的圣战中,诸如十字军东征、异教徒的屈从,或者宗教改革时代(1517—1648)的宗教灭绝等,欧洲人投入的文化能量并没有随着宗教战争的结束(1648)而削弱,而是在18世纪短暂的沉寂之后以不同的形式被重新启动,或者仅仅是被重新定位。事实上,可以认为由错置的信仰释放的能量不仅被重新定位,而且被世俗化,在过去的两个世纪,它将自己依附在诸多极端的意识形态身上,包括法西斯主义。我们记得,在过去的五十年,东方和西方发动了意识形态的热战和冷战,为了明确的改变心灵和思想的目的,或者说为了消灭恶的另一方,战争涉及双方人力和自然资源的整体发动。在这场冲突期间,我们也见证了意识的宗教模式的再度出现,尽管它现在已经嫁接到世俗事业以及世俗的拯救形式上了。


似乎投入到宗教冲突或者意识形态冲突的文化能量,一直具有产生大众妄想的潜能,这些妄想很快转变成大众的侵犯行为。整个社会不时地被非同寻常的各类非理性思想所控制。在最糟糕的时代,当所有的东西似乎共谋反对一个特定群体的时候,就会出现集体性地退化到意识的前逻辑或者神话的形式当中。历史事件的发生不再被视为自然的产物,服从于正常的因果程序,而是混乱的世界背后发挥积极作用的隐秘和无常力量的体现。在这一世界当中,失去定位的社会感觉到自身漂浮不定,很快就会沉没。当一个社会整体或者大多数成员视自己受到了真实的或者假想的敌人威胁的时候,以前所有的冬眠的思想模式就会被发动起来,接着渗透进整个群体的思想当中,以致普通的、正常的、聪明的民众不仅似乎相信最怪异的言论,而且乐意根据它们行事。

历史学家非常清楚,人类的记录令人困惑地充满了这样的非理性爆发——从魔鬼和女巫的信仰,到赎罪的神学或者意识形态。但是,假定这样的非理性意识模式仅仅存在于未开化或前工业社会,则是十分严重的错误;相反,可以说它们在20世纪最为强烈和最具有毁灭性。

我们依然不很清楚人类的心灵,以致不能确认非理性思想赖以发挥作用的心理或生理的过程。我们只知道心灵具有创造的能力,可以想象上千个不同的世界,并以惊人的不同方式将它们概念化。我们的思想模式,以及我们在其中将其清晰表达的符号形式,只是大致接近而不能体现现实,尽管这些思想模式企图将现实装入其中。然而,我们通过痛苦的体验同时发现,对意识进行理性的架构,能够使我们更好地理解、更有效地适应真实世界。

对意识的架构在很大程度上是符号或者文化的过程,但是它也由非理性的恐惧、妄想狂的错觉,以及放纵的激情所形塑。正如被认为是普通的、理智的、礼貌的个人经常会滑入非理性的思想模式,对整个社会来说也是如此。意识的结构整体上从来不是理性的,在“离奇古怪”力量的冲击之下,它可能部分或整体地变成具有对现实极端不同感受的神话或空想的意识。

因为哲学家和心理学家在大多数情况下对意识的逻辑而非意识的心理更感兴趣,因此他们并非一直对意识的非理性形态给予充分的关注。我们西方文化传统的重心,是知识的逻辑甚于知识的心理,即理性甚于非理性。从亚里士多德开始,西方世界将大多数文化的能量投入到理性的发展上,我们从这种投入中收获的奖赏,在很大程度上是与我们对物理世界的把握,以及利用它满足我们的物质利益相对应的。另一方面,理性的进化有机地和自利联结起来,非理性通常得不到承认,人们也普遍不能理解,对于非理性来说存在着一种逻辑,它也有着相伴随的符号的表现。

我们求助于心理学、社会学或人类学,总之是多方位的解释,来考量非理性。为了预先阻止一些通常提出的对这些解释的反对意见,有必要记得作为个体或集体的人在历史上所造成的罪恶与苦难的程度。黑格尔称,历史是一张民众和民族的幸福被牺牲其上的屠宰凳子。他无疑是正确的。五千年的历史和超过1.5万场的战争,证明了历史中极端邪恶的现实存在。因此,理解邪恶不仅需要超出对它的历史描述,还要对它进行哲学、社会学或心理学的分析,把握其相关意义。

无论采用什么办法,对原因的认识并非一直包含对它们结果的理解,也不能为那些造成巨大苦难的人们的行为进行辩解。总之,大多数的人类罪恶是意识选择的结果,这种结果自身建立在各种各样的动机之上,从显而易见的自利、对支配的渴望、对残暴的快乐、对宗教绝对之物的信仰,到变态的理想主义或者十足的妄想。不幸的是,罪恶有时来自表面高尚的意图,这也是邪恶的狡黠之处。在人类当中没有透明的东西,似乎在动物世界也是如此。我们很少表里如一,我们在所有特定的时间里,将许多提高生命的东西和大量否定生命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为了强化前者抵御后者毁灭性的结果,人类创造了文明,在其理想的形式中,文明包含了对礼貌、合作和社会秩序的制度化;但是,正如个人会变得妄想、腐败,或者具有毁灭性一样,对于文明自身的秩序来说同样也是如此。大屠杀是德国文明终极的堕落,而且为了理解这种腐败,我们有必要尽最大的能力去理解其成员的思想模式,阐明为何如此众多的支持纳粹精神的德国人接受了非理性的思想,阐明他们如何将自己的想法架构为妄想的思想体系,使他们视犹太人为下等人和魔鬼,并出于这个理由,将他们进行种族灭绝。

正如先前提到的,信奉这样一个妄想的思想体系,包括它的组成要素,不是德国人的专利,而是整个人类史上重复出现的。在下一章讨论纳粹特殊的动力之前,我们首先阐明一些建立在各种历史表现基础上的、有关其特性的普遍看法。

以巨大的毁灭性力量冲击任何一个共同体的社会灾难,都会引发惊恐的反应,以及心理的极大痛苦。为了对付危机的冲击,这种反应的复原依赖于经历灾难的社会的制度稳定性。因为所有社会都一直面临着来自内外的潜在的巨大变化,又因为其制度的构造很少是强壮得足以抵制持续的灾难和艰难,因此它们一直处于火山口上。在整个历史的进程当中,人类社会经历了经常性的创伤,对一些创伤的回应采用的是自我挫败的处理机制,它加剧而不是减弱了这一问题。

民众无论何时遭受到明显难以理解的灾难的冲击,他们几乎都会本能地倾向于“屈从”他们的激情。假如危机持续下去,他们正常的思维模式将可能被这些创伤性的经历所扭曲。社会心理学家进行的独特研究显示了个体和整个社会是如何对危机的境遇作出反应的。例如,他们证明,使社会成员凝聚起来的,不仅是共同的制度和传统,而且是公共意识的独特架构。外在的结构是其精神本质的尺度。在过去大多数人类社会的历史当中,精神本质的内涵,即精神基础,受到了宗教的、神话的、想象的主题和进程的强大渗透。因此,人们不应该惊讶的是,对危机或灾难的理性反应,尽管也伴有常识和生存的本能,但是也被投入到依靠公共精神基础的意义框架当中,这一精神基础由神话、传说、英雄史诗、宗教信仰构成。这就是为何在历史上许多共同体的意识当中,人们总能在宗教历史当中发现其世俗历史的原因所在。历史事件在神话的符号当中,或者通过神话符号得到渲染,或者得到解码。

过去或者现在,对巨大灾难的公众反应通常伴随着非理性的思想模式,但是有时对这种模式的坚守超出了危机自身,因为社会否认了危机真正的性质,产生出固执的防卫机制去否认真相,并且采用不恰当的处理机制去医治这种危机。历史充满了这样的事例。奥托· 弗里德里希的著作《世界的末日》,对其中的一些进行了精彩的描绘。他在书中叙述了各种各样对灾难的反应,这些反应如此强烈,以致当时的民众相信世界的末日已经降临。涉及的历史事件有410年对罗马的洗劫、1209—1244年的宗教法庭、1347—1350年的黑死病、围绕着托马斯· 闵采尔和其他宗教改革宗派打算创造的“新耶路撒冷”的世界末日景象和灾难、1755年里斯本地震、1905年俄国革命以及奥斯威辛。我们还可以增加巫术狂热、十字军东征、中世纪千禧年的异端邪说等等。然而,重要的是要去理解,巨大的压力折磨着社会,而这些压力并非必然以显而易见的诸如恶性的瘟疫、毁灭性的饥馑、地震、战争的灾难形式出现。创伤可能是由巨大的社会变迁时期引发,在其间,古老的传统文化被化解,但是新的文化尚未形成而去取代它们。

在大多数危机中,最初的反应似乎是理性的分裂。人们感觉到世界四分五裂,甚至行将就木。人们所经历的这类历史事件,必然是由巨大能量和极端仇恨的隐秘力量所发起的。在宗教社会,这类事件产生了世界末日的焦虑,上帝在惩罚社会,或者撒旦的力量处于失控状态。也许此刻在灾难的综合征当中,一些集体的人类记忆被启动,一些神话的思想模式被发动起来,这些模式将原始的、恐惧的、令人不安的意象刺激出来。

因为大灾难被理解为规模十分巨大的事件,因此人们假定它不是普通人或者可知的物质原因所导致,它必定是潜藏的、依然不为人所知的力量或犯罪者所为。正如詹姆斯· 罗兹谈到纳粹对战败以及随之而来的经济崩溃的回应,在灾难综合征的舞台上,受到感染的人们视自己为无助的受害者,展现出以下一些心理症候,它们的典型反应是:感到受到侵犯和强暴,自我怜悯,悲叹自己的命运。然而,几乎同时,他们歇斯底里地猛烈抨击假想的罪犯,这些罪犯用过去宗教的语言来说就是“肉身的恶人”。

在研究这种由宗教社会和20世纪纳粹所展示的灾难综合征的时候,詹姆斯· 罗兹确定了几种共同的反应:首先是完全的错位,其次是对被集体灭绝的强烈恐惧,接着是揭露作恶者,揭示真理,最后是善战胜恶。恐惧的目标最初可能完全是空想的,如《启示录》中的巨兽、靡菲斯特、巴比伦的娼妇。然而,这一空想在奸笑的犹大或者完全无辜的人那里逐步获得了血肉。这些人被假定是有罪的,因为他们是外国人、异教徒、女巫和麻风病人等。揭露罪人的任务经常落到边缘的知识分子或空想家手上,他们宣称拥有远比理性的、形式分析的方法更为深刻的、特别的、神秘的认知方法。在这一以空想力量、神秘启发、心灵洞察为基础的更好的认知形式之上,这些自我标榜的拯救专家开始向社会宣称什么东西在真正威胁着它,必须采取什么行动去治愈它。根据纳森· 阿德勒的观点,这些空想家是依靠“用幻觉沉迷”来应对危机的,他们绕开现存的政治和社会的权力,直接求助于容易受骗上当的大众,以传诵的神话来寻求正当的理由。阿德勒认为:“衰落、毁灭和更新的世界末日的精神是他们定位的中心,他们作出的反应要么充满激情,要么过度活跃,要么作为被动的观察者俯首称臣;他们可能成为傲慢的超人和蔑视他人的自我实现者,或者成为重新发现人民的民粹主 义者。”

许多这样的人——包括宗教的空想家(菲奥雷的约阿希姆、英国的约翰· 维克里夫、法国的彼得· 瓦尔多、意大利的萨伏纳罗拉、德国的托马斯· 闵采尔)和他们世俗的对应者(罗伯斯庇尔、墨索里尼、罗森贝格、希特勒)——都宣布了不同寻常的启示,他们告诉追随者,他们不是上帝或者历史的弃民,而是消灭施恶之人的选民。与施恶者——无论是撒旦、犹太人、贵族还是资本家——的相遇是即将来临的善恶大决战,规模巨大。这里弥漫着非常紧迫的情绪,恶的力量几乎赢得了优势。

从受害和绝望的感情出发,受到感染的社会借助某种心理的放大开始蠢蠢欲动,集体性地关注真正的罪犯,关注如何可能去击败他们。可以说,天平从受害者的眼里倾倒,被人灭绝的焦虑尽管依然强大,但已经明显减弱。恶人被揭去了面纱,解放的信条得到传播,一场本体论意义上的战争已经开始。假如极端的恶在本质上已经被揭露——正如希特勒所言,它犹如一个犹太人蹲伏着,而犹太人是“正在腐烂的尸体中的蛆”——那么,人们需要极端的方法去除致癌的脓肿。换句话说,因为敌人是恶的化身,他们企图消灭备受折磨的社会的成员,这样就必须采取最极端的手段将他们清除出去。所有建立在被人灭绝的极端恐惧基础上的妄想狂的扭曲,将把灭绝他人的策略作为唯一的治疗剂来免除痛苦。

正如这类想法所想象的,在善的力量和恶的力量即将到来的战争中,世界的未来将得到彻底地决定。这一信仰的典型特征是,它的有效性依赖于设计出一个充满希望的、乌托邦式的未来。正如埃里克· 霍费尔所言:“除非信仰也是一个对未来的信仰,除非它具有千年王国的成分,否则它是无力的。”随着恶的毁灭,一个新的时代以新耶路撒冷、工人的天堂、千年帝国的形式在黎明出现。对这些信仰的理性阐述,展示了一个明确的、可辨的、潜藏在千年王国术语当中的结构。依靠这些术语,社会冲突被赋予了超验的意义。正如诺曼· 科恩所说,这类信仰结构促发了中世纪许多善恶大决战的运动,比如十字军东征、自由精神兄弟姐妹会、菲奥雷的约阿希姆的神学、塔波尔异教社团、宗教改革的再洗礼教派。我们还可以说,播种在这些运动中的信仰结构和末世论的预言,后来在各种历史哲学以及左翼和右翼的救赎主义政治意识形态中被世俗化。

纳粹体制中的仇恨根基,必然处于大众妄想的边缘运动之中,位于妄想(空想)的思想体系当中。这些思想并非产生于著名的思想家,而是来自异化的、经常位于社会边缘的个人。在极端变化的时代,他们有时出自身份低微的阶层,激发人数众多的追随者,宣布宗教或伪宗教的预言,其中仇恨和希望的强烈感情混为一体。出现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的犹太人世界的阴谋神话,是纳粹思想的核心神话,它来自幻觉思想的领域,“骗子和教育程度不高的狂人,为了无知者和迷信者的利益炮制着它们”。纳粹意识形态和它的基本心态,是第一次世界大战所产生的意识危机的结果;对犹太人的仇恨不是危机意识的原因,而是危机意识的重要因素,因为已经被成见化的犹太人是毁灭德国人民的魔鬼,他们因此受到谴责。纳粹分子能够说服德国人中有地位的人,这是确定无疑的。这要归功于在欧洲的文化中,特别是在德国的文化中长期存在的犹太恐惧症的传统。


—End—

本文选编自《强迫症的历史: 德国人的犹太恐惧症与大屠杀》,注释从略,题目为编者所拟。特别推荐购买此书仔细研读。该选文只做推荐作者相关研究的书目参考,不得用于商业用途,版权归原出版机构所有。任何商业运营公众号如转载此篇,请务必向原出版机构申请许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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