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歌:我的胖子老爸戴眼镜的田园梦
我的爸爸戴眼镜的归园田居
文/颜歌
想当年, 戴眼镜被发放去郫县城外的安庆镇下乡,每天扛着锄头提着桶儿修理地球。那个时候,他又瘦又高,是个秧鸡儿一般的单身汉。他的眼镜片虽然厚,他的目光却时常望向远方。
关于他那时的情况,我捕风捉影地听了不少的传说。有人说他特别会种莲花白,有人说他格外擅长晒谷子,有人说他是大队上最会唱歌的,还有人说女青年们看着他骑自行车过去了,总是要吱吱地笑起来——“这简直是打胡乱说!”他手巴掌一拍。
时间隔得久了,年轻时候的戴眼镜到底是什么样子成了死无对证的事,他却转眼长大了:从一百零几斤长到了一百二十几,然后一百三一百四蹭蹭地往上飚——他结了婚,成了家,立了业,养了娃娃,辛辛苦苦了几十年,终于长到了一百八。
长胖的不只是他一个,还有他们那整整一代人。有那么几个和他自来很合适的,从小到大,三不五时地约起来,喝喝酒打打牌冲冲壳子。也就是大约是在酒桌上,说起了他们年轻时候的好时光,说起了谷子堆堆,水塘凼凼,田坝里的篱笆豆,丝瓜,厚皮菠,说起来他们一群知青饿得眼睛发绿,跑到隔壁大队去打人家大队长的狗吃。
于是戴眼镜就走回来,在饭桌上宣布:“我要在房顶上的花园里开始种菜了!”
“哎呀,人家准不准啊?”妈妈自古是个怕事的。
“种点小的嘛,没事!”他摆一摆手。
虽然是种小菜,但架势却起得大。他先是跑回安庆乡去,找到了一个熟人,满满装了几筐子肥土,三轮货车载回来,吭哧哧地一担担抬上了顶楼,细细地铺在花台里;紧接着又到了石家桥赶场,锄头钉耙铲子买了一套,又添置了肥料和篱笆,种子和秧子;然后,他挽起了袖子和裤杆,在楼顶上又是刨,又是踩,又是挖,又是扫,折腾了好几天。
妈妈说:“哎呀你爸不要把这房子弄垮了。”
我宽慰她:“没事,估计他也就这几天的热情,过两天也就出去耍了。”
然后我们都错看了他。他非但没有把房子弄垮,反而把楼顶收拾得紧紧有条了,眼下面一排排:是番茄,海椒和空心菜;头顶上一串串:是黄瓜,南瓜还有苦瓜。他邀请我们上去参观,我们都大开了一番眼界。
“爸爸,你可以哦!”我说。
“那是,”他得意得不得了,“想当年我下乡的时候,天天做这些!一颗米一滴油,一针一线,都要自己来——哪像你们这代人,从小被惯坏了,葱花儿和蒜苗都分不出清楚!”
大概是二十一二年前,戴眼镜打发我去街上买葱葱,我却给他买回一把蒜苗来——从此,他发起感叹,没有一回不提这桩事的。
他经常发的感叹还有很多,比如他们这一代人是如何地青黄不接,要读书的时候没书读,要长身体的时候没饭吃,远门也不大出过,见识也没怎么长过,这辈子就这样庸庸碌碌地胖了。
有时候我也要想一想,想象他年轻时候的样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安庆乡上,拿着不知道从哪找来的半本书,每天日也看夜也看,看了几十百来遍。
也是稀奇:自打开了这一片小小的园子,戴眼镜他似乎回到了那些青春的时光里,气色疏朗了,容貌焕发了,每天摆起龙门阵来,说的全是:我的黄瓜又怎么怎么了,小西红柿们是如何如何甜了,我的秧秧啊,我的苗苗,我的心肝。
我就说:“爸啊,你真是归园田居了啊。”
他说:“就是啊!”
我们都以为也就到此为止了。没想到过了几天,他又写了一篇诗文。写的是他知青时候的趣事——他把文章发在自己的朋友圈里,大受了一番欢迎,于是很高兴了几天,过了一阵,又写了一篇。
我把这件事作为一个稀奇将给我堂姐听,说真是奇怪啊,这人几十年前卧薪尝胆地复习高考,就是为了不要当农民,不想兜兜转转了一大圈,他却还是要爬上房顶去种菜。
我堂姐说:“哎呀我爸退休之前也是那样,忽然迷上了拍照片,现在这都几年了,简直发展成了一个事业,自己拍,自己冲,自己洗,还要自己裱起来!——管他的,老年人有个混头嘛。”
我被惊了一跳,才发现戴眼镜已经不年轻了——他不是那一个瘦嶙嶙的青年人了,早就不是了,然而,居然还不够,我的爸爸他居然会终究变成一个老年人。
掐指一算,年一翻过,戴眼镜就要退休了。刚好在这个时候,他重新种起了菜,过上了自耕自种,自吟自唱的田园生活。正像是在那风雨来临之前,鸟儿们都飞到了林子里去。
颜歌于2015年12月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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归田园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