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到的,是另一个探春
文/刘世芬
8月6日凌晨,95岁的越剧演员王文娟去世,说到她,自然想到的是林妹妹,她扮演的越剧《红楼梦》里的林黛玉早已镌刻入心。而说到《红楼梦》里最喜欢谁、最不喜欢谁时,连林语堂都说:最喜欢探春,最不喜欢妙玉。
我读红楼,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也只看到一个“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三姑娘。只是随着阅读的推进,特别是人到中年,也不知在哪天,忽然感觉,此探春已非彼探春。
我知道,探春没变,变的应该是我。
清人陈其泰有一本《桐花凤阁评<红楼梦>辑录》,他对众人眼里外形姣美、精明干练的探春颇不以为然,甚至将第55回的目录《辱亲女愚妾争闲气》改为《辱生母愚女争闲气》。
当我经历了生命的千淘万漉,对此深以为然。
探春的首句台词,是随了黛玉进贾府,宝玉送黛玉颦颦二字,旁边围了一圈小姐丫头婆子们,只有探春敢问——“何出?”宝玉如此这般解释,探春笑道:只恐又是你的杜撰。
看,一开场,出头的不是二丫头迎春,当然更轮不上老幺惜春。曹公此处果有深意,他让我们最先记住他对探春的青眼相加,之后渐渐天降大任。
偏偏的,世间事,哪怕有两个人也便有了江湖。元春进宫后的贾家三姐妹,自然也要比个高低上下——三姑娘风头最盛。二姐迎春是个木头,似乎永远属于角落,众人很少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她的乳母赌博被抓,邢夫人对她一顿数落,最先牵出的参照系就是探春,“这里探丫头也是二老爷跟前人养的,出身一样。……你两个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赵姨娘强十倍的,你该比探丫头强才是。怎么反不及她一半?”
邢夫人眼里自然只有强者逻辑,迎春一下子成为探春的陪衬人。
然而,旁边的下人却眼风有别:“我们的姑娘老实仁德,哪里像他们三姑娘伶牙俐齿,会要姊妹们的强。他们明知姐姐这样,竟不顾恤一点儿。”
再看四姑娘惜春,极静,不喜结交,这也缘于曹公一早就让她“独卧青灯古佛旁”了。况且,她身量未足,又是宁府那边的,宁府的名声尽人皆知,连她自己业已断交。某种程度上,惜春在大观园也有寄人篱下之意,天性里也断不会走到人前寻找自己的存在感。
探春是兴儿嘴里的玫瑰花,兼有宝钗讨喜之能事。贾赦看上鸳鸯,闹到贾母那里,贾母责难王夫人,唯独“探春有心的人”,为王夫人证得清白,贾母立即虚心纳谏,笑自己老糊涂。在平儿嘴里,“她撒个娇,太太也得让她一二分,二奶奶也不敢怎样……在这些大姑子、小姑子里头,也就只单畏她(探春)五分”。
探春真正的丰功伟绩,要从凤姐病后接手大观园说起。她提出一系列改革方案,“从今日起,把这一项蠲了”,不到五分钟,“蠲”了好几项。岂不知,正中凤姐下怀,都是得罪人的事呢。随着新官上任,探春自恃其才,欲压服凤姐,自认远胜凤姐,岂知凤姐平儿早已看破,正欲借其为己分谤,实乃请君入瓮,使探春不自觉地堕入凤姐掌心——“……趁着紧溜之中,她出头一料理,众人就把往日咱们的恨暂可解了。”
王夫人让李纨协理探春,“又恐失于照管,特请了宝钗来”。看了么,往探春身边安插一个大儿媳,一个“准二儿媳”,谁说不是对探春的监视?原来,曹公对探春也“不过如此”?探春中计而已,还自鸣得意?
探春拥有世间最不堪的母女关系。主政大观园的第一天,她的生母赵姨娘就给她出了个难题:赵国基去世,为20两还是40两银子的事,被探春说成“姨娘倒先来作践我”。
作为母亲,赵姨娘难道问问还有罪了?即使探春不在任上,凤姐做了如此处理,赵姨娘对凤姐虽有忌惮,问问也不越礼啊。虽为新官上任,你做好解释即可,何必大呼小叫?
况且,听这称呼,倒让人觉得探春无礼在先。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姨娘叫着一点也不脸红?赵姨娘固然不堪,却是生身之母,旧时最讲人伦,怎么连这点都忘了?谁也没让你探春在赵国基(看,我也不敢把赵国基称为她舅舅了)去世问题上假公济私,然而,与亲母言语态度之间,总该有个母女体统。一语不合,大肆咆哮,又用无比刺激的话怒怼自己的亲母:“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哪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
后面又说:“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幸亏我还明白,但凡胡涂不知理的,早急了!”
这就是亲女儿赐给亲妈的世间凉薄,真乃荒谬绝伦。
赵国基难道不是舅舅吗?“舅舅”不过是赵姨娘与探春讲话时的一个称呼,非要让赵姨娘对赵国基称奴才才妥当?未必刻意点明什么,探春何必如此六亲不认,以为“太太满心疼我”就是委以重任了,丝毫觉察不到自己的嫩,非要极不自信地刻薄自己的庶出,分明缺少自信,时而又过于自负。难道赵姨娘不提“舅舅”,你探春就能正出了?如此气急败坏地趋炎附势,极不像大家女儿的淡定从容,倒有点小家子气了。
眼下的朋友圈里经常传一个观点,我以为很有道理:对外人温暖如春,唯独对亲人寒如三九,最不可取。如此极尽全力地跟亲人撇清关系,就显得你大义灭亲了?李纨调停母女口角,只是不想引起更大争执。倘若探春知理,应该暗中会意,不再争吵,而是伺机处理,过后解释,这才是知书明礼的大家闺秀的待人之道。待众人和善,唯独对亲母翻脸无情,算什么本事?
“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他们的好歹,你们该知道,与我什么相干”,更显探春的刁蛮糊涂,甚至可恶。如此在众人面前指责生母和舅舅为奴才,也太不留余地。作贱家人,以保全自己,探春可敬在哪里?
第94回,宝玉丢玉,众人不语,只有探春认定“使促狭的只有环儿”。那一回,贾环也没给她这个当姐的好声色:“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又叫我来查问,疑我。我是犯过案的贼么?”
曹公还让众人也偏爱着探春,“倒只剩了三姑娘一个,心里嘴里都也来得,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她,虽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赵姨娘那老东西闹的……”
果真如此?连平儿都看不过去,指责丫鬟们凡坏事都推给赵姨娘。那次蔷薇硝事件,芳官等小丫头明显地“墙倒众人推”,除了贾环,她们岂敢愚弄第二个?赵姨娘揭穿有错吗?
探春又在众人面前对生母一顿奚落,“这么大年纪,行出来的事总不叫人敬服。这是什么意思,值得吵一吵,并不留体统!耳朵又软,心里又没有计算。”
难道由着芳官们胡闹,赵姨娘、贾环忍气吞声,就成“体统”了?
探春固然为挣脱庶出做过许多努力,比如她给宝玉做鞋,而没贾环的份儿。赵姨娘计较出来,况且也没当面说破,只是宝玉传话,看看探春怎样的蛮横,“……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
听听,这像亲姐说的话吗?
更凉薄的,其实在后面,“她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别人我一概不管!”
好一个王家的孝顺姑娘!若说攀附之能,谁还能超越探春?
可是结局呢?还不是成为家族的牺牲品,千里东风一梦遥!
也难怪当赵姨娘得知探春远嫁,反欢喜起来,“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何尝还是个娘?比她的丫头还不济!况且洑上水,护着别人。她挡在头里,连环儿也不得出头。如今老爷接了去,我倒干净,想要她孝敬我,不能够了!只愿意她像迎丫头似的,我也称称愿。”
每当读这一段,我都心内交加——那可是筋骨相连的母女呢!如何母亲竟然如此恶毒地诅咒自己的亲骨肉?
这一点,高鹗也续得心狠手辣。或许后世读者实在看不过,87版《红楼梦》连续剧加上了一个镜头,让探春登船前抱头痛哭的,不是王夫人,而是赵姨娘……
凡此种种,我看到的,是另一个探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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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东风一梦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