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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出走,再无归期,长眠在南洋墓园的异乡人 | 天空之城

天空之友 二湘的六维空间 2022-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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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南洋》剧照  图源网络
墓碑上的名字
文/刘欣


作者前言:去年陪家公家婆同住,有机会从他们口中听到一些近百年来的陈旧往事,发现每个下南洋的华人背后都有一段段刻骨铭心的记忆,一旦他们离世,就不再有人知道了……

 

清明节,我跟随丈夫去了靠近联邦地铁站的客家会馆,为他的外公——即家婆的父亲扫墓。他可能是1891年出生,去世的年份是1949,当时政府还未提倡火葬,因此,他得以长眠在这个客家人的埋骨之地。墓碑去年被翻新,刻着他和更早去世的独生子的名字,与相邻的一排排一片片墓碑一起,默默矗立在客乡的墓园中。


如今世间唯一对他有记忆的,只有他的女儿,而今九十岁的家婆了。前几天,已有些许失智症的家婆还指着家公的背影问我:“这个男士是谁?是我的丈夫吗?”我说:“你说呢?”她说:“是我的丈夫吗?我觉得他是我的爸爸。”

近期记忆已经模糊的家婆,远期记忆却清晰如昨。不太认得结婚六十八年的丈夫,却在回想起父亲时,露出小女孩的神态。

“我爸爸对我很好的,他四十岁才有我这个女儿嘛,很疼我的!”

“他当年时自己来南洋的吗?为什么要来呢?”

“他当年自己一个人下南洋,他在家乡的时候喜欢一个女孩子,他的妈妈不肯给他娶,他生气,就下南洋了。”

作者家婆

家乡是客家人聚居地梅县一个叫畲坑的地方,现在好像改名为畲江镇了。外公姓陈,网上搜索了一下,得知“陈魁十三世孙陈千一郎于明万历年间与其子兰乡、兰碧从福建迁入梅县龙岗堡,后其曾孙陈弘新又率族人迁至畲坑江头村。”一代代艰难迁徙的客家人好不容易从福建到广东,从龙岗堡到江头村地安顿下来,他居然负气出走,远离了自己的家乡和母亲。

母亲为何要反对他的感情?他所爱的那个女子该有多好呢?他们有过怎样的爱意,以至于使他竟然割舍亲情来表达抗议呢?离开之后,这个女子是嫁给了别人,还是为他哭泣又等待一生呢?而他的母亲,又是从哪天开始意识到自己竟然永远与独生子别离了呢?无人知晓。

南洋远在天边,一朝出走,便再无归期了。

“他做什么工作呢?”在克拉码头看过反应当时风貌的雕塑,他过来的时候应该是1920年前后,那时来的华人,许多要在码头做苦力,生活条件也很艰辛。二十年代末还有一场经济大萧条等着他。

“我小时候他骑脚车去马来西亚那边买牛肉,再回来沿街叫卖,小时候人家叫我‘牛肉佬的女儿’,我小时候常吃剩下来的牛肉,吃到不要吃啊!”炎热的岛国,1924年才开通的新柔长堤毫无树荫遮蔽,这里的白天要么头顶炙人的太阳喷烤下来,要么突如其来暴雨倾泻而下,他一定比在家乡时更黑更瘦了吧?家乡的母亲若见了,该有多心疼呢?该有多后悔当初没有按他的意思给他娶亲呢?

作者家公家婆


与家婆的母亲结婚时,他已是四十岁,是惦记着当年的恋人才迟迟不肯结婚吗?是不是收到消息说她嫁了人生了子,才终于死心,另寻她人呢?还是无法知道,世间唯一知道他故事的女儿,不曾听他讲起过这么复杂的情感。

其实,更可能是因为他的经济能力难以组建一个家庭,那时代,南洋女子是稀缺的,看过一个关于南洋“妈姐(独身女佣)”的纪录片,得知那时最悬殊的男女比例是十四比一。而他不知何时还染上了赌博的嗜好,(家婆小时候还常常被他用脚车带着去赌钱),经济想必更加拮据。所以,他才单身到四十岁,而且娶的也是一个离过婚、又性情要强的烈性女子。跟他当年的恋人相比,该是差别很大吧?他何时彻底放下心里的她了呢?他是否也开始后悔,不如当初听从母亲的安排,反正都是无法和那个她在一起了呢?

进入婚姻,他可能已经学会认命了,他的妻子对他不满意,应该是因为赌博和贫穷,“我妈妈时常骂我爸爸,有时还拿大棍追啊!”但他一味忍让,从不还手,最多一跑了之。他呵护唯一存活下来的女儿,使她直到晚年还记得当日的父爱。他还努力打造居所,“我爸爸手很巧,什么都会做,他建了大大的屋子给我们住啊,他一个人建的!用的是aza叶子,不知道华文怎么说,很凉哦,比沙子屋凉快!”再查查资料,说在新加坡“1950和1960年代以前,当组屋还未成为新加坡居民普遍居住的公共住屋时,亚答屋相当盛行。亚答屋,顾名思义,就是使用亚答叶为屋子的建构材料,一般铺盖在屋顶上。”这个偏僻山芭中的亚答屋,终于盛放了他委曲求全的婚姻梦想。


安顿下来后,他是否曾想过回去探访母亲,或者托水客带上书信,告知母亲自己的婚讯呢?是否曾经想过回去再看一眼当年的她,看看她是否有了儿女,是否鬓发染霜了呢?可能他觉得自己还有机会,或者过得还不够好,就一拖再拖吧?那个年代,此起彼伏的战乱,也会阻隔天涯游子的归乡之路。

五十四岁那年,小儿子病死于日本占领时期,家婆总是提及当年母亲夜夜流泪哭泣,没有提到父亲的反应。这个男人,还是固执地沉默着。

短短四年之后,在建筑工地做工的他,从三楼失足跌下,当场殒命。不知道临终前他是否想起家乡的白发老母,也不知老母那个时刻是否还在倚门等候;倘若还在,是否感受到一阵寒战呢?而那个同样年近花甲的女子,是否当时心头也掠过一丝疼痛呢?无人知道,无从知道。

就这样,他与早亡的儿子刻在了同一块墓碑上。一切的风雨沟壑,就只化作了这片墓碑丛林中的一个名字。


作者简介刘欣,二十多年前毕业于吉大中文系,现居新加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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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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