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登湖畔的菊子,一个聪明伶俐的邻家媳妇 | 天空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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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尔登湖畔的菊子
文/张洪凌
老一辈的美国人,对肯尼迪遇刺一定记忆犹新。我们这个年龄的中国人,大约都记得毛主席逝世那天自己做了什么。如果问北美第一个中文网站“华夏文摘”的读者,很多人都会记得菊子发的第一篇网文——起码我是记得的。那是2003年,十七年以前的事了。那篇文章叫《汉家女儿没有梦》——我很欣慰菊子把这篇早期网文也收进了新书《瓦尔登湖光书影》。那篇文章不但视角有趣,而且把一个个中国童话解构得痛快淋漓。
对我们这些业余读者来说,没人想过还可以如此解构这些家喻户晓的民间传说,曝光躲在童话背后做白日梦的老实书生。我记得那篇文章后面跟了好几百条评论,作者菊子也现身跟网友互动,自称此文是因为跟丈夫拌嘴一气之下写就。网友们都给逗乐了,纷纷希望小两口多拌嘴,这样可以读到她更多的好文。菊子的第一次网络亮相就是如此惊艳,给大家留下了一个聪明伶俐的邻家媳妇的形象。
我跟很多网友一样,从此了变成她的忠实粉丝。但我被圈粉的原因可能还比别人多一个。不知为什么,那篇文章让我隐约感到作者不是一个普通的家庭主妇,文中隐藏着一双在第三文化中浸润过的眼睛。我的直觉果然没有骗我。从菊子日后的网文中,我跟她别的粉丝一样,从她不经意透露的支离破碎的个人信息中,慢慢拼凑出一幅她的全息图像:北大毕业,在牛津留过学,住博士屯(波士顿),获布兰代斯大学国际政治、近东与犹太研究博士学位,现为财富百强高科技公司的码农一枚。聪明,厉害,粉丝们对她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也对自己准确的直觉颇为得意。
菊子和我们一样,都拥有中英文两个语言和精神世界,而她还拥有一个第三世界——希伯来语和中东的以色列世界。她的希伯来语是在牛津学的,老师是以色列最杰出的作家阿摩司·奥兹的女儿范尼亚。虽然她自称当时忙于牛津的繁重功课,又在赶译导师诺亚·卢卡斯(Noah Lucas)的《以色列现代史》,范尼亚的课并没有好好上,希伯来语学得一般。但她的博士论文《中国和以色列外交关系史》却在2009年由文化传讯出版社出版,译著《以色列现代史》也于1997年由商务出版社出版。
光这两部大部头著作就足以让我们瞠目结舌,证明了她在以色列研究方面的扎实功底,那个世界才是她安身立命的初衷。而我们,即便不说对那个世界一无所知,起码也是知之甚少。只知道那个地方仗打得没完没了,人肉炸弹一个接一个地爆炸。刚出国时恰逢圣诞节,在教学楼碰到犹太裔教授,我还会兴高采烈地祝他圣诞快乐。直到几年前开始翻译以色列另一位杰出作家耶霍舒亚的小说集《诗人继续沉默》,我才开始对这个国家和它的文学产生浓厚兴趣,感觉有点接近菊子的另一个精神世界了。
作者张洪凌译作
菊子的几位导师都是以色列研究的名家,她因此得以博采众长。她在牛津的导师诺亚·卢卡斯是学术杂志《以色列研究》的创始人之一,在英国、美国和以色列的大学都教过以色列政治和历史。另一位老师格兰达(Glenda Abramson),是牛津大学研究以色列诗人耶胡达·阿米亥(Yehuda Amichai)的专家。她在布兰代斯的导师伯纳德·沃瑟斯坦(Bernard Wasserstein)更是一个有趣的人物。
此翁专长是战后欧洲史,却对二战中的各路野史兴致勃勃,包括二战期间的上海租界,写过两本跟中国有关的书,一本是《特里比西·林肯的秘密生涯》,另一本是《上海秘密战》,都跟间谍有关。在后一本书里,菊子不但帮导师校对了中文译稿,还做过这本书的研究助理。在收入她这本新书里的“《上海秘密战》背后的故事”一文中,她详细讲述了自己与沃瑟斯坦的师生渊源以及为这本书做的助理研究。这是我极感兴趣的过程。
那是九十年代中后期,中日两国的历史资料都还不太好找。沃瑟斯坦就通过馆际借书定期向美国国会图书馆索要有关上海的缩微胶卷,菊子的任务就是每个星期在图书馆里对着嘎嘎吱吱的幻灯片看影印件和缩微胶片,碰到英法德俄文的资料就照本宣科地打印出来,而碰到中文和日文的就挑出来译成英文。日文水平不够,她便找了生物系读博的一名日本朋友帮忙。这种跟历史原件和不同语言如此近距离打交道的经验不是一般人能碰到的,据说,她还学过半年波斯语。我以为,菊子文章中非同寻常的见多识广,文字上的贴切与融会贯通,应该得益于许多类似的经验。
尽管师从众多文科大腕,受过非常专业的理论训练,菊子的文章却从不端架子,没有丝毫的学术论文腔。她的文章有最显而易见的两大特点,一个是散,一个是有趣。表面上拉拉杂杂,信手拈来,没有一本正经的腔调。我曾经想过这种“平散”也许适合网络时代的阅读,但这种表面上的漫不经心却隐藏着一个学者型的菊子。无论是写养儿育女的妈妈经还是书评,后面都有极其丰富严谨的信息垫底。她在写一个地方或者一个人的时候,对他们的内部构造研究得很透彻。
比如在“小人儿爱看小人儿书”一文里,她对孩子爱读的书娓娓道来,几乎可以算一篇论文了。我觉得每一个到美国养儿育女的母亲都应该读读。她风趣的一面也在这篇文章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比如,儿子读《裤衩船长》(Captain Underpants),每隔几分钟就要咯咯笑几声,然后要“妈妈看呀!”(MomLook!),而她便得放下手头正在做的事,凑过去跟儿子一同欣赏。MomLook! 在她听来就像Mamluk,而Mamluk是奥斯曼大帝国时代的奴隶武士,于是她觉得自己在儿子面前,变成了一名随叫随到的奴隶武士。
在“美国的公共图书馆:儿童乐园”一文中,菊子不仅谈到麻省公共图书馆的历史和体系,还对儿童部的设立和图书馆的资金来源如数家珍。我来美国也二十多年了,以前还在图书馆打过工,却从没想到去了解它的结构和运行。有时候,虽然读的是她的中文,我却完全忘却她在用中文写作。比如这一段:“推着小朋友出门散步时,目标往往是镇中心广场,单程半个小时,路上经过新英格兰城镇最标准的建筑:教堂、邮局、图书馆、市政厅、餐馆、银行等等。”这段文字在我脑海里构成的完全是一个新英格兰女性的形象。只有到过新英格兰的人,才知道她的寥寥数笔,是多么准确地勾画了一幅新英格兰的小镇图景。
这些年菊子和我都跟国内出版界和读书界打了不少交道,她还曾经为《万象》杂志写过不少稿子。不知她如何看,起码我对国内文化界对国外新书的了解之深之快是感触良多的。但读菊子的《瓦尔登湖光书影》,我感到她和国内读书人有一个重大不同是她的“知行合一”。这里我用“知行合一”只取它字面的含意,我是指她知道的往往是她亲身体验过的,甚至在知道某事之后,她还会特意去寻找第一手的感性知识。
瓦尔登湖 图源网络
在“金色的耶路撒冷”一文中,她提到她去过耶路撒冷多次。她笔下的耶路撒冷是用淡金色大理石建成,在骄阳下熠熠生光,一片金黄。然而走进这座掩映在橄榄树下的金色城市,一眼看到的却是荷枪实弹的士兵。这幅图景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多年不忘。在“帮助黑奴逃亡的‘地下铁道’”一文里,她提到自己在康科德买下一栋老房子,门上挂着“1770”年的标志,说明它比美国建国还早六年。
在这座老房子的原始地下室里,还保存着最早的石子铺地和石墙,石墙的一面有一条隧道。前房主告诉他们夫妇,这条隧道就是当年供黑奴躲藏和逃亡的地方,是美国内战时“地下铁道”的一部分,从南方一直延伸到加拿大。附近很多房子当年的房主都曾经帮助过逃亡的黑奴。还有什么比住在曾经的“地下铁道”更能体验当年大逃亡的隐秘历史呢?康科德的几位知名作家,写《小妇人》的路易莎·梅·阿尔科特,写《瓦尔登湖》的梭罗,都曾在自己家中藏匿和帮助过黑奴。
在翻译梭罗的《瓦尔登湖》(全注疏本)时,她不但和注疏者梭罗研究所所长杰弗里·克莱默(Jeffrey Cramer)保持密切联系,还经常出席瓦尔登湖畔一年一次的梭罗年会,参加会议组织的远足、划船、听鸟、观花等野外活动,听梭罗最喜欢的隐士鸫的鸣叫,结识梭罗的忠实门徒和不同语种的译者。
我承认,我不是爱默生和梭罗的粉丝,菊子好像最初也不是。据她说,她对瓦尔登湖和康科德这帮作家的兴趣始于我们的共同朋友生物学家陈红在“华夏文摘”开的一条讨论线。陈红也住在离瓦尔登湖不远的波士顿,给本书写序的老虻和封面摄影家红鹭都是这条讨论线的常客,讨论线的名字就叫“聊聊我们的瓦尔登邻居”。这条长达九十七页的线断断续续开了三年,从2006年聊到2009年,内容非常丰富有趣。
菊子的名言“其实书读来读去,不过是‘朋友的朋友的朋友,兔子的汤的汤”就是在这条线上说的。九久读书人编辑何家炜在2012年找她翻译《瓦尔登湖》(全注疏本)的时候,菊子应该可以说对瓦尔登湖如数家珍了,由她来译是再顺理成章不过的事。菊子读书写文章一向是快手,好多艰深难懂的东西都被她玩儿似的搞定,但在翻译《瓦尔登湖》这件事上却是少有的严肃认真。我印象最深的是她在“我为什么翻译《瓦尔登湖》”里说的这段话:
每天晚上,下班后回家,照料完家人,临睡前的两到三个小时,是我自己的时间。借着一本《瓦尔登湖》,我和自己独处。摊开《瓦尔登湖》,一个字一个字地读进去,又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这样看似简单却十分复杂(语言、概念、英文理解、中文表达、神话典故、植物动物,别提有多难了),看似复杂却又相对简单(毕竟只是翻译,而不是原创)的工作,倒让我想起梭罗种豆子的过程。其中,既有过程的喜悦,也有收成的喜悦。
这段话我特别有共鸣。因为和菊子一样,白天我们都在为稻梁谋,只有在夜深人静与自己独处的时候,才能借助翻译迫使自己细细读书和认真“练字”,追随自己的初衷。翻译为我们在这个嘈杂喧嚣的世界上提供了一片安静沉思的空间。
在本书最后的一篇长文“《瓦尔登湖》入门”里,菊子详细地记述了她对梭罗的理解认识和翻译《瓦尔登湖》的艰辛与趣事。在这篇文章里,她给我们展示了作为作家和哲学家的梭罗,作为自然科学家和环境保护先驱的梭罗,作为社会活动家和精神领袖的梭罗,唯独隐去了在本书其他文章中灵动有趣的菊子。我相信这是因为在翻译中,一向能说善侃的菊子隐去了她飞扬的自我,如同她在“翻译如配音”一文中所说的。“《瓦尔登湖》入门”一文值得一读再读,其中很多观点和逸闻趣事都是我未曾听过的。我去豆瓣查阅《瓦尔登湖》(全注疏本),发现她这本初版于2015年的译书,迄今已再版七次,在豆瓣得分高达8.7。
现在,菊子已经翻译了九本书,自己写的加上这本也有三本了。内容之丰,跨域之广,远不是我这篇小文所能涵盖的。过去在网上她一向自称温莎(文科傻妞)公爵,但最近她声称做数据分析做了十几年,只能算是半个文科生了,有跟我们这些又纯又傻的文科生撇清的意思。趁她还没有跟我们彻底撇清,我在此文的结尾再透露一个她还穿开裆裤时的糗事:在“聊聊我们的瓦尔登邻居”一线上菊子曾透露,小时候,家里人都说她是从一位叔叔腿上生出来的,她一直信到大得不像话,成为江湖笑柄。
那位叔叔腿上有点静脉曲张。
张洪凌,毕业于武汉大学法学院,获华盛顿大学创作硕士学位。英文作品散见于美国报刊杂志,曾合作翻译王小波的中篇小说集《 王二的爱欲枷锁 》,铁凝《 大浴女 》(进入曼氏亚洲文学奖复评名单),《 诗人不再沉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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