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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 |《通天台》:泪眼金人,脱缰天马

G 古务运动
2024-08-30


从中国浩如烟海的

杂剧、传奇及民间吟唱中,

打捞沉音。

让远人之歌哭,

回响于当下。














《通天台》
明末清初 吴梅村 著
目前已无搬演


一个奇怪的真实故事。

现如今,在陕西咸阳淳化县梁武帝村东,有两座高约16米的土堆。据考古人员判定,那是汉武帝时甘泉宫通天台遗址。

通天台。
近2000年前,汉武帝修建,用来祭祀太一,接引天神。当时台高百余丈,登上高台,你可以俯瞰云雨,眺望长安。台上也曾经举办过大型活动。据传说:那些天神们,曾像“大流星”一样落下来(《汉武故事》)

这座高台在汉昭帝时就毁掉了。史书记载是“自毁”。史书还说:台上的椽桷都化为龙凤,随风雨而去。


通天台崩毁之后约600年。在长安定都的西魏,袭击了梁朝,并且掠夺了一批世家贵族。这批俘虏中有一位,叫做沈炯西魏政权对待他还不错,一直想留为己用。但沈炯不这么想。
有一天,他经过通天台下,给遥远历史中的汉武帝,奏了一表。这就是著名的《经通天台奏汉武帝表》大略意思是:汉武帝,你很厉害,国家管的好,自己还能修道成仙,非常不错。但您老能不能放我一马,让我自己回家待会儿?

《南史 · 列传第五十九》沈炯的表文

给武帝写完了信,沈炯当夜就做了个梦。梦中,他来到一个不知道什么时代的皇宫,看不清,认不出。只是空中传来一个声音,对他说了一句不太好懂的话。
对着虚空中黑暗的皇宫,他再次大胆道出自己的想法。没想到,没多久他真的被西魏政权放还了。算是个好结局。

这样莫名其妙的事情,在《陈书》和《南史》中均有记载。


又过了一千多年。
明朝被满人征服,所谓天崩地塌,海沸山摇。跟沈炯当时的情况类似,名士吴梅村被清政府拉出去做官。他想起这个故事,于是编写成了一部杂剧,就叫做《通天台》


吴梅村像 清 顾见龙
吴梅村是江左三大家之一,最广为人知的作品为长诗《圆圆曲》,所谓“冲发一怒为红颜”。同时吴梅村是超绝的戏剧家,有一部《秣陵春》传奇,光怪陆离,才华横溢,可谓中国戏剧的顶级作品。同时,他还有两部杂剧,其一为《临春阁》,其一即为《通天台》。他的厉害之处,不只是他能够开宗立派的诗文才华加持,而是他的戏剧作品本身,形成了强烈的,迷幻、神秘而颓丧的个人风格。让人着迷。

吴梅村的《通天台》,让沈炯在醉梦中,见到了汉武帝(汉武当时已经被上帝任命为华胥国主,正住在通天台)。汉武施展法术,让他眺望到江南家乡,然后把他送走。期间,两位讨论了一个严肃的问题:

好人,为何蒙难?

杂剧新编 通天台 清康熙刻本

沈炯很困惑。
比如,你看,梁武帝萧衍礼佛那么虔诚,结果最后被叛军围困,饿死在台城,这是为什么? 再看看,你汉武,是吧,嗯,你也挺好,但凭什么你这样的就能寿终正寝,还成了仙呢?

他问道:
世界上根本就不该有这样的道理。
我想问问老天爷,到底是怎么想的?

梁武帝像
对吴梅村来说,他所隐喻的无疑是崇祯:十七年辛苦治国,结果国破家亡,自己吊死煤山。

原版的故事里,沈炯梦中,不可辨认的巨大宫殿,空中飘出的声音,是种美学上的恐怖。而吴梅村的故事里,沈炯的这个问题,是一种理智上的恐怖:如果好人蒙难,坏人发达,这种日常现象得不到有效解释,那创世的神,主宰命运的天,或者人类历史,或许都将是邪恶的。而如果你认为这种压倒性的统治力量是邪恶的,你自身就会进入某种“异教”或者“魔道”。你所处世界的一人一草一木,都将带着恐怖的阴影,一种存在主义的恐怖。

非常久远之前,乌斯地的约伯,亲自质问过上帝:那时,完全正直,敬畏上帝,远离恶事的约伯,遭受了上帝降下的丧家之痛,疾病之苦,于是他想要个说法(旧约《约伯记》)。在他狂暴的质问中,上帝在旋风中现身,上帝并没有跟他正面辩论,只是给他展示了宇宙的全貌,包括巨兽利维坦和贝希摩斯,以此显示自己下大棋的能力。
然后,然后约伯就没话说了。
接受了。
要相信。
要相信相信的力量。

约伯记插图 威廉布莱克
上帝正给约伯展示利维坦和贝希摩斯。

在异教看来,这是一种自甘被骗,自我安慰。但你总要相信点什么,否则实在是太苦了。对中国人来说,汉代的儒生们,从《白虎通》到王充《论衡》,从王符《潜夫论》到赵歧《孟子注》,早就一遍遍讨论了关于“命”的问题。他们替老天爷把人的命运分了个三六九等。所谓“行善得善曰受命,行善得恶曰遭命,行恶得恶曰随命”,对号入座,骗骗自己,就完事儿了。

更加决绝的道路,则由佛陀提供,他觉得,咱们不如干脆与这个世界决裂吧。吴梅村这种明末遗民,大批的剃发出家,固然有现实因素(逃避剃发令),但对世界的失望,是能从这种道路选择中表现出来的。

回到吴梅村笔下的沈炯,他没见到老天爷,只见了汉武帝,所以没有求到老天爷的答案。不过汉武帝本人,作为这套规则下的大赢家,对沈炯谈了谈自己的看法,他说:

你也不用太纠结。
据我所知,梁武帝已经成佛了。反过来,你看我过得挺好,其实未必。活着的时候,老婆孩子,各种事儿,我也挺苦。死了呢,也就死了。现如今,梁武饿死的台城上,固然悲风吹树。我汉武长安的宫殿,当时搞得那么雄壮威武,灯火灿烂,现在不也是只剩一片月光,而已吗?

对此,沈炯没什么好说的。
他大概受到了一种抹平善恶,平等受苦的安慰。他把本来有意义的问题,又搁置起来,不再追问了。汉武说的大概都是真的,因为沈炯在醉梦之前,就在通天台下看到了这样的景象——

山门外,剩几个泪眼的金人。
废廊边,立一匹脱缰的天马。


明十三陵

这种崩坏和破灭,换个角度看。
似乎让他舒服多了。

【混江龙】则看他终南如画,荒台百尺揽烟霞。赤紧的汉室官家闲退院,不比个长安县令放晨衙。黄门乐承值的樵歌社鼓,上林苑开遍了野草闲花。大将军掉脱了腰间羽箭,病椒房瘦损却脸上铅华。山门外,剩几个泪眼的金人。废廊边,立一匹脱缰的天马。早知道,通天台斜风细雨。省多少,柏梁宴浪酒闲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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